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 山
一
关于那座山,那座不止一次地出现在祖母絮絮叨叨的故事里的那座山,最先进入我童年的记忆是从祖母讲述的故事开始的。
那山叫女山,传说是女湖的守护神,山里有一位神女叫格姆,因而也叫格姆山。在祖母的故事里,美丽的格姆山就是这样新奇地走进我童年的世界的。
相传格姆山上有一位女山神,她原来是珊碧旺龙王山的三女儿,她不仅美貌动人,如一朵初开的红杜鹃,而且还善良地守护着女湖边世世代代的摩梭人。她因为迷恋泸沽湖的秀美景色,而将坐骑一头狮子化作了狮子山,自己成了狮子山的女神,由于她是格姆女神的化身,所以当地人也把她称为格姆山,或者女山。
格姆的到来让周围数百里的山神春心大动,纷纷赶来向她求婚,格姆对他们说:“年轻的伙子们,我都愿意和你们交往,你们可以定期来和我约会,但我不能属于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我是这里的主宰。”那些男山神们都争着想把她娶回去,但都无法强求,只好做了他临时的阿夏(情侣),友爱相处。
遥远的丽江玉龙雪山神长得英俊非凡,听说格姆美丽无比,也远远地赶来向他求爱,在月色朦胧的夜晚,在微风醉人的泸沽湖边对唱起了动人的情歌:
尊贵的格姆戴什么帽子?
编织白云作帽子。
美丽的格姆穿什么鞋子?
编织百花作鞋子。
多情的格姆什么当坐骑?
勇猛的狮子当坐骑。
……
玉龙雪山神的问题格姆都对答如流,让他倍加欣喜,格姆也反过来询问,玉龙竟也答得滴水不漏:
尊贵的玉龙戴什么帽子?
圣洁的白雪当银盔。
英俊的玉龙穿什么鞋子?
水晶般的玉湖当鞋子。
能干的玉龙什么当坐骑?
玉角金鹿当坐骑。
……
他们唱了三天三夜,越唱越欢喜,双双情投意合,结成了亲密的伴侣。玉龙雪山神想方设法想把她娶走,可格姆婉言谢绝说:“我是自由自在的女子,不愿为人妻子,你可以做我的阿夏,与我常常相会。”
就这样,格姆女神不嫁人,不出走,永远居住在泸沽湖边,保佑着四方生灵,把安宁与幸福赐予了泸沽湖边的摩梭儿女。摩梭人不但崇敬她爱戴她,而且还仿照他的样子建立家庭,形成了男不娶,女不嫁的摩梭走婚风俗。
然而,我的祖母却是一位一生没有让男人来走婚的女人。
二
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在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月亮飘了起来,如同一枚银色的圆圆的风筝,空中没有一丝尘埃。那月光淋漓尽致地洒向女山的峡谷和树林间,使一切都显得无比深远。夜雾在林子深处流动,像潮湿的烟在悠闲地散步。
在茫茫夜幕下,东边有一把火把,西边也有一把火把,很快,东边就有了一串,西面也连成了一串,两岸就热闹了起来,一串又一串的火把连成了一片火把的海洋,映照得天空如同白昼。成群结队的摩梭青年男女便在河边开始以自发的集体为单位的打情骂俏,倾诉衷肠,就连月亮都害羞得躲进了云层里,借一块云做手帕遮羞呢。在这样一个夜晚,一群赶马人在女山下的村子里歇脚。起初,那些马帮的队伍还没有进村,村子里就忙碌开了,大有“添酒回灯重开宴”的热闹。