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言
我的文章到此结束了，你可以当它是小说，也可以当它是散文，多少年来，我一直有把它写出来的念头，文中那个“我”，有我的影子，但千万别对号入座，我不是文人，不靠卖文为生，我将此文写出来，是对我生命的一个交待，别无它意，我想大家读了之后，一定会有所启迪，无论你有或没有相似的经历。
谨以此文献给和我同龄的或有过相似经历的人。不要忘了过去，人生哪怕痛苦或磨难，只要经历过的都是自己的财富。那时正是初秋，我清楚记得我是沿着那条幽长的峡谷从山外走进山里，走进了一个我完全陌生的世界，我从未想到，一个豪气干云的大学中文系的高材生会在那里度过八年时光，人生有多少八年，何况是人生中最富有创意的八年，我更不会想到我会在那里娶妻生子。当有一天，我看到有一个叫陆步轩的北大中文系学生，在昔日才子云集的长安街头卖肉，操弄张飞一样的杀猪营生时，我才知道什么叫造化弄人。
初秋的峡谷，静悄悄的，谷底开满了各色各样的野花，争奇斗艳，知了还在有一声没一声的鸣唱，偶尔会有鸟儿的叫声从山中传来，显得格外清脆，山上长满了修长的楠竹，后来我才知道这里是全国的楠竹之乡，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命名的楠竹科研基地，峡谷两边的峭壁上是遮天蔽日的常绿树木和爬滕，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从谷底淙淙流过。虽然山外还很炎热，二十四个秋老虎，说的正是这个时候的天气，但是峡谷却很凉爽，山风从谷底吹过，凉丝丝的。
穿过峡谷，眼前便豁然开朗，这是一个山间盆地，呈葫芦状，葫芦的底部是一个小湖，湖水清澈透亮，湖上有一些竹排，竹排上坐着一些戏水的小孩，湖旁静静的卧着一个村庄－胡家湾，我眼前一亮，这整个就是一个桃花源，我想假如我不是在这里生存，只是小住，或者我只是这里的一个游客，我会喜欢这个地方，我没有想到在赤壁还有一个这么美的世外桃源。不过映入眼帘的那高高的矸石山告诉我，这正是我安身立命之所——游家山矿。我将要在这块地方度过我的一生。这跟我想象的跳龙门、吃皇粮、住城市压根就沾不上边。
现在我住在城市的某个角落，妻子很贤惠，儿子也很聪明，一家人生活得很安定，我不再为生计发愁，每天的工作就是敲打键盘，把我的奇思妙想变成文字，我做我想做的，过着半隐居的生活，我如同入定的得道高僧，对生命已经看得很透彻，我爱过、恨过、苦过、甜过，人生的百味我都尝过，我无怨无悔，过去的苦难或繁华都如同过眼烟云，但只要回想起那八年的生活，我心里就会一阵悸动，我不可能再回到那段生活里去，但我永远也无法否定那段生活，我想假如我不在那里生活，不在那里娶妻生子，我的生活该是个什么样子呢，也许我会过着与现在完全不同的一种生活，但世上没有假如，你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里。
游家山矿，一个让我爱恨交加的地方，一个让我永远难忘的地方。那里的青山绿水，那里的淳朴矿工，那里与世隔绝的生活，那满山的楠竹、栎树，满沟的野生的猕猴桃，满松林子的野生蘑菇、小水竹笋，那甘甜的山泉水，那美味可口的野兔子、野麂子，时时出现在我梦里。
一
我出身在一个农民家庭，说起我的家庭，倒还有一段故事，我祖籍安徽太平县，至于太平县的哪一个地方，不是很清楚，从我曾祖父的记载来看，应叫大同坑，但我高祖的口述好象是大洞坑，安徽的方言同洞不大好区别，现在太平是黄山市的一个区，太平天国的时候，洪秀全造反，清朝称为长毛贼子造反，当时我高祖十二岁，正在学堂读书，被长毛贼子掳至军营，从一个学生娃训练成了太平天国陈玉成手下的一员猛将。
后来太平军由安徽沿江上溯，至湖北，我高祖在战乱中，积累了一些银两，队伍打倒湖北通城时，伤亡很大，当地至今还流传太平军十进通城的故事，也许是士卒的死亡对他的刺激很大，也许是他骨子里本来是一个书生，不愿成为流寇，也许是他看到通城民风淳朴，动了归隐的念头，总之在通城埋名隐姓，脱离了太平军，先是在一财主家当账房先生，后来娶了一个姓桂的寡妇，就是我高祖母，投靠我有高祖母家桂家大屋，买田置业，生活倒也殷实，我高祖在当地传得很神，有人说我高祖有撒豆成兵、用纸老鼠偷钱的本事，武功更是了得，据说他曾在房中央吊一冬瓜，然后猛一发功，能从冬瓜里抓出冬瓜籽而冬瓜纹丝不动。我想撒豆成兵、纸老鼠偷钱这些是不可能的，太平天国借耶稣起义，本来就装神弄鬼，为了吓唬人，故意搞得神乎其神，其所谓的撒豆成兵可能是魔术一类的把戏。但有武功这点我倒相信，行伍出身不可能不懂武术。我家族里的人个个身材高大，跟当地人完全不同，直到现在也还有人有一手，这可能跟我祖上行伍出身有关系。另外，我高祖吹拉弹唱，样样都会，当年跟我高祖一同掳掠出来的还有我高祖的一个姐，据说流落在湖南平江一带，我高祖为了找他姐，组织戏班在湖南平江一带演了三年戏，每到一地便贴寻人广告，寻找他姐，但都没有结果。五十岁的时候，生了我曾祖，只是人丁单薄。好在我曾祖聪明，据说三岁能认字。有一次，我曾祖为了考考他的记忆力，早上醒来便教他十个字，然后带他到离家十里的县城，一路上不停的逗他，买东西给他吃，带他看戏，晚上回来时，已是掌灯时分，然后将早上教的字拿来让他认，他一个不拉全认出来了，二十来岁时，考入武昌高等师范学堂。后来由于政局动荡，回到家乡，守住几亩田地，兼教书营生，在方园几十里倒是小有名气，上了年纪的人只要说到李如棠师傅没有不翘大拇指的，更兼我曾祖仁厚待人，有一年，我曾祖家种了几亩南瓜，附近村里有个人经常来偷，我曾祖见有人来偷，便在晚上来守，结果将那人捉住，但我曾祖没有羞辱他，也没打他，于是将他喊倒家里，送他一袋子米，几个南瓜，那人以后不仅没来偷，还对我曾祖父感恩戴德，我曾祖的为人略见一斑。我曾祖半耕半读，家道渐渐兴隆，只是英年早逝，我曾祖母为人有洁癖，我家老一辈的人还记得，我曾祖母吃水不吃后面一桶，她怕长工挑水放屁在桶里，儿媳妇生小孩，她做婆婆的从不照顾，她怕脏。到我祖父一代，兄弟四人，我曾祖想培养一个读书继承衣钵，但俱不成气候，我祖父自幼多病，读了几年书，便帮我曾祖掌管田庄，读书重担落到我小叔祖身上，但小叔祖读到二十来岁，文章上不见半点起色。把我曾祖气得不行，最后送给我小叔祖一副对联，嵌入“毕业”两字，“毕竞是块朽木，业已成为废人”，给我叔祖盖棺定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我家列入富农之列，祖父因为眼疾，需开刀动手术，当时西医很贵又少，为了开刀，光是稻谷就用了几十担，耗尽家里的所有积蓄，一家人穷得差点没乞讨为生，我祖母出身名门，父亲是通城第一大姓――吴姓的族长，家里花园都有两座，七进七重大屋，在我家族里，我最敬重的是祖母，以富家小姐的身份嫁给我祖父，但我祖父疾病缠身。我祖父对别人非常宽厚，唯独对我祖母异常刻薄，我祖母总是逆来顺受，我祖母去世时，我舅公写了篇悼词，叙述了我祖母一生的苦难，真是字字带血，感人至深，可惜我忘记了那篇悼词。我祖母一共生了十胎，但成活的就四个，我父亲排行老大，日本人进入通城时出生，一出生便颠沛流离，时局刚刚安定，又逢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被划为富农，剥夺读书的权利，我父亲一字不识，十四时，还穿开档裤，二十八见才娶我母亲。
二
父亲因自己不识字，吃尽了苦头，他没读书，但点子极多，人又性子急躁，生产队长就老为难他，专门安排那些费力不计好的事情给他，他也专门想些点子去整队长，于是队长就在算工分的时候为难他，同样的做事，到年底他一年比别人少几百人工分，他不识字，每天做些什么不能用笔记下来，要靠脑，时间长了难免记不住，他对自己不识字一直耿耿于怀，所以千方百计要我们兄弟读书，我上小学时成绩异常优秀，年年得奖，老师最喜欢我这个学生。上了初中，迷上了杂书，其实这是农村娃了解世界的一个手段，农村里信息闭塞，白天天不亮起床，天黑了睡觉，就象歌词里唱的山村的夜色咋就这么黑，无电视无报纸无广播，看场电影要跑几十里山路，农村娃知道的就是水牛、水稻、水车，知道打猪草，拾柴禾，插秧割稻，通过这些杂书，我接触到了一个我陌生而又多彩的世界，知道了岳飞、张飞，知道了林冲、武松，特别是七侠五义，水浒等书，好汉们行侠仗义，打抱不平，为弱者出头的英雄行径，让我兴奋不已。我家离学校有六七华里，每天四趟，一天要跑二、三十华里，三、四个小时。我充分利用这几个小时，拿上什么书就看什么书。只要是有字的，越看越上瘾，最后发展到上课也看，寒冬腊月，躲在被窝里，就着一盏煤油灯，一看就是一通霄，第二天起床，，鼻子里全是油烟，印象最深的是冬夜里看《林海雪原》，杨子荣、少剑波、白茹，我仿佛随着他们跋涉在林海雪原之中，好象我抓到了座山雕一样。教我们课的老师水平也一般，英语老师原来是教汉语拼音的，后来在什么地方进修二、三个月，就来教我们。语文老师叫胡肇齐，一个老头子，国民党时代的私塾出来，上课就三步骤：一介绍时代背景，作者简介，二划分段落，概括段落大意，三概括中心思想。中心思想也就是老一套，本文通过什么，揭露了什么，鞭挞了什么，控诉了什么，所选文章带有极强的政治色彩。上课我从没听讲，我躲在下边看小说，三年下来，语文成绩倒是和语文老师没有什么区别，我的文章经常作为范文被老师宣读。但其它成绩一塌糊涂。
我初三的语文老师是个老学究，五经四书背得难熟，又精通易经、李淳风六壬课，占时卜卦极其灵验。我父亲央他跟我算了一命，老先生说：此子命带文昌，极有灵性，只是桃花太重，恐怕命中磨难较多。小孩不可多说，就谈这些吧。我父亲老农民一个，也没听懂文昌、桃花，他只关心我能否考上高中，我老师说：应无大碍。我父亲这才松了口气。
