[8】‘‘还有烟吗?给我一支。”文助理伸手做挟烟动作，两个指头晃了晃，瘾君子这个绰号名符其实。

“贵朝二号(一种稻谷名称，借指劣质烟)，我一向抽这个。”毛头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烟。

“我也抽劣质烟。乡干部几百块钱的工资收入，抽这种烟都奢侈了。”文助理一派大家风度，给人平易近人的印象。

“有一次，我上朋友家玩，夜深了买不到烟，朋友的父亲好不容易弄到了一包两头出气(无过滤嘴)的烟，抽上几支顿感世界走近了我。可谓雪中送炭，那才叫过瘾。”

其实，这是一种友好的玩笑，善意，又能让人接受。

文助理与毛头今天微服私访，打算去攀“穷亲戚”，那是文助理的帮扶户。来长担乡几个月了，文助理无闲暇时间到“穷亲戚”家，嘴都念酸了，今日才偷闲跋山涉水去后山管理区干凼村。

“在念大学时，大多数是穷家子弟，染上了烟瘾，我们便划定了烟民界线：有烟有火为一等烟民，有烟无火为二等烟客，有火无烟是三等烟枪，无烟无火那是白吃。今天我有火无烟，算得上三等烟枪了。”文助理诙谐地说。

“世道变了。女人生孩子是专利，现在男人也可怀胎生崽。山里人却说女人是个怪，白天当鞋打，晚上当铺盖。世上也有离得开男人的事，却没有离得开女人的事。”毛头很离谱地谈论。

“就说抽烟吧，现在无烟无火才是上等烟民。没有烟有人送，没有火有人恭敬地点烟。买得起茅台酒的人喝不起茅台酒，就是这个道理。”

“不说这些了，到干凼还有多远。”文助理问。

“我们已翻了两座山，过了一条沟，再拐上西坳，绕过林场，大约还有十里远近。”

“我那亲戚家三口人，人均耕地一亩半，人均吃粮150公斤，人均收入100元，真那么穷吗?”文助理边走边向毛头了解情况。

“穷是穷了点儿，但还有比这样穷的。”

“现在计划生育工作‘三结合’叫得响，人口与计划生育工作同发展农村经济相结合，同农民勤劳致富奔小康相结合，同建设文明幸福家庭相结合。我们重在鼓励、引导、扶持，但是有什么良方扶持他们脱贫致富。”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毛头回答很有见地。

“我打算给他买些良种、化肥、农药，一年打基础，二年上台阶，三年全面脱贫致富超‘双千’。”文助理边思索边征求毛头有什么高见。

“这方法太老化了。”

“你有高招?”

“看看这片竹林，看看那片草地，能想出良方吧。”毛头很熟悉乡土民情，无不从实际出发。点子实事求是，既客观，又务实。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有道理，再增加点什么内容，是一条值得推广的经验。

一条曲径通幽的便道辗转于竹海深处，清香的山茶花迎朝霞送落日看过客匆匆。两排竹片编织的围栏错落有致，不远处檐角上翘，房门半掩，少有的清净。鸟鸣山更幽，鸡啼起五更。这是一个未垦的地方，养生的好去处。

“王老头，有人看你来了。”毛头在门外喊。

“什么人，我王老头无三亲六戚当官坐府，衙门有理无钱莫进来……”。门开启处，一位未老先衰的头颅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停止了唠叨。

“是毛领导，跑到我这鬼地方来找竹笋吧。”王老头一针见血地说。

“王老头，这是文乡长文助理，你家的贵亲，莫乱发言指桑骂槐指着和尚骂秃子，快招呼客人进去坐。”

“当然喽，农村人穷，却穷不了礼节，叫化子也有三个穷朋友。”王老头用袖口擦了擦木凳，很坦然的样子。

文助理说：“王有贵，你名字这么漂亮，偏偏人们只知道你叫王老头。”

“我王家在这里住了几代人，代代单传。到我这一代，婆娘生了一个故显考(男丁)便成了铁公鸡不下蛋，煨来吃了可惜，天寒地冻的也没有一个焐脚的，也不至于出去犯强奸案。毛股长知道，计划生育最信得过单位，因此人们说我那个东西不管用，都叫我王老头。”他个子小，说话憨声憨气，象个上了年纪的人。