那些高高地挂着大红灯笼的客栈,似乎总是最先就能感受到马帮到来,他们忙碌着添灯油,烧热水,烧火做饭,收拾马厩,远远的就去迎接马帮的队伍。待马帮的队伍一歇下来,那些带花斑纹的丽江矮马还在一声声打着响鼻,马帮的生意就热闹起来了,那些赶了很远路的赶马人似乎总是那么地了解人们的需求,他们从遥远的西藏,甚至印度加尔各答带来了姑娘们喜爱的香料和精美动人的首饰,宝石,翡翠,让那些年轻的爱漂亮的摩梭姑娘们目不暇接,那些从来没有见过的漂亮玩意儿,很轻易地就换走了姑娘小伙身上的全部的银钱。
集市上,讨价还价声,马的响鼻声,姑娘的嬉闹声,赶马人的吆喝声,还有那些客栈老板拉生意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带着赶马人和马匹身这的汗臭,和着出售的香料的清香,夹杂着赶马人贩卖的麝香、虫草的中药味使女山下的村子一下子就沉浸在了热闹的商品交换的热浪之中。
当地卖粑粑的、卖玉米棒子的,卖酒的,卖草料的,开杂货店的排成长队,那些卖艺的,背琵琶卖唱的,打铁的,做鞋的各自为营。有的赶了一整天的路,到晚才赶到这里,有的,带来了传统作坊里打制的藏刀,银器和铜器,希望能卖出个饿好价钱。穿梭其间的有那些遛鹰的纨绔子弟,有散发着泥土气息的农民,有远道而来的打渔人,有举着火把赶了路来的青年男女,他们像一滴又一滴带着颜色的水,一点一点地溶入束河的夜晚这条彩色的河流,在五彩缤纷的夜市中缓缓流动,成为束河的夜市中一道鲜活而靓丽的风景。
那些客栈里野得动人的女老板招呼着那些投宿的赶马人坐下,上酒,抬菜,陪笑脸。在小店里就像一朵转开的花,和那些疲惫的赶马人交杯换盏,一大碗自家酿造的包谷酒下肚,就浇灌出几分醉意的妩媚,那妩媚又总像陷阱里的扣子,让人期待那么一次心跳的陷落。她和那些浪声浪气的赶马人一喝多了,就都陶醉地讲起沿途那些野山花一样漂亮的姑娘,讲起赶马路上的传奇和绯闻,不管是正史还是野史,在狼籍的杯盘边一说,都能换来女老板一阵阵摔得碎的笑声……
一个年轻的纳西族赶马人羞涩地笑着,从他脸上的红润的皮肤和羞涩的笑容可以看出,他是一个赶马的新手。还不习惯老马锅头们的猜拳行令、灌酒调笑。他嗅了嗅身上的臭汗,一个人走到了寂静的女湖边的树林里,从林中散发出来的湿热的气息,他直觉地判断,那里一定有温泉。
循着林间那些湿热的气息,年轻的赶马人,远远地发现了一个红点,穿梭着进入了丛林。他加快的脚步,过了不一会儿,他就看清楚了那是一个人,再过一会儿,他才发现,那是一个穿红色短褂,着一袭百褶裙的女人。他开始犹豫起来,不知道是该走得慢一些,还是快一些。但一身的臭汗还是让他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他已经可以十分清楚地看到哪个女人的背影了。而且他发现,那是一个十分年轻的姑娘,她窈窕的身材在树梢间筛落的月光的包裹中,显得轻盈飘逸。她的头发很长,如一袭黑色的瀑布,就那么恰当地在她的肩头来回滑动,闪动着黑色的光芒。
绿莹莹水汪汪的森林,夜间的空气格外湿润,年轻的赶马人捋了咯眼前的头发,头发已经被露水打湿,他这才注意到,在前方幽深的峡谷间,竟有一条冒着热气的温泉。他正在发呆,那姑娘已经走到了那个插着彩色经幡的玛尼堆前的温泉边,开始脱去她鲜花一样美艳的衣裙,露出像雪一样洁白的肌肤。
