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西族卵崇拜的原始遗迹
在我国许多的民族中，存在着多种多样的食蛋习俗，结婚吃红鸡蛋，生子分红蛋，逢清明节、端午节、春节也要煮食鸡蛋，这一古风延续至今，在纳西族民间风俗中，也有许多突出的表现。
纳西族传统生育习俗中就有“送红蛋”的礼俗。新婚夫妇生育后，岳父家和亲朋好友都要送去一篮篮的鸡蛋，而且会把鸡蛋染成红色，岳母还会送上几只种鸡，预示子嗣繁茂，昌盛不衰。
“送红蛋”之外，部分纳西族还有“挂蛋”的习俗，这颇似于“云南十八怪”中的“鸡蛋串着卖”，不过，“挂蛋”却已发展成了一种美俗，即用彩色丝线编织成一个精美绝伦的彩色网兜，装一个彩蛋似的石头（多为蛋白石、绿松石或雨花石），挂在胸前或腰间，作为一种饰物，使蛋白石、绿松石和雨花石在丽江曾畅销一时。佩带者以老年妇女和未成年的小姑娘居多，显示出“佩彩蛋为美”的风尚。
纳西族古代卵崇拜还体现在原始宗教上，古代纳西集巫、医、匠、艺于一身的东巴大师“卵卜”就是其典型形式。在丽江纳西族民间的占卜的方法中就有“鸡蛋卜”之说，不仅可以卜婚姻、卜吉凶、卜失物、卜行归、不病痛，甚至还可以择屋基、选坟地等。在旧时丽江马帮每天赶路前都要占卜行归和吉凶，然后才上路。若某天清晨占卜有凶相，宁可推迟一天的行程，也断然不会继续赶路。通常煮蛋投地，不破则是吉日。在有的马帮里，通常由喝墨水最多的长者或“马锅头”用墨染蛋，而后煮熟，看蛋壳中墨迹的厚薄定吉凶。
在纳西族最隆重的典礼祭天仪式上，还是离不开鸡蛋。祭天的来历在《崇般图》中讲到：崇忍利恩与衬红褒白降临人间后，不懂祭天敬祖之礼，故而生下的三个儿子都不会说话。后来，他们派蝙蝠去天界请教天神子劳阿普夫妇，方知要举行祭天祭署仪式祭祀子劳阿普夫妇，祭坛中央插柏枝以代天舅，两旁插栗枝以代子劳阿普夫妇，其后插楸木并夹鸡蛋以示抵御可兴可洛所降的灾难。崇忍利恩夫妇遵从不怠，隆重地举行了祭天大典，于是，三个儿子说出了三种不同的语言，分别成立藏族、白族和纳西族的祖先。祭天的实质其实是祭祖，在这则传说中，鸡蛋代表的不仅仅是与生俱来的灾难，恐怕还包括了道家的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烦恼炽盛。这一切，通过一只祭祀的鸡蛋就代表了，足见其所具有的特殊的意义。
祭天的自然崇拜现在早已升华为祖先崇拜，祭天的道场少了，而祭祖的活动却兴盛起来，每年的清明时节或是大年初二，家家户户都上山献坟，进庙祭祖不仅是对本亲族及本民族历史的一次回顾，也是对民族凝聚力的一次强化。在丰盛的酒席间，在香烟袅袅的祭坛上，唯一没有变化的就是有蛋作为对祖先的祭品，也作为佐酒的美食，仍然可以说是一种纳西族古代卵崇拜的原始遗留痕迹。
纳西族卵崇拜的历史渊源
在纳西族的原始宗教和神话传说中 ，白蛋通常化育出神灵；而黑蛋则通常化育出鬼怪，在神话《崇般崇莎》中就有生动的描述：宇宙之初，无声无息，无影无像。后来，阴阳交合，虚实相成，真假互动，始出现一个白色球团，并生佳气，佳气产生绿松石，绿松石产生英古阿格大神。英古阿格大神又变成一只白鸡，白鸡生下九对白蛋，白蛋分别孵化出了九对神、人。另外，与白色球团同时出现一个黑色球团。黑色球团先变成黑松石，黑松石又变成怪气，怪气变成英古丁那神，英古丁那神变成一只黑鸡，黑鸡生下九对黑蛋，九对黑蛋孵化出九对鬼、怪。这与另一部纳西族名作《崇般图》中的有关描述如出一辙，典型地体现了二元对立产生万物及构成世界的的思想。
