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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宅苔痕[田平]

发表日期:2005年12月23日  出处:http://xfbtfjww.2000y.net 田平原创  作者:田平  本页面已被访问

 

  

[新锐作家田平小说作品之一]

古宅苔痕
[中篇小说]

        我知道我们的庄园还会存在许多许多年,直到白粉墙斑斑驳驳,直到红亮亮的油漆被风雨剥蚀,直到天井边绿莹莹的青苔一轮又一轮茁壮成长,直到所有的容颜全部褪去,直到它变成一座无人踪迹的空宅在无尽的寒夜中随风雨飘摇……而我不知道的是,我们的庄园 有一天会变成一方热闹非凡的古迹,那些因为生活得太幸福的人会源源不断地来到这里,踏寻古宅苔痕……激动不已的我整天穿行在他们中间,像饥渴的人久逢甘露贪婪地吸吮着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浓浓的幸福的芳香……啊,我真的不知道我竟然又一次与幸福这么接近!记不得是第几次看见那个女孩儿了。自从最初我们面对面而过,我的视线就一直跟随了她很久很久。她背着一个黑色的袋子,没有扣子的上衣大大地敞开着,坦露出里面将身子裹得紧紧的毛衣,在太阳的照耀下那红艳艳的毛衣是那么的光鲜,将她年轻的脸庞涂抹得红粉亮丽。多么漂亮的女孩儿呀!我真舍不得离开她。突然间,她头一歪,笑开的脸上顿时堆满了阳光。当时,我就站在她的身边,我深深地相信,那个欲将她灿烂的笑容收藏起来的黑匣子一定会留下小六儿的影子!她是谁家的女儿呢?她一定有热爱她的以及她所热爱的亲人们?就像爹爹,就像大六儿一样的姐姐,就像彭妈妈和那些大妈妈、二妈妈们?她是与我同样年岁的女孩儿吗?有没有人告诉过她许多年以前我们的故事?

我们牵着手出来了。几乎所有客人的眼睛都闪过一丝惊叹。从城里来的姐姐大六儿的未婚夫那位穿着一身月白色洋装的青年人甚至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这个举动被爹爹尽收眼里,但他只是呡了一口茶将嘴角的那份自豪赶紧收藏起来了。接下来双方的父母说了好些客套话,洋青年耐不住了,终于起身走到穿着粉红金丝小襟的我们面前,那双有神的眼睛迅速在我和大六儿之间决策,之后,他于是从从容容地面对着姐姐行了一个洋礼:大六儿小姐,可以陪我出去走走吗?大六儿羞羞涩涩地扯着辫子,眼神扫了扫爹爹。爹爹那时候又呡了一口茶,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洋青年便对着姐姐微微一笑十分有礼貌地伸伸手:请吧!说着顺手牵住了姐姐的另一只手。
我的脸涮地一下红了,全身热烘烘的,做贼似地扫了满客厅的人一眼,才知道好些人与我同样惶惶然。说真的,我想象不出自己当时呆呆站在那儿的难堪劲儿,直到右手被扯疼了,才意识到大六儿和洋青年要走了,而姐姐却死死地抓着我的手不肯放松。
来到后院的修竹林中,大六儿仍然没有让我的手松开。洋青年在姐姐的前面停了下来,我看到他满眼里全是姐姐,好像我根本就不存在!他朝姐姐走过来,越离越近,直到两个人的脸都要贴在一起了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这时候,满脸通红微微喘着粗气的大六儿突然侧过脸有些惊慌地望着我,那只紧紧抓住我的纤细松软的小手渐渐松开了……“姐姐?我有些不解地望了大六儿一眼,鼻子一酸扭头就走。我孤单单在竹林中走着,根本不知道眼泪什么时候窜了出来,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哭?突然,我想起什么似地转过身又向先前我离开的地方走去。我想干什么?
听见粗重的喘气声,我停了下来,天哪!我看见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身体紧紧抱在一起,那个人的嘴唇就要贴到大六儿的额头上了--顿时,有一种热乎乎的奇怪的东西涌遍我的全身,仿佛那微微颤动的嘴唇就要贴近我的额头,令我浑身发热,不知不觉间心中升腾起一种莫名其妙的渴望--我下意识地闭上眼睛,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等我睁开眼睛时,却见大六儿与那个人已经呻呤着扭成一团慢慢倒向草丛……我终于惊呼着姐姐的名字挣脱开自己的脚步一个人跑出了竹林。很久,很久,我还感到下身的潮湿。
我应该知道,就是从那时候起,那颗罪恶的种子就在我的心头生根发芽了。因为它我决定了我离开庄园的时间和方式,因为它才有了一个让我魂牵梦绕的男人!不知道夏天是什么时候来到的,浓浓密密的林荫道四处都是熟透了的绿,深深地吸一口气,满是那种的茁壮生长中才会散发出的浓香。走着走着,冷不丁头上或是脖子上一点沁人的冰凉,那是清晨从树叶上滴落的露珠呢!夏天真的到了吧,我和大六儿又活了一年了!
远处,有一个挑着担子的人影一扭一扭地迎面而来。他的步子很大,每向前跨一步,肩上的担子就上下有节奏地闪动一下。我知道一定是他挑着水来了,我的心和上了他闪动的节律,那是一种流遍全身的像是心头有一只快乐的小兔子在跳跃闪动的快乐的感觉!
小六儿!大六儿狠狠地甩了甩我们的手:看痴了么?
我侧过脸看了看身边这个穿着与我一模一样的女子,她明净而黑亮的眸子正瞪着我,她是我的孪生姐姐大六儿。在外人眼里,她和我长得一模一样。她的脸上闪着姻脂的红晕,我不知道自己的行为哪一点让她难堪了以至于她嘟着鲜红的小嘴,倒是她,差一点就把我心中的那只快乐的小兔子赶跑了。
我们回去吧。大六儿拉拉我的小手。
不,姐姐。那一刻我不知怎么了,停下来,又转过身,顿时觉得整个林荫道的绿都沁到人的心底去了,一种说不出的愉悦在周身回荡。姐姐,我尽情地享受着在绿中那个欢快地跳跃着的生命心不在焉地说,我还想看看。
你不能用这种眼光去看一个下人!大六儿又使劲弄疼了我的小手。

我知道。我依然是心不在焉地回答着。
已经能看清楚他的脸了。他只穿了一件无领开胸的土布褂子,两只手前后握着水桶绳,随着全身的移动,手臂上的肌肉也在有力地蠕动着。
      “
小六儿小姐,大六儿小姐!早啊!他自然也看见了我们,撩起褂子揩了揩汗,满脸快乐地跟我们打招呼。
你早!我突然挣脱开大六儿的手朝他跑去。一直跑到他面前像小孩子做游戏一样伸出双臂拦住他,我要喝水!
他先是一愣,继尔满脸堆着笑:回去喝吧。

我的头一歪,连自己都不明白那些鬼主意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我要喝凉水!喝你桶里的凉水!我用尖手指指着水桶,那上面正漂着几张桐子叶。

他明显有些为难了,傻站在那儿不理我,却看着远处紧绷着脸的大六儿。
大六儿小跑上前来扯住我的手:走,回去!
我不高兴了,瞪着圆圆的眼睛:我口干,要喝凉水嘛!说着不由分说抓过桶绳,命令似地叫道,停下来呀!

他好像是很无奈地将水桶放下地,我快活地从水桶上面抓起一张桐子叶,学着那些下人的样子,折成一个锥形的小筒子舀了水。凉水顺着我的嘴角流出来了,一直流到我的粉红的金丝小襟上。

慢慢喝,小六儿小姐,莫呛着哩!这是他的声音!我抬起头,正好与他关切的目光相遇,不知为什么,心里温温的,人一下子变得很乖,温柔地点点头,小口呡起来……
说真的,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地面对着这个与我所生活的阶层相隔很远很远的他。他身材不高,长得敦敦实实的,横身上下都洋溢着一种让我这辈子永远都感动着的生机与快乐。那时,我突然对他产生了一种妒忌,是的,看见他的笑容就相信他一定比我和大六儿都生活得快乐,他是谁呀,他不就是庄园里的一个挑水工吗?哼!

我却开始注意起他。每一个日子只要看见他的时候,他的肩上都离不开一根扁担。庄园里老老小小几十口人的用水全由他一人负责,他必须随时都得让两口蓄水池满着。人们不停地从里面舀水,他就得不停地往里倒水。他从清晨挑到傍晚,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睡觉?
他从庄园的侧门跨了进来,几大步奔到了水池前,踮起脚将一只水桶的桶底斜靠在蓄水池池沿,用手使劲一抽,满满一桶水哗哗啦啦倾泄出来,池里顿时跳起一簇白浪花。等到两只水桶都放空了,他才撩起土布褂子揩揩脸,那时节,你能看到他汗涔涔的脸上满是轻松,空水桶在他的身边欢快地摇荡着,不一会儿,就从侧门消失了。出了侧门就是一大片古树林子,各种长长宽宽的树叶拥挤成一簇一簇的绿,人在里面走,小雨天根本不用打伞。林子的另一头有一口名叫大水井的井,所有的水都是从那儿挑来的。不知为什么,我突然间对那口我们从未去过的水井产生了一种古怪的向往,大水井到底有多大呢?有一天他会不会将井里的水挑干?

 