她赤裸的身影美得像一座玉洁冰清的雪山,肌肤带着白玉般的光华与柔和的色彩,泛着细腻而诱人的光泽。她轻轻地走进温泉的姿势,像是出梵的水的女神,仿佛在氤氲缭绕的水面上开放出一朵洁白得让人心跳的白莲花。
他一时间怔住了,世界在一瞬间屏住了呼吸。他感到面部发烫,身体内某种因子泛活起来,像燃烧的火苗一样在他的内部窜动着。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女人的身体。他就在温泉的参天古树下躲藏着,几乎用羞怯的双手蒙上自己的眼睛。
可是,马上心就开始一阵扑通普通地跳起来。因为微风轻轻吹拂着,正将沐浴的少女身上的气息吹到了他的鼻翼下面。他无法说清楚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气息,但这种神秘的气息使他的心慌张起来了。
月光悄然地漫过树梢,大概是夜露的缘故,使周围的光华显得毛茸茸的。从树梢间筛落的月光星星点点地洒落在林间、草丛、温泉……一切都恍恍惚惚的,又仿佛隐藏着无尽的秘密……
温泉中的少女似乎醉了,沉浸在一种彻底的舒适和温暖中,轻轻地闭上眼睛,纤纤的细指在雪白的身上搓揉着,嘴里哼哼着醉人的歌谣,使他完全没有注意一群流窜的逃兵正鬼鬼祟祟地从女湖那边的森林过来,穿过丛林,向温泉这边逃窜。
年轻的赶马人首先发现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难道是那些流窜的无恶不作的鬼子?前几天就听沿途的藏民在传说,日本鬼子为了截断边疆的运输,派了间谍早就在边境上活动开了,美国当心中国战场失败,使自己腹背受敌,便派遣了被中国老百姓称为“飞虎队”的志愿航空队运送支援物资。那些运输国际援华物资的飞机,像一只只巨大的黑鸟,经常在头顶上轰隆隆地飞过,而且还老是听到激烈的空战,昨天自己就亲眼看见天空中嗡嗡的飞机,一排排黑冰雹般的炸弹密集地从天而降,地上便瞬间响起一声声巨响,伴着一团团浓烟迅速升起,地上的房屋刹那间就变成了废墟和平地。一架机身上印有飞虎标志的飞机,像一头出山的猛虎,唰地一飞冲天,直逼天空中的敌机群,迎面而来的敌机前面的9架轰炸机惊见前方有一架势如猛虎,锐不可挡的的飞机,直向自己冲来,大有同归于尽的势头,而且在奇异的机头下面还在不断喷射着火苗,子弹如雨点般向这边打来,九架轰炸机原本排成一排,以便集中火力,可现在若不赶快避开,飞机一旦相撞,就可能毁掉整个机群!于是,敌机只好停止轰炸,四下散开,像一群狼狈逃窜的黑鸟。一时间,激烈的空战混乱成片,飞机机翼声、枪炮声、轰炸声连成一片,笼罩了整个天空,一些破碎的弹片和受伤的飞机像巨大的黑色羽毛,飘落下来,不时还飘出一朵朵花伞(降落伞)……
年轻在赶马人顾不了多想,一个健步冲上前去,抱起姑娘散落在地上的衣裙,大喊一声,有鬼子,催促着惊慌失措的姑娘套上衣裙,一把拉着素不相识的姑娘朝着林子深出飞奔。后面传来叽里呱啦的叫喊和急促的追逐声……
三
祖母和祖父的故事像极了一个传奇,在我少时的记忆里,我的眼前总是闪现出祖父拉着祖母的手,在树林间飞奔的情景。