中考我考上了一所普通高中——北港高中。北港是湖北通城县和湖南临湘交界的一个古镇，小镇的街道全以麻石铺就，店铺都是大青砖砌成，上面是木楼，下面是店铺，这里自古就是湘、鄂两省的商品集贸地，过北港镇不过十里地就是湖南临湘的詹桥。小镇当时的人口可能也就几千人，除了土产特色，日用杂货店，也就一家百货商店，一家餐馆，一家照相馆，一个小电影院。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当时在我一个乡下娃眼里，这也算是繁华之地。我经常跟我同学开玩笑，我家的亲戚全在一个村，姑姑在前村，舅舅在后村，大姨住村左，二姨住村右，逢年过节走个亲戚什么的，根本不用准备，吃饭时喊一声就可以，我长到十四岁还没进过县城，我记得第一次去县城，上到百货公司的三楼，腿肚子打颤，生怕那楼会蹋下去。看见汽车，我不知往哪里躲。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生活真是艰辛，整个学校就一栋三层的教学楼，其余全是瓦房，学生宿舍是大通铺，上下两层，一个铺睡两个人，几十个人住在一间阴暗潮湿的大房间，一下雨地下全是水，晚上睡觉鼾声此起彼伏，象一首交响乐，同寝室有一个叫牛婆的，鼾声特响，又易睡，往往大家还没睡，他已入了梦乡，大家被他的鼾声吵得没法，只好用臭袜子蒙住他的嘴，但过不了几分钟，鼾声又起。加之上下铺，一张只有米把宽的木床上睡两个人，又是上下床，晚上上厕所，迷迷糊糊从床上摔下来的，或者踩到别人的是常事，经常半夜里听到有人被上厕所的人踩倒而痛得哇哇大叫。
这些叫猪婆、鸭婆、牛婆、狗子等各种小名的农村娃娃背负父兄的希望在这里寒窗苦读，为的是能跳出农门，不作修地球的营生，一旦跳出农门，便身价百倍，不仅可以光宗耀祖，父母受人尊重，自己也可免受劳作之苦。
他们的父母都是些土地刨食的农村汉子，每日日出而作，日没而息，面朝黄土背朝天，汗珠子摔八瓣，一年到头弄不到温饱，一年难得吃上一回肉，他们希望自己的儿女能吃上皇粮。对这些小民百姓，吃皇粮的唯一出路就是参加高考，考上大学。至于什么大学，这些父母们并不在乎，只要能考上，扫厕所都行，农村里活人实在太难。老师教育学生也很现实，成绩好的吃皇粮，穿皮鞋，成绩差的修地球，穿草鞋。其实这就是书中就有黄金屋，书中自颜如玉的翻版。考上的是人中龙凤，考不上的是下等之人。
我们高三（1）班是普通高中的重点班，五十四个同学，百分之九十是农村的，父母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泥脚杆子，吃商品粮的就几个。班主任李陶然老师，学历不怎么高，但多才多艺，会写，会画，会吹拉弹唱。数学老师是校长兼的，叫吴铁文。对我影响很大，开学没多久，我就成了学校的名人，因为刚开学的时候，天气比较热，学校就一个水笼头，大伙儿排队在那里接水冲凉。我觉得排队特费事，就约了几个人去学校后面的水库里游泳，结果被学校领导发现，校长要我们写检讨，说私自游泳会淹死人，我就写了一封检讨，我说：游泳会死人，所以不能游泳，但吃饭也会噎死人，是否就因此不吃饭呢？我当时愣头愣脑，只知想什么就说什么，哪知这下惹了大祸。我将检讨一念完，台下近千名同学哄堂大笑，校长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然后对我大肆攻击，让我在台上大大出丑，不知是这次刺激，还是正值长身体的青春期之故，上课总是精力不集中，成绩总也不行，那些复数、抛物线，重力加速度的，听得我晕晕乎乎，偏偏这时候又暗恋了一个同班女同学，女孩叫曾英，几十年不见，已不知花落谁家，当年我被讥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现在不知谁是哪只癞蛤蟆。
曾英是北港镇粮店主任的女儿，不要小看了这粮店主任，在计划经济年代，粮店、食品店（也即卖肉的肉店）、商店可是红火得很的单位。
女孩长得有点似刘晓庆，锛儿头。其实现在想来，这女孩也一般，长相一般，身材一般，个子也不高，但人家吃国家粮的，说话作事，穿衣打扮和我们这些农村人不同，农村女孩粗衣布衫，蓬头垢面，不施粉黛，比不起镇上姑娘，细皮嫩肉，因此觉得她与众不同。情窦初开的男孩，爱起来凭的是直觉，整天就傻乎乎的幻想跟她怎样怎样的。老师讲的课根本听不进去。我将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看了三遍，维特的烦恼就是我的烦恼，我想与其闷在心里烦恼，不如说出来。
于是我写了首情诗，把自己对他的刻骨相思表达出来，我只记得有两句，叫“是南国的红豆，注定是相思的种”，下晚自习后，我偷偷的将情诗藏到她的书里，谁知，第二天，她将这首诗交给了老师，老师不管这么多，将我的诗在全班读了出来，还故意拿腔捏调，让我恨不得地下有条裂缝可钻下去。同学们个个笑得阴阳怪气。这下我又出名了，我成了北港高中的相思红豆，大家见到了我都叫我红豆。我比八十年代的歌手红豆还有名。我苦恼极了，我想我犯了什么错，我喜欢一个人不行吗，老师太刻薄了，谁都年少过，谁不害相思。少男少女一旦情窦初开，那种对异性的渴求就象决堤的海，如果不加意引导，可能会泛滥成灾，若干年后，当我成了一名教师，我面对着那些和我当年一样大的学生的时候，我感到触手无策，不管他们，年少的他们容易出轨，压抑他们，会伤了他们的自尊，我曾经被老师讥笑过，我不愿意去讥讽我的学生。自从我写那首惹祸的诗之后，我觉得在人的面前矮了一截，走在校园里，我是既想见曾英又怕见她，晚上回到寝室，翻来覆去睡不着，“都说相思苦，谁解其中味”这样大概维持了几个月，整个人很憔悴。李克齐来劝我，男子汉不要这么婆婆妈妈，天涯何处无芳草，女孩大把。我说女孩是有大把，但我情有独钟。我象一个偏执狂，我说我相信曾英是喜欢我的，她怎么会将我的信交给老师呢。少男少女就是这样，偶尔遇到对方的一个不经意的眼神，就认为对方喜欢自己，也就莫名其妙的喜欢对方，恨不得将对方的名字刻在心里，我每天傻傻的望着曾英，她偶尔也会回望我一眼，我就认为她喜欢我，本来是不经意的一瞥，我硬是认为她的眼里脉脉含情，少男少女的这种相思是最纯洁的，绝对没有半点淫邪的成分在里面。但是这种相思就象魔鬼上身，最折磨人，如果那一天你看到那个小男孩，每天若有所思，无精打采，两目无神，那么我可以肯定的说，这个男孩一定在害单相思。象李克齐这种人永远不会害单相思，他是行动派，喜欢一个人，他会不顾一切去追，他决不会写诗，决不会藏在心里，自己折磨自己。他对女孩子不会有太多的表白，他会牵他的手，他会吻他，摸他，甚至～～～，如果实在追不到手，他会调转方向，不会让自己受到很深的伤害，这是为什么李克齐走了这么年，我一直崇拜他的原因，我觉得他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不为女人牵肠挂肚。李克齐为了让我振作起来，隔三差五的，会带我到武子餐馆去喝二两，有时还会叫狗子几个，但我还是魂不守舍，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最后，李克齐几个被逼得没法，邀了几个同学一起不理我，还想方设法的激怒我。就这样，我这不是初恋的初恋在大家的无情打击下结束了，带着无限的伤感，莫名的惆怅，我结束了这段孽缘，但我心里面还有些恋恋不舍。有好多人说初恋是美好的，如果我的这种单相思也叫初恋的话，我觉得初恋是苦涩的，其实那时候大家心里都有一个中意的偶像，但大家都不说出来，只有我傻乎乎的说出来，我的长我两岁的师哥落喜也挺喜欢曾英的，但他末说出来。结果，我成了被大家嘲弄的对象。我初恋，是不错，但人家从没有恋过我。上帝，让时间冲淡一切吧。
青春期少男少女，脑子有许多稀奇古怪的想法，也是情欲觉醒的时期，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诗强说愁。当时我们班里，会写的不少，我们成立了一个文学社，叫春草文学社，落喜是文学社长，每个月油印一本刊物，手工刻蜡纸的那种，我们整天写诗，写自鸣得意的文章来渲泄。人家说八十年代，诗人多如牛毛，天上掉块砖头，砸倒十个人有九个人是诗人，所有的才艺里边，成本最小要首写作，搞音乐要买钢琴、萨克斯、小提琴、最不济事的也要买把吉它，除非吹笛子，搞美术也贵，要买颜料，纸张，毛笔，所以农村娃的才艺就是写诗，最经济，一支笔就行，想什么写什么，现在的孩子，没有人写东西，因为这个太老土，现在的人和卡通一起长大，想象力可能也不够丰富。甭说，还有人真的写出了点名堂。我班有个叫李青龙的，现在笔名叫田耕，从想呀、爱呀的写，写得小有名气，没参加高考就直接进了武大作家班，而今在青岛海关总署任办公室主任。不过写成精神病的也有几个，还有落喜，连性命都丢了。我大学学中文，我也喜欢写，后来我不写了，我知道搞文学的，个个穷困潦倒，你看曹雪芹举家食粥肉常赊，罗贯中，施耐庵都写出了千古名著，但连他们的生平都没人知道，他在世的时候肯定不富不贵。八十年代有个名诗人叫顾城的，和舒婷齐名，最后疯了，在加拿大将自己的妻子用斧头砍死后，自己也自杀身亡。外国的作家除大仲马外，富贵的好象也不多。所以文学不是一条养人的路，当一个人沉醉在自己的创作的道路中去的时候，他会为自己营造的艺术氛围所陶醉，他和自己的作品在对话，就必然忽视身边的人，必然会被身边的人视为不正常的人。全国千万人在写，但写成名的有多少呢？特别是有些人没写成名，又想成名，结果搞得神经兮兮的。赤壁有个诗人叫饶庆年，以一本山雀子衔来的江南红遍了湘鄂两省，他的诗专写江南风物，写江南的摇曳多姿的竹林，早春时若有若无的烟雨，铺满田畈象红地毯紫云英，漫山遍野的映山红，夜归的猎人，雨中鹧鸪，水牛、老屋、麻石街，写得抒情极了，饶庆年是赤壁乡间的一个语文老师，耐住山村的寂寞，埋头写诗，十年终于一炮而红。赤壁和通城是近邻，他的成名给许多文学青年莫大的鼓舞，班上有许多的成绩不怎么好又想跳出农门同学，都想仿效，落喜是最虔诚的一个，他哥在赤壁，他经常去赤壁拜访饶庆年，学饶的风格，他的诗在我今天看来，应该不错，但离想靠他成名，名利双收还差得远。