我迫不及待地想将我们的故事讲述下去,而那个我所热爱的小女孩儿偏偏在这个时候又出现了。她身边的老妇人是谁?她的黑衣黑裙,她的老态龙钟,她的充盈着忧伤的目光,混合在那些幸福而又悠闲的人流中显得多么不和谐啊!
天哪!七十多年了,我终于看见了我的大六儿姐姐!假如我还活着,我一定会泪流满面!
我仍然忍不住像七十年前一样扑到姐姐的身上,抚摸她的头发,亲吻她的脸颊……然而,无论我怎样地与她亲近,她神情暗然,没有丝毫被打扰的感觉。直到一只小蚊子飞到了她的脸上,她才迟缓地抬起手轻轻地将它拍去了。她在我们曾经住过的绣楼前喘着粗气,费了很大的力气才爬上我们曾经飞快地跑上跑下的窄陡的楼梯。她像幽灵一样地在我们的闺房中转悠着,她的脚步太慢太沉重了,她真的是我的姐姐大六儿吗?岁月就真的忍心将一个女人的如花似玉夺走吗?告诉我我永永远远都热爱着的姐姐,您从哪儿来?为什么要相隔七十年?我知道您和那些人不一样,您不是因为太幸福才来这里,您曾经思念过你的小六儿妹妹吗?您还记得当年您常常拉着她纤细的小手儿的感觉吗?无论什么时候,您都好像生怕她不见了。可最终您还是把她弄丢了。
等到小女孩过来搀扶起姐姐胳膊时,我的视线又一次久久地被她的鲜活所牵引,突然间我恍然大悟:对,一定是这样的!这个我所热爱和羡慕的漂亮小女孩一定是我的亲人!哥哥们都一个个离开了庄园,要么去读书,要么做生意要么出国留洋。爹爹曾经说过在我们庄园南边八九十里的地方就是县城,顺着那儿一直往前走就可以到大西南,而在庄园东北约两百里的地方还有另一座县城,那个县城面临很大很长的一条河叫长江。顺江而下,一直可以到达一个叫大上海的地方。从那儿坐大轮船出发,就可以到很远很远的外国。
一谈起外国,大六儿的眼睛就会发亮。她的未婚夫刚从法国回来。
那个洋青年又来了。那时候大六儿已经不再像以前一样常常将我的小手牵着。
我急冲冲地从绣楼上下来,经过侧门来到大堂。一帮人正簇拥着爹爹准备去哪儿,我一头撞到了他的胸前。
小六儿!爹爹的声音很温厚,干什么?没个女孩儿样!
爹爹!我撒娇似地嘴一撇,大六儿——”我突然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大六儿怎么了?爹爹很关切地问。
“……
……把我的姻脂弄散了呢?
哦,哦,哦爹爹笑起来了,弄散了就弄散了,爹爹下次去奉节多多地给你买些,啊!小六儿,自己玩去吧!爹爹一边说着一边在那伙人前呼后涌中往槽门走去。
我呆呆地站在那儿嘲笑自己刚才的谎言。大六儿其实是乘我打瞌睡的时候溜了,不用说她又偷偷地去见她的那个大方得叫庄园里所有的人都瞠目结舌的未婚夫去了。我曾偷听爹爹说的话,要早早地将大六儿嫁出去,也许就在下个月吧。
爹爹他们是朝祠堂那边去了。祠堂与大水井在同一个方向,同样要经过古树林。我也想到林荫小径去。没有别的,我只想看看他,看他挑着水桶一扭一扭地从林间闪出来,看他举着空水桶的时候欢快矫健的步子,好让我心中那只快乐的小兔子跟随着一起快乐跳跃!真的,我就是喜欢那种感觉!自从我用桐子叶喝了他桶里的水,自从我感受了他那真真切切的钻进我心里去的目光,我每天都盼望看见他了,只要他的影子在我的脑子里一出现,我就全身有一股热流在涌动。我要和大六儿一样与一个男人抱在一起!我要和他亲嘴!多傻呀,难道我不知道我体内那颗罪恶的种子已经在孕育膨胀了,总有一天它会发芽?!
我装出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走过碾房,穿过院坝朝牺口棚边走去。从那儿出去出也可以进入古树林。
小六儿!
一个妇人的喊声把我吓了一跳,原来是彭妈妈。我和大六儿就是喝着她的奶水长大的,自然在所有的下人的面前,她的身份要高贵得多。她走到我面前,像母亲一样地替我理理头发:这儿脏,到楼上玩去。怎么不见大六儿呀?
大六儿把我的姻脂弄散了,我跟她呕气呢。彭妈妈,您不用管我,我到林子里转转就回来。
小六儿小姐,不是彭妈妈说你,都十四岁了,要叫老爷撞见,又要挨骂了。不会的,爹爹从来不骂我哩!
彭妈妈点点头:也是也是,老爷就是疼他的这对儿心头肉呀!疼都疼不过来呀。小六儿,别跑得太远,早点回来!啊!
望着彭妈妈消失在碾房的背影,我迅速闪进了牲口棚边的石板路,小跑着穿过巷道,没有踏上小径,却闪进了一旁的大树背后。
我真喜欢那些大树呀,要好几个小六儿才能手牵着手围住它们呢!谁又能够相信许多年以后的那些人看到的从庄园到祠堂之间那一座光秃秃的小山包从前却是另一种景象呢?这不能不说是那些踏寻古宅苔痕的人的一种深深的遗憾!
不久,他就来了,我没有猜到的是他是空着水桶而来的——他跟我一样从庄园里出来。我能看见他,他却不知道我的存在,眼看着他就要往前去了,我轻轻地咳了一声。
他突然站住了,转身的同时空水桶在身旁甩了一个半圈儿,但他并没有看见我。待他回过头继续往前走的时候,我又使劲咳嗽了一声。
他又一次站住了,水桶又慢慢地甩了一个半圈儿。我露出半个头让他看见了我,那黝黑的脸上顿时堆满了紧张的神色,做贼似地四处迅速张望了一下:……小六儿小姐?你……怎么在、在这儿?
我委曲得都快要哭了。这个该死的木脑壳,他难道就真的就可以无视我这么多天以来对他的关注?他难道就真的无动于衷?
大概是看到我怏怏地从大树后走出来照直迎着他走去,他吓得倒退了两步:小六儿小姐……你不高兴?是哪个……惹你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朝两头张望。
那时候,我不知道我怎么就哭了起来。眼泪漱漱地往外流,好不容易才道出一句话:……你惹我了?
我?他这样吃惊地问着,其实他的脸上根本就没有惊讶的神色。相反,他的眼睛告诉我想朝我走过来,只是他的脚没有动。
眼泪不停地往外涌,我也不去揩,任凭它将我脸上的粉脂冲出一道道泪痕。我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你真的不在意我小六儿?我每天都想看到你,我想和你说话,我想你亲亲我的额头……小六儿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喜欢你……哼!有什么了不起,挑水的!
我听见他极其轻蔑地冷笑了一下,转身就走。
挑水的!我十分生气地大喊一声,不许走!
他背对着我说:我得去挑水!
不许走!我固执地喊道,挑水的。
这一次,他转过身,扁担和他的身子一起颤动了一下。突然,他几步冲到我的面前,只是轻轻一下就把我拎到了大树背后,一双有力的胳膊将我紧紧地搂进那充满汗香味的散发着热气的胸怀……这种突然的举动令我好生害怕,在本能地挣扎中我却渐渐地像喝醉了似的任他摆布了。他的双手将我紧紧地搂着,不一会儿,我的整个身子在一种涌动中膨胀起来了,我感觉到了,他那发热的柔软的嘴唇在我脸上疯狂地亲吻着,粗重的喘气声一声高过一声……然而,我万万没想到的是那一切动作竟然在一瞬间嘎然而止。
睁开眼,我看见他倒退几步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从地上拎起他的扁担,连看都不看我一眼,转身就走!
他真的就这样走了,煽起我遍身的欲火,而他却扔下我一个人走了,我孤零零地靠在大树上,眼巴巴地目送着他的背影,眼泪又哗哗地流了出来。那一刻,一种深深的恨意涌上心头。第二天,庄园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了小六儿小姐被挑水工撞到而摔伤胳膊的事情。
我躺在床上不肯起来,眼看着彭妈妈和大六儿在我的身边忙碌,心里快活得像小兔子在跳舞。昨天,是我将自己的胳膊狠狠地在树上撞了好几下,然后才假惺惺地装出很痛苦的样子回到了庄园。爹爹从外面进来,我撒矫地扑了上去,故意夸张地喊叫着,爹爹像呵护一个三岁小孩子那样将我抱到椅子上,还没等我哭诉完,他已大声喊叫着差人去叫那个该死的挑水工。
很快他就站在了客厅,这是我唯一一次看见他空手走过来肩上没有担子。趁着爹爹转身端茶杯的时候,我极其得意地对他做了一个怪像然后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没想到他很宽容地对我笑笑,低着头老老实实站在那儿任爹爹训斥。
我想他什么都明白了,所以听完爹爹的怒斥,他是那么谦卑地望着我说:对不起,对不起,小六儿小姐,我不是故意的,我……老爷您惩罚我吧,我对不起您,小六儿小姐!当时我实在是走得太快了……”我一边呻呤着一边假装出不怪他的样子,暗示爹爹不要惩罚他。可是爹爹不可能不显示他对宝贝女儿的疼爱,不可能不显示他拥有的在这个庄园乃至整个家族的权势。最后,他令人将挑水工关进柴禾房:三天三夜,不准吃饭!
一直到下午,我仍旧躺在床上不肯起来,看着彭妈妈和别的佣人在我的房间忙碌,我心头那只快活的小兔子不知什么时候早就溜了。
小六儿,你怎么了,坐起来也不披上衣服?大六儿抬起头望望我。
一看见她手里绣着鸳鸯丝帕满脸幸福的样子我就不高兴了:大六儿,烦不烦人嘛?整天就绣啊绣啊,还有一个月才嫁出去呢,你就这么着急?是不是巴不得明天就离开我和爹爹?有什么了不起嘛,成天就在我面前晃过去晃过来,不是成心气我才怪!再说到了外国谁还会稀罕你的帕子?你的那个洋鬼子未必又……”我噼噼啪啪地说着,直到我的姐姐大六儿的眼睛都瞪圆了才住口。
小六儿,我惹你了吗?
我垂下头,待我抬起头的时候,脸上已挂上了泪水。
天哪!小六儿,你又怎么了?大六儿丢掉手里的东西,坐到我的床头。
姐姐!我轻轻叫了一声我的姐姐大六儿,我想我可能是不是做了一件非常非常不好的事情,于是,我忍不住将昨天发生的事情点点滴滴对我的孪生姐姐大六儿说了。她猛然站了起来,愤怒得满脸绯红:你是说,他居然抱了你?!
我老老实实地点点头:是我求他抱我的。他还亲了我好多好多次,可是后来,他突然走了。为什么?姐姐?当时我真的很生气、很难受。
你!大六儿扬起了手。天哪!她分明要是煽我的耳光!我无力狡辩,闭上眼等待着,可是,等我睁开眼的时候,大六儿的手已经垂下来了。不行,你怎么能让一个下人沾污你的身子呢?小六儿,你是庄园里的大小姐,难道你不知道?好大胆的下人,竟然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你是不想活了!我要告诉爹爹去,把他送到祠堂去处罚,推下天桥!大六儿说着就要往外走。我当时不知慌成什么样子,扑嗵一下就从床上跪到了地板上。
大六儿一回头,她那只迈出门槛的脚慢慢收了回来。
小六儿,你这是干什么?她说着,又重新回到我的床前,扶起我。
就是从那天起,我的姐姐大六儿小姐替我分担了我心头的秘密。我把一切的一切都告诉了她,包括我心中那只欢快的小兔子,包括我下身的潮湿。我一遍又一遍地哀求她原谅我心里那些罪恶的欲望。我记得当时我抓着她的手就像抓着母亲的手一样不肯放弃。事实上我们的母亲于我们而言就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她用生命换来了我们的出世。而我们的那些大妈,二妈什么的一串串的妈妈们,她们都有自己的儿子——我们的那些哥哥们。在我十四岁的生命历程中,是我的姐姐大六儿给了我许许多多的母爱,虽然她只比我早出世半个时辰。
万万没想到的是,大六儿也流泪了。她抱着我的头反反复复地说:小六儿,小六儿,你中邪了……”
我是中邪了吗?我喃喃地问自己,姐姐,中邪了该怎么办?
姐姐替我擦去满脸的泪珠,十分坚定地说:反正,你不能去喜欢一个下人,这是绝对不允许的,小六儿!爹爹是绝对不会绕恕你的!还有我。其实我知道,你是不可能喜欢他的,对吗?你之所以这样只不过是想和他玩玩,这是邪恶身缠身,小六儿!以后不许看他了,听见没有,不然的话,我非把他赶出庄园不可!
我很温顺地点点头:我答应你,姐姐,我听你的话!
我知道大六儿一定是感觉到我的话还没有讲完,所以她先是放心地点了点头,然后又奇怪地问:你--还想做什么?
我低下头,老老实实告诉大六儿:胳膊是我自己摔的,都是该死的青苔,不关他的事。我是故意害他的,姐姐!说着我将头歪靠在大六儿的肩上,轻轻地对着她的耳朵说,我想到柴禾房去见他,去跟他送一点吃的。就这一次,行吗?以后我决不再理睬他了,姐姐--
小六儿!大六儿尖叫一声推开我,你刚才还说要听我的话!
我说不出什么理由只得低下头嘤嘤地哭起来。