“文助理少见，我们农村人很本份，不会说好听话，你莫见怪。”王老头言谈朴实，中国西部标准的一介良民。

“受组织的安排，今后我帮扶你家，从今天起，我们便是亲戚了。你有什么困难，尽管给我反映，我会想法子的。”

“没啥大困难，就是缺少劳动力。你看我祖祖辈辈留下的这片大竹林，我舍不得砍伐，现在国家收归林场管，私人有一小片，我也不会去砍，留着它，这是我的先人们赔着我，照看我的娃儿。”王老头说。

春儿，叫你娘回来，有亲戚来了。

王大嫂怀抱蔬菜进门，毛头介绍了文助理。并说明来意。春儿甜甜地叫了声文叔叔、毛叔叔。文助理说春儿真乖。

“王老头，利用你家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发展副业。竹笋晒干，是一种较好的土特产，上市抢手得很。适当采伐竹，编织秀雅的花篮，将干笋用竹篮包装，竹丝打结，销路肯定看好。现在城里人特别喜爱没受过污染的农土特产，那叫绿色食品，全国各地炒旅游都倾向于回归大自然，外国人见了如获至宝，这路子不会错。再利用竹篱笆围圈养鸡，草地养羊，发展生态畜牧业。预制竹拐杖，经济实惠，老年人特别喜欢。等等。”文助理分析说。

毛头插话道：“靠你这些竹、草地，发展手工编织的工艺品和庭园经济，很有搞头。”

哦。我怎么只顾上那几亩薄地，没有想到这些就地取“财”的窍门。真是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王老头拍了拍脑袋，如梦初醒。

“再有，国家出台了大政策，对独生子女户，两女结扎户落实帮扶措施，你应该抓住机遇，立竿见影地干，靠勤劳的双手创造自己的生活，改变自己的贫困面貌。”文助理补充说。

感谢领导上的关心，我一定会按照文助理说的方法去干，干出成效了，我请文助理的客。王老头开心地笑了。

午饭是在王老头家吃的，一餐清汤竹笋面，饱了大家，暖在心头。

回来的路上，文助理哼着小曲儿，很轻松。

[9】一个不眠的夜，整整守了二十四小时，钟艺做的第一例引产手术获得成功，打开了长担乡补救不出门的扉页。

九号的针头，将利凡诺打进胎儿的“水晶宫”，破坏洋水，强制性的排除计划外怀孕，这是人口计划执行情况的下策，孕后型管理。那阵呻吟，分娩的是一种痛苦，一种怨恨，一种仇视，谁都不愿去问个水落石出。目前，由孕后型管理向孕前型管理转轨，举步维艰。

钟艺眼睛熬红了半圈，布满血丝，面色苍白。文助理安排她补休一天。

胖姐说：“我是钟艺的助手，赔她熬干夜，也该休息吧。”

“你可以休息半天。”

“真抠。”胖姐嘟了嘟嘴，拖着懒洋洋的步子走了。

“其实，葛敏也加班了半夜，一块让她休息。”徐水有意无意地说。

“行。去休息两小时。，”文助理没加思索。

这就是文助理，勤政的个性。

葛敏不愿去休息。因为文助理也守候了大半夜，仍坐在办公桌前，有条不紊地工作。堆积了几天的文件，他要一一阅读，并作好重要记录，召开会议及时传达。他从不贪污会议和文件精神的。

整整一个月的计划生育突击活动，大家没日没夜地劳作。毛头是挂帅出征的主将，在文助理的日程表中东奔西走。

跌倒了，爬起来。累了，稍酣片刻。渴了，山中清泉是滋润的甘露。饿了，啃几口干粮，挺一挺便过去了。

这种苦，常人承受不了。这种累，赛过董存瑞。这种渴，公演《上甘岭》。这种饿，象似大跃进。

没有人怨。这就是命。成绩就等于命。

文助理想了很多，人云勿云，深埋在心底。

【10】文助理走过钟艺的宿舍，传来几个女人嘻笑怒骂的声音，情不自禁地驻足。

胖姐正在无理取笑钟艺。这手绝活，爱情牌的毛衣，给他穿上，一定不是春天胜似春天，再硬的心肠，也会融化。除非是木头人、骷髅、器官不健全、先天性的功能障碍。

“真烦。”是钟艺的声音，既使在发火，也婉约动听，如登台献技，一定是走红的歌星。

“大哥别说二哥，两个都差不多。爱情怪胎，痴恋抑郁死了，还不怎么好写祭文。”葛敏话中带刺，简直是朵玫瑰。

“喂，三对三，大嫂二嫂通嫂(扫)。”胖姐似乎笑出了眼泪。

“嗯，那，文助理不是靠边稍息了。”