高一、高二二年一晃就过去了，到了高三，学习一下子紧张起来。我们的班主任叫吴小白，可惜现已作古，此老先生年轻时是个才子，写得一手好文章，但感情有段挫折，后来竞然相思成疾，染上肺结核，所以教书热情并不怎么高。但对学生的要求相当严格，无论寒冬腊月，滴水成冰，都要求我们六点起床，六点一刻必须到教室，迟到要罚站，他说：这都是为你们好，将来你们要感谢我。不过现在我也没感谢他，你想，起那么早，头晕乎乎的，起来了又有什么作用，当时我们最小的都十七、八岁，死要面子，怕罚站，所以起床铃一响，大家便如同包身工一样，胡乱的从床上爬起来，经常有穿错了衣，穿反了鞋的，通城属长江以南，冬天没有暖气，脚伸到鞋子里象伸到冰里一样，起了床，顾不上刷牙，边穿边跑，教室里有一桶热水，是那些起得早的同学从食堂里打来的，全班就一条毛巾，大家跑到教室，就着热水揩把脸，到最后那位同学时，水已黑得看不清手指。基本上没有人刷牙，一般是下早自习后，再刷牙。大家坐定之后，就哼哼叽叽的读起来，六点一刻，班主任准到，他威严的目光扫视一下教室，看看有没有缺席的，有时他会拿一根棍子，跑到寝室，将那些贪吃贪睡的懒虫打起来。多少年后，我们那班同学，在一起回忆那时的生活时，无限感慨，几十个同学用一桶水一条毛巾洗脸，居然没有红眼病，没有传染。现在的人坐车都要戴口罩，我想可能农村娃娃特别得到上天的眷顾，所谓没娘崽，天照顾。前些年，闹SARS，又闹禽流感，许多人都怕得要死，我想什么禽流感，不就是农村的发鸡瘟吗？死鸡死猪我不知吃了多少，你想农村谁舍得将鸡猪这些辛苦养大的东西丢掉，我一直信奉“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可能就是从农村养成的草根阶层的性格，至今我舍不得浪费任何食物，这跟我出生物质匮乏的年代有关，也跟我受到的教育有关，我父亲告诫我，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一粒饭掉到桌上，一定要将它捡起来吃掉，我在赤壁挖煤的时候每天有人将饭送到井下，包子馒头什么的，大家用黑乎乎的手抓起来就吃，我想也不知吃了多少煤渣下去了，人到什么地步说什么话，饥不择食，慌不择路，寒不择衣，贫不择妻。饥饿的时候，是讲究不了那么多的.我们这群来自农村的娃娃，读书的唯一目的，就是解决户口，跳出农门。我们的远大理想，就是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许多人为了这个光宗耀祖的伟大目标，一届一届的复读，有的读得眼睛高度近视，有的读得头发白了，背驼了，我们班有一个叫黎作生的，读了八年高三，人家叫八年抗战，最后还是没有考上，高考放榜的那一天，听到分数突然疯了，听说后来冻死街头，整个就是个现代版的范进中举，八十年代的高考，如果时间允许，我可以写一部新的儒林外史。邓小平恢复高考的政策，让大批的农家子弟改变了命运，如今这些人绝大部分进入中国各领域的领导层，成了实权人物。八十年代的高考政策被认为是最公平的，这确实不假，在八十年代，高考的权威性，是不容置疑的。有句话，叫五十年代的解放军，六十年代的老工人，七十年代的工农兵，八十年代的大学生，这些都是时代的风流人物，特别是八十年代的大学生，真是天之骄子，只要戴上大学校徽，走在任何地方，都是受羡慕的对象，每年五十多万的招生量，足以让他们成为时代的骄子，不象现在，只要能读高中就一定能读大学，读了大学，可能毕业就是失业。但是老师家长过分的重视了这种同科举没有区别的考试，扼杀了人的天性，也磨灭了个性，八十年代的大学生，特加是农村出来。这些农村娃子，正是在身体发育的高峰期。被关在教室里，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其实他们内心里正经历情欲的煎熬。
他们背负父兄师友太多的期望，他们远大的理想、自由的天性、横溢的才华被一摞摞的课本所代替。
我敢断言，那些八十年代出来的大学生里，越是重点大学就越是没有用的。
李克齐是一个对我一生都有影响的人物，他做事的风格，他对朋友的赤诚，他的敢作敢当，他的永不服输，直到今天还影响着我，他以江南大盗的鼎鼎大名，被党和人民过早结束的生命，一直有个阴影留在我心里，现在我经常向人说：人生在世，福禄都由天注定，你一生吃多少米，喝多少酒，吃多少肉，走多少路，会有多少女人跟你，上天都跟你安排好了，如果你享受快点，你的寿命就会短一点，你享受慢一点，你就寿命长一点，总之你享受完了你的福禄，你的生命也就到了尽头，有人不相信，其实，万事都有因果，你如果以生命作赌注，不择手段，在现在的社会里，你可以一夜暴富，可以一下子享受很多的东西，但是党和人民不会放过你，你奉公守法，慢慢的挣钱，可能你一下子享受的东西不多，但细水长流，你一辈子受用的东西也不会少。高考前夜，李克齐的同居女友胡小荣被她姐夫强奸了，李克齐气愤不过，找人将他姐夫砍了两刀，结果被派出所抓了，没能参加高考，自己觉得无脸见江东父老，于是和万文兵两个召集一帮人，在北港称王称霸，作起了老大，后来在一次打斗中将人致重伤，无奈之下，流落江湖，最后走上不归路，克齐临死之前，据说留下遗言，他说他一生无怨无悔，吃喝玩乐，什么都做了。我想以克齐的聪明和为人，如果不走入歧途，绝对会一生荣华富贵。
现在我将朋友分为几类，一类是可以性命相托的，这类在古代如钟子期、俞伯牙，现代就如同李克齐，凡我托付给李克齐的事，他没有不办成的，有一年我家做房子，我对他说，没有砖，他听说后找到他父亲，立马给我送来一万砖，一类是性格相通，君子之交淡如水，和这类朋友不谈钱，不借钱，只谈心，一类是志趣相同的，这一类人可以玩在一起，什么也可以谈，另一类就是酒肉朋友，和这样的人在一起，酒桌上热闹，今朝有酒今朝醉。这四类朋友都少不得，物质上有困难可找第一类朋友，寂寞的时候可找第三类朋友，胡吹海聊，高兴的时候可以找酒肉朋友。朋友有好坏。 李克齐是从通城三中复读到我们班的，因为是复读生，所以成绩特别好，老师也特别喜欢他。他父亲是做生意的，是改革开放年代的第一批万元户，我们在学校每星期才两元钱的伙食费，而他则有十元的伙食费。是我们的几倍，那个时候，肉才一元三毛钱一斤。
我们每天的伙食就是豆腐，海带，有时候面条汤也是菜，饭是自己蒸的，我们从家里带米，每两个星期我们从家里带一次米，一次三、四十斤，扛在肩上，走上五十里的山路，那时候有个自行车都了不起。豆腐、海带等素菜是五分钱一份，一小瓢淋在搪瓷杯里。肉是肥瘦都有的那种，二毛钱一份，切得薄薄的，一共有十来片。可怜我们那时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饭量大得惊人，每天上到第四节课，学校的饭香就传过来，馋得我们心早就飞到了食堂，饥肠骨碌，那里还有什么心思上课。下课钤一响，便飞也似奔向饭堂，菜也不需要，光是饭就吃得特香，。有时候，碰上一些老师喜欢拖堂，我们便惨了，顾不上尊师敬长，心里面不知骂了那老师多少次。后来我也作了老师，知道学生盼下课心切，我就是一句话讲到一半，只要下课钤响，我也会下课。
我现在爱喝酒，其实这个毛病可以追溯到我八岁时，我老家通城出产米酒，大人反对小孩抽烟，但不反对小孩喝酒，家乡有句话，叫酒醉聪明子，饭胀痴呆人。这句话的意思是能喝酒的人都是聪明的，能吃饭的人多半不怎么聪明。八岁的时候，我到外公家里拜年，我母亲排行第八，家里有兄弟九个，七个舅舅每个又平均生了五六个，表兄弟加起来三、四十人，吃饭的时候，大家围在一起斗酒，我那时候小，大家比较喜欢我，逗我喝酒，我人小，不知轻重，八岁小孩喝了斤把米酒，一下载到桌子底下，这一醉就醉了一天一夜。从此我对酒结下了不解之缘，以后我自称楚天酒徒，别人称我酒仙，走到一处，酒名响到一处，更有一次，在武昌纸坊和同学斗酒，一口气连吹两瓶黄鹤楼，醉是醉了，但酒场上视死如归的形象在圈子出了名。
我认识李克齐也是从酒开始的，当时他是复读生，压力很大，经常下了晚自习后，喊我去镇上的武子饭馆喝上一杯。武子就是饭馆的老板，三十来岁，一头癞痢，但炒的菜味道很好，那时菜也便宜，肉九毛钱一斤，五元钱两人就可吃丰盛的一餐，有酒有肉。当时我班里有个女生叫胡小荣，就是镇上的，有一天，我们从武子馆里回来，经过一个小巷的时候，看见了胡小荣从巷子里一间房出来，后来我才知道胡小荣一个人住在这里，他的父母都在外面做生意。没过多久，李克齐告诉我他和胡小荣睡到一块。我比李克齐小三岁，男女之间的事情，我很向往，晚上也会做跟异性有关的梦，但要我真的和某个女孩睡觉，我想我真会害羞。李克齐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他就跟我讲他和胡小荣的事，那种事情从当事人的口里讲出来就特别让人动心，让人耳热心跳。
现在高中生有性关系算不了什么，但在当时这可是不得了的事情，我佩服李克齐胆大，确实他是胆大妄为的人，后来他一步一步走向深渊，跟他的这种胆大有直接关系。自从班里出现了李克齐同居事件，班里就出现了几对，任凭老师是怎样的得道高僧，再也劝不住这班乌龙弟子。有一天，我听了李娜的一首歌，叫山下的女人是老虎，老和尚也够苦口婆心了，但小和尚还是觉得这老虎不吃人，模样挺可爱。我想，那一班农村娃娃，十七、八岁，正是性成熟的年龄，但是父母、老师给的压力太大，他们都会觉得苦闷，转而会在别的方面寻求刺激。晚上也有传闻，说某某晚上手淫，某某床上画了地图，水满则溢，虽然吃海带、豆腐，但毫不影响我们的生长发育。我同李克齐天天泡在一起，被他诱惑得心襟摇动。
当时班里有一个女孩，叫傅欢香，是湖南岳阳的，当时有许多湖南学生到湖北来读，因为湖北的分数比湖南略低，女孩高高个，长得胖胖的，红朴朴的脸，笑起来挺可爱，就坐在我前面，我自从受了李克齐的诱惑之后，对这个女孩有了兴趣，我承认我对她的兴趣里面有生理方面的驱动在里面，和对曾英的那种柏拉图式的单相思感觉不同。一天晚上，下了自习后，我对她说：我们出去走走吧。哪知这女孩竞然答应了，学校后面有一条小河，我们俩就沿着小河散步，当时说了些什么，我现在已不记得了，我只记得后来，我们坐在河堤上的时候，我们靠得很近，我能闻到他身上的体香，发育期的女孩也许都有一种异香。我被陶醉了，我轻轻的对她说：我能吻你吗。现在想起来，我是多么不自信，吻一个女孩子还要征得她同意。她也许是害羞，没有作声，月光不是很亮，我没看清她的脸，我乘势靠过去，我能听到她砰砰的心跳，她闭上了眼睛，我在她的脸颊上轻轻的吻了一下，本来接下来应该有很多激情故事发生，但我就到此为止。现在回想起来，我真是太笨了，连接吻都不会。我就这样稀里糊涂的奉献了我的初吻，连印痕也没有的初吻。后来，我将这件事告诉李克齐的时候，他对我说：你这个人再坏也坏不了那里去。我没有明白他的意思，直到若干年后，我才知道，要是他碰到这种你情我愿的情况，他会做出些什么？他的人生以得到为目的，以占有为目的，他是功利型的，你不要想象所有的农村娃都象我一样纯洁。
我和傅欢香虽然是不成功的初吻，但我没有亵渎我的初吻，我是真实的，真诚的，这个有点胖的女孩，一直留在我记忆里，虽然她早已为人妻，为人母，也不知她是否记住那个月色朦胧的晚上，那清凉如水的夜色，那潺潺流淌的小河，还有那个笨拙的男孩，但我记住了她那含羞欲滴的模样，那少女特有的体香，我后来打听过这个女孩，只知道她高考之后回了湖南，我不是坐怀不乱的男人，我是属于贾宝玉说的好色不淫的男人，我一生碰到过很多的女孩，但受伤的从来是我，每一个我喜欢的女孩我都将自己全情投入，将自己燃烧，人生就是缘份，付出和获取都是一样，我和傅欢香就是一个吻的缘份，一个很笨拙的吻的缘份。