小女孩儿扶着姐姐走到一把小木椅边慢吞吞地坐下来。正午的阳光从天井直射下来,雪亮亮地照耀着她倦缩成一小团的身影,给她那黑衣黑裙上罩上了一层白光。我看见她的眼神朝那个方向望去了。柴禾屋就在那边。大六儿,我的姐姐,是不是我那抽泣中微微颤动的瘦削的肩让你那坚定的信心就开始动摇了?是不是你自己正处于与异性交往的兴奋中而不能自拔?是的,该死的小六儿正是知道了你的弱点,她一边答应听你的话一边向你提出非份的要求。而你终于又迁就了她的娇气与任性。这一次的放纵,使她真正走了入深渊而无力回头!
我曾无数次地回忆过那个的夜,我的勇气,我的疯狂以及我的一生一世永远没有过的快乐……与我同样年岁的女孩,你知道只属于我的那个夜晚吗?真的,看见大六儿我的姐姐那失落的目光,我急切地想要告诉你发生在柴禾房的故事。
那个柴禾房并不在庄园内,而远在大水井的旁边。天很黑,但大六儿无论如何都只肯把我送到了进入古树林的路口:小六儿!你自己去吧!大六儿望着眼前黑洞洞的一片回过头跟我说,姐姐也只能为你做到这一点了,假如你有这份勇气你就去吧!她明明知道平日里我连一只小老鼠都害怕得不得了。我头一歪:尽管天这么黑我还是能看得清你的眼睛。大六儿,你是料定我不敢去的,对吗?姐姐。怀中包袱里散发出来的热气像火一样温暖着我的心,不,我偏不,我一定要去,小六儿什么都不怕!话音末落,我一头钻进了黑暗中。
就这样我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在黑呼呼的林子间乱窜,好几次都差点撞到了的树枝上,起初只是心里稍稍有些紧张,没过多久,渐渐听到了一个急促的喘气声,心顿时缩成了一团。那其实是我自己的喘气声而当时竟然没有想到!姐姐!彭妈妈!我暗暗地呼喊着她们,双手紧紧抱在怀里。正在那时,头顶上的突然唰唰一阵摇动,仿佛有什么东西纷纷扬扬落到我的头上。姐姐!我惊呼一声扔掉手里的包袱双手抱住脑袋蹲在地上缩成一团。姐姐!小六儿害怕!我听见自己哭泣的声音在夜空中打颤。小六儿要回去呀!这样一喊,倒被自己提醒了,倏地站起来掉头就跑。谁知刚跑出去几步,脚下突然踢到一个软绵绵的东西,我好像明白那是什么东西,一下子就站住了。是的,我想起来它应该是我的包袱,那里面装着我给他准备的热呼呼的饭菜。我之所以要独自一个人在这漆黑的夜晚穿过古树林,是因为我要去见他,是我害他被关进柴禾房的。我为什么要害他?我为什么要去见他?我为什么要将自己赅得死去活来?我哪有心事回答这些问题,却在不知不觉中拾起了包袱又继续朝林子的另一头走去。
隐隐约约,已经能看见柴禾房的影子了。我迈着小碎步急跑过去很快摸到了门边。门并没有关严,里面黑洞洞的传来一个男人均匀的呼吸声。我知道那一定是他的!就这样,我生平第一次面对一个熟睡中的男人久久地闻着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浓浓的汗香味儿。那时候淡淡的月光好像是专门为我而来的,给他的脸上铺上了一层白光,他像一个小娃娃那样地歪着头倦在草堆里睡着了,微微张着嘴露出一股子憨劲。
他突然醒了,飞快地坐起来,痴愣愣地望着我脸上的惊讶久久不能褪去,好半天才低低地喊出了一句:是你?!……小六儿小姐…………天亮了吗,你一个人?怎么敢--
我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急切地将手里热呼呼的包袱打开把吃东西捧到他面前。整整一天没有吃饭他真是饿极了,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就大口大口地吃起来。他嚼饭菜的声音很响很响,很有滋味,我痴痴地望着他,心里那只快乐的小兔子又回来了!待他吃完,我用我的真丝手帕替他抹去嘴角边的油渍。冷不防他抓住我的手,黑亮亮的眸子在黑夜中熠熠闪光。我又一次听见了他渐渐粗重的呼吸,身不由已地倒在了他的怀里,只觉得耳边一阵热气,有一个充满柔情的浑厚的声音在问我:小六儿小姐你叫我不敢相信,你一个人竟然敢走过那片林子。我是在做梦吗?不是!我不晓得……你为什么要来?
我也不晓得!我晕晕糊糊地回答,我要和你亲嘴!像大六儿他们那样抱在一起……”
没等我的话说完,他那发烫的嘴唇开始在我的脸上疯狂地吻起来。很快,无论我们怎样地紧紧搂在一起,无论我们怎样地想将对方揉碎,也解脱不了彼此心中那种烧心的欲望。晕晕糊糊中我好象听见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问我:哦,你懂吗?你晓得怎么做吗?我要你,小六儿,小六儿,我要你……”话未说完,他那双糙人的手开始在我的全身搓摸起来。我的全身酥软了,下身又开始变得湿漉漉地发胀了,仿佛要将什么胀开。天哪!有一个硬硬的东西碰撞了我,我真的是渴望极了,心里发空。就这样,两个人发疯似地往对方身体里钻,翻过去滚过来挣扎着扭成一团,直到我忍不住呻吟起来……不知什么时候,两个人完全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直到欲火慢慢熄灭。
这是哪儿?我突然摸到了身下冰凉坚硬的石板,我们怎么不在柴火房了?
他笑了:下去就是水井呢。
你每天都是在这儿挑水吗?
嗯。口好干,我想下去喝口凉水,你呢?
我、不要,从小彭妈妈就不允许我去那儿……告诉我,我是谁?
小六儿。覃家庄园的小姐。
你呢?
“……
一个挑水工。
我们这是在干什么?
“……
偷情!一个大小姐和一个挑水小六儿!他突然拉住我的手,你的叫声那么大,是不是我弄疼了你?你真好看!
等他喝水上来,我已经穿好了衣服自然而然地就伸开双臂朝他扑过去将头埋在他怀里:偷情真好!你说呢?挑水工。小六儿真喜欢偷情!我一边说着,一边用头顶他的下巴,小六儿以后还要偷情!

古树林依旧黑越越一片,我却再也用不着害怕了,他执意要背我送出林子,我极其温柔地将头歪贴在他的背上随着他身子的起伏而摇晃着,心里头满是温暖。说真的,小六儿多想这样永远地走下去啊!
慢点嘛!
已经好慢了!小六儿,你不能回去太晚了!你不能……”
不等他的话说完,我就用小拳头捶他的背:小六儿不想回去了!
瞎说呢。
天哪,怎么就到了呢?都是你,都是你要走快,走快!
的确,已经走出林子到路口隐隐约约看得见进入庄园的侧门了。那时候他是突然站住的,转过头朝我深深地呼吸了一下:小六儿,听我说一句话……”之后,他一字一句地说,就是把我推下天桥、我也心甘!
是的,一直到现在,我还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得到当时我听到他那坚定的声音时内心深处的颤动。我不知道在那个漆黑的夜晚还有没有谁听到了他的声音。我相信起码有大树,有在黑夜里睁大眼睛的猫头鹰,有所有的没有名字的小草或者小虫子们!当时,我从他的背上滑下来了,他猛地转身又一次将我抱起,我垫起脚将热呼呼的嘴唇凑在他的耳边一字一句地说:不!小六儿绝不让你下天桥!说着,我狠狠地亲了他一口撒腿就跑。大六儿早已满脸焦急地等候很久了。看见我浑身沾着草屑以及红扑扑的脸,她怔住了,然后扭过头去不理我。
是不是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会这样?姐姐,你和那个洋青年也是这样的吗?当时我完全浸醉在那种无法解脱的回味中,竞然没有顾及到大六儿的感受,直到她冲到我面前狠狠地煽了我两个耳光:不知羞耻的下流东西!尽管脸上火辣辣地疼痛,尽管这是疼我爱我的母亲一样的大六儿第一次动手打我,然而我却没有哭,反倒十分坚定地甩出一句话:就是被推下天桥也心甘情愿!
话一出口,大六儿第三次打向我的手掌在半空中停住了,我吃惊地看着她,只见她眼里的泪水像泉水一样涌出来。
姐姐!我扑到她面前,姐妹俩紧紧地搂抱在一起。
许久,大六儿停止了抽泣:小六儿,是姐姐害了你,姐姐根本就不应该答应你的要求,姐姐头发昏了,让你去跟他送什么饭呀,是姐姐该死!小六儿,听我说,这件事情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绝不能!知道吗?如果有一天被爹爹发现你就活不成了!
我轻轻地理了理大六儿的乱发,真诚地对她说:姐姐,他对我说就是被推下天桥也心甘。姐姐,小六儿真的好感动!我……”
不!大六儿狠狠地抓住我的手,这一次我绝不能依你的,我一定要把那个人赶出庄园!

整整一夜,我似睡非睡地沉浸在一种疯狂的回味之中,他的每一个细小的动作,呼吸、亲吻、疯狂--柴火房发生的一切的一切,都一次又一次地从我的小脑袋里重复经过。大六儿也没有睡着,其实好几次在我略略清醒的时候我应该都听到了她的叹息声。幸亏第二天他的那个未婚夫又来庄园了(他正在筹备娶她)。大六儿红着脸去见他又红着脸回来,我们彼此心照不煊。
清早,我假装托着伤胳膊在庄园里荡悠,没有一个人不关切地问我的伤势。我只得装出痛苦的样子一一接受他们的安抚。爹爹一见到我就说:小六儿,又到处逛,哪里像个女孩的样子,快回楼上躺着,手还痛么?
痛死我了,爹爹哟!
哦哦哦,让爹爹看看。爹爹抬起手想摸摸又生怕碰疼了似的犹豫不决。

唉哟!小六儿!一个尖嗓子的女人冷不防从天井边钻了出来。她是我的小妈。在我所有的妈妈中我最不喜欢的就是她。有时候我真想不通爹爹怎么会娶上这么一个讨厌的女人。有人说她的样子有点像我的亲生母亲,这又怎么可能呢?我的心肝宝贝儿,快回楼上躺着,看你把你爹爹心疼成什么样子了?突然,她的脸色一变,我说老爷,您也不能太惯着她们了,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不在自己的闺房里呆着,成天像个疯丫头似地东游西荡也不怕人说闲话?老爷您是不知道,庄里庄外,都议论着呢?大六儿的那位洋女婿又来了,不就仗着他在外国呆过几年吗?我就不相信外国就没有男女之别,还没娶呢,哪有三天两头就往庄园跑的道理?还是早点办了好--
爹爹的脸色已经开始变了,小妈还在那儿唠叨个不停。
行了!爹爹终于很烦燥地甩甩手扬长而去,我也赶紧开溜。
我的小六儿小姐,你又去哪儿闲逛啊?小妈大声嚷嚷起来,眼看着就要把她从爹爹那里受到的气全都朝我身上撒过来,吓得我拔腿就跑。
佣人们对于我的闲逛并不陌生,平时我们可以去庄园的任何一个地方。他们见到我只是问:哟!小六儿小姐来了,怎么不见大六儿小姐呢?有的人这样问着,脸上的表情分明有些异样。
我就这样躲躲闪闪地溜到了庄园的侧门。太阳早早地就出来了,古树林里于是有了一绺绺倾斜的白亮的光柱,我在那些光柱间跳跃着,快乐得像个三岁小孩。本来,林子就热闹极了,各种小鸟在我的头顶上叫个不停好不令人欢喜哟,一想起昨夜害怕成那个样子,我简直有些弄不明白!
又看见绿荫下的柴火房了。就在我预备推门的那一刹那间,小手突然又停了下来。那是因为我的视线一下子触到了的不远处的青石板,昨夜的情景全浮现在眼前,回头看看半掩着的木门,想象着他熟睡中的可爱的模样,顿时心里头盛满了温暖。说真的,一时间我无法形容当时我心里的那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好象是一个孤孤单单的人儿突然间就成为另一个人的一部分了,而那个同样成为我的一部分的人如同冬日的木碳火无时无刻都在向我散发着红艳艳热。不知为什么,我轻轻地吐了一口热气,无意间又回过头望了望远处的青石板,因为我知道顺着青石板一直往下就可以到大水井么?于是,我真的就转过身向青石板走了过去,刚下了几级,便看见了不远处那几道厚重无比的大青石堆成的坚固的石墙,就是那几道石墙将大水井严严实实地包围着,庄园之外的人无法挑到里面的水。当时,我好象是被那种森严的气势吓着了,终于没有继续往下走又折回了柴火房的门前。