后来祖母死心踏地爱上了那个年轻赶马人,也就是我从来也没有见过面的祖父,尽管在无父无夫的女儿国的摩梭人家里,女儿家里没有男人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而祖母爱得是那么的认真,爱得像面对神灵般虔诚,爱得死去活来,于是便把自己的一生都交给了年轻的赶马人,两人便有了私情。但赶马就是赶马,自古马帮队里无女人,带着这么个大姑娘,还哪有心思赶马?但姑娘仍像影子一样跟着马帮。
最终姑娘勇敢地提出了“情死”,对于年轻的纳西族赶马人,这不是一个陌生的词汇,年轻的赶马人在马锅头的责骂下,也苦恼万分。他们相约到女山的山顶上,准备让女山山神来见证他们的爱情。
然而,祖父失约了。
祖父的失约让祖母肝肠痛断。她想到了以死的方式结束自己的一生。然而她意外地发现自己有了孩子。为了这尚未见到阳光的生命,她坚强地活了下来。一直默默地在女山脚下,守侯着她生命中的每一个日子。
四
安德列一生也没有想到自己第一次执行飞行任务就遭遇到了灾难。
尽管他早有心理准备,但在飞机坠落的那一瞬间,他的心还是出奇地颤抖了一下。
毕竟,这是一条被称作“死亡航线”的空中运输线路。仅从1942年5月驼峰航线开通到1943年春不到一年的时间里,驼峰航线上就损失了257架飞机,牺牲了568位飞行员。有人说,只要是在晴天,飞行员只要沿着山谷中那些坠落的飞机的金属碎片的反光就能飞越驼峰航线,也有人形象地把它称为“铝谷”。于是,有人曾认为开辟驼峰航线简直是一个痴人说梦的幻想,是在拿美国空军飞行员的生命当儿戏,甚至连美国总统罗斯福和英国首相丘吉尔,他们都不敢相信他们能创造奇迹,开辟出这样一条航线,一条中国抗战和世界反法西斯的生命线。尽管它付出的代价是惊人的,但是,中国老百姓把他们称作“飞虎队”的那一刻,当一只飞翔的老虎成了这只队伍的标志时,一切的付出又都是值得的!一个崇尚龙虎的东方民族给予他们的不止是一个称号,而是至高无上的褒奖,是万民传诵的赞许,更是流芳百世的荣耀!
于是,当他成为一名骄傲的飞行员,第一次执行任务前曾坦然地说:“我要是死了,就变成一只不会坠落的喜马拉雅山秃鹫,把那些国际援华物资用嘴叼到昆明来!”
然而,他的飞机刚起飞,就遭到了敌机的跟踪追击,并中弹坠落。所幸的是,他成功地跳伞,飘悠飘悠地落在了一个巨大的湖泊边,挂在一座狮子形状的山上的树林中。除了轻微的一些擦伤外,他发现自己幸运地躲过了灾难,他向真主虔诚地祷告,感谢真主。
他缓缓地走进村子,在路上,遇到一些一些穿着艳丽而奇异的女人在土地上劳作,远处的一排排木头搭建的房子低矮,陈旧,像童话里出现的小木屋,这里的男人长得又黄又黑,皮肤都与自己完全不同。更令他奇怪的是,他刚刚走进村子就被成群结对的人们追着泼冷水,扔石头。在执行这次任务前,他曾经参加过专门的语言培训,虽然他们大声地喊着自己听不太懂的语言,但他知道,他们在说自己是黄毛的会勾魂的鬼,他们的语言里充满了咒骂和驱赶。
安德列被淋成了落汤鸡,还被那些扔石头的人追逐着,他本能地向山的方向逃去。但他实在太累了,他得寻找一个藏匿的地方,远远的,他就看到了一个女人在她的木头房子前面坐着,望着那座狮子形状的山发呆。
他用乞求的目光和口吻向女人求救,我不是坏人,请救救我!