那一天晚上，我很久都没有睡着，那种兴奋又有点累的感觉很难用语言描述出来，我曾做过无数个关于吻的梦，梦境中的感觉很令人陶醉，但我觉得我和傅欢香的那一个吻有点涩涩的，既没有让人头晕目眩，也没有耳热心跳，可能世间许多事情都是这样，你盼望她的时候，你会把她想得很美，但实际上确不一定，人生有四喜，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我都经历过，但并如想象的兴奋。
第二天早上我再看她的时候，有点不好意思，一整天我都没跟他说话。晚上再没有邀她出去。冥冥之中似乎有注定，我没有刻意去压抑自己的感情，但我和傅欢香就这么自然的断了，我想如果再发展下去，我们可能会做出越轨的事情，男女之间，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次数多了，对感情也就麻木了，剩下的就只有生理需要了，我很庆幸，我将自己的第一次一直保持到了大学毕业，我没有在肉体方面放纵自己。
高考成绩出来，我差一分，没有考上，出榜的那天，我将铺盖卷成一团，逃也似的离开学校，别了，我的北港镇，我的北港高中。我的只能算单相思的初恋，我的稀里糊涂的初吻。
我十四岁进这所高中，十七岁从这里毕业，这个地方留给我的太多了，我对文学的启蒙，及痴迷，我的似水一样的年华都耗在这个地方，我已经几十年没去这个地方，我不想去，是怕太伤感了。
我以为我的父母会责怪我，毕竞他们供我读书不容易，我家种了五六亩水田，两季也就万把斤稻子，除了自己吃，一年也就能卖个四五千斤，一千斤稻子能卖个五六百块，一年到头的收入也就二、三千元钱，这些钱要买农药、化肥，要交“三自”积累，土里刨食的人家，你说能怎么过，还好，父母都没怎么发脾气，看着我一脸的沮丧，父母已经知道我没有考上，母亲说，没考上只有复读，五黄六月，家里正是农忙时节，我们那地方没有河流，水田灌溉靠几口池塘，如果天大旱的话，要靠人用水车车水，车水是件辛苦的事情。农村人家有三不做，一是车水不做，二是担粪不做，三是担草不做。我们那地方不产煤，烧火做饭烧稻草，稻子收割了，要从田里面将稻草挑上来晒干，湿的稻草湿漉漉的，特沉，三伏天，太阳毒得很，身上都会脱层皮。家里正是用劳动力的时候，父母考虑到我读书，就对我说：署假你就去补习，不做事了。看着父母被太阳晒得黑黄的脸，我心里堵得慌。我想，我确实是个不孝子，在学校不好好读书，尽干些没皮没脸的事情，我为自己暗恋曾英惭愧，也为和傅欢香的初吻羞得无地自容。更为自己吃饭噎死人就不吃饭了这些歪理感到羞愧。我想自己怎么就这么不争气，上课为什么老是走神，为什么晚上睡觉尽做些乱七八糟的梦。我越想越悔恨，恨不得有根绳子了结了自己的生命，后来更让我无地自容的事情就是我的一个舅舅的儿子，竞然考上了厦门大学，我更后悔，我想我和他同是七尺男儿，难道他们班上就没有曾英，就没有傅欢香，我和他都是男儿，难道他就没有青春期，他晚上就不做梦。当然这个问题我一直没有问我表哥，现在他在深圳一家公司做老总，在红岭中路卖了一栋别墅，现在我跟他差得越来越远，还是柳青说得好，人生的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只有几步，他将紧要的几步走好了，他就一路好走，他的生活就和我有天壤之别。
我生在农村，农村的活我都会干，插秧割谷，扶犁倒耙，但我厌恶农村的生活，我家乡有个说法，叫懒人有懒福，勤快的人勤动体，懒惰的人勤动脑，我跟我母亲说过，我这一辈子决不会种田，我母亲说，你不种田，你就要好好读书，象对门的亚兵哥一样，亚兵哥是我们村的，恢复高考时考上了中专，后来在供销社当主任，在我们村里风光得很，隔三差四的将他母亲接到城里去，我要改变我的命运，就只有读书，不为了中华之崛起，不为了祖国之振兴，也不是为了理想，就为跳出农村，不做农活。直到现在我还质疑高考制度，特别是邓小平时代的高考制度，这批人读书的目的不纯，特别是广大农村学生，大家读书的目的就是为了吃商品粮，为了不种田，为了脱离农村这个火坑，大家牺牲了很多个人的兴趣爱好，一门心思读书，考不上重读，八年抗战，甚至十年抗战。
三
母亲考虑到我在北港成绩不怎么样。就求人将我送到县城去读，县城有两所中学，一所是通城县一中，另一所是通城三中，通城三中也是所普通中学，因是县城，师资比较雄厚，一中我进不去，就只有托人进三中。 三中人称花果山，不是指这里风景好，而是指这里养“猴子”，这里的学生最最调皮，那些局长千金，县太爷的公子，都在这里。打架、恋爱在这里是平常不过的事情，这里个个是孙猴子。
三中有很多名师，教历史的张汉民老师，是老武汉大学的，把那些前唐后汉讲得栩栩如生、活灵活现。教英语的艾思干老师也是武汉大学的，英语讲得呱呱叫。两位老师都是下放到我们那里的，只是才高人不幸，张老师老右派，四十多才结婚，老婆是小学教师，小二十来岁，艾老师找了饭堂一个煮饭的阿姨，脸上还有块小笼包大的红斑，最有意思的是地理老师，叫郑孟良，虽然是工农兵大学毕业，但高中六本地理课本可以倒背如流，印度洋上有个岛国叫塞舌尔，这么小国家的首都叫什么他都知道，他抽烟特别有意思，一根烟一口气抽完，一点烟都不吐出来，全吞到肚里，脸黑黑的，象被烟熏过一样。语文老师李金瑞，是退休再返聘的，他向学生介绍自己，我是民国三十八年高中毕业，没读过大学，但还是把学生吓了一跳，他教的学生里面都有祖孙辈了。三中的学生良莠不齐，有读了八年高三还没考上的，我们叫他老童生，科举时代，所有书生要考状元、进士、举人什么的，先要考秀才，如果没有考上秀才，就是到了八十岁也叫童生，象刚启蒙的儿童一样的意思。通城县最有名的老童生叫方文正，又叫金明智，通城县五所高中都读遍了，所有的高三老师都认识他，方文正、金明智两个名字轮流用，今年叫方文正，明年复读就叫金明智。一心要考重点大学，但每年高考分数都是在财校，电大，师专几所学校里转。另一个小有名气的，叫杨志平，自称江南才子，唐诗宋词背得滚瓜烂熟，只是高考不考这些，天生我才无处用，只有年年趴在县一中，老师一茬茬的退休，只有他还在坚守岗位，誓将高考进行到底。
当我再进到这个班时，我就觉得跟我在北港高中完全不同，在这里我有一种天生的自卑感，那年月人就分为两种。这里的人就是上等之人，吃商品粮的。更兼学生里面有县政协主席的公子，也有县长的千金，更有公安局长的公子，和这些人坐在一起，我浑身不自在。也就是在这时候，一个奇怪的念头在我心里涌起，我想，我再不混出个人模狗样来，我就不是人。
我订了个计划，每天早上五点半起床读英语，晚上十点半钟将白天所学的东西在床上过一遍，奇怪，晚上再也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梦。
三中有些奇女子，我记得班上有个叫羿剑平的，父亲是县人大主任，长得清清瘦瘦，文文静静，就坐在我旁边，说话不急不躁，不温不火，态度非常端庄，举止极其文雅，那模样异常惹人遐想，她的美本身就有一种震撼力，让你不能产生半点邪念，每天上学，用一个黄色的书包装一个小兔子带到学校来，那兔子极小，上课时就将小兔子拿出来，在桌子底下慢慢把玩，喂她青草，梳理兔毛，我很少见她听课，如果在平时，我倒可以理解，但在高三，就有些不可思议，我觉得她真幸福，她完全不需要为高考操心，为前途操心，她象林黛玉，不屑于掺乎到男人之间去争那功名利禄，她生下来好象就是为了享受人生，她象神仙妹妹一样，和我们同坐一室，但她是那样卓尔不群，那样超凡脱俗，世俗的种种烦恼好象与她无关，一直到现在我再也没有见到那样的女孩了。
我前面坐了个女孩，叫胡红霞，个子不高，圆圆的脸蛋，一笑两个小酒窝，我一心只读书，也没心思去和她谈天。期中考试，我考了全校第四名，我想，其实这读书也不难，北港的三年我白白的浪费掉了，如果我在北港象和在这里一样，认真的读三年，不说北大、清华，起码武大、湖大是可以的，我后悔。
我们班主任叫陈寿南，是湖南平江的，人家平江人都会武术，他自称流氓大队长，因为他原来一直带差班，是流氓烂仔成堆的班。班主任戏称流氓大队长，一点都不过分。他有个特点，一笑就打人。再调皮的学生也怕他笑。他管的班，一不准恋爱，二不准打架。只要犯了这两件事，他逮住了就打。
一转眼，到了中秋节，我们毕业班白天不放假，晚上放一个晚上，那些县城的同学都回家过中秋，有些县城里有亲戚的同学也去亲戚家了，只有我这个铁杆农村娃呆在教室里温习功课，八、九点钟的时候，胡红霞来到了教室，手里提个袋子，只见她笑咪咪的将袋子放在我的桌子上，笑着对我说：我姐叫我带给你们吃的。她很聪明，教室就坐我一个，这个“你们”其实就是我，再说她姐也不认识我，怎么会带东西给我。一瞬间，我对这女孩产生了好感，我觉得她很聪明，也很体贴人。人在孤独时候，有时候一句话也让你很感动，记住一辈子。在这万家团聚的时候，家家户户吃月饼，赏月，而我却形单影只，在这里寒窗苦读，孤独寂寞是难免的。在这个时候她能记住我，你说我能不一辈子记住她吗？ 吃完了她的那些月饼，我就跟她慢慢聊起来，原来，她也是乡下的，她父亲是一个老村支书，她在家里是最小的，几个哥姐都在县城，她住在她三姐家里，她是我见过的女孩中最有气质的一个，是你越接触越想接触的那种，极有内涵，虽然她不很漂亮，个子也不高。但她知道你想什么？需要什么？她不会打断你的思路，她启发你，让你去谈，她在那里，带着笑容，静静的听。
从这以后，我每见到她都会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如果那一天她请假，我就觉得有一丝牵挂，我想这可能就是爱情，它不知不觉来临，不需要刻意追求。我对她的感觉和对曾英、傅欢香的感觉完全不同，我对曾英的爱是一种单相思，我天天胡思乱想，其实她一点都不知道。她也从没喜欢过我，我可能不见得真的喜欢曾英，她只是我情窦初开时的一个理想的化身，我每天用梦想把她装饰得很美。但是我对胡红霞的感情不同，我知道，她是喜欢我的，而且她也知道我喜欢她，那种偶尔的相视一笑，那种眼神中的若即若离，那种莫名其妙的脸红，那种只有恋爱中人才知道它的味道。但在那个环境中大家都没有说过爱呀什么的，不过没说不等于没有爱。
