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怡告诉我亚枫离家出走的时候,我正在欣赏L市的第一朵紫荆花。
树是去年栽下的。我从树下过的时候被一矮枝抓扯了一下头发,抬头看时,见一粉红蝴蝶孤独地停驻枝上,恬静地吮吸清晨的露水。待认真分辨,才发现那根本不是蝴蝶,而是一朵绽放的紫荆花。
我看得发呆,忘了曲怡,忘了她在和我说话。她说,亚枫离家出走了。
午夜,手机在我掌心滚烫,那头却依然不温不火地重复着同样的话: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重拨、重拨、重拨……那串熟记于心的数字不停地闪过手机屏幕,消逝,再出现。直到手机发出“嘀、嘀、嘀”的警告声,自动关机。
亚枫失踪的第三天,他妈妈打电话给我。那个一向仇视我的女人像个孩子似的在电话那头哭了。她说,寒,把他找回来吧,有什么我们一家人可以坐着好好商量。
一家人?!女人的话像带倒刺的刀子直刺我的心窝,末了,用劲地往外一扯,倒刺陷进肉体,血淋淋地将我撕裂。
我怎么可能忘记三年前她戳着我的鼻尖让我从她的家从属于她的家滚出去的那一幕。她不顾她儿子的反对将我推攘出来,杀杀地跑回楼上之后又将我的挎包从四楼丢下。挎包摔在地上,“哗哗”一阵乱响,我的手机和化妆品因此而毁得一塌糊涂。原因不过是因为她儿子是博士,而我只是一个大专生。那天以后,我再也没有踏进过她家的门,亚枫也从不在我面前提及他的父母。我们依然相爱。但没有结婚。
关于结婚,亚枫不断地跟我提过。他说,寒,我们在一起已经十年了,我们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我拒绝了。嫁给他就意味着我得与他妈妈朝夕相处。俗话说“家和万事兴”,她没有办法接纳我,我们的家庭将继续上演闹剧,一个是生养的妈妈,一个是深爱的妻子,亚枫会很为难的。亚枫曾想结婚后在外面筑立我们自己爱的小巢,以避开他妈妈和我的矛盾。我不允许,我不允许自己像个被包养的情妇一样蜗居在外,更不允许亚枫因为我而背弃对父母的责任。
这些年,我一直拼命地读书、考试、拿文凭,亚枫则不断地游说他的父母。然而,他一次又一次地失败。他的父母对于我的努力视而不见,甚至根本不承认我辛苦拿到的文凭。
寒,阿姨过去很对不起你,这是阿姨第一次求你,把阿枫找回来吧。女人凄冽的哭声将我从恍惚中唤醒,不禁,我想起了自己的妈妈,那个在D市等着她的女儿回家的单身女人。
爸爸在我大一的时候和另一个女人飞往了马来西亚,离开了妈妈,那个为他付出青春的女人。我再没有见过他,尽管我的户头上每个月的第一天都会存入一笔固定的不小的金额。我和他的关系,除了血液,只剩下金钱。
我十六岁的时候爱上亚枫,十八岁的时候为了他从中专考进大专,二十岁的时候为了他留在L市。婚姻的失败让妈妈对男人特别敏感,她一再地告诫我男人是不可靠的,一再地要我离开亚枫。我拨浪般地摇头,不,妈妈,我们是真心相爱的。亚枫从妈妈那里牵过我的手的时候,我看见妈妈眼中复杂的情愫。
恩,我知道了。阿姨,您别担心。我挂了电话,再听不进她的哭声。忽然明了:可怜天下父母心。
喜庆的季节,火红的颜色挂满世界,人是红的,街是红的,楼是红的,连天空也变成了焰红。除了喜庆的颜色,更热闹的是空气里传来的阵阵油烟味,那是家家户户忙着赶年夜饭呢。
妈,我和亚枫回来了!推开门,我给了妈妈一个热情的拥抱。她乐呵呵的,笑容挂了满面,你那钥匙怕没插入锁孔,你那声音都已经进来喽!
我搂着妈妈,久久不肯放开。蓦地,瞥见饭桌上放了4副碗筷,便问妈妈是咋回事,爸爸回来了吗?妈妈的笑容突地褪了下去,咋回来?还回得来吗。妈妈低下头,轻轻用手背抹去眼泪。
一切,又蓦地从我眼中开始模糊、消失……
妈!我轻呼,伸出手去,却抓了一把空气。原来,是梦!