《崇般图》将宇宙太初的天地混沌看作是黑色与白色的混合体，后来从中分离出了“纯洁光明的白天”以及“黑光”。继而白天化育出了英古阿格善神，英古阿格化育出了一个白蛋，白蛋化育出一只白鸡，白鸡名字叫恩余恩麻，恩余恩麻白鸡下了九对白蛋，九对白蛋分别化育出了盘神和禅神、胜利神和福神、丰盛神和善良神、男神和女神、灵巧神和智慧神、测量神和度数神、宰官和头目、巫和觋、猿人和原始人。另外，黑光化育出了英格丁那恶神，英格丁那化育出一个黑蛋，黑蛋化育出一只黑鸡，黑鸡名叫负金唉拿，负金唉拿黑鸡下了九对黑蛋，九对黑蛋分别化育出了鬼和蜮、嘟魔和臻魔、猛鬼和嗯鬼、丑鬼和豹鬼、无头鬼和老鬼……这同样与道教“道始于一一而不生，故分而为阴阳，阴阳交合而万物生。故曰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及“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生六十四爻、六十四爻生万物的思想是相互包容的。同时这实际上与广泛见之于世界各地的卵生型创世神话及二元论的有机结合，也是相通的。
当汉族的五行信仰传入后，纳西族也将鬼神的起源及其关系求诸五行。比如《董术战争》中的盘、禅、恒、高、署（龙）、仄（恶神）、董、术（恶神）等神灵便同时出自木、火、金（铁）、水、土五行所化生的白蛋（铁）、绿蛋（木）、红蛋（火）、黄蛋（土）、黑蛋（水）之中：
最初，从上面出现了原始的声音，从下面出现了原始的气体；原声和原气作变化，出现了一滴白露珠。白色露珠作变化，出现了木、火、铁、水、土五行。
五行作变化，出现了五股白云和白风。白云和白风作变化，出现了白蛋、绿蛋、黑蛋、黄蛋、红蛋。这五种蛋，没有什么东西来孵化它。蓝天大地间，白云和白风先来孵化它。最早，白蛋起变化，出现了盘神的白天和白地、白日和白月、白星和白宿、白山和白壑，白色的树木和石头，白色的水和渠，白色的犏牛和牦牛，白色的马和牛，白色的山羊和绵羊；出现了成千上万个盘神的好儿女。盘神养育了九个男儿，建起了九个村寨；盘神养育了九个女儿，开辟了九个地方。白蛋起变化，出现了禅神的白天和白地、白日和白月、白星和白宿、白山和白壑，白色的树木和石头，白色的水和渠，白色的犏牛和牦牛，白色的马和牛，白色的山羊和绵羊；出现了成千上万个禅神的好儿女。禅神养育了九个男儿，建起了九个村寨；禅神养育了九个女儿，开辟了九个地方。白蛋起变化，出现了恒神的白天和白地、白日和白月、白星和白宿、白山和白壑，白色的树木和石头，白色的水和渠，白色的犏牛和牦牛，白色的马和牛，白色的山羊和绵羊；出现了成千上万个恒神的好儿女。恒神养育了九个男儿，建起了九个村寨；恒神养育了九个女儿，开辟了九个地方。
绿蛋起变化，出现了高神的绿天和绿地、绿日和绿月、绿星和绿宿、绿山和绿壑，绿色的树木和石头，绿色的水和渠，绿色的犏牛和牦牛，绿色的马和牛，绿色的山羊和绵羊；出现了成千上万个高神的好儿女。高神养育了九个男儿，建起了九个村寨；高神养育了九个女儿，开辟了九个地方。
黄蛋起变化，出现了署龙王的黄天和黄地、黄日和黄月、黄星和黄宿、黄山和黄壑，黄色的树木和石头，黄色的水和渠，黄色的犏牛和牦牛，黄色的马和牛，黄色的山羊和绵羊；出现了成千上万个署龙王的好儿女。署龙王养育了九个男儿，建起了九个村寨；署龙王养育了九个女儿，开辟了九个地方。
红蛋起变化，出现了仄鬼的红天和红地、红日和红月、红星和红宿、红山和红壑，红色的树木和石头，红色的水和渠，红色的犏牛和牦牛，红色的马和牛，红色的山羊和绵羊；出现了成千上万个仄鬼的好儿女。仄鬼养育了九个男儿，建起了九个村寨；仄鬼养育了九个女儿，开辟了九个地方。
黑蛋起变化，出现了术部族的黑天和黑地、黑日和黑月、黑星和黑宿、黑山和黑壑，黑色的树木和石头，黑色的水和渠，黑色的犏牛和牦牛，黑色的马和牛，黑色的山羊和绵羊；出现了成千上万个术部族的好儿女。术部族养育了九个男儿，建起了九个村寨；术部族养育了九个女儿，开辟了九个地方。