我自从有了这种微妙的感觉之后，我觉得我精力充沛，这可能就是爱情的力量，它是一种催人向上的力量。能振奋人的精神。每天晚上我都会很满足的睡去，没有那种长夜难眠的感觉。
偶尔星期天放假，我会到她姐姐的家里去玩，她姐姐不在家，房里就我们两人，我们在一起喝喝茶，我们谈论的是未来，谈论的是理想，但我们从没有说过情啊爱的，更没有胡来过，跟这样一个女孩在一起，你会没有一丝邪念，你只觉得跟她在一起很愉快，很充实。这可能才是真正的初恋，难怪有人说初恋是美好，是难忘的。它那么纯洁无邪。 当你一旦真的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你的心里只有喜欢，你忘记了她的相貌的美丑，她的一举一动你都觉得是那么完美。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喜欢我。初恋，完全是一种柏拉图式的爱，不会跟肉体有任何关系，任何跟肉体有关的东西都是对爱的一种亵渎。
几年后，我在咸宁学院跟克齐说，我跟胡红霞断了，我失恋了时，克齐跟我说，你太老实，你应该跟她来点实质的东西，你跟她连手都没摸过，更不用说接吻、同居了，这怎么叫恋爱，压跟儿你就没有恋过爱。有你那样恋爱的吗，女孩我只要跟我在一起，她就会死心踏地的跟我，我从来没有失过恋。我一直不知道他用的是什么魔法，但是从他跟胡小荣的相处，我知道，他的恋爱变了味，他是以占有肉体为目的，以玩乐至上的，我跟他是两种类型的人，我讲求精神，他注重感官，我重思考，他重行动。 我跟胡红霞就这样交往着，爱并快乐着。我们相互鼓励，我们有一个共同的目标，我们要一起考大学，要一起跳农门。
我觉得通城三中的那段时光是我一生中最充实的，人生有一个奋斗的目标，有一股奋进的动力，前进的路上有人鼓励，挫折有人安慰。现在我很难找到那种感觉了。
四
八十年代的大学生可以说是世界上最轻松的大学生，这些在高中寒窗苦读的学子，一旦越过那道门槛，跨进大学校门，他们就开始了他们最惬意生活，那时的大学不收学费，学校还给学生一笔不菲的助学金，每天只有上午有课，下午基本是在图书馆里自习，他们没有就业的压力，考试也是异常简单，只要将笔记记熟，基本就可以及格。
咸宁学院的校园可以说在湖北省高校里面环境最优美了，比起武大，华工，华师这些学校，咸宁学院可以说小得可怜，但它的环境的确是好，这要归功历史系的丁一教授，此老对学院的一大贡献就是对校园的规划有独到之处，他经常说，他的名字是世界上最简单的，总共才三划，但是他设计的校园规划却一点都不简单，一进校园是一片非常壮观的桂树林，我们开学报到时，正是桂花开放的时候，好多年后，我好象还能闻到桂花那种沁人心脾的香味。走过桂花林就是一大片水杉林，树干高大通直，要几个人合抱才能围住，走在树林里非常幽静，甚至有点阴森的感觉，这让的环境最让人沉思，最能激发人的灵感，水杉在湖北的许多校园里都有，我经常跟人说，看一所大学生是否好，要看他的树，这如同看一座城市是否古老要看它的树一样，古老的大学，一定有参天的古木，古老的城市也一样，水杉林里掩映着一栋两层的红色瓦房，这基本是所有的大学都有的。
各系的学生用最夸张的标语，来接待新生，数学系学生会说：未来的华罗庚请到这里来。中文系的会说：文学就是人学。历史系的则说：越老越值钱。总之有很多师姐会把你迎到寝室，直至为你铺好床铺。每年的迎新大会，其实就相当一个相亲会，特别是那些师兄们，在这场迎新大会中物色漂亮的美眉，为下一轮的恋人争夺赛物色人选。
我很快就适应了学院的生活，第一感觉就是这里伙食太好了，每天花样翻新的菜谱让我食欲大增，一个月不到就长了十斤，第二就是这里太舒服了，早上八点起床，九点起床也没有问题，下午可以睡到三点，很多同学戏称自己是九三学社的，上午九点，下午三点起床学习。第三个感觉就是书太多了，我自恃自己看的书较多，但到这里这后，才发现自己看的书太少了，原来读的是文史方面的，但到这里我喜欢哲学的，尼采，康德，弗洛伊德，各种流派的哲学观点，我都广为猎涉，我甚至觉得我应该读哲学系，而不应该读中文系。
班里的女生也很多，漂亮的女孩也不少，大学真是个好地方，你可以淋漓尽致表现自己，你的个性，你的才华，你的思想，你的观点，甚至恶作剧、小聪明。咸宁学院虽小，但他的包容性也可用北大的一句话来概括，兼容并包，思想自由。现在的大学生少了很多书卷气，他们忙于四年以后找工作，为了工作，他们去考各种各样的证件，不管有用还是无用，他们的人文知识太窄，视野不够开阔。他们沉迷电脑游戏，和荧屏打交道的时间多过了和书本对话的时间，所以书卷气不足。我后来在东莞教书的时候，我对我学生说：你们应该多读名著。东莞的学生很现实，有的学生问，老师，读名著有什么用，我说，就象人要吃很多东西才能长好一样，光吃汉麦当劳肯定会让人营养失调，还要吃水果，中餐。人要成为一个有内涵的人也要多吸收养分，名著就如同中餐。
在咸宁学院，我被称为校园诗人，是小有名气的才子，我有一句诗，叫“青春是如此让人躁动，我恨不得将我的二十岁阉了”，让教我们外国文学的张德胜老师大跌眼镜，后来他到华中师范大学任教时，还经常引用这句诗。文科几个系的人都认识我，我读书，我写诗，我喝酒，我谈哲学，我交了很多女朋友。那时流行朦胧诗，越看不懂便越是好诗，其实现在想起来，那不叫诗，只是青春期的梦的呓语，就是白日说胡话。但是这些胡话非常受欢迎。
我们这代人，小时候在家里受的传统道德教育，做人恪守本份，在学校里受的是共产主义教育，世界是大家，所有人应该过差不多相同的生活，世界大同。但我们到了大学，才发现各种思潮真是太多了，马克思主义不过是这些思想的河流中的一朵浪花。世界上的哲学分为两种，好听不好用的，好用不好听的，马克思的哲学是属于那种好听不好用的。追求世界大同，其实不是马克思的发明，太平天国就提出过，有衣同穿，有饭同食，甚至宋朝的洞庭湖农民王小波、李顺起义时就提出过均贫富。但这个世界不可能是如此，或者说至少是一万年以后的事情。
在大学三年，有两个问题一直困挠着我，我是谁？活着为了什么？生命真是很离奇，也很偶然，据说人类受孕之初，有几十万个精子在奋力的追求一个卵子，但最终只有一个成功，最多也就有两个，医学上叫一卵双生，你想任何一个的结合就是一个不同你。受孕的时机不同，可能也会有一个不同的你。生命真是独一无二的。记得我小时和同学争论一个问题，我说要是我家在修铁柱港水库的时候，迁移到药姑林场不下来的话就好了，这样我就是一个林业工人，不用种田了，那同学说，要真那样，你爸也不会认识你妈了，这样也不会生下你了。虽是初中生的话，但细想，却是非常有哲理了。
我有两个干妹，一个叫余芳，一个叫李燕，余芳是我下一届的，个子很小，象个小精灵，我们在一起游玩，一起喝酒吃饭，我们到汀泗桥去凭吊古战场，汀泗桥是北伐时叶挺和吴佩孚的战场，汀泗桥一役，名扬天下叶挺就是在这里确定了铁军的地位。我完全当她是个小妹妹，在我面前她很快活，特别是喝了一、二杯红酒之后，脸红朴朴的，异常可爱，我不知道他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话，我们好象永远有说不完的话。
我去过李克齐的住处，从北港打架后，派出所到处抓他，他只有亡命天涯，有一天，他突然出现在我寝室，我很高兴，毕业之后，我再也没有看见过他。他跟我说，我今晚请你，然后将我带到咸宁的谪仙大酒店，晚上他点了很多菜，出手很阔绰。那天我们谈了很多，他有无限伤感，他复读三年，目的就是为了考上大学，但因为胡小荣，和人打了架，在考试的前夜，被派出所抓去，高考没参加。如果不是这样，他现在也是大学生了。我问他现在在做什么，他说，做生意。做得很大，为了证明他做得很大，他拿出了一沓钱，估计有上万元。但直觉告诉我，他不是做生意。第二天，他带我到他做生意的地方，阳新白沙去，他租住在白沙乡的一个农村，屋里摆满了墨鱼，有几百公斤，他说他做墨鱼生意。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他做的是一本万利的无本生意。他和万文兵两个白天踩点，晚上去撬锁入室。后来，我通过公安局的同学知道，李克齐作案选择的都是财政所，信用社，供销社，当官家庭，很少选择普通家庭作案，这就是为什么他死时很多老百姓同情他，因为觉得他有点杀富济贫的侠义味道。我崇拜他不是因为他是江洋大盗，而是他的敢作敢为，他帮助同学，很多接受过他的救济。据说，处决的那一天，他是唯一面带微笑的人。世上有一种人，做事不计后果，且做事永不后悔，这种人做事的魄力无与伦比，如果成人，就是人中龙凤，如果不成人，则可能危害一方。李克齐就是这种人。李克齐天生异相，人说奇人异相，他满脸络腮胡子，更兼下巴的胡子略带暗红色，按麻衣相法，长红胡子的人多半性格刚烈，做事不计后果。李克齐是河南落网的，通城县为了将他押解回来，派出了一个武警中队，他被抓后我看过他一次，那是我到游家山之后，通城县看守所地势较低洼，犯人每天上午会有十五分钟的放风时间，我们站在县畜牧局的楼顶可以看到他，他戴了脚镣、手镣，属于重犯，因为他在监狱殴打狱警，我知道他的性格，最不愿屈服于人，他那样做，可能是只求速死。我们远远的向他招手，他看见了我们，用手擦泪，我不知道他当时在想些什么，我估计这是他的最后一次擦泪。李克齐死后，咸宁日报，湖北法制报，多家
八七中文系共有两个班，一百多人，鬼才、帅才、人才、奇才、怪才都有，应了一句俗话，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中文系有个鬼才，叫何志雄，无父无母，来学校时的路费都是借来的，
极其聪明，围棋下得神出鬼没，出神入化，本学院没有比他历害的，有个老师听说之后，不服，找他挑战，结果只下到二十手就弃子认输。他更绝的是扑克玩得得心应手，每天晚上，他都会跟人玩两铺，我们那时兴赌饭菜票，输了一元菜票，叫输了一条牛，输了五毛钱的菜票叫输了一条猪，他每天会赢几条牛，但他从不贪，赢了就不再打，大学三年，他就靠这点小伎俩，解决了伙食问题。他的聪明之处，在于他不赢很多，赢多了肯定不会有人同他玩，所以细水长流。