翻出手机给妈妈打电话,却发现有未接电话,是陌生的区号,陌生的号码。回拨过去,却无人接应。
紫荆花繁华地开了一路。从河滨路到民主路,将近两公里的路程,从粉红到紫红,像晚霞浮在森林之中。
亚枫失踪已经一个月了。
我用尽了所有我可能想到的方法:找朋友,聊QQ,发E-MAIL,登寻人启事,电台点播……亚枫却只如掉进大海的针,无影无踪。
很久以后的某一天,我发现每一朵紫荆花的花瓣是不一样的。有的有五瓣,有的有六瓣,有的有七瓣。我伸手去摘的时候,手机响了,不熟悉的号码,属于另一个城市。
枫,回来吧。我知道是他,按下接听键便说。
那头沉默,许久,他说,寒,我想你!
我知道,我知道。想我还不快回来!紫荆花的汁弄湿了我的手心,我把揉碎的花瓣向天空扔去。有风吹来,扬起花瓣,像雨,粉红的雨,和着我的泪。我不知道,那泪痕过处,是否也是粉红。
我不能。我回来的代价太大、太大!
有多大?它大得过我们的爱吗?
如果我回来必须牺牲我们的爱情,你愿意吗?
沉默——!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他的问题,却懂得了他离家出走的原因。在亲情和爱情,他只能二选一。
我们要我娶静岚。
静岚是亚枫的爸爸的战友的女儿。静岚的爸爸和亚枫的爸爸当年一起参加了对越南的自卫反击战争。在一次战役中,静岚的爸爸用身体为亚枫的爸爸挡住了炮弹的袭击,静岚的爸爸因此而牺牲了。战争结束后,亚枫的父母找到了静岚的妈妈和静岚。本着知恩图报的意愿,亚枫家多年来一直在帮扶着静岚母女。
静岚说她爱我。我爸妈说,静岚因为我们家失去了爸爸,我们应该知恩图报,……那个城市很冷吧。要不,亚枫怎么在发颤?或是我在发颤?
寒,我好累!
我也很累!亚枫,我深爱的人,他的话比他妈妈更具杀伤力,我听见心碎了一地的声音。那你回来吧。
寒,……
我挂了。长途很贵。泪在挂断电话的那一刻倾盆而下,我望见紫荆花在我的视线中渲染出一片粉红,无边无际。
亚枫的请柬是曲怡送来的。我没有看,往废纸篓里一扔,丢给曲怡一个微笑,快过年了,我得回去陪我妈。什么时候走?后天。后天?!曲怡想说什么,想了想却问,为什么要退出?我笑,缘分尽了,简单!
曲怡离开的时候,留给我一个炸弹:如果他妈妈讨厌你是因为你的文凭,那 她有理由去接受一个中专生吗?一切都只是借口。
一切都只是借口。亚枫的父母为了成全静岚,拿我的文凭做借口;亚枫对我们的爱的动摇,拿他父母的逼迫和报恩做借口;我为了逃避父母失败的婚姻的阴影,拿我爱亚枫做借口而离开家乡;妈妈不舍得我离开,拿“男人不可靠”做借口……
上飞机前我收到了我在L市的最后一封信件,是一份快递。我签了名后便匆忙地钻进了出租车。离飞机起飞只有一个小时了。
登机的前一分钟,我接到了亚枫的电话。他那头很吵,幸福的音乐浸泡了他的周围。他问我什么时候回来。我说不知道,也许永远都不会回来了。他沉默片刻,说,我结婚了,今天。这是我最不愿意听的话,他说了。抑住哭声,我说,祝你们白头到老!他“哇”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喊,寒,我爱你,我只爱你,你别走好吗?……对不起,他喝醉了,拜托你以后别再找他了好吗?他妈妈接过他的手机,冰冷地说道。我听见亚枫的声音越走越远,可他还在喊,喊着他爱我。
我挂了电话,取出手机卡,扔进了分类垃圾箱。
上了飞机,趁着等待起飞的时间,我拆开那封快递,一份鲜艳刺眼的证书掉了出来,硕大的字体:**大学法学博士学位证书。我笑不出来,将证书胡乱地塞进挎包,开始发呆。迷迷糊糊中,飞机“哗哗”地划破云层,向另一个城市飞去。
妈妈,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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