女人先是被吓了一跳。
而后,开始打量着眼前高大的黄头发白皮肤的男人,他红润的皮肤和深邃的眼睛似乎似曾相识,又十分陌生。
而此刻,他的眼睛里写满了无助与乞求。
女人没有说话,把他迎进了燃烧着火塘的木楞房。安德列被邀请坐在了火塘左边的位子上,女人就挺着肚子出去阻拦那些追赶他的村民了。
安德列这才发现救他的女人是一个怀了身孕的女子。而且,按照当地的习俗,村民一般是不可以随意到孕妇家里走动的。
安德列却在这里找到了避难所。他用并不熟练的汉语和女人进行着简单的交谈。女人告诉他,他看见的狮子形状的山叫格姆女神山;对面的湖泊叫泸沽湖,当地人也叫它女湖;而那些木头建盖的屋子叫木楞房,是生活在这里的摩梭人家的住宅和生活产场。
安德列不解地打量着眼前的女人,你的家人呢?
女人沉默不语。而后岔开了话题。它告诉安德列生活在这里的摩梭人施行的是“男不娶,女不嫁”的“阿夏”婚姻,“阿夏”在摩梭语中意为亲密的情侣,阿夏婚通常有两种,即阿夏同居婚与阿夏异居婚(即走婚),走婚的男女双方各自与母亲在一起生活和劳动,只是在夜间到女方家过夜,且清晨就迅速回家,所生子女则一律由女方抚养,父亲与子女不在一个家庭里生活,男女双方在生产、生活、财产上也没有必然的联系,男子也没有法定的子女抚养义务,却可以与子女经常往来。摩梭男女一生可以结交许多个阿夏,但爱情总是一对一的情感,所以,他们不能同时结交两个阿夏,只有与一个阿夏的关系终止,才能结交另一个。而且双方的结合与离异都自由自愿。任何一方不愿再往来,或女方闭门不纳,或男方不再登门,阿夏关系便自然解除。至于阿夏关系保持时间的长短则因人、因年龄而异,一般年轻时更换频繁,中晚年趋于稳定,甚至保持终生。所以,人们把这种自由的婚姻称作“走婚”。
安德列若有所思,他庆幸自己大难不死,而且走进了一个西方人传说中的伊甸园。在他的一再请求下,他成了女人家里的客人,被安排在木楞房二楼的客房里。
从此,美丽的女神山,秀丽的泸沽湖,古朴的木楞房,还有淳朴的摩梭女人深深地刻进了安德列的生命和记忆中。
刻骨铭心。
刚开始的时候,当地的渔人还不和他接近,但慢慢的,他们还是接受了安德列教会他们的织网捕鱼。猎人们还会提了当地自产的“苏里玛酒”,和安德列一起盘腿坐在地上痛饮,喝到高兴处,人们还会约安德列一起跳起欢乐的“阿哩哩”,“阿哩哩”是当地纳西族摩梭人的一种民间集体舞蹈,安德列开始喜欢上了这种舞蹈,他和当地人一起在阳光下,在篝火旁,在树林间尽情地舞蹈。
安德列也学着当地祭祀的“达巴”(祭司)用中草药治疗一般的疾病,并学着用摩梭人的饮食习惯,吃着烧洋芋,喝着自己酿的“苏里玛酒”。
然而,安德列也从来没有停止过回到飞虎队的愿望,泸沽湖碧蓝的天空中偶尔有伙伴的飞机飞过,安德列恨不能插上翅膀飞上去,他曾不止一次地举着胸前精致的十字架默默祈祷,也不止一次地用燃烧艾草,制造浓烟的方式,希望能引起飞过天空的队友们的注意,然而他们并没有发现自己,仿佛他们早已经把自己遗忘在了一个永远无法找寻的角落……
花 楼
一
那是我记事以后的事情了。
我第一次感受到阿妈的美,美得让人惊心动魄。