想到的是,柴火房根本没有他的影子!
我无法形容自己那一刻的惊讶程度。只记得好像是地叫了一声撒腿便跑,跑得非快非快,只听见耳边的风声呼呼,差点被路旁的青苔滑倒而我全然不顾。冲进庄园,我像个疯子一样地穿过天井、殿堂、院坝--突然,我急促的脚步停了下来,不!我不是看见他了,我是看见了另一个挑水工,他的姿式与从前的他的一样,微微踮起脚将水桶底搁在池沿,用手将桶底轻轻一托,桶中的水连同漂浮在上面的桐子树叶一起哗啦一下流进了水池里。那个挑水工转过脸,见我在打量他,很有些拘紧不安:
……小、六儿小姐,有、事吗?我……”
我没好气地哼了哼,扭头就走。
我真傻,想想昨晚大六儿的那个样子吧,她狠狠地抓住我的手,狠狠地说:这一次,我绝对不能依你的,我一定要把那个人赶出庄园!我应该什么都明白了。于是,我拔腿就往后院的竹林里跑。对,我要找到大六儿,要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把他怎么了?她把他赶到哪里去了?
我发疯地在后院四处乱窜,平日去不得的地方,我都去了,包括那些带刺的灌木丛中、奇异幽深的山石堆里,渐渐地,我开始失望了。偌大的后院,哪儿有大六儿他们的影子呀!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外面传来一阵高过一阵的急促的喊声,是彭妈妈和一些下人在找我了。说实在的,我好像能看到彭妈妈脸上那种焦急,但任凭她们怎样的大声喊着我的名字,我就是根本不予理睬,只顾埋着头在林子中乱窜。
最后,当我满脸沮丧地出现在人们面前的时候,我看见彭妈妈胖呼呼的身子向后一仰差点摔倒,紧接着,她呼了一声小六儿就惊讶地朝我扑了过来,一边搂着我一边替我吹去脸上头上的草屑:天哪,天哪,小六儿,我的心肝儿,你这是玩得哪门子戏?啧啧啧……手明明还没好,你到处乱窜哇,你这不听话的丫头!你看你这一身都成什么样了,彭妈妈不说了,你自己看……自己看吧!
大六儿不见了……”我可怜巴巴地望了望彭妈妈,刚一开口就哭了出来。
你找大六儿?彭妈妈几乎有些不相信地望着我。就为了找大六儿?
我点点头,顺便就将泪水揩在她的肩上。
又没姑娘样了。彭妈妈嗔怒地拍拍我的脸,大六儿他们出去了!
这也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大六儿居然撇下我出庄园玩去了!并且是和那个洋青年一道!
我决定也要出庄园。在我十四岁的所有的日子里,我其实只有很少几次出过庄园。彭妈妈当时一听就慌了,连连叫人一定要找爹爹禀告,还要找轿夫、找丫头陪我,我摇摇头:不要,不要,我要自己去,我什么都不要,轿子也不要,丫头也不要!我要一个人去找该死的大六儿!
天呢,这么大的事我可做不了主啊,小六儿!我的小仙人,你这不是叫彭妈妈为难么?小六儿!要去明天去行么?等你爹爹回来后明天去。
烦死了!烦死了!我一边嚷着一边往外冲,又猛地回过头对着撵在我身后的那帮人叫起来,讨厌!都走开,我不要谁跟着我!最后,彭妈妈实在是犟不过我了,只好拖住我草草地梳了个头才又跟我一起出了槽门。
出槽门不久,就遇见了好些与我年龄相仿的女孩儿,她们个个都背着背篓,人人的头发都梳得很整齐像是抹了猪油一样的光光亮亮。我听不清她们在说些什么,但嘻嘻嘻的笑声很诱人。如果不是急于找大六儿,我一定会走上去跟她们说说话。我记得彭妈妈曾经很瞧不起的跟我说起过庄园外面那些穷人的日子,他们很脏,又没有教养,女孩儿个个都长得跟笨猪似的非常丑陋不及庄园里小姐们的一个脚丫子。不,彭妈妈显然是在瞎说!眼前的这些女孩儿分明穿得很干净,脸上虽然不是很白但也没有脏物,只是弄不懂她们为什么在这样的季节却要穿那么多,而且长的穿在里面,短的穿在外面,这样每一层的衣襟都露在了外头。我问彭妈妈原因,她含含糊糊地说:她们是去赶场呢,穿着给外人看的,没有借都要借一身。
我摇摇头瞪了瞪彭妈妈,故意提高声音:可是她们并不脏,她们其实很干净。
没想到乡场上满是女孩儿的身影,她们大都羞羞涩涩漫不经心地将背篓里的东西拿出来慢悠悠地摊在地上,自己就蹲在一旁等着。那些像她们一样的年青的男孩子空着手过来了,做贼似地四处打量那些女孩儿,时不时有那么一个男孩朝她们中的某一人面前走过去了,蹲在她面前比比划划。听不清他们在谈一些什么,有说有笑的,好不叫人羡慕。我看见有一对说说笑笑一阵子后,女孩子忙收拾东西,两个人一起离开了乡场,他们这是在干什么呢?不像是在卖东西吧?要是平日,我一定要问个明白,可惜那时我一心只想找到大六儿他们。再说彭妈妈莫名其妙地显得好些紧张,生怕我多问了,拉着我在人流中穿梭,脚步匆匆。突然,我惊叫一声:彭妈妈!
啊,我竟然看见他了!他像那种闲散惯了的人一样,抱着手在乡场上漫无目的的闲逛,所不同的是他的神情与别的男孩子并不一样!他是怎么了?脸上从末有过的茫然如同换了一个人似的。从一个姑娘的背篓面前走过的时候,他明显地迟疑了一下,欲蹲下,却又站直身子埋着头走开了。我看见姑娘眼里那惊喜的目光倏地就散开了。他这是在做什么呢?我敢肯定今天的乡场一定有什么名堂!这时候,彭妈妈也看见了他,她赅得呼地拉起我的小手:我们回去!我狠狠地甩开彭妈妈的大手期待地望着正朝我们的方向走过来的他。
天哪!彭妈妈喘着粗气惊叫起来狠狠地扯住我的手,小六儿小姐,你不可以这样去望一个下人!走!
干什么?我突然回过头,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你难道不是一个下人吗?看见彭妈妈惨白的脸上那肥厚的肉隐隐约约跳动了几下,我马上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待我抬起头,那边的他正直楞楞地望着我,我们相隔只不过一、两丈远,四目相对,但谁都没有开口。不一会儿,我感觉到自己的目光渐渐地模糊了。
一只肉呼呼的手伸过来将我脸上的泪水抹去。我侧过脸,又看见了彭妈妈那张慈祥的胖脸,我扑进她的怀里嘤嘤哭出了声:彭妈妈,对不起,刚才小六儿说错话了……你怪我吧!
彭妈妈摸着我的头:……不要紧,乖小六儿,外人都看着呢,我们回庄园去吧。彭妈妈晓得你其实是想找哪个,不行啊,小六儿乖乖,他已经被大六儿赶出庄园了,不行啊,小六儿,你年轻不懂,那是绝对不允许的!
我慢慢转过身望望远处打量着我的他,又看看彭妈妈,极其坚定地说:没有不行的!小六儿一定要!
就在这时,他突然一转身大步大步走进了人群中!
彭妈妈再也忍不住了,揪住我的手不肯放松:不行!小六儿,彭妈妈再也不能依你了,再不回去老爷会要我的命,走,我们回去,小六儿,彭妈妈求你了……”
行了行了!烦死我了,要回去你一个人回去,找不到大六儿我决不回庄园!说完,我扭头冲进人群中。后来,有人对我指了指乡场边的小树林。
在那个小树林里我遇见了一对曾经在乡场上出现过的男男女女,女的含情脉脉在低声呤唱什么,男的满脸的喜气一边回唱,一边拉住女孩儿的手朝隐蔽的地方去了。
我终于找到了我的姐姐大六儿。当时,她正与那个洋青年在一块大石头后的草堆上抱成一团,可以想像得到他们看见我时的那个惊讶的表情:"小、六儿,你、怎么、来了?姐姐倏地坐了起来。
为什么小六儿就不能来?
不不不!姐夫(我想我早就该称他为姐夫了)满脸的兴奋,小六儿你真该来看看,看看那些青年。知道今天是什么节日吗?我的天,这不就是西方的情人节?真好,真好!彭妈妈,告诉我,这是一种什么风俗,从前我为什么不知道?告诉我!
彭妈妈为难地望着姐姐,就是不肯开口。
为什么?难道还不能说吗?姐夫觉得不可思议地耸耸双肩。
姐姐扭过头望到远处,她的声音非常细小:彭妈妈你就讲吧。
彭妈妈的嘴唇动了动,又看了看远处的庄园,终于对我们讲述了这个只属于庄园之外所有与我们年岁相同的女孩儿的节日。这个节日的名称叫女儿会。每一年的这一天,住在庄园周围四山五岭那些人家的女孩儿都可以打扮一翻到这个乡场上来赶场__实际上是与男孩子相会。知道他们彼此谈的是什么吗?是背篓里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的价格。如果女孩儿将价格慢慢往下降,那就说明她对男孩子有意,降到最后干脆不要钱的时候,两人就可以收拾东西到小林子里去对歌,山歌越唱越情意绵绵,就可以找个幽静的地方去了。反之,价格越喊越高,男孩子就得知趣地离开另找目标。多少年来,官俯对这种风俗屡禁不止。就是小六儿的爹爹们也对此没有完全管止住。好在这种乱七八糟的日子每年只有一天。
我的天!姐夫得再一次将我的手抓住了,我用力地甩开他扑到大六儿身上高声说:姐姐,我要他回庄园!一定要!
天!小六儿,莫忘了它不是你们的……”彭妈妈当时的脸突然间变得惨白。

我终于又看见他了!那是在女儿会的第二天早饭以后,大六儿送走她的未婚夫回房拉住我的手,满眼忧郁地痴望着我,很过了一会儿才说:他又回柴禾房了,但是姐姐不能让你再……”我不管她后面要对我说什么话,只是狠狠地抽回我的手就噔噔噔下楼了。等到我慌慌张张地穿过巷子走到厅前,没想到却被彭妈妈逮住了:调皮丫头儿,又想往哪儿溜?快上楼吃药去,又怎么了,哪个惹你了……还在想那个毛头娃儿?明儿叫老爷把他推下天桥去……”
啊!无意间我突然惊叫一声,幸亏彭妈妈抓着扶手才没有跌倒。
吃了药,见我又要下楼,姐姐唬着脸什么话也不说地面对我,我心里烦极了,冲着她喊道 :是不是你的那个他走了你没伴儿了才想起跟小六儿玩?我不要!我要一个人出去走走!
是的,我又看见他了!我隔着窗子呆呆地望着他倦缩在草堆上的疲惫困乏身影,在我十四岁的体内顿时涌起一阵从未有过的温情,那温情溢满我的心头,我只想冲进屋搂住他的头好让他在我的怀里香喷喷地睡着!
就在那时,他突然醒了。他一定是知道我的存在,要不为什么没有一丝犹豫刚刚睁开眼睛就直接望着我呢?
他当然明白我的眼神,虽然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眼里却充满了令我心头热呼呼的关切的问候。
小六儿小姐!您来了。是那个新来的挑水工突然间从井台下冒了出来。该死的毛头娃儿,敢把您撞了,对他莫心软,小六儿小姐!
我调皮地撇撇小嘴:就是,饿他三天看他还得意不!
小六儿小姐,一个人莫到井台边去喽,深得狠哪。
我连连点头。
等这个讨主子欢心的胡说八道的人走远了,我才敢转过头。
他仍旧躺在那儿,我相信他的眼睛一刻都没有离开过我。我四下里迅速扫了一眼,然后将纤纤小手伸进了窗格子里。
他双肘一撑坐了起来,但只是对我摇摇头:回去吧!小六儿小姐。他说着不想多看我一眼似地转过头去。
说真的,我没想到他的拒绝,回忆起昨天在乡场上看到他的那个情景,想起先前听大六儿说起他又回来时我的那份激动,委曲的泪水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我地抽回一双手,拔腿就跑。