李燕是我的另一个干妹，这是个比较暧昧的干妹，我如果不是到游家山当煤矿工人，这个无疑会成为我的妻子，他欣赏我的才华，我喜欢她的聪明执着，我在学院的一场演讲中夺得过特等奖，正是这场演讲，使我们走到了一起，我们每天晚上都在一起，谈心，我记得最远的一次我们从学院走到朱家湾，来回有二十来里，我们谈各自小时候的趣事，谈未来，谈对时事的看法。她的父亲是赤壁市商业局局长，母亲好象也是个什么科的科长，我们谈很多，谈从未谈婚论嫁，那年月结婚对我来说仿佛很遥远，我觉得我应该流浪，我负不起任何爱的责任。我到了游家山之后，我想要有个家，因为我觉得很多的东西破灭了，我非常悲观，我想在这里了此一生。我不想谈论与文学，与哲学，与艺术有关的任何问题。
我下放到游家山矿之后，李燕给我写过几封信，但这个时候我已没有了恋爱的心情，我只想结婚，我想要有个家，有个能陪我走过一生，能知冷知热的伴侣，我外表光鲜，但我内心脆弱，我需要一个能容允我错误的人，我给别人的爱很少，但我索取的多，我不想找一个从未受过苦的人跟我一起受苦，我能找一个富家小姐跟我受苦吗，我想我们结合不会幸福，我的来自农村的父母将来肯定会和我住在一起，我想要处理这些家庭关系一定不是件简单的事情。现在想起来，我觉得我缺乏男人的自信，我觉得自己不能给一个女人物质方面的保证，我会觉得很自卑。
五
89年的春天，注定有些不寻常，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这种不寻常从三月底就开始了，我们从报纸电视上知道北京的学生在天安门广场绝食，北京的工人、市民及全国其它的许多地方的人在支持他们，他们的口号是打倒官倒，反腐败，他们要求国家领导人接见他们，和领导人直接对话，但我们没有料到会发展到以后的那种规模。
现在那届毕业的学生到一起的时候，很少有人去谈那段往事，他们甚至不谈政治，那届的学生和我一样流落民间的不在少数，那卖肉的北大才子就是其中一个。89年的那批人大都有些玩世不恭，经过了那次事情，大家基本不把什么当一回事。89年的那批人到了一起，只要说是89年，一句话就自然成了朋友。
五月份的时候，咸宁学院也和高自联取得了联系，成了高自联的成员，咸宁学院举行一次后山水库会议，现在说起来就好象共产党的南湖会议一样，我想当年共产党南湖会议也不过如此。在这次会议上，成立学生自治会，主席是数学系的徐明，后来这位老兄为了这个主席受了三年牢狱之灾。我是组织部长。
我来自农村，对所谓官倒腐败认识不深，我所认识人的里面比我家富裕的有，但富不到哪里去，当官的怎么贪，我也不怎么清楚，但我对民主自由的概念比较认同，后来这次事件被定性为资产阶级自由化。党的总书记赵紫阳被定为自由化的代表人被撤职，据说他是中国第一个在接待外宾时穿西服、打领带的人。
五月份，北京的一百个教授在中国青年报上签名支持学生的民主运动，各民主党派也表示支持学生运动的时候，这场运动就非常有声势了，我们每天贴大字报，揭露官员腐败，呼唤民主自由，组织同学上街游行示威，我是街头游行示威的组织者之一，在温泉的三岔路口，我们给所有的小车涂上颜料，在每个小车上写上官倒、腐败等字样，武昌的学生甚至堵死了长江大桥。我后来又去了北京，这就为以后挖煤埋下了祸根。
咸宁学院学生自治会决定派人去北京，在天安门广场打出自己的旗帜，最后选派龚牧、蔡昌洁、吴刚和我四人带上旗子去北京，我们是五月二十二日从咸宁出发到武昌，凌晨二点在武昌坐22次由长沙开往北京的火车，22次在长沙已坐满了学生，到武昌又有几千人涌上去，行李架上基本上没有行李，厕所、过道全部是人，人挤在一起，动都不能动，火车的弹簧已被压扁，不能开动，车站可能考虑到问题比较严重，就在广播里喊，车子不走了，要去汉西站修理。这时在武昌上车的学生下去了一批。车子开到汉西站并没有停下来，一直北上，车上没有水，不能上厕所，有人实在累得没办法，钻到座位底下睡觉，车到漯河，因为车上严重缺水，车子走不了，就停在那里，当时正是正午，车上又不能卖饭，餐车根本无法通过，车上的人又饿又渴，在漯河停了有五、六个小时，车子走得很慢，到北京已是第三天的早上。北京火车站当时因为进京的人太多，也是比较脏。
京城，天子脚下，确实是另一番景象。若干年后，我再回忆时，我觉得北京真是一个好地方，难怪大家一窝蜂的往京城涌，北京，八百年的古都，北京市民的见识应该是全国最广的，近现史上，北京城上演了多少惊天动地的故事，北京人总是处变不惊。
进京的学生聚集在天安门广场，广场的四周用绳子围起来了，不是学生进不去，外国记者，国内媒体，拿着摄像机在外面拍摄，人民英雄纪念碑的塔基是指挥中心，王丹、吾尔开希等人就住在那里，后来听说他们都雇有保镖，晚上住在北京饭店，这个吾尔开希和程琳有一腿，程琳是台湾歌手侯德健的妻子，现在吾尔开希在台湾，当时最让我们感到惊奇的很多男女大学生，在广场上举行婚礼，结婚证不是政府签发，而是吾尔开希的高自联给签发。
广场上的学生凭学生证可以自由出入，每天的伙食由北京街道办、市民自发的送到广场，有稀饭，馒头、包子等，凭学生证可以免费享用。
五月份北京的天气是白天热，晚上冷，昼夜温差大，我们去的时候穿的是单衣，但到晚上就受不了，幸好张家口有一所学校回去了，留下帐蓬和一大堆衣服，我们就住在他们的帐蓬里，穿上他们的衣服，寒不择衣，也顾不了干净不干净。第二天，我们将咸宁学院的旗子挂了起来，正是这面旗子后来留下了证据。因为当时广场上的记者相当多，后来秋后算帐，那个学校去了天安门，那个学生做了什么都一清二楚。第二天早上起来，我们到四处转转，只见广场上到处贴着各种小广告，军事博物馆的几根大廊柱上都贴着标语，金水桥旁华表也贴了很多，流传最多的是裙带图，又叫护身符，某某跟某某是什么关系，都写得清清楚，特别是说中央书记处书记丁关根是邓小平的牌友，是因为牌打得好才提升的，当然也有一些是不实的，比如说湖北省省委书记关广富是关向应的儿子，其实关广富是满族人。天安门广场还发现许多名人的鼓动性的标语，我看到许多侯德健题写的标语，侯德健的歌在我们那个时候非常流行，那首《三十以后》，是他成名之作。幸好那个时候我们不追星，要不我们将那些明星亲笔书写并签名的标语撕下来，现在不知要卖多少钱。
白天广场上比较平静，我们几个没事，就去故宫玩，当时只要有学生证，在京城的任何个地方乘公汽都不要钱，到故宫也一样，不过不能上天安门城楼，看着墙砖斑驳的紫禁城，联想到封建王朝的兴衰更替，真是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故宫跟北海是联在一起的，我们在北海公园划船，然后上白塔，北京街道干净，市民很有礼貌，问路什么的，他们都很热情。 第三天，我们去了王府井大街，在那里，我们看到许多让我们瞠目结舌的高档商品，有副水晶眼镜，当时的标价是一千多元。
晚上，北京长安街头热闹非凡，各个大学的学生在街头发表火力四射的演讲，有个来自山西的北大学生，他讲中国的政治怎么不民主，人大代表根本没有代表人民，他以他们山西的陈永贵为例，一个农民，做到国务院副总理，一年有300天在山西大寨住，他怎么管理国家。其余的好多代表连字都不认识，在人民大会堂，别人举手他举手，这样的人民代表怎么代表人民。北京的市民政治意识非常高，他们会和学生一起讨论。我们也在那里作了两场演讲。
我们是五月二十八号从北京回来的，当时我们从北京站回来的时候，李鹏已颁布了关于禁止学生强行进京的通告，北京市只许出不许进。
过了几天，北京传来噩耗，六三事件，中央已定性为反革命暴乱，至于在这场暴乱中死了多少人，一直没有一个准信，倒霉的是这些学生，邓小平说：十年最大的失误是教育的失误，以后要加强学生的思想道德教育。那几届的学生不能进政府部门，都要先分配到基层煅炼，。
我们回到学校，学校已有公安进驻，徐明是高自联咸宁学院的主席，被公安抓住，判了三年，他曾经作为英雄站在台上，面对千万人演讲，是多么的自豪，可是如今作为乱臣贼子，是造反派，是反革命动乱的制造者，人生真的很富有戏剧性。
六
赤壁市是三国古战场――赤壁大战的所在地，城市旁边的陆水湖，碧波荡漾，小岛星罗棋布，千帆竞发，水鸟飞鸣，被称为小千岛湖，是一座非常漂亮的城市，京广铁路，京珠高速公路穿城而过，长江也流经境内，土地富饶，物产丰富，离我老家通城有二百多里地，地属鄂南，多丘陵山地，本来少煤，但当时湖北省主席李先念为了解决北煤南运的问题，硬是在湖北建立了几个煤矿，赤壁矿务局游家山煤矿就是这个方针政策下的产物。
煤矿成立于1970年，矿工是由云南41部队集体转业来的，这些人穿上军装是兵，脱下军装就成了矿工，另外，还在东北的鸡西、鹤岗等矿调来了一批有技术的工人，这些人被矿工称为北佬。
赤壁的煤是鸡窝煤，煤带小，煤层薄，基本没有开采价值，并且含硫重。烧起来的话，家里的铁东西用不了多入全部会腐蚀掉，游家山矿兴盛时期有工人几千人，家属及其它常住人口近万人。整个矿有四个队：采煤队、掘进队、运输队、机电队。掘进队跟挖隧道没有什么区别，这些隧道是和煤层的走向平行的。
我是作为下放锻炼的对象，按照矿里的意思，我需在采煤队干一年，我家世代务农，除了对种田有认识之外，对挖煤没有半点认识。
矿上为照顾我，将我分在全国劳模胡先发一个组，一个组八个人，他们的工资是计件，即每采一顿煤多少钱，我则计时，每天八小时，上满了即发基本工资六十六元。
第一次下井，我很兴奋，穿上工衣、工鞋，戴上矿帽、矿灯，和这些煤矿工人站在一起，我觉得我和他们并没有两样。每天从井下上来，第一件事就是望一望那鲜红的太阳，在八百米地层深处，与世隔绝，我仿佛进入了时空隧道，看见太阳，我知道我的生命还在。
第二件事，就是脱过衣服跳进热气腾腾的澡堂子里，澡堂的水温很高，泡在里面很舒服，所有的矿工都光着身子在里面，大家赤身相对，完全没有隐私，至少身体方面没有。 井下其实是个庞大而复杂的系统，有通风系统，井下有各种有毒气体，也缺少氧气，所以所有的井下都有一个抽风系统，将井下的有毒气体抽出去，将新鲜的空气抽进来。有运输系统，井下也有铁轨，有停车场。将井下的煤矸石、煤运出来，还有抽排水系统。
从井口的大巷进去，一路灯火通明，象走在大街上一样。整个井下就相当一个街道，从大巷再分就是小巷，从小巷再分就是布采巷，布采巷再进去就是掌子面，掌子面实际就是我们的工作地点。采煤可能和我们有些人的想象不同，煤层都是有走向的，顺着煤层的走向先挖一道小小的巷道进去布采，然后再往后回采，回采很危险，因为回采是将煤层里所有的煤采光，会形成采空区。采空区引起穿帮冒顶，最容易出事故。
我的工作很简单，组长在前面打眼，一般打十六到三十二个眼，打完眼后，将电雷管放入炮眼，引爆放炮器，将煤炸下来，这时会有很大的一般煤烟，很呛人。然后我们用铁扒将煤扒到溜槽里，通过溜槽将煤送到下面的矿车，每台矿车可装煤一吨，下面有两个人将矿车推到井下车场。推矿车也是很刺激的事情，井下的轨道有个千分之几的坡度，按煤矿的规矩，不允许蹬车，但矿工图省事，没有安检员的时候，就趴在矿车后面蹬车，矿车的自重，再加上矿工的一蹬，那车子就象飞一般的往前冲，蹬车的人就趴在车后，只听见耳边呼呼生风。