我看见昏黄的油灯下阿妈兴致勃勃的脸随着灰色衣裙的卸去渐渐显得中了魔般地风情万种,心中有说不出的混乱。摩梭女人为了讨阿肖的高兴,都把自己收拾得齐齐整整。甚至到了深夜突然还换衣裙。
不仅要换衣裙, 还梳头。
阿妈梳头的样子很动人。她站在屋子中央,穿着刚换上的白色贴身小衣,双手举在头顶理她的头发。
她的头发解开了,披了一身。
她理头发的动作就象在温柔地抚摩我洗澡时柔软的身体。
几缕头发从肩膀上流下来,突然在胸前被掀上一个陡峰。她的胸饱满结实丰盈,就算是女人见了,也忍不住想伸手去摸一摸。随着她梳子的游走,她紧绷高耸的胸就微微一颤。结实的颤跟松软的颤是不一样的,没有松垮溃散的感觉,却象电流朝高处射出去。
我感到了女人的美,在阿妈的身上,闪动着我羡慕的光彩。
穿上了紧身的佳袄,红色绣金边的百褶裙,任由长发披散的阿妈。拿了一张红纸,用红唇一吸,性感的嘴唇就更加诱人了。
此刻的阿妈,比女山上的格姆还可爱百倍哩!她就象鱼溜进河里一样,和阿爸消失在我童年的视野中,只到他们的相依的身影消失在花楼后面大片大片开放着的油菜花地里。
阿妈回来已经是下半夜。
屋子里黑洞洞的。她似乎怕惊动我,拿不定主意该不该上床。
她端坐在凳子上,长发象一块披毡盖住她。
有人在轻轻拍门。手劲很小很小,不会惊动旁人。
她不理。
外面的人很有耐心,拍两下,等一阵,再拍两下。
她终于长叹一声。
很轻很轻地开了门。
一只手将女人猛拉了出去。
鬼使神差般,年幼的我赤脚走到门边,探看外面的动静。
外面有淡淡的月光。两个人影在矮墙下一闪,不见了。
狗一声也没叫。
这一回阿妈回来得很快。
她在朦胧的天色中开始换衣裳。
她穿上了白天穿的灰色衣裙,将头发编成一根长辫,盘在头顶。女人又成了操持家业吃苦耐劳的女人。
我只轻轻动了动,她就察觉了。
“醒了么?”
我只好拥着被子坐起来。
“睡得香不香?”
阿妈关切地过来坐在床沿上。
我点点头,朝她笑着。
我发现阿妈明显倦了,两颊奇异地红着。
“天要亮了,阿妈要烧火做饭了。”
她说完就出去了。
二
我的阿妈出生在祖母痛苦的挣扎后,那时,祖母难产,挣扎得快不行了,安德列刚好回到祖母的家里,他一直为他的处境而苦恼,因为他听到了太多关于我祖母和他的绯闻。
尽管,人们都是带着羡慕的口吻在说,但安德列不愿意流言蜚语影响到一个善良而无辜的摩梭女人。
年迈的“达巴”是不可能再赶来为我阿妈的诞生祈福了。安德列急中生智,用他仅有的医学知识为我的祖母接生,并用军刀割断了我母亲的脐带。
一晃就是十多年。多少年后,安德列早已经跟随游方喇嘛从西藏转印度回国了。而我孤独的祖母为我阿妈主持成丁礼的时候,她却像当年的安德列一样举着挂在母亲胸前精致的十字架,在嘴里默默地叨念着什么,仿佛还在回忆当初生下我阿妈时的情景。
那时的祖母,已经成了整个家庭的“达布”,是家庭的家长。
而出落得玉立亭亭的阿妈,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不知是多少摩梭男人梦中的情人。
在成丁礼的那一天,所有的伙伴们都欢快地祝福着我的阿妈。
你多么的美啊,你会有一百个阿肖的!
你太美了,会有一百个阿肖喜欢你的!