另外，《什罗祖师传》甚至把纳西先民鼎礼膜拜的神山，即居那什罗山这类似于古巴比伦的Khursagkurkur-ra的“大地唯一之山”的来源归功于卵生。它称造物主米利董神吐唾液于神海，出现了五个白蛋，五个白蛋分别化育出了英世本主神、马排由登神、以及董族的白牛、白马、白山羊、白绵羊，蛋壳变成了白天、白地白色的日月星辰、金、木、水、火、土五行。五行起变化，出现了绿蛋、花蛋、黄蛋。绿蛋化育成神树，花蛋就化育成了居那什罗神山。
而《木氏宦谱》引《媒歌》等东巴神话写成的“草古天能古、草俸地能俸、草羡古甫古、古甫古吕古、古吕气吕古、气吕露吕古、露吕六点古、一点海娘丁、海失海羡古、刺献天刺古……”等谱系中其卵生与气化的顺序与《崇般图》所述的顺序却是截然相反，它说，最初、人类的蛋（或称胞蛋）产生于天，或由天投放，人类的蛋卵孵化由地来孵抱，人类最初的体质还混沌不分；人类最初的躯体开始温暖起来；躯体变暖产生了热气；热的气体变成了热的露珠；其中一滴落进大海；便产生了人类的远祖海失海古。完全将人类的起源过程变成了先卵生，后气生，后由气变露，由露变成海由海化生出人类的祖先的演变。
值得一提的是，东巴神话中的战神、保护神优玛这位代表着匡扶正义、除鬼降魔的正义之神的原身就是一个白蛋！在经历太阳、月亮、风、云、鹏、龙、狮、豹、虎、熊、鳌等各孵抱三天之后，优玛的肉身破壳而出，面如日月，翅如神鹏，尾如飞蛇，头或如龙，或如虎，或如狮，或如狼，或如鳌鱼，变化万端。正如《东埃术埃》曾形象地描写道：“太阳月亮曾经孵抱过三天，面如日月、容光焕发的优玛天将出世了。天上青龙孵抱过三天，龙头优玛天将出世了。杉林猛虎孵抱过三天，虎头优玛天将出世了。什罗山顶飞蛇孵抱过三天，鹏翅优玛天将出世了。海鲁石旁神狼孵抱过三天，狼头优玛天将出世了。达金大海鳌鱼孵抱过三天，熬头优玛天将出世了。”而另一部东巴神话《庚空都知绍》则称优玛长翅、生熊头、身如狮子、穿豹皮裤、虎皮衣。”然而，正是这个从卵中孵化而出，集天地日月之灵气，容虎豹龙狮之精华的优玛战神，更加唤起了人们对卵深深的崇拜之情，牵引着人们内心深处对化育生命的卵奉若图腾的崇拜意识。
从此，人类子孙后代才绵延不绝。卵生人类的传说，在纳西族人类起源中占据着无比重要的地位！
纳西族卵崇拜的传统文化内涵
鸡蛋在纳西族人民的生活中自古以来都有难解的谜：祭祀占卜用鸡蛋，招魂驱邪用鸡蛋，预测吉凶用鸡蛋，祝寿祈福用鸡蛋，结婚生子用鸡蛋，诊治疾病也用鸡蛋……在纳西族先民的生活中，鸡蛋独具魅力，其神秘达到文化，意蕴深远。
纳西先民认为人都有魂魄。魂魄附体则健康长寿，灵魂失散则病灾降临，因此，形成了叫魂的习俗。如果年老久病或年幼多病，或遭惊吓，都要选鸡蛋去请东巴大师帮忙叫魂，或由家庭中年长而颇有声望的老人帮忙叫魂。每当叫来的灵魂附在鸡蛋里，把鸡蛋煮熟后，让病人吃，这样，灵魂就会重新附体。有的家庭甚至在新年来临前特地请东巴或长者帮助全家人叫魂，每人一个鸡蛋，各做记号，叫魂附其蛋后煮熟，各食其蛋，以求来年家人安康，吉祥如意。
纳西族先民一直以为，鸡蛋能兼容幸福、吉祥、驱邪等功效，能容生命的灵魂气息，让人食之能将生命的气息存于体内。同时，染黑的鸡蛋又包含着疾病、凶险、灾难等信息，于是，在除邪驱鬼时，常常又将染黑的鸡蛋掩埋或焚烧，以预示灾难和疾病的消解。
纳西人逢喜庆设酒宴或逢春节等吉庆，都会精选鸡蛋煮熟，装在碗盘中，置于菜肴桌中间供贵客和亲友食用，在丰盛的菜肴中有鸡蛋点缀其间，给人一种吉祥喜庆的感觉。
纳西女性还喜爱类似于蛋的饰物，蛋白石、绿松石、蛋形的雨花石常常被她们用来装饰自己衣裙或家居，甚至出现了以“挂蛋为美”的审美倾向，看她们彩衣彩蛋，身着盛装在节日里欢歌，不知牵动着多少深情的目光。
纳西族对鸡蛋的传统文化内涵，韵味无穷，具有鲜明的民族特色，至今仍传承不衰，有待于进行广泛的开发利用。让卵崇拜散发出它璀璨夺目的光彩。
纳西族卵崇拜的文化内涵和审美情趣