然而,女孩儿的矜持并没有管住那已存在于我的骨子里的渴望。相反,带着女儿会给予我的勇气,就在当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又一次独自一人穿过了那一片古树林。我们又像第一个深夜那样疯狂地揉在一起,许久许久才平静下来。在这死一样沉寂的夜的柴禾房里,我觉得好像只有我们才是活着的生命!天哪,小六儿太热爱自己的生命了!
小六儿,你真好看,真的好乖,我都生怕把你碰坏了。
你已经把我揉坏了,全身上下到处都痛,知不知道小六儿已经没有一个完整的小六儿了……没办法,我就是喜欢看你,看见你我的心里就有一只快活的小兔子在跳。我天天都在想你,没有办法赶走你。你不知道你被姐姐赶出去了我心里是多么的难过,跟快死了一样。讨厌的家伙!我已经不能够不想你了,你是一个魔鬼缠上我了!我恨死你!我问你,昨天在乡场上看到我为什么不理我就走了?
小六儿,我怎么理你呢?
你为什么就不能像那些人那样跟我讲价?邀我到小林子里上去玩,教我唱那些歌?
--只因为你是覃家庄园的小姐--记住,小六儿,你的彭妈妈说得对,这种节日不属于你们的。
你胡说!你再这样说我要生气了。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小六儿,我的乖乖,整整两天你没有一刻离开过我的脑子。梦里和醒来到处都是你的影儿。你才是个小魔鬼儿缠上我一个下人了,我问你小六儿小姐,你到底想干什么?想害死我么?
我喜欢你!我将脸贴在他的胸前,是这个挑水工想害死小六儿小姐。
小六儿,你晓不晓得你是不能够喜欢我的?
为什么?我睁大眼睛,为什么你现在要跟我讲这样的话?小六儿已经喜欢上你了啊!晓得吗?我的心已经被你活生生地掰开了,从此不再有完整!
他突然沉默了,好像生怕我立刻就会消失似地将我搂得喘不过气来:对不起,我的小六儿,对不起!
我用小手捂住了他的嘴。
好好好,我们不讲这些,好么?--你的爹爹要是知道了他不会饶恕你的……你晓不晓得我担心你,小六儿乖乖,我是大不了要下天桥的,摔死了也心甘……你不同,你的命贵。
不!我又一次将嘴唇贴在了他的嘴唇上,喃喃地说,你不能摔死,我要你娶我,听见了吗,小六儿要出门做你的媳妇儿。
小六儿!
我被他那双有力的臂膀搂得几乎都要窒息了,他热腾腾的嘴唇贴在我的耳旁:我的小六儿乖乖,听话,快快回去,天亮别人发现就不得了了。
小六儿不喜欢听这种话。我将头埋进他的怀里又扯着他的汗褂子捂住我的脸。
小六儿你真任性哩。
不,我很乖。
很乖就听话快回去吧。
你还没答应我要不要娶我,怎么了?你不想娶小六儿吗?
娶娶娶……”
真的?我高兴得抬起头,在他的嘴唇上又亲了一下,人为什么要亲嘴呢?
他笑着摇摇头,同样亲了亲我。两个人又紧紧地搂抱在一起。我就是不走,我要和你抱到天亮,让全庄园的人都来看一看!我咕噜着,使劲使劲往他怀里钻。直到他非常用力地将我一推,本可以高高兴兴离开的我结果只落得眼泪汪汪而去。
他又像上一次一样地背着我要将我送过古树林。因为不欢喜,我靠在他的背上一句话也不愿说。黑呼呼的树林里不时传来一阵阵叫人毛骨竦然的怪叫声,吓得我双手紧紧挽住他的脖子。
天桥很吓人吗?我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偏偏要在这样的时候来问这样一个问题。
他突然站住了,点点头:你爹爹从来没让你们去过那个地方?也是哦,他怎么会让自己的宝贝闺女去那种地方?
嗯,没去过。彭妈妈说那是一个杀罪人的地方,好骇人的!
我感觉到他又点了点头:那其实是一个几百丈深的峡谷,确切地说是你们覃家杀人的刑场。你晓不晓得你们覃家杀人既不用枪也不用刀,被处决的罪人要被人从一块凸向深谷的石头上推下去,几百丈深哪,人还在半空中,肚子就被风灌炸了,五脏六腑都爆出--等到落入谷底,更是摔得个血肉横飞,四分五裂--几十年了,天桥下尸骨累累,从没有一具是完整的--老人家们说,每每夜深人静时,谷底鬼火燎燎,那是那些残破的鬼魂争相跑出来四处游荡--
啊!我突然惊叫一声捂住了他的嘴。
他反倒笑了:说真的,我的小六儿乖乖,我不怕!他说着突然将我放下,一转身紧紧地搂住了我,还是那句话,得到了你,就是下天桥我也心甘!
不!我突然哭了起来,小六儿不会让你下那个地方!小六儿离不开你,呜呜……”
唉!你真是个小六儿啊,你晓得我们这是在做什么?是犯死罪!小六儿,你真的不相信吗?天哪!你这样叫我怎么放心,哪一天我真的--下去了,又怎么放心得下你?
不!我又一次捂住他的嘴不让他说下去,如果真有那一天,就是小六儿害了你了。原谅我,起初我只是想跟你亲嘴--我--
他连连摇头不让我说下去:其实我也和你差不多……不准说这些了,我问你,你真的是覃家庄园的小六儿小姐么?你怎么会喜欢一个下人?天呢,我也不晓得是不是在梦中?
是的,你是在做梦。我调皮地拧了拧他的鼻子,突然踮起脚狠狠亲了亲他的脸:你不用送我了。小六儿现在什么也不会害怕。你要是真的下去,我们一起!说完,我一下子就跑开了。
等到我一个人偷偷地摸进闺房,毫不掩饰地拧亮油灯,才发觉大六儿的眼睛睁得出奇地大,她一动不动地望着天花板,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地说:疯子!我一定要让爹爹把他推下天桥!
那个时候的我已不再是从前的小六儿,我处在一种疯狂之中却不知道什么叫做疯狂。我连自己都不知道是谁了,大六儿又是谁呢?所以对于姐姐的愤怒我无动于衷。我沉醉在热恋中,从来没有设想过我和他的将来。我不知道我心头那颗罪恶的种子已经发芽生长,一天比一天强壮么?总有一天它会冲出我的体内向世人昭展!
我恬不知耻地爬到大六儿的床上去恳求她让她告诉爹爹,我想成为那个人的媳妇。
这一回是大六儿发疯了,她一把掀开被子:下流坯子!不要脸!尖叫声中她又一次给了我重重几个响亮的耳光,直到我嘴角流出的一滴血滴到床上——这是几天之内第二次挨我的亲生姐姐的耳光,我长到十四岁还没有人敢碰我一个指头!
大六儿又像上次打我之后一样搂着我哭了:对不起小六儿,姐姐打你了,打痛你了,姐姐该死呀!
我抓住大六儿的手不让她打自己,眼泪也唰唰地掉了出来:姐姐,小六儿该打,我一点也不怪你。
你,你这是跟下人偷情?小六儿!
偷情有什么不好?我固执地瞪着眼睛,为什么你能够我就不能够?
……”姐姐气愤得将我搡退几步。
我没有被姐姐的疯狂吓倒,相反我是出奇的镇定和从容,我相信那一刻我面对着大六儿的目光是最真真切切的,我像一个成熟的女人那样吐露心扉:我喜欢他,我要做他的人!就像你想做那个洋青年的人一样,姐姐,小六儿不是傻瓜,小六儿看见你和他偷偷地抱在一起,在林子里。为什么你能够小六儿就不能够呢。你说就因为他是一个下人,在你和爹爹他们的眼里,下人很脏是不是?可是我喜欢,小六儿就是喜欢他身上的汗味儿,谁要是不依小六儿的,小六儿就话不成了!知道吗?大不了让爹爹把我们推下天桥!我们不怕!姐姐,你说我们的爹爹他会这样做吗?他不会的,是不是?他那么疼爱我们,他怎么舍得让我去死?
小六儿!姐姐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你都不要脸,姐姐还怕什么呢?明儿我就去跟爹爹讲了……小六儿,听我说下个月姐姐就要离开庄园,你怎么办?爹爹那么忙碌,哪个来管你,陪你?听姐姐一句话,再别去见那个人了,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小六儿会后悔吗?我非常认真地打断大六儿的话,肯定不会的!

第二天,大六儿说她没有见到爹爹。
那一夜天黑得出奇。我像一个幽灵赤着脚轻飘飘地跑下绣楼,穿过天井,穿过走廊,穿过厅堂,跑过死一般沉寂的大半个庄园,跑过伸手不见五指的古树林来到了柴禾房。我不知道自己哪来那么大的勇气,看来我真的早已不是从前覃家庄园里那个叫小六儿的大小姐了!当我喘着粗气双手扒着窗棂朝里张望时,我又看见了他那闪光的眸子。
他几乎是扑倒在窗前的,低声而又严厉地蹦出两个字:回去!
我一听鼻子就酸了。松开手,包袱地掉在了地上,沉闷的声音在黑暗中传得很远很远。
回去,小六儿小姐!他的语气很坚决,陌生得令我有些辛酸。怎么了?他难道不知道我一个人深更半夜从楼上跑到这里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吗?我顺着窗子摸到门边,一脚踢开了原本就破残的门。
黑暗中我完全能感觉到他存在的方向,几乎是毫不犹豫就扑进了他的怀里嘤嘤抽泣起来:你不喜欢小六儿了么?为什么要赶她走?
傻六儿,傻……”他喃喃地说,将我紧紧地搂住。
我贴着他的胸脯说:明天吧,明天大六儿就去跟爹爹说我们的事情……”
他的手突然停止了动作,愣了愣,双手捧起我的脸:你说什么?
我挣开他的手又将头埋进他的怀里:你听见了,故意问的,我偏偏不说了!
我感觉到他的胸脯抖动了一下,一股长长的气流慢慢地吐出来,全都喷到了我的脸上:你真是太天真了,小六儿我的心儿,你的胆子真大呀?知道吗?我不是怕死,自从有了第一次,我就有准备了--我只是担心你--舍不得你!小六儿,有时候你真叫我害怕!
害怕什么,你说说,小六儿不就是喜欢一个人吗?她犯了什么错呢?再说又不是我要喜欢的,是她自己要的我想管也管不住呀!那些庄园外面的女孩儿还可以有什么女儿会,而小六儿呢?小六儿就不能有吗?

他没有回答我的提问,双肩耸了耸笑笑:唉呀,几天没挑水我的肩膀又发痒了,都怪你让我亨了几天大福。明儿再不挑水我就过不出日子来了。你这个调皮捣蛋鬼儿?
你才是鬼儿?你是魔鬼儿引我走火入魔?
他笑着狠狠地拧了一把我的小鼻尖儿:你是风流鬼儿,狐狸精迷住我了……”
我又感觉到他的胸脯抖动了一下,又有一股长长的气流从他嘴里呼出来:跟你讲一个事情吧。
什么事?
你晓不晓得往年这座庄园是我们彭家人的?
你瞎说!
他摇摇头:我怎么会拿这种话乱说?还是在我们小时候我祖祖就跟我讲了。
他怎么说?
那个时候我们彭家老祖宗是这四乡八里最有钱的人家,是他们置了这个庄园。有一天从四川来了两个木匠在彭家做活路,一做就是几个月。后来,有人发现小木匠和老祖宗的小老婆缠在一起了。果然不到一年,老祖宗提着一箱子书和一床薄被子搬出了庄园——他是被小木匠和小老婆赶出去的……你不相信?知道吗?那些书就是证据,至今还在,我全都读过。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睁大眼睛瞪着黑沉沉的房间。
傻六儿你还不懂吗?那小木匠就是你们覃家的老祖宗。从此,两姓人的生活就换了个位置……”
是吗?你说的是真的吗?爹爹怎么就没跟小六儿讲过呢?……”
你又傻了,你的爹爹怎么会跟你讲这些呢?一族之长,独霸一方,是没有人敢与他抗衡的,他哪里允许别人用任何事情削减他的权威!后来,你们覃家的祖宗逐年扩建日渐大发,你看看现在的庄园,前面的西式柱廊和东北角的门楼都是才修没几年的。
这么说……你就更有理由娶我了?我突然像发现什么似地好高兴了。
你错了!黑暗中传来他变得低沉的声音。
为什么?
越是这样,你爹爹越是不能答应我们的婚事。小六儿听话,早点回去睡觉,我不能害你。
又讲这种怪话,小六儿不爱听!你是不是真的不喜欢我了。我突然从他怀里钻出来,躲到他的背后拦腰抱住他结实硬朗的腰身。
你不懂,小六儿,正因为我太喜欢你了我才这样为你着想……我求求你快走,小六儿,今夜我的心里老不踏实,庄园那边怎么样?你来的时候遇见什么没有?不对,太静了,连虫虫的叫声都听不到,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觉得跟往常有点不一样了吗?我的小六儿乖乖,快回庄园去!我为你担心死。
你不是。你是口是心非,你胆小如鼠。像你的老祖宗一样窝囊无用,你……”我知道我说错话了。他停在那里好久没有做声,冷不防他猛地转过身将我扯进了怀里害怕我被人抢走似地揽住了我。
小六儿,无论你怎么说我,我都担心,快回去吧。你想我们之间长久些吗?你想不想?要是被人逮住,我们就不能再在一起了,你知道不知道傻姑娘?我不是胆小如鼠--
对不起,我,我说错话了,别怪我,我知道你有千条理由、万条理由撵我走,可小六儿只有一个理由……”
什么?
我喜欢你!
话音刚落,我就被他按到在草垛上,是的,我能感觉到他全身的热血在体内沸腾起来了。那烫人的嘴唇,烫人的脸,烫人的双手以及烫人的呼吸足以将我融化……直到我们忘却了一切像蛇一样地缠绕在一起不分彼此……
柴禾房的门就是在那一刻被人一脚踢开的。当摇晃的油灯照耀着我们赤裸裸的身体时,我的眼前梦幻地闪过一道道白光。恍恍忽忽中,好像是大六儿朝我扑过来了,她喘着粗气把他从我的身边掀开,十分迅速地用什么东西裹住了我的身体,紧接着好像是彭妈妈将我抱了起来。我满怀的温馨,感觉自己像童年一样地将双手缠在她那肥厚的脖胫上。
爹爹惊雷般响亮的吼声在夜的庄园里四处乱撞:不要脸的小溅人!
爹爹!我的姐姐大六儿拖着哭腔跪倒在爹爹的脚旁。
老爷,是我强暴了她!他突然一丝不挂地从地上站起来,幽暗的灯光在他结实而充满力量的身躯上跳跃着,天哪!他就像一蹲伟岸的神那样神圣而不可侵犯!
将那个小淫妇一同捆起来!爹爹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咬牙切齿地命令家丁。
几乎是同时,抱着我的彭妈妈还有其它的人扑嗵一声跪下了地。
突然,我看见几个家丁朝他冲上去将粗大的绳索套在了他的身上……
不!我冷不防从彭妈妈的身上滚落下地,疯狂地朝那几个家丁冲过去。我不知道包裹我身躯的布单是什么时候掉落的,是的,是因为我洁白而又美丽的玉体将在场所有的人都镇住了,包括爹爹在内,包括我的他。我骄傲地挺着我那并末完全发育的挺拔而又小巧的双乳朝他走过去;我看见他摆开身上的绳索,从从容容地从地上捡起我们先前丢掉的衣服朝我走来。在众目睽睽之下我们相拥在一起!也许是最后一次,他用他那火烫的嘴唇亲了亲我的额头。
地一声清脆的耳光中,我一个踉跄摔出去好几步倒在墙角,在被火燎一样地疼痛中我渐渐失去了知觉……