“各人打扫门前雪，那管他人瓦上霜。人家早就有主了。”

“有主的改主，无主的找主。”

“说正经的，文助理近段心情不太好，都是为了工作上的事，别惹他，谨防打入十八层地狱，叫你永世不得翻身。出水之花，凋谢在长担山上。”胖姐还在胡诌。

“真没大没小，他不是领导，论年龄也该是当兄长的，应该尊重他的人格。”还是钟艺理解人。

文助理听不下去了，偶尔自白“三个女人便是一出戏”。摆摆头，径直走过去。

转角第一间是车岚的宿舍，门半掩着。她要调走了，文助理去还她推荐给自己看的两本书。一本《茶花女》，一本《资治通鉴》，和当着书签的一封未曾启开的信，信封上秀丽的字和图案挺有情调。

敲门。

请进。

“你好!不会打扰你。”文助理小心翼翼。

“你好！等你半天了，怎么会迟到。”车岚仍旧改不了揭短的性格。

“工作忙。”

“忙吗？”

“正在草拟总结，明天一早交卷。文助理对工作尽忠尽职，既使是季度总结，也当成工作考卷，从不马虎。这注定了他是一将难求的好领导。

“行李收拾好了吗?你看我，笨手笨脚的，帮不上忙。”文助理想开小差，逃避这无法往下想象的局面。

“你的书，谢谢你馈赠知识财富。”

“毛泽东也常看《资治通鉴》，研究历史，评注圣贤之过失，裨益很大。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他是开国伟人，评价历史，前车之鉴，勿踏履辙，有功于国。”

“你也可以成为当代的毛泽东”。

“谢谢勉励，我就是我。”

“我姑妈调到县委组织部了，她很想认识你。”车岚转捩话题。

“组织部有档案嘛，不需要见到我这丑八怪吧。”

“真是狗咬吕洞滨。”车岚有些生气。

“我是说在乡下呆久了，人都变得笨挫，怎敢去见大世面。”文助理想挽回这种不欢的局面。

“还是领导呢，你不想晋升。下乡图个啥?’，

“体验生活。”

“多难听的字眼。一幅臭文人的架子。戴眼镜的都是半个残废。”车岚忍不住怒火脱口而出。

“带眼镜并不是什么文人知识分子的标志。进班房当混沌儿同样有带眼镜的。你不能爱屋及乌，一杆子打死一船人，不讲道理嘛。”文助理提高了嗓门。    

“你来长担乡多久，就有了这份感情。想当爱岗敬业的模范。”

“不是我需要长担乡，而是长担乡需要我。长担乡人情味浓，没有世态的炎凉，我苦苦追求的人生真谛在这里找到了。我将扎根这里，完成一个共产党员永不言悔的初衷。”文助理升华了自己的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多好的领导，党的优秀儿女。

“那我向姑妈说我们有了——”

“有了什么?”文助理凝目直视。

“感情基础。”车岚沾巾湿泪，几乎哭丧。

姑妈看在我的份儿上，托人情，跑关系，早在机关做了手脚，腾

出官位让你去坐。车岚一语道破了天机。

“不用说了。歪门斜道。”文助理大声呵斥。这比他翻几座山，爬

几道梁，受尽皮肉之苦还难受。因为他受到了强烈的良心错位。

钟艺抱着还未织完的毛衣跳出来，一缕淡红的毛线拖得老长老长。她没有理由去阻挠谁，站在三角形位置的点上，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分不清这就是诗人笔下的朦胧诗，永远不会发表。

空气和血液一样在风中流动，不会凝结，否则世间将没有生灵。

文助理神情迥然，从那有形的门中走了出来。他走得那么持重，那么稳健，又是那么屈辱，那么苍白。留在他身后的是一条长长的过道，伸向远方的路。路上写满了他人生的追求，和将要去撷取的两个字。

苦恋。

1998、02、《茅台》第15期

2005、11、二稿于茅台钟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