普列汉诺夫曾指出：“审美趣味的发展总是同生产力的发展携手并进的。因此，无论在这里和那里，审美趣味和状况总是生产力状况的准确标志。”在人类的童年时期，人类尚未懂得生殖的奥秘，而燕雀的卵生使人类得到了最最直接而形象的感知：卵能繁衍后代，于是，对卵的崇拜应运而生。
关于卵崇拜的神话，在我国古代历史典籍中早有记载。早在徐整的《三五历纪》中便称前空间“混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古印度也有类似的描述，说太古时代在虚空之中产生了金蛋，色彩金黄，名叫太安荼，后来天地形成，正是金蛋破裂的结果。英国医学家哈维甚至宣称“一切生物都发源于卵”，无疑是将“人类起源于卵生”放到了比达尔文的进化论更为重要的位置。
传说东方商部族的图腾为“玄鸟”（燕子），而商部族的始妣简逖，就是吞了玄鸟之卵，而受孕生下了商部族第一位男祖契。从此，商部族奉简逖为谋（媒）神。上巳（即尚子）节求子时，均祭祀高谋简逖。这个神话最早见于《史记·殷本纪》：“殷契之母曰简逖，有女戎 之 女，……三人行浴，见玄鸟堕其卵，简逖取吞服之。因孕生契。”在西汉刘向的列女传中也有类似的记载。而《山海经》中关于东方有“卵民国，其民皆卵生”的记述，许是指商族女始祖简逖吞卵生子，繁衍成国而言。神话在今天看起来虽然荒谬，但是，在生产力极端低下，自然条件恶劣，洪水猛兽肆虐的时代，人类最大的愿望，无疑是能够在大地上繁衍生息，人们把实现这一愿望的全部希望寄托于卵。因此，对于原始社会的人们来说，卵是至善至美之物。这时的卵已成为人们的美感对象，是与它的实用价值：能够使人生育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卵在人们心目中既是美的崇拜物，又是实用的对象。
到了封建社会，随着人类社会生产力的进步，逐渐揭开了生与死的秘密。但是，卵崇拜并未随之消失。晋代张协的《禊赋》中有“浮素卵以蔽水，洒玄醪于中河”的句子，潘尼的《三日洛水作诗》中也有：“羽觞乘波进，素卵随流归”的描绘，写的都是：上巳时节，把鸡蛋放入水流中，在下游捡起，或藏或食，其意仍在求子。且仿照了“玄鸟堕卵于流”的形式。但就美感而言，卵作为美的对象，已与其“食之即可生育”的原始意味产生了价值的疏离。
白蛋、黑蛋、红蛋、绿蛋、花蛋、，既是纳西族原始卵崇拜的产物，又是纳西族远古卵图腾--生殖象征的残留、延伸与象征。在纳西族神话诸如《崇般图》、《董术战争》等众多的人类起源的神话传说中，人类起源于卵生，一再地被神话传说生动地演绎和诠释着，尤其是在纳西族的二元对立统一的观念中，白蛋孵化神灵与黑蛋孵化鬼怪这一对立统一的形式赋予了白蛋及其神灵等真、善、净、美等积极的意义；赋予黑蛋及其神灵假、丑、恶、秽等消极的意义。于是，代表光明、正义、美好、真实的白蛋孵化出的就是神灵与人类，而代表邪恶、丑陋、污秽、虚无的黑蛋孵化出的就是鬼怪与妖魔，这种二元的世界观的具体表象，深刻地表现出了远古纳西族对于卵的崇拜，以及源自于他们内心深处的信仰。而“食蛋”、“染蛋”、“蛋占卜”、“挂蛋”之风的形成又将具有精神象征的卵崇拜赋予了生活价值，具有了双重的审美特性。这些原始的卵崇拜的古风遗迹得以保存下来，并深入到纳西人生活之中，堪称“活着的古代活化石”。
尽管表层的文化体现在了卵上，但卵的本质还是原始崇拜。这当中其有意味的审美形式却发生了质的变化与飞跃，深层文化已变成了一种人化的象征物。生子时的红蛋，寓意着早生贵子、人丁兴旺；挂蛋则成为一种美的装饰与礼俗；招待宾客，充饥果腹的鸡蛋，则成了一道传统的美食……这不仅是纳西族原始卵崇拜的图腾美，生活美和古朴美，同样寄寓着纳西人赋予卵的情趣美、象征美和文化之美！
选自作者专著《纳西族生殖文化透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