井下随时都有危险，有瓦斯，有水灾，外加穿帮冒顶，全世界所有行业里，除了战时当兵，恐怕再没比这行当危险，煤矿有每千人死亡率，死人对一个煤矿来说是太正常不过的事情。当年我从赤壁回家时，亲戚们问我，你在赤壁哪个单位工作，能不能让我们这些亲戚沾沾光。我都会无地自容，我敢回答，我在赤壁挖煤吗？人家的儿子读书光宗耀祖，我千辛万苦读书，只望能衣锦还乡，哪知却是一煤矿工人。幸好我老父亲一辈子作苦力，他知道去挖煤并不是他儿子不中用，国家要你去，你能不去？后来，我决意辞工去南方打工，我老父亲是一百个同意，我和父亲相处几十年，他很少同意我的观点，我一直认为我父亲思想太土，太落后，但随着我年岁的增大，我认为，其实我的许多所谓时髦的观点都是中看不中用，年轻的时候，我有许多不切实际的想法，我要象三毛一样，骑骆驼去撒哈拉看落日，想去巴西的亚马逊丛林探险，我要一辈子过独身生活等，父亲虽然不识字，但阅历丰富，人特聪明，可谓世事洞明
，人情练达，他的对人生的看法就是人有三灾六难，三起三落不到老，任何事情香久了就会臭，臭久了就会香。
瓦斯是一种一氧化碳的混和气体，遇明火爆炸，人吸入后会渐渐昏迷过去，我亲见过一个工人被瓦斯毒气毒死，当时这个工人和我们一块走，走到一个大巷的时候，他发现一块木头，井下有很多木头，这些木头是用来做支架的，矿工们喜欢将这些木头捡回去做饭烧水，因为这个位置比较偏，是个死角，瓦斯没办法抽走，他走到这个位置的时候，人就无声无息的倒下去。
在井下死人是很平常的事情，孤儿寡母在矿井很常见。也许是寡妇太多，所以才引起井下男女关系混乱，也许是他们太无聊。
井下其实也是个鱼龙混杂、藏污纳垢的地方，江洋大盗，杀人越货之徒可能藏身其中。矿工有三件事，喝酒、打牌、搞女人。我在煤矿生活八年，我和矿工兄弟有了深厚的感情，我这样说他们，我觉得愧对他们，但这确实是他们的真实写照，矿女工陈主任有个女儿读高一，她对矿工的这种生活感到困惑，为什么这些工人叔叔喝酒、乱搞男女关系,写了一篇文章投到咸宁日报。
煤矿工人将命提在手上，挣的是血汗钱，井下湿气重，矿工每天从井下上来，为了治风湿，也为了缓解压力，上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喝上斤把半斤烧酒，没下过井的人不知道井下是什么滋味，我每天从井下上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深呼吸一口，我又见到阳光了，不知什么时候我可能就见不到阳光了。那酒劲特足，下酒菜就是猪血，猪血是煤矿工人离不开的一道菜，据说猪血可治矽肺。我本身好酒量，工人们下了班，有事没事爱喊我喝上两口，和矿工喝酒不需多说话，一瓶酒平均分，不请不劝，喝完拉倒，我觉得和矿工喝酒特实在，跟其它的人喝酒，我会牢骚满腹，我会有满肚子大道理，但跟矿工你不要说这些，他可能连国家主席是谁都不清楚，煤矿工人不喜欢发牢骚，他们知道牢骚没有用，天大的委屈自己扛。
矿工没事爱打牌，不分日夜。矿上的男女关系比较混乱，张三的老婆和李四有一腿，李四的老婆和王五有一腿，这是常事，我们组长胡先发的老婆据说和几十个矿工有不正当关系。
和我们一起分配到游家山矿的有五个大学生，一个叫徐延春，焦作矿业学院采矿系，一个叫王贤恒，重庆煤校的，一个叫石光军，郑州矿业学院，另一个叫陈友红，北京煤炭学院。另一就是我。徐延春是我们中最为人不齿的一个。现在香港流行姐弟恋，其实在我们游家山矿早就流行了，我们矿有一个医务室，医务室是专门处理井下工伤事故的，有四个医生，其中有一个叫申兰芳的女医生，申医生年轻时犯过作风问题，大家传得很神，说有一次矿里放电影，矿长犯病叫申医生打吊针，结果吊着吊着两人就吊到了一块。两人正在兴头上，不想被保安发现，一下子将放电影的人喊过来，逮了个正着，年轻时落下的风流毛病，到中年更狂，徐延春小伙子长得漂漂亮亮，说话轻声细语，不想这申医生留心上他了，下了班，有事没事爱往徐延春的寝室钻，问寒问暖，起初说是要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他，以这个做幌子，后来岳母娘变情人，搞到夜不归宿，这事传遍了整个矿山，我们也为徐延春可惜，一堂堂大学生，父母费了多少心血，现在放着成堆的少女不要，偏要一个半老徐娘，我们引用一句煤矿的用语，叫打老巷，在煤矿，有些巷道年久失修，要重新修理一下，这就叫打老巷。我们后来分析徐延春，焦作矿院是一所煤炭院校，基本没有女生，这些人在里面四年，就象在和尚庙当和尚一样，备受煎熬。一出来，如同小和尚下山，见一切都新鲜，这申医生是情场偷欢老手，既瞄准了猎物，岂肯轻易放弃。所以徐延春着了道儿。当时我们对徐延春很鄙视，后来我们也慢慢的理解了，在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电视只能收到中央一台，电话还是那种摇把子电话，这种电话恐怕成了老古董了，我们开玩笑说，如果拍日伪时代的电影，我们的道具是现成的，没有书店，除了人民日报，中国煤炭报，再没有一份报纸。下了班除了喝酒，就是打牌，你说在这样的环境中，人皆是多么的苦闷。
五个人中王贤恒，现在的骨肉已变成了泥土，灵魂已不知归何处。在一次安全检查中，由于误入含有瓦斯的巷道中，就这样无声无息的倒在矿井中，死时才二十六岁，儿子半岁。有人总是将六、七十年代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说得神乎其神，我想我们的游家山的岁月一点都不输给他们。
现在的报纸上，各行各业都说自己行业辛苦，应该受到全社会的关注，教师说，我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我工资低，我应受社会的关注，警察说，我为了维护社会的安定，我天天站岗巡逻，我还有生命危险，我应该如何，甚至收税的税务员也说，他们怎么辛苦，我想，世界上再辛苦没有比挖煤更辛苦，我不管你怎么说，只要谁愿意换到来当煤矿工人，就说明谁辛苦。
煤矿工人都是大老粗，他们有句话，叫我已到了最底层，不信你还能把我整成咋样，我还怕你不要我挖煤了？矿工也不怕死，我记得我们矿长跟我们讲了一个故事，煤矿有个规矩，井下不允许抽烟，不仅不允许抽烟，连火柴之类也不能带到井下，有个矿工在井下被砸断了双腿，当拉到井口时，救护队员要把他们送到职工医院，只见他死活不肯上车，原来他想抽支烟，别人劝他，说：再不赶时间，你的两条腿保不住，只见他说：保不住去求。硬是将烟抽完了才离开。
井下做事比较热，矿工在井下一般脱得赤条条的，不过半小时，身上就铺上黑黑的一层煤，好象穿上了黑色的衣服。有一次，一个女记者来井下采访，因为事前没有通知，矿工不知道有女记者，所以都脱了衣服，那女记者来到一个工人面前，对工人使用的一些东西比较感兴趣，当他看到矿工的前面下方有一个象钻状的东西时，感到好奇，问那个工人，这东西是干什么用的，那个矿工紧张得不行，旁边的矿长只好说：这是电钻，那知记者握住钻杆便摇起来，搞得大家哭笑不得。
大学毕业时我喝醉了酒，我在毕业留言上写了一句话，叫恋爱时，我喝醉了酒，酒醒时我结了婚。不想一语成谶。
我的妻子就是在这里跟我认识的，上世纪八十年代，国家为了照顾那些将青春献给了矿山的工人，特例给这些矿工的家属解决商品粮户口，我岳父七零年进矿，在矿上年年是先进，家里奖状挂满了房间的一面墙，理所当然的解决了全家户口，当时我妻子在读初三，正准备考高中，户口变成了商品粮，也就不需要读书，只需要矿上安排工作就可以了。八九年，赤壁纺织厂招工，我妻子去报名，一体检发现我妻子的左手被烧伤过，没有录用，我这个人粗心，一直到结婚之后的好久，我才知道我妻子小时候被火烧伤过，身上留有几处伤痕。后来通过关系被赤壁一家印刷厂录用，成了一名国有企业的工人。
我生性洒脱，不拘小节，别人认为我一定是个很现代的人，但我妻子和我却是媒人介绍的，结婚时我们还按当地风俗给媒人送了一双皮鞋，当时我虽是一个大学生，但实际上是一个煤矿工人，想到自己的人生将在那黑洞里度过，我万念俱灰，每天挖煤出来，跳进澡堂里泡上个把小时，然后就到宿舍里拿把椅子坐在门口晒太阳。那时候，我头发长长的，身体也是瘦瘦的，一脸憔悴，总个形象跟现在走红的羽泉乐队里那个海泉差不多。有一天，我正晒太阳，对面有几个妇女对我指指点点，我也懒得理他们。不多时，过来一个妇女，问我：小李，你有女朋友没有。我说：原来倒是有，现在没有。女的就说：你这么一个好伢，我一定给你介绍个好看的。我就说：那就谢谢了。
过了几天，那女的就来找我，隔老远就在喊：小李，快过来，快过来。我穿了双拖鞋跑过去，她说：对面老葛家的女子，模样蛮周正的，白肤又白，在赤壁市里面上班，今天休假回游家山，你去看看。
其实，我自从到了这个地方后，我就想，我一文人，并无什么特长，虽然写过几首歪诗，但这东西养不得家，糊不得口，没准还会把人搞得神经兮兮的，我原来在学校的女友，早已没有来往。我一介书生，连件衣都洗不干净，自己都照顾不了自己。而今，在这矿里找一老婆，只要能照顾我生活就可，人老实，善良，不嫌我的丑德行就可以，人家既然这么说，就去看看也不亏什么。
我妻子家隔我住的寝室，就只有一个球场。我到她家的时候，她正坐在火炉边烤火，旁边坐着个小孩，只有十一、二岁，是他弟弟，我后来的小舅子。
我觉得这种古老相亲方式对我来说，很尴尬，就象超市上买东西一样。幸好我妻子打破我们之间的僵局，她问我：你觉得我能配得上你吗？若干年后，我回忆这句，我都为我妻子感动。就凭这句话，我爱上了我妻子。我想能说这句话的人，一定是个城府不是很深的人，一定是心直口快的人。我象一颗珠宝，流落民间，在万分无奈之下，我要找的不就是一个这样实在的人，她能有什么配不上我，我除了能认几个字，能谈一些不识时务的歪理，能写几句狗屁文章，我能做什么，我连自己的生活都安排得一塌糊涂，在游家山，六十六元钱一个月的工资，穷困潦倒到连自己养自己都养不活。
自从我和吴红霞断了关系之后，我就在想，我这么一个人，说白了就好象那种不第秀才，心比天高，命如纸薄，恃才傲物，放浪形骸。象吴红霞这样的文化人和我精神恋爱可以，但要居家过日子不行。两口子过日子天天柴米油盐，要人烧火做饭，要人洗衣浆衫，生了小孩还要人洗尿布。天天是些琐事，你说能跟她天天谈托尔斯泰，能天天谈诗歌。谈文学。