不!用不着为我难过。你这个善良美丽的女孩儿,我看见了你眼里闪烁着点点泪光,说真的,反倒是我感到遗憾,我无法让你体验这种幸福和自豪。故事还没有讲完,小六儿还要继续为你讲下去。我知道那个漆黑的夜已经深深地烙在了覃氏庄园每一个人的记忆深处,它是耻辱,是伤风败俗,是丢尽覃家脸面的罪恶的夜晚。
那个无耻下流的夜晚打破庄园几十年的沉静。
我发着高烧时而清醒时而迷糊。在我稍稍有力气说话的时候,我吃力地欠起身子想下床。
小六儿!彭妈妈抓起我的纤纤小手,刚刚开口泪水就涌到了她那肥厚的脸颊上。
怎么了?我听见了我的姐姐大六儿的声音。
她醒了。大六儿小姐!
我的眼睛还有些晕花,但我依然看见了大六儿那张好看的脸。她用手摸着我的额头,带着笑腔轻轻地叫了一声:小六儿!
我咧咧嘴想笑一个给她们看。
睡吧,小六儿。彭妈妈将我的手放进被子里,背过脸去,造孽哟!
姐姐!我轻轻地喊出了声,爹爹……他一直没有来看过我吗?
爹爹已经有两天没吃饭了……”姐姐红着眼睛的语气里很有气埋怨。
小六儿不好,小六儿一定让爹爹生气了。突然间我的心里十分难过,想起从前那个疼爱我的在我们记忆中从来都是气宇轩昂的父亲,一阵热流从眼角淌过,……想见见爹爹……我想……姐姐,你去告诉爹爹……你怎么坐着不动啊!姐姐,快去告诉爹爹……”
小六儿!彭妈妈用她软呼呼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我的脸,小六儿我的心肝儿,你爹爹……恐怕不会来看你了……”
头一阵晕眩,整个房间都好像在打转,我慢慢闭上眼睛,好一会儿,又自言自语地说:“……小六儿其实知道,整个庄园她就只剩下姐姐和彭妈妈。爹爹从此不再疼爱她了,她就只剩下姐姐和彭妈妈,看不起她……也许……小六儿活到尽头了吧,是不是姐姐,彭妈妈?我突然睁开眼睛,满眼的迷悯。
大六儿扑到我的身边:你说什么呀,小六儿!姐姐绝不准你这样想……彭妈妈,你要答应我,我走后你要照顾好小六儿,她已经没有别的亲人……你就是她的母亲……”
朦朦胧胧之中,我好像看见姐姐和彭妈妈哭成一团。
我一定要见见爹爹。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我竟然坐了起来。
姐姐和彭妈妈慌忙扶住我要我躺下,我发疯似地挣扎着:别拦我,我要见爹爹!我要见爹爹呀!你们为什么不让我见爹爹?我要去求他,求他不要把他推下天桥,我不要他摔死……不要……”
直闹得满身是汗,我虽然慢慢安静下来,嘴里仍然有气无力地喊着:姐姐、彭妈妈,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去跟爹爹说说……求求你们……”我一边喊着,一边流泪,一直喊到迷迷糊糊昏睡过去。
这样反反复复折腾了许多次,直到全身软得像棉花一样,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恍恍惚惚中听见大六儿的尖叫声,紧接着就噔噔噔地下楼去了。是去叫爹爹了吗?我的心砰砰直跳。那一刻,我使劲睁大眼睛不让自己疲倦,我多么盼望听到往日里我那熟悉而有力的脚步声!然而不知过了多久,我的眼睛都有些酸了,头一阵热一阵凉,真累呀!……迷迷糊糊中,我终于听到上楼梯的声音了,我又睁开眼睛仔细辩认……是大六儿,她一个人,没有爹爹。
我应该晓得的,爹爹不会来看我了。我绝望地说着,眼角的泪无声地流淌出来,告诉我彭妈妈,爹爹会把他怎么样?
可能彭妈妈实在不忍心看着眼前这个喝着她的奶水长大的疯丫头,她终于说了实话:还关在柴房里--说是过两天吧,终归是要下天桥的--
我想去看看他!我知道自己又说疯话了,我一定要去看他!
姐姐告诉我,我又在小楼上躺了两天才褪烧。我看见彭妈妈肥厚的脸整整瘦了一圈儿,抹再多的姻脂都没能遮住她那拥挤着的皱纹与倦容,而大六儿本来就瘦削的脸就显得更加狭窄了。我怀着深深的愧疚痴望着她们,除了眼泪便说不出半句其它的话语。

就在这天的夜里,有呼呼的风声一阵一阵从庄园上空掠过,我挤在姐姐温暖的床上久久不肯离去。
突然,我一骨碌从床上坐了起来。
姐姐,你听!
大六儿也跟着坐起来,是的,我盼望已久的那熟悉的脚步声终于响起来了,尽管有些缓慢,但那的确是从前我熟悉不过的。
我们相互搂着,屏住呼吸听爹爹那越来越清晰的脚步声……
当爹爹坐在我床头的时候,我终于像小时候一样揪着他的衣角嘤嘤地哭起来。
爹爹的手像老年人一样抖动着捧起我的脸:傻小六儿!你是不是不想活了……你怎么会做出这种丢人现眼的事,你叫你爹爹没有办法呀,我的傻孩子!明天--
爹爹!姐姐惊叫一声。
还有你。爹爹昂起头苦笑起来,都怪我平日太惯你们了,爹爹我是自做自受啊--,大六儿,我已经派人到城里通知他们早点把你娶过去!唉,你们这两个让我心痛的孩子,难道就是这样来报答老父对你们的疼爱么?
可是小六儿她……爹爹……打算怎么处置她。大六儿扑过来靠在爹爹身上。
爹爹冰凉的泪滴落到我的脸上:她的路由她自己走!
那时候,我并没有听懂爹爹话语中的含义,我哪里知道对于爹爹来说我已犯下不可饶恕的罪恶!我的心全系在他的身上,所以我又一次无耻地对爹爹提到了他:他呢?爹爹?他真的要被推下天桥吗?
爹爹的手颤抖了一下:这个时候,你竟然还惦记着他?
我不知道爹爹是不是嘲笑我,我很真诚地点点头:小六儿求爹爹不要把他推下天桥,如果一定要,小六儿求爹爹让我们一起……”
地一声响亮的耳光声中,我的脸顿时火辣辣地烧起来。
无耻的小贱妇!淫荡不改反而变本加利!
爹爹!大六儿卟嗵一声跪倒在地。小六儿是着了魔了,她还烧着呢,她是在说糊话呀爹爹!别听她的……”
不!我不是!我突然大声说,其实我很清楚,我的面前到处都是一个死字,我就是要和他一起死!爹爹,小六儿知道于您来说已经没有任何资格乞求您什么,看在您从前那么的疼我们爱我们的份上,小六儿就只有这一个请求!
等我喊完,我以为爹爹又要狠狠地给我一记耳光,而他没有。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们是绝对不会相信自己的眼睛的。她们那横霸乡里,威风四方的在这一方土地了统领着几千人的覃氏家族族长的父亲竟然会跪倒在他的女儿面前。他俯下身,将嘴凑到我的面前,像对幼小的孩子一样对我说:你像大六儿吧,出去,爹爹给你在远处找个人家,到外国去也行。爹爹给你钱,需要多少给多少,在外面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从此你不再是我们覃家的女儿,爹爹管不了你也不会管你。你走!小六儿,不是爹爹硬要赶你走,你若是不走,爹爹就让你生不如死!
我记得最后一句话爹爹说得很轻很轻,可那微弱的声音充斥在整个黑暗的小屋内久久不肯散去!
许多年以后,当我孱弱的灵魂在破旧的庄园里四处游荡的时候,爹爹最后的话语还时常在我耳边响起。

这是我最后一次来柴火房。从此以后,它就再也没有出现过我的身影。不,我绝不是害怕看到它,相反,那儿已成为我心中最美丽的地方,我早早地就将它收藏于我火一样热烈的胸怀中了。
爹爹离开以后,我执意要去柴火房见他最后一面。这一次姐姐没有说话。她已经知道我们都是将死的人了么?或者,她也可能被我那不顾一切的爱打动?
她替我穿好了衣服。又从桌上捧出一盒点心放到我手里。她不让我脱鞋。竟然从箱子里取出两根丝帕将我的鞋底包上。
黑暗的庄园中又出现了一个幽灵般飘荡的人。她穿过一道道走廊,踏过一道道天井,像疯子一样地跑过那一片阴森恐怖的古树林,终于飘进了柴火房。
我扑在他身上,任眼泪漱漱地流淌。他的双手被绑在背后无法拥抱我,我就用手箍着他的腰,将头贴在他横叉着几根绳索的胸前。
我晓得你会来的。他突然笑笑,要不是手被绑着我真想再揉你一回,等明儿下天桥了也好做个风流鬼啊!
那我们一起吧!我觉得他满脸的调皮劲儿可爱极了。
你不会的,你爹爹不会将自己的亲生女儿推下天桥。
就在我点头的那一瞬间,爹爹先前在绣楼上说的那句话一下子就从我的脑子里蹦出来。你若是不走,爹爹就让你生不如死!
我知道,我踮起脚尖吻了一下他发烫的嘴唇,他不会成全我们!
他低头一点一点地吻遍我的整张脸。你怎么来了?我的小六儿!这个时候你还敢来?……其实我知道你还会来的。小六儿,你莫真的不是从前的小六儿了。莫为我担心,我不怕,什么都不怕!黑暗中,我看见他明亮的眼睛里燃烧着的那种真真切切的爱火。
我的小六儿!他低沉而又激动的声音在黑暗中打颤,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别替我担心,我不害怕,真的,自从有了第一次我就有准备了!……能够有你,我的小六儿,我可以立刻从天桥上跳下去!”
我用手去捂他的嘴不让他说下去,而他却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怎么办?我舍不得和你分离……舍不得离开你!往后你的日子怎么办?……每一年的那一天,你要到天桥边去看看我,小六儿!行不?我要看你高兴的样子,相信我一定能够看见的。小六儿,你后悔了么?
我摇摇头,真的就笑起来了:多傻呀,小六儿怎么会后悔呢?她真的很高兴,永生永世都感激你给予她的所有的一切!知道吗?小六儿好像换了个人似的,她的确已经不是从前的小六儿了。你放心,她会让你看到她的!就在我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脑子里突然闪出一道诱人的光芒!啊!我激动得双手颤抖,又一次拦腰抱住他紧靠在他的胸怀,终于,小六儿看得到自己的结束了!


