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母亲·养父·生父
作者:苏小小 编辑:康桥

我不知道我的生命能够承载多少苦难,脸上还依然涂满盈盈笑意。
躺在床上,无法入睡。眼前是母亲的白发苍苍、满脸沟壑,父亲的气喘吁吁、声声咳嗽,泪就流的不止。父母一天天走向衰老,一天天走向……,哪一天,哪一刻如果真的到来,对于我们来说会是怎样的天崩地裂、痛彻肝肺?泪愈流愈多,竟然泣不成声,在自己的冥想中断掉心肠。哪时,父母家的所有门庭上我一定会上书一副我自己写下的表达我无限悲痛的楹联:“至死难报万重恩,溘然长辞儿孙悲”,让我的痛,我的思念响彻父母伫立半生的每一个角落,响彻父母生息一辈的幽幽山村。山村的空气也连着我们的悲痛,我们的感激一起化为悠悠泪水。
思绪竟然打结不住,泪水打湿片片枕巾,还在一层层漫延开来。
母亲抱着半岁的妹妹,拖着蹒跚着步履不稳三岁的我,身后跟着六岁的哥哥和姐姐,向池塘走去。走出生父的家,四下茫茫身心俱碎的母亲望着四张嗷嗷待哺的嘴,心已成灰的母亲面无表情。池塘的水泛着清凉,母亲的脚渐渐走进,懵懂的我身已陷在水里,已懂事的哥哥姐姐的心里充满了害怕,在岸边踟蹰。
母亲的突然婚变惊碎了姥爷姥姥的心,看着痴痴呆呆已经不会流泪的女儿、四个拖着鼻涕的外孙围着母亲嚎啕着哭。母亲的剧变吓坏了姥爷家里的所有亲人,母亲的父母、哥哥弟弟轮流看护着母亲,照顾着母亲和四个弱笈的孩童。心已碎了的母亲看着前无路、后无靠,四双幼小的手牵着自己,母亲终于一狠心、一咬牙,逮着机会带着我们向池塘走出。
走到半道打算回姥爷家取点吃食的大舅突然放心不下,转回身大踏步地跑回来,家门虚掩着,屋里静悄悄,没有犹豫大舅就向池塘跑去。“站住!”大舅的一声断喝喊回来了五条生命。大舅流着泪对母亲好一顿奚落,猛然惊醒的母亲羞愧地揽住四个儿女。儿女何罪,刚刚上世就要断裂生命?母亲在声声悲切中一点点走出,拉着四双小手,奔向生活底部。
在我五岁时,仰慕我母亲人品的养父,在母亲望着一大堆儿女担忧的眼神中,狠狠心把自己亡妻遗下的三个女儿向老父老母一托,孓然一身走入我们家中。从此我们有了父亲,有了只属于我们姐妹四人的父亲。这份情浓郁在简陋的院子里,浓郁在我们与父亲开心的笑声里,逍郁在父亲三个亲生女儿嫉恨的眼神里。有了父亲的母亲,便有了最坚强的后盾,与父亲日夜打拼着为儿女抛磨着吃食。母亲刚毅、勤劳,父亲慈祥、敦厚,父亲忙碌回来把赚来的钱一份不剩交给母亲,任凭母亲怎样花去,一转身又投入忙忙碌碌。
生父的身影隐藏在新妻的温柔里,彻底逃遁。我十五岁时依然不知生父相貌如何,何等人样?每月每月连接我们兄妹四个与生父关系的只有从母亲走出生父家时到小妹十八岁时的九五年,连接着这种血缘的只是从未变过的每月二十五元的抚养费。
中学快要毕业的我,生父的容貌,血缘的牵绊终于跌跌跨跨撞倒了我的灵魂。缩食几个月的我终于节省下了往返生父家的往来车票和一包薄薄的礼物钱时,再也捺不住心中对血缘的呼唤。十五岁的年龄里,不知天高地厚的我只凭着汇款单上生父留下的地址,坐几个小时的汽车冲撞进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里,当一路打问的我终于站在生父的面前,两双眼睛互相对视着,沉默无言中充满了陌生、尴尬。终于我为了掩饰这种距离,生涩地叫了一声“爸”,那个被我叫做爸的陌生男人冷涩地应了一声“来了”,便不再有语。十几年的沟壑无法填平,疏离了的亲情无法寻觅。蕴藏了几个月的寻觅一路跌撞到一堆陌生。两天后,我仓皇逃离。梦碎了,血缘碎了,渴望父爱的心碎了。这一别,竟是数十载。
十载里,我几乎遗忘了我还另有一个父亲。十载里,我由寻觅爱的傻少女变成了人妻、人母,带着丈夫、女儿在母亲养父家里,欢声笑语,亲情融融。这里才是我的家,这里才有我的位置,这里才有我渴望的父爱母爱。心已平静早已淡忘了那份伤痛的我,突然接到妹妹打来的电话,“生父脑溢血差点导致瘫痪,现正在医院里,我们去看还是不看?”可怜妹妹为了人母还不知自己生父长何模样,即使两面相对,小妹也会擦肩而过。听着小妹酸涩欲哽的声音,想想养父生母把我们养大的艰辛,养父的眼神里,偶尔捕捉到亲生女儿幽怨表情的养父知道,自己的老养,自己的寄望早已存放到了我们兄妹四人身上。