而今我象良家妇女沦落风尘，在这天高皇帝远的矿山，我养活自己尚且不易，何谈志同道合的精神享受。
所以我跟自己定了个规矩，只要心地善良能照顾我的女孩，就是我妻子。
当我妻子说出这句话时，我第一感觉就是这正是我需要的女孩。
以后谈了些什么，我不记得，只知道我妻子的这句话，让我终身铭记。我己把她当做自己的妻子。
我自己分析自己一生命带桃花，和我有缘的几个女子，大都无疾而终。和曾英暗恋一场，和傅欢香就一个吻的缘份，和胡红霞总算谈了场刻骨铭心的恋爱，但自己搞得伤痕累累。和吴红霞纯粹是一场精神恋爱。只有和我妻子一开始就是谈婚论嫁。最后才成就我一生姻缘。
我们结婚让整个游家山矿议论了好久。
九一年底，我们经过一年的耳厮鬓磨，决定结婚。我把这个决定告诉我岳父，我对他说：我要结婚。我岳父没有作声，原来他对我的这种方式很反感，他认为我应该找媒人来说结婚的日子，我想我已和妻子同意，还要媒人干什么，我岳父后来见没办法反对，就对我说：你结婚没有问题，但要过四千元的彩礼，我想我不要说四千，就是四百我都拿不出，我每月六十六元钱的工资，一拖就是半年不发，我家里也是穷得没有一分钱，我找我们矿长，要他去作我岳父的工作，我岳父根本不听。我问我妻子，你家里不同意，你怎么办，我妻子说，反正我跟定了你，他不同意，我们也要办。有了这句话，我心里有了底，我同我岳父说，我们十二月十八结婚，你同意我也要结，你不同意我也要结。我岳父见我口气如此坚决，也没有办法。
但当时整个矿没有房子，我找到矿长说，我们要结婚了，也给我个窝吧，矿长说，现在整个矿就两个地方有房，一个是矿医院太平间后面有间房子，另一个是游家山半山腰有间房，不过里边吊死过两个人，据说鬼气很重，人家不敢住，现在空在那里。我和妻子商量，太平间里，隔三差五有死尸停在那儿，整天哭啊叫的，对小孩成长不好，那时我已和我妻子珠胎暗结。球场的房子虽然死过人，但哪处地方没死过人，我穷酸饿相，连鬼都怕，我还怕鬼不成。我自信命硬，可以克鬼。房子就用白石灰水涮涮，我在房门口贴了副对联，“人言此屋曾有鬼，偏偏相公不信邪”。
后来，我非常喜欢我那间房，房子在半山腰，每天开门可见对面的山峰，满眼的绿色扑面而来，我拿一本书坐在门前，看看书，看看山，有点辛弃疾的味道，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亦如是，我可以和山对话。要是雨天，看看云在对面的山峰涌动，烟雾朦胧，又是一番景象，雨过天晴，树木竹林象水洗过一样，青翠欲滴。我的门前永远有一幅山水风景画。我居在山林，好象王维的辋川别墅，“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我在房子的旁边开了点荒，种了菜，春天种豆角、茄子、辣椒、丝瓜、冬瓜、秋天种萝卜、小白菜、上海青，浇水，施肥，真有点陶渊明隐居味道，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芳秽，带月荷锄归。我种菜的技术一点也不比陶渊明差，每年我都会收获十几个大冬瓜。
我选定十二月十八日作为我们结婚的日子，是考虑到1218就是一定要发。不过到现在还没发。我命中缺金，论才有几两，论金倒没有。
我的新房很简单，矿上分给我的两个液化汽坛子，一张硬松木板床，足足有三寸厚，是我特意吩咐木工房做的，就是到我儿子结婚也不会坏，除了这两件，电器除了电动剃须刀再没有带电的。
我自撰了一副对联，“居无广厦席无梦思无彩电冰箱有情人终成眷属，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李白杜甫大世界好造家园。”读书的好处这时显现出来，至少结婚可以不买对联。总共就五、六桌客，我们组里的几个矿工兄弟，还有十多个同学，矿上的领导。我的同学见证他们曾经公认的江南才子的婚礼，何其简陋，何其寒碜，而其中还有一个是我的前任女友。在大学的演讲台上，我是何其的风光，我侃侃而谈我人生的抱负，那种踌躇满志的情形好象我拥有整个世界。在北京的街头，当我对北京的市民大谈治国的方略，我针砭时政，指点江山，激扬文字，那时候谁知道我会沦落为一个挖煤工人。
我学生时代从来就不是一个无神论者，也不是宿命论者，但现在我是一个宿命论者，我相信命运。古语云：时也，运也，命也。人生天地间，谁也没有夺天地造化之功。
我承认我妻子是一个俗人，我们过的是一种世俗的生活，我们结交的是一群俗友，他们大口吃肉，大块喝酒，在任何喧闹、嘈杂的环境中他们吃得津津有味，喝得痛快淋漓，雅人则非常注重环境，讲究情调，他们会在酒吧里喝洋酒，红酒。俗人在一起会讲各种稀奇古怪的黄色段子，他们粗门大嗓，他们喜欢喝啤酒或烈性酒，他们毫不掩饰对感官的追求和享受，雅人们谈论足球、汽车、高尔夫、美容。俗人打麻将，雅人逛书店。雅人们多半在麦当劳里吃西餐，俗人则喜欢坐在大排档地。我习惯了这种世俗的生活，我差不多成了一个俗人，我打麻将，我喝烈性酒，甚至动不动喝醉，我想经常喝醉的人多半是有心事的，我更喜欢讲粗话，粗话可能会发泄心中的不满。以致我形成了一种惰性，骨子对现状不满，但又不愿去改变这种现状。我骨子其实是文人性格，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我既追求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击水三千里的豪迈，也追求一种闲云野鹤般的优闲生活。我最羡慕的文人是苏东坡，他的出世也能入世的思想是我最倾慕的，官做得不大不小，可以有一份衣食无忧的俸禄，也有一份寻山玩水的心情，更兼红袖添香夜读书的情趣，虽然屡次遭贬，但贬的都是风景名胜，绝佳之地，“若问平生事业，黄州惠州儋州”，这几个地方我都到过，每个地方的风景美得不得了。我外表随便，很平民化，贩夫走卒都谈得来，但我骨子却是个精神贵族，高雅的东西不是每个人都和我谈得来的，这让我很痛苦，我跟那些俗人谈的时候，大家都觉得这个人没有什么，大学生也和我差不多。
我挖了一年煤后，矿里还是将我调上来，任办公室主任，整个办公室加司机也就三个人，还有一个打字员，不是电脑打字，是那种老式的铅字打字机，我每天的工作就是接电话，印资料，写材料，接待上面机关的人的检查。
我厌恶这种工作，还不如我挖煤，挖煤我觉得无所谓，我心高气傲，目中无人，该受此折磨，也许是天将降大任于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但是办公室的这种工作并不适合我，我最怕写那些材料，我再有文采，但我写那些枯燥而又不实际的报告，比割我肉还痛。
我对工作失去信心，我每天早早下班，回到我的蜗居，逗弄一下我儿子，我和他象朋友一样，看着他的成长就象看着自己的成长。我看一看电视，看看书，写一点东西，有空和那些朋友们喝喝酒，我妻子最让我感动的就是从不反对我喝酒，无论我从外面喝得怎样酩酊大醉，将家里的被窝吐得一塌糊涂，她都会默默的为我清扫干净，对她来说，男人不喝酒，好象就不是男人，这也许跟她的家庭有关系，矿工个个都饮酒，我岳父就很好酒。
后来，我有了一个爱好，那就是打猎，游家山周围都是山，山上到处是野物，野兔子、野麂子、野鸡、野猪、山狸、竹鸡、斑鸠、还有各种蛇，最好吃蛇的是黑乌梢。我在车间做了杆铳，运输队长刘明天是个做铳的高手，做的扳手最好。我在矿里找了根无缝钢管，叫老刘帮我做了杆铳，晚上跟他一起去打铳，我们打铳有得天独厚的优势，游家矿的工人大部分是当兵出身，枪法奇好，其实用铳打比用枪打方便，铳里面装的是铁砂子，一般有二十来粒，打出来会散花。我们有矿灯，矿灯打兔子最好，兔子被矿灯照到之后，一时半会动不了，这时你打，正着，打竹鸡也一样，竹鸡傻乎乎的，被矿灯照到之后，根本不动，一铳可打五、六只，竹鸡煲出来的汤特别好喝，打野猪最危险，野猪抢火，走直线，所以打野猪不能正对着打，一般是坐在树上从侧面打。矿工有高统工鞋，叫踢死牛，也是打铳的好东西，穿上它，不怕蛇，不怕荆棘。游家山那地方山高皇帝远，也不懂野生动物保护法，有的工人甚至连国家二级保护动物白野鸡也打吃了。我有一个拿手菜，在游家山出了名，野兔肉烧丝瓜，丝瓜炒了之后有一股很浓的汁，将兔肉放到里面，加干红辣椒，花椒，大火一烧，不需放生粉，也很入味，我家住半山腰，矿工打了兔子之后，从山上转到我家，顺便从别人的菜园里捎带一、二根丝瓜，半夜三更，敲开我家的门，剐兔子很简单，兔皮很嫩，用手就可以撕掉，二分钟就可以搞定，但要小心将里面的铁珠子拿出来，工人剐兔子，我则准备作料，不到半小时香喷喷的丝瓜兔肉就端上桌。
山里的生活是乡村式的，单调的，没有外界太多的诱惑，春天来的时候，我会约上几个人，去松林里捡蘑菇，松林里密密麻全是蘑菇，或者去掰水竹笋，秋天我们去摘猕猴桃，游家山前面的随阳山里有条猕猴桃沟，全部是野生的猕猴桃，山民们叫猕猴桃为杨桃，我习惯了这种生活，基本上心如止水，过去那个豪气冲天的热性汉子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人家说选老婆看丈母娘，选老公看公公。丈母娘贤惠如否，决定老婆，公公人品怎样也决定老公的为人。我丈母娘为人老实，不讲闲言碎语，这一点同我老婆很像。我老婆抄持家务是把好手，待人也非常宽厚，邻里之间，妯娌之间，婆媳之间都相处得很好，我在家里是闲人一个，家务从不伸手，我喜欢交朋结友，朋友到了一起，免不了胡吃海喝，神吹胡聊，无论什么朋友，只要是来找我的，她都会热情接待。对我的家人，她更是关心体贴。
我有时觉得自己很幸福，三口之家，每天过的是那种和谐而又融洽的生活，虽然妻子偶有不愉快，但那都很短暂，我想我此生还图什么，但有时夜半酒醒的时候，自己则总觉得有一丝惆怅，有一丝不满足。总觉得血液里有一股什么东西在流淌，在奔腾，要象要突破自己。我有时望着天花板发呆，妻子有时醒来时发觉我在流泪，她也不知我为什么？我知道自己潜意识里还有一种东西。总有一天他要咆哮而出。
我要求的爱情和婚姻骨子可能并不是这样，只是在这种平静的外表下麻醉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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