第二天,大六儿替我好好梳洗打扮了一番,这也是我的要求。等我们从楼上下来,爹爹早已坐在平日里他那把特别的雕花太师椅上。他的脸色极其冰冷阴暗,甚至没有看我们一眼!想起往日备受他疼爱的情景,我那本来已经浸凉平静的内心突然冒出点点温暖。
爹爹!我知道他不会理睬,而我却仍然很动情地呼唤了他一声。
绑起来!爹爹声音不大,却带着一骨子寒气穿透我的心。我笑着主动往那些凶神恶煞的家丁打手面前走过去,而我那无用而又懦弱的姐姐又卟嗵一声跪下地向爹爹求情,还有用乳汁养育我们的彭妈妈,她不顾年老体胖也扑倒在地……说真的,眼前的情景像刀一样在撕割我的心!
我不顾一切拉起大六儿我的姐姐又上前扶起我那母亲般的彭妈妈:你们应该为小六儿高兴才对呀!看来爹爹是要将我与他一同推下天桥了!真的,小六儿真的高兴!是的,当时我的那种高兴完全发自内心深处,没有一点儿是做出来安慰关爱我的人的。
爹爹的脸又因为愤怒而变了形。我微笑着走到他的面前想再一次叫一声疼爱我的爹爹。结果,我得到的又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很快,笑意倏地从我脸上褪去,泪水汩汩而出,把我满脸的粉脂冲得七零八落……
穿过庄园左侧的走廊,我们进入了那条通往覃家祠堂和大水井的古树林。爹爹的轿子早已上前去了。
雾很大,浓浓淡淡地飘散在林间,努力地想将整个世界掩盖。我突然想起了那个黑夜我独自第一次穿过这林子的情景,于是,我闭上眼睛,头脑昏昏绰绰的轻一脚重一脚地飘着,不知道身居何处,是在人间还是地狱天堂?
大概是那些家丁打手们对我的一点点施舍与怜悯,我觉得绑在我身上的绳索很松很松,无端地叫我心里生出一股子怨气。爹爹可能答应了大六儿和彭妈妈陪我同往祠堂的要求,要不她们怎么会一直在我身旁让我不得安宁。说真的,在即将离开这个庄园的时候,我唯一希望的是安宁,是与我的他同享一份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安宁,没有恐惧,没有耻辱,而只有幸福!
浓雾渐渐地升腾着,渐渐地显露出粗壮而又结实的树杆。被五花大绑着的他的背影终于出现在我的视野中。当时我心头一热,暗暗地呼唤着他的名字用我充满柔情的目光抚摸他的背影。是的,一想起马上我们就可以双双飞下天桥,我又一次激动得全身发抖。
我转过头:姐,他在前面呢,替我把脸上的胭脂抹匀些。
大六儿的嘴唇动了动,眼圈又红了,她不忍心拒绝我,只好停下来用她那柔软而又纤细的手抚摸我削瘦的脸。
我看见他回头望了一下才又继续往前走,我不知道他看清楚了我吗?
当我回过头想再一次看看我那生活了十四年的庄园时,浓雾突然间又闯回来了,挡住了面前所有的一切。顿时,我又陷入了一片昏暗之中。
大六儿叫我睁开眼睛时已经出了林子。站在我们覃氏祠堂高大的门墙前外,我的视线却随着墙边那一级级厚重的石梯往下延伸,我渴望看到什么?因为我知道顺着那些台阶不仅仅可以到达柴火房,还有可以到大水井。多么遗憾啊,硬是到了我即将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竟然没有去过一次大水井!从前,那里不是他天天要去好多次的地方吗?管家之所以让他住在柴火房,不就是让他守着那口世世代代养育我们庄园众多生命的大水井!正因为这样,古树林、柴禾房还有大水井、覃家祠堂全都被包围在用巨石砌成的坚固的围墙中!
包裹着铁皮的祠堂大门开了。跨过门槛时我忍不住要回头打量它的厚重,真的,那木头门竟然像一堵墙,一个人无法推动它。早就听彭妈妈说起过,对于那些走进了我们覃家祠堂内讲礼大堂的其中的一些罪人来说,它叫做生门,无论受何种磨难何等煎熬,他们依旧可以活着从这个门走出去回到人间,而对另一些人来说,他们就只能从祠堂的另一扇大门--死门出去了。那里有一条通向死亡峡谷天桥的小路,几百步青石板打磨成的小道上留下了那些罪人生前的最后印迹。我应该知道,几十年以来,在这一方水土,包括我们,每一个人,无论他怎样的鲜活,生生死死都捏爹爹他们手中,不高兴的时候他可以将我们扔下天桥……想到这里,我瑟瑟发抖,惊恐地将姐姐的手抓住。
步入祠堂,看见左右的耳门上镶有横匾,我莫名其妙地扯扯姐姐的手要她停下来:那上面写着什么?
姐姐不放心地望望我眼圈又红了。我故作轻松地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嘴里不停地念叨着那些楹联:“‘居之安平为福,还有其人由礼门义路什么意思呀,姐姐?,此地有丛山峻岭,姐姐,这儿还有呢,祖宗虽远祭祀不可不诚,子孙虽愚经书不可不读。你看那儿--知道吗?在通往讲礼堂的天井边,我居然看见了绿得发亮的一蓬巴蕉叶在这高堂大梁内吐露着勃勃生机,天哪!我从来没有想到祠堂里也会有如此鲜活的生灵!


十一

爹爹的面前是一张楠木雕花大长桌,我看见那上面闪闪烁烁的灯花摇曳出淡淡的紫烟儿,一绺绺往上升腾,由浓到淡渐渐消失得无踪无影。后来,我追踪烟儿的视线一下子落到爹爹那僵硬铁青的脸庞上。当时,我的心头又是一阵刺痛。爹爹,小六儿终于知道这不是一座普通的祠堂,它盛载着在这方圆百里的土地上真正的统治者我们的父亲和他的先辈们拥有的绝对的权力和权威!芸芸众生都在您关爱的照耀下生活。而我,这个统治者的亲骨肉居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做出绝对不可能让您原谅的伤风败俗的事情来践踏您的清白和神圣!爹爹!小六儿深知我没有权力得到您的谅解!就是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地将我推下天桥也不过份!几十年来,您曾在堂前决定过多少人的生生死死!看看这座岿然屹立于群山峻岭之中的古城堡般的祠堂吧!三殿四厢,青砖墙体,祖宗殿、释殿、族长房、帐房、银库、武器库以及这讲礼堂,大大小小五十多间房的陈设以及四周长约几百米的用坚固厚石垒成的围护城墙,这是一座普通家族的祠堂吗?
爹爹,一想起我生活在那完美而又破碎的庄园内尽情地挥霍您于我们的呵护,任性、刁蛮、毫无顾忌地索取您的父爱,我就从心底里感到内疚,真的,小六儿没有理由不感激您!此时此刻,看见您那张因极度的痛心与愤怒而变形的脸,小六儿还能说什么?于父亲来说,小六儿真的是无可饶恕的罪人哪!爹爹,小六儿对不起您!您就是一千次,一万次将我推下天桥都不能洗去我给您和庄园朦上的耻辱!
不知眼泪什么时候开始在我的脸上肆意流淌着。爹爹身边那个我所熟悉的长辈一阵又一阵地高声大喊,我听不懂他到底喊了些什么?对这对淫荡男女的审判很快就要结束了,只等着将他们送出死门踏上去天桥峡谷的不归路。我撇开小六儿和彭妈妈的的阻拦往爹爹面前扑去。不,你错了,小六儿没有害怕,她是绝对不会向爹爹求情的!她只想在爹爹面前最后一次撒撒娇,最后一次享受爹爹的慈爱,最后一次表达对他不孝的愧疚……
已经快扑到爹爹面前了,我眼泪汪汪可怜巴巴地面对着他,我相信他一定能感受到女儿最后的渴望……突然,我看见了,两行清泪从爹爹的眼里滚落下来,但只是一瞬间,就被他手中的方帕抹走。但是,他分明朝我走了两步啊,在那个时候,爹爹回头看看已被人押送着迈开步子的他的背景,终于迎上来将我揽进了怀里……顿时,我旁若无人地依偎在我的父亲怀里尽情大哭起来,高亢的声音在祠堂里四处乱窜,仿佛要将这些天以来所有的幸福与罪恶向世人照展!

爹爹搂得我好紧,声音像从前一样充满慈祥与温暖:小六儿、我的小六儿……找你妈去吧……”
不!大六儿突然惊叫一声扑了过来,她发疯般地扯着爹爹的衣襟,爹爹,您不能这样做!您不能欺骗我!爹爹,如果一定要这样,大六儿也活不成了!小六儿我可怜的妹妹,是姐姐对不起你,是姐姐带人去柴禾房的,是姐姐。小六儿,要走让姐姐陪你一起走!我们没有这种狠心肠的父亲!

又是一声清脆的耳光,爹爹的手在空中颤抖了一下就僵住了。我侧过头,望望我那可怜兮兮的孪生姐姐,一时说不出什么。不!姐姐,如果真是这样,小六儿也不会怪你!永远不会!

当爹爹用力将我狠狠推开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回过头望他一眼!我又一次求姐姐温暖纤细的手抹匀我脸上最后残留的粉脂。通向死亡的大门早已敝开着迎接两个丑恶的人了。
我又看见了我的他,在跨出死门的那一瞬间他回过头给了我一个毅然的目光。我心里一阵激动,赶紧加快了步伐,仿佛从前那只快乐的小兔子又回来了。姐姐和彭妈妈的失声痛哭在我即将抬起脚的时候响起,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里一阵烦躁,回过头瞪着眼睛大发脾气:小六儿不要你们送了!
大六儿我的姐姐于是哭得更伤心了,她不顾一切冲上来像从前一样牵着我的手往回扯,彭妈妈在得到她的启发后也冲上来抓住了我的另一只手
……
我实在是忍无可忍  ,像发怒的小狮子一样猛地挣脱开来,回过头地就往姐姐脸上甩去重重的一耳光!小六儿高兴!怎么了?小六儿连死的自由也没有了么?都滚开!咆哮声中我义无反顾地跨出了宽厚的大门!


十二

没有人知道天桥峡谷到底有多深。站在那块被称做刑场的巨大的从峡谷顶峰伸向悬岩石板上,只看见脚底下浓雾翻滚。直到这时,我才明白爹爹为什么要等待一个大雾迷弥的日子来了结我们。我回过头想寻找我那可怜的爹爹的身影却没有找到!有没有人知道几十年的统治中到底有多少鲜活的生灵葬身在天桥峡谷之中?但是,我敢断定,这其中肯定没有过统治者的血脉!想到这里,面对我的父亲,我再一次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得足以挨千刀万剐也不过份!爹爹,我不知道来世我还能不能做您的女儿来报答您的恩情!?
尽管时候还早,但悬崖两边陆陆续续来了许多看热闹的乡民。他们从四乡八里赶来,怀着一种好奇心早早地等候在那里了,是啊,人们怎么能不好奇呢,在这样的统治中居然仍旧有人敢做伤天害理的事!我仔细搜索了一遍,那些人中居然还有好些像我一样年龄的女孩儿,她们满脸的惊恐!我尽量友善地对她们笑,她们却像躲避瘟神一样将目光闪开了。
那个长辈又在高声喊着什么。不一会儿,就有人上前为我们双双解开了绳子。我们很自然地面对着,没有丝毫犹豫便不约而同投入双方的怀抱。我全身颤栗,连声音都有些发抖了:抱紧我,哦!再紧些再紧些!小六儿有点害怕。
别怕,我抱着你呢!小六儿我的心肝儿,我们跳下去吧
……”
我不再说什么,闭上眼将头紧紧地埋在他的怀里,猛然间,我感到有一种力量在狠狠地撞击我:小六儿的一切都是你的,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小六儿恨不得立即就跳下去!

而就在那时,突然间白光一闪而过,我的头被什么东西重重地一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看热闹的人只见我软绵绵倒在悬崖边的时刻,一位穿着月白色西服的男子似乎是从天而降猛地扑到悬岩边抢走了我,一眨眼就消失在丛林中。
他又重新被反绑着,背朝峡谷而立。太阳从右边出来了,照耀着半个峡谷。一头大圆木正对准他的宽厚结实的胸脯,端举着圆木另一头的是四个脸色蜡纸一样苍白的打手。也许是圆木太重,他们的手都在发抖,那个高声喘气说话的长辈已经列举完眼前这个犯人的罪状,他回过头不知向什么地方张望了一下,高扬的右手掌轻轻一垂,嘴里嘣出一个字:下!
话音刚落,苍凉的鼓声响起来,像喝醉了酒在四山五岭间摇晃,一阵紧似一阵揪得人心缩成一团。这时候,周围看热闹的人群开始骚动了,从远山看密密麻麻像是虫子在蠕动。随着一阵惊呼声,圆木狠狠地朝他的胸前撞去了,他只是向后退了一步,并没有倒下,顿时人群中又传来一声惊叫之后四周便突然死一般沉寂下来。这时候,人们看到他的胸脯又受到重重地一撞,这一次他只是轻轻向后一仰就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了,鼓声陡然间停了下来,好久好久,峡谷两岸还回荡着一个铿锵而有力的声音:小-六-儿-活-着-活-着
……”
我这一生一世永远爱着的男人就这样离我而去了。我不知道他最后的呼唤意味着什么?那一刻,我的确还活着。可是,小六儿能够活着吗?