心在养父的眼神与生父的病榻前晃来晃去,听着小妹低低的声音,这可能是小妹了却心愿最后的一个机会了,为难再三,我终于说出了那声“去”。于是小妹在二十六岁的生命里不敢声张偷偷一人跑到了生父面前。我不知小妹哪刻的心情如何,我只知道小妹回来后只字不提,无论我怎样追问。
毕竟是血浓于水的亲情,我终于也决定带上丈夫、女儿成行。病榻里的生父早已没有了十年前我见他时的强壮、刚硬,病恹恹的表情,一个人寂寂地在房间里睡着。父亲睁开眼看到我们一家三口,一下子老泪纵横,手伸着一直试图把女儿向身边拉,而从没见过亲姥爷的女儿倦缩在我怀里不肯去。父亲急着抬起颤巍巍的手在枕边纸箱里翻腾着,一个开始有点干涸的桔子递给女儿,女儿摇着头不要。另一只手又拿出女儿早已不吃的饼干,女儿看了看,“我才不吃这些东西呢”,父亲的脸一时搁不住,手慢慢地拿出,不知所措。
没有了利用价值的生父,除了血浓于水的亲情会来这伫立一会,虽然中间继续隔着穿越不过的生涩。父亲寂寂的病房里,偶尔会有几个过去的同事会来站站,掂一点微薄的礼品。父亲泪眼模糊地半抬起身把来客送走,拾起这份代表着情份的礼品藏匿起来。而女儿,此刻却不屑一顾,连多看一眼也不愿意。
心中充满凄楚,而话语踌躇着出不了口,一两声之后又是长久的沉默,气氛压抑的又一次令我仓皇而逃。只是这一次,眼里含满了泪。
坐在回程车上,心里忙来忙去的却是养父的身影、养父的慈爱、养父的深情一遍遍润湿着我的眼眶。
哪年。大姐火起,一古脑难听的话句句砸向姐夫,姐夫忍耐许久终于捺不住气极,端起正在调稀农药的药瓶威胁道:“你再骂一声,我就把它喝下去。”大姐没料到姐夫真敢喝,像母亲脾气一样刚硬的大姐没有退妥,又一句难听的话冲出。姐夫头一仰,惊慌失措的大姐哭喊着叫人把姐夫送向医院,匆匆忙忙中竟忘了带钱。听说了消息的养父颠着脸领出还没到月替人看大门的工钱,一路坐车把钱送到了医院。从此,刚烈的姐夫对养父充满了恭敬。
哪年。初出校门的我攒着一股劲东奔西颠,最后把自己颠得没钱吃饭。当我心怀忐忑磨蹭到养父看大门的小房里,深知我禀性的养父看了看我,“没钱了吧?”,手便一层一层解开衣服,外套、棉衣,从秋衣里养父自己缝制的内兜里掏出二百元钱,什么也没问放到我手里。时至今日,我当时的感动与羞愧历历在目,这种感觉早已嵌入骨髓,伴着我暧着我的心直到灵魂消失。
哪年。经济据拮的父母看了看我捧回的全区作文比赛一等奖的奖状,在姐姐、哥哥、妹妹以及养父另外三个女儿的妒恨中我走入了高中学堂。两年后,小妹退学,心不有甘的小妹不愿让自己一无所长,想学一门手艺的小妹嗫嚅了几天也没敢把心思说出口。终于有一天小妹忍不住对母亲抱怨着不平,正领了三个月工钱准备回家向母亲交帐的父亲推开家门,听得一清二楚,没顾得寒嘘,父亲就把一千元钱递给了小妹,另二百递给母亲作生活资费。我不知道当时母亲和小妹的心情如何,我只知道我听了这个消息之后,感动着哭了好几天过不来,为我有一个如此慈爱的父亲。
老天是公平的,送给我们一个冷若蛇蝎的生父,又赐给我们一个浓浓慈爱的养父。
受尽了磨难的母亲,在我们难得的回家一趟,叨念更多是对养父一生的感激,是养父给我们兄妹四人述说不尽的恩情。而这些,我们早已熟烂在心,而这些,我们依然百听不够,而这些,我们每次听起都会掉几滴清泪,心中默念一声感激和庆幸。
二十七之后的我,在三十岁头上又步了母亲的后尘,拖着年幼的女儿离开了哪个我一度称之为家的房门。
我不知道,女儿是否会比我幸运,她的生父依然会给她源源不断的爱?
我不知道,女儿是否会有我幸运,能遇到一个如我养父般深爱着我的父亲?


欢迎光临《竹海之都》文学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