我是在一阵吵闹声中惊醒的。睁开眼,大六儿肿泡泡的眼睛正望着我,她的脸上没有一点儿惊喜,仿佛害怕我会醒来似的。楼下很吵闹,却听不清在说什么,刚一安静下来就有咚咚急促的上楼声,门地被打开了,姐夫冲到姐姐面前抓起她的手就说:跟我走!大六儿吓得直朝后昂,从我的床前站起来,满脸惊恐:你这是怎么了?又跟爹爹吵了!
他没有回答大六儿的话,而是伏下身像大哥哥一样地抚摸我的脸,极其温和地说:别怕小六儿,我们带你走!

我摇摇头,泪珠儿从眼角滚出来:小六儿哪儿也不去。

傻孩子!他用手抹抹我的眼角,你现在没有别的路可走!这个庄园已经容不下你了,知道吗?可怜的小六儿。

我点点头,表示知道自己的处境:我知道!我笑笑,轻轻地说,爹爹曾经跟我说过,如果我不离开庄园就叫我生不如死!望着这个和善的大哥哥,我想起最初他与姐姐见面时的情景,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够恨他,就是从他搂着亲吻大六儿的那一刻起,那颗罪恶的种子就在我身上埋下了,以后慢慢生根发芽,慢慢长大,终于冲出我的体内向世人昭展,于是我才有了今日的没有结局的结局。

大哥哥太不理解小六儿的心情了。他居然敢动手收拾我的衣物,连大六儿都站在一旁没有动。不知为什么,怒火在我的心头渐渐燃烧起来。
我不要你们管,滚出去!我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你想干什么?你有什么资格这样做?滚开!你们凭什么要救我,害得我孤苦伶仃?
大六儿经不住我的闹腾不一会儿就变得气喘嘘噓。最后,姐夫有力的手将我狠狠地夹住了。我无力反抗,靠在他的怀里我可怜巴巴地望着大六儿:姐姐,小六儿不能走,小六儿若是走了……他回来又怎么……找得到我?我这样说着,不知怎么又昏了过去。

我又看见我的他了!跟我想像的一样,他的全身完好无省,黝黑的皮肤依旧是那么的有光亮。
小六儿乖乖!他伏下身满嘴的热气都喷到了我的脸上,走,起来,别睡了,怎么变成了懒娃娃了?大白天也睡得着吗?
我仍旧一动不动地躺着,勉强睁开眼睛:你不知道小六儿觉得好累好累……这两天你都到哪儿去了?我到处找都没找到你……好累好累
……”
我知道,我知道!他伏下身亲了亲我的额头,睡吧,我陪着你!我感觉到他好像在床头坐了下来,我又一次闭上眼睛,真安稳啊,小六儿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舒服!可这种舒服一会儿就没有了,他的双手插入我的腰间一下子就将我抱了起来。他要干什么?

不行,我一定要把她送进城去,去医院。要不然……”他突然大声说,哭 什么?快帮帮忙。
你真的要娶她?奇怪,这个陌生的声音好像是个女的,你不能这样做!

为什么不能?你爹爹他们可以有三妻四妾,我为什么不能?

我听见那个女的哭了起来:我们以后怎么相处?再说……小六儿她与别人不同……先前的情景你已经看见了,她的心……已经随那个下人去了
……”
别忘了,也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把她带出庄园,救她一命……说真的,通过这件事,我到是真的从心里喜欢上这个姑娘了
……”
那么……我呢?

你与她不同,你们虽是孪生姐妹,性格相差太大太大了,怎么了?我的话还没说完呢,你们各有各的魅力,我都喜欢!

这一切都是你和爹爹事先窜通好的,是不是?所以你才能从天桥上把她救回来?

你说对了。这有什么不好吗?怎么了,大六儿,你怎么能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想想你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天,她真漂亮!你看看,她的样子多么可爱!

“……”
突然,他发烫的嘴唇贴住了我的小嘴。终于,我被蹩醒了。

醒来后的情景可以想像得到,当时我是多么的愤怒与疯狂。是的,是我的姐夫将我抱在他怀里,他竟然不顾我身体的虚弱当着他未婚妻的面亲吻我!他还与爹爹窜通一气要娶我!我用尽力气拼命地挣扎着,愤怒之极的我只会说一个字:滚!滚!滚!

十三

我为我作为一个鲜活生命最后的出现整整化了两个时辰。头发是新洗过的,散发着姐夫临走时送给我的他从外国带回的洗发香波的味道。我又特意换上了他曾经夸赞过的那件粉红色的金丝小襟。最后,连纤纤小手上的指甲油都是重新仔仔细细地涂了一遍……在镜子中我看到了一个光彩照人的十四岁小女人的美丽。我点头对自己说:可以了!
爹爹已经向庄园里所有的人都宣布说我是一个疯子。所以,佣人、家丁还有我的那些妈妈们没有谁敢理睬我。姐姐走后,唯一陪伴我的是我的彭妈妈,然而有一天她从楼梯边滚下地就永远撇下我不见了!

我轻盈娇小的身材在庄园中四处乱窜。天哪!我从来不知道我生活了十四年的庄园是如此庞大!那些我无法形容的瓷嵌、壁画、浮雕、匾额、楹联、题刻比比皆是,飞檐翘角,朱漆生辉,窗棂雕花,精妙绝伦,一室一景,风格各异……我惊奇自己生活在其中十四年居然从来没有像那时一样仔仔细细地欣赏过我自己的家!待我跑过了二十多个天井以及大大小小几十间房子我还真有些累了,鼻尖上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那时候,我蹲在天井边稍稍歇歇脚,听见小妈不知在哪里说话:看看那个疯丫头吧,越来越古怪了。另一个女人接着说:瞧瞧,肚子大了么?
我装出很高兴的口气高声喊着:小妈您在哪儿?看见我爹爹了吗?

屋里的人立刻吓得不敢做声了。

下意识地,我不知道我其实还是想最后一次看看我的爹爹。然而,整个庄园都没有爹爹的影子!
终于,我最后一次钻进了通往水井那边的古树参天的林子。我假设自己肩上挑着一副空水桶像从前的他一样边走边晃动着,有时候我以为他在前,我就拼命追赶;有时候我觉得他在我身后,我就时而出现时而闪进大树后和他捉迷藏……这样玩玩走走,好像过了很久我才来到了祠堂高墙外头。
我知道在我的脚下那一级级顺着高墙而下的石梯要将我带到哪儿。我无端地像疯子一样甜甜地笑了笑,然后尖起小手提起我那粉红色的金丝长裙极其小心地往下迈出了第一步。
该死,别弄脏了小六儿的新鞋!我极其温柔地笑着对路旁的小草儿说。
站在柴禾房前,我只是多望了几眼,并没有进去。我明白自己想去的地方其实是柴禾房下边的大水井。无意中我又瞥见了四周那些巨石砌成的厚重的石墙,唉,小六儿真想像不到那些石头是怎么弄上去的?
大水井其实很小。
四四方方的井口里盛着一井绿汪汪看不见底的水。从小彭妈妈是不让我和大六儿到井台边玩的,她说这口井深不见底,一直通向龙王爷的宫殿。
我惘然地在井台边坐了下来,双目发痴,小脑袋里一片空白,根本想不起自己到这里来干什么。后来,我举起自己柔嫩的小手在眼前晃了一下,纤细白亮的皮肤与红艳艳的指甲多么鲜活啊!我爱她!我将这鲜活而又美丽的小手伸进了冰冷的井水中,顿时,镜子一般平静而又祥和的井水荡起了无数个涟漪,引得我极其兴奋地想抓住她们……没有想到吧,我一遍又遍地玩着这种游戏,直到袖口都溅湿了才停了下来。后来,我又改变了玩法,不顾涂着新鲜指甲油的小手指,随便蘸着井水在井台上写名字,有爹爹的,姐姐的,彭妈妈的,还有些别人的,而唯独没有写他的,就因为我并不晓得他的学名吗?或许他根本就没有学名?是吗?最后,我非常非常认真地写下了一个字。就那一刻,一种辛酸涌上心头!是的,看见那个字,我就好像看到了过去我们十四年的日子,不仅仅是因为我在这万山丛中一个非常非常庞大的庄园狭小的天空下长大,更重要的是,我终于明白了爹爹给予我们这个年岁的女孩儿成长的空间其实是一个四周笔直而又坚硬的井台,其中的沉沉浮浮永远也不能跨越它的阻拦……当时,我哭得极其伤心,像那些成熟的女人一样情绪久久不能平息。可是,爹爹您能够听听小六儿的述说吗,我其实只不过就是喜欢一个人,为什么由此就成了不可饶恕的罪人?我其实一直以来都是您疼爱的乖女儿,为什么您不要我的感激就不让我活了?我又想起了我的姐姐大六儿,她是不是与我一样想念着对方?我们真的是一对怨孽吗?我们的出身就一定要付出我们母亲的代价?我的大六儿姐姐,是不是父亲像撵走你一样将你嫁出了庄园?你如今又在哪儿?小六儿多么希望你的生活中没有一个字!
泪水不知道什么时候风干了。我双手捧着脸直楞楞地盯着水面。那碧绿碧绿的幽深一阵又一阵强烈地诱惑着我,天哪!小六儿又看见自己的结束了!回想起来,从最初那颗罪恶的种子在我的体内萌芽的时候起,故事的结局我应该早已非常清楚。我吃惊自己竟然已经知道还依然是那么的义无反顾!我真的是很欣赏自己——这个在别人眼里疯疯癫癫的小六儿多么不简单啊,在这样一个被统治着的地方,多少年来还没有一个人这样公开地反抗过父亲他们吧,而小六儿是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到底是谁给予她无比的力量?
我深深地相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当他健壮的身体一次次出现在井台边的时候,这样的幽深宁静已经将他的灵魂早早地收藏起来了。我要去找他,我要去见他,我要和他相拥在一起,永生永世!
就那样,我怀着满怀的希望纵身跳入井中……

尾声

我的故事说完了。这时候,又一个黑夜渐渐来来临,那些在覃家庄园和祠堂里游荡的人早已归去。一想到他们还能幸福地活着,我是多么的向往啊!我相信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体验到这种向往!我看见我的大六儿姐姐来到了井台边,她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到井中,一丝丝的温热早已被井水的冰冷所吞没。姐姐,您是想通过这样的方式怀念您深爱的妹妹吗?可惜我无法跟您交流,我甚至不知道您离开庄园以后的日子是怎么度过的?您老态龙钟出现在这个荒芜的庄园干什么?小六儿多么希望您与那些来这里的人有着同样的理由。因为小六儿始终相信,那些人的理由很简单:他们生活得太幸福了!
最后,那个女孩儿也来了,她没有马上去搀扶姐姐,而是将手里的什么东西放到了井台边。看见它,姐姐的泪水又流了出来了,她用她干枯的手将女孩儿揽入怀中,于是,她们相携着上了井台边的石坎。
不!小六儿不能眼巴巴看着她们离我而去。我飞快地冲出井台飘到她们面前,无论我怎样情不自禁地吻她们的脸抚摸她们的衣服弄散她们的头发,她们依然丝毫没有感受到我的存在!终于,我只能望着她们的背影渐渐离我而去!
从前的那一片古树成荫的林子永远没有了。从水井到庄园只是一片荒芜的山坡,黄灿灿的玉米早已收走,只留下些枯干破败的残杆在瑟瑟秋风中摇曳,姐姐那黑色的衣裙闪烁其间,那是我们庄园曾经的一种生命的迹象么?
当我从极度的黑暗中独自回到井台,我惊喜地发现井台边居然放着一部书!一定那个女孩儿留给我的!翻着翻着,我就不肯罢手了,天哪,书中所讲述的不就是我与他的所有的故事吗?我惊异地发现,七十多年了,我所向往的一切竟然会受到一个现代女孩儿的缅怀!我不禁又一次感叹到:小六儿多么的了不起啊!想到这里,我沉郁多年的心突然间变得轻松起来,是的,我又看见自己的结束了!没有丝毫的犹豫,我毅然跳入了书中。从此以后,小六儿要永远离开庄园了!

     

 [  作家简介:田平,女,33岁,土家族,大学文化,湖北恩施人.著作颇丰,文学作品主要以小说为主,现共职于恩施州文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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