然而,和所有在花楼走婚的男女不一样的是,我的阿妈只有阿爸一个阿肖,阿爸一生也只有阿妈一个阿夏。
这让村子里的人们对阿爸和阿妈一直颇有许多的流言蜚语。
说阿妈是一个不懂的花楼的情调的女人。
有的说阿妈是一个有生育缺陷,不会生育的女人。
有人说呵爸一上了阿妈的花楼就一辈子也没有下来。阿妈是一个不吉利的女人,是我祖母和“洋鬼子”的生的妖精。
……
不管怎么说,我的阿妈却将一辈子都死心塌地地交给了一个其貌不扬,甚至连黑色的脸上都带着伤疤的男人。
他就是我的阿爸,脸上长了刀疤的丑陋的阿爸。
三
我好奇地偷看过阿妈和阿爸约会在一起的情景。
阿爸一来就阿妈瘫在他怀里。
接着又缠绕在他身上。
我看见阿爸怀抱着阿妈,怀抱着和女山的格姆女神一样美丽的阿妈,嗅着她或熟悉或陌生的体味,他一定有一种猪槽船靠岸一样的感觉。
他总是很野蛮地将阿妈摁在床上。
丑陋的阿爸一定具有魔力。最老实的女人到了他手上都会变得不老实。阿妈站直了的时候比他还显高,但是一到了地上,他就变成了猛虎。
空气变得很灼热,一切都是烫的。
阿妈坏里的阿爸却又像一个孩子。像是回到丢失已久的一个怀抱中去。那怀抱把他深藏了起来。
他藏在两座弹性的山峰之间时嘴里呼出烫人的气息,他的唇齿在细腻丰腴的峰峦间搜寻,拼命地嗅吸着阿妈身上成熟的气息。
他似乎粉碎在阿妈的面前。
阿妈的叫声却让我十二岁的血液,在身体和血管里沸腾。
当他们两个人站起来,他发觉阿妈很年轻,很疲惫。
阿妈的神情是心满意足的,也是贪婪的。
阿妈长时间地看着他,看得想把他按倒了。
阿妈甜蜜地说:
“闭上眼睛,我要送你样东西。”
他照办了。
阿妈说:
“睁开吧。”
他睁开,看见阿妈背着双手。
他说:
“什么东西?不是你身上的肉吧?”
阿妈说:
“不是我的肉,是你的肉。”
阿妈说着,突然伸出手来,用匕首轻轻地在他的脸上 划下一道无法抹去的烙印。
阿妈的一生就这样深刻地刻进了阿爸的生命里。
女 湖
一
晨曦初露,霞光万丈。
一声婴儿的啼哭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在油菜花大片大片渲染着的村子,女山下的一面湖水在婴儿的啼哭声中更加宁谧悠远。
在摩梭丈夫焦急的等待中,来来回回的踱步被婴儿的哭声打断。他欣喜若狂,像一个孩子一样兴高采烈地冲进了古朴的木楞房。
年轻美丽的女人静静地躺在床上,如一朵开放的花,不张扬,宁静柔媚。在剧烈的疼痛后,脸上露出一抹灿烂的微笑。
身边的孩子纯洁无比,宁静的脸庞没有一丝世俗的尘埃。
一个过路的喇嘛听到哭声,远远地停下脚步,前来求取布施。
女人和男人布施了许多的粮食,喇嘛满面慈祥,微笑着为孩子摸顶祝福。
他为孩子取了藏名“取次”,“次”的意思是湖水,“取次”就是要取门前的女湖博大、宽广的内涵。
取次成了刚出生的我最早的名字。
二
相传,女山的女神格姆因为美丽动人,又不愿意固定地嫁给一个伴侣,一生都过着走婚的生活,有无数的难山神不远万里,都到她的花楼来走婚,只为了能亲眼目睹她的芳容。
在格姆所有的阿肖里,四川的贡嘎山山神与她处得最好,最宠爱她,她也最钟情于他。但格姆也一直没有嫁给他,还是和他保持着阿肖关系。
有一天,正当格姆在和另外一个男神幽会的时候,四川的贡嘎山山神来到了,还没有进门就听到心爱的格姆的花楼里居然传来格姆和别的男人的声音,他气愤地转身离去。格姆发现后,急忙追了出来,但一切都晚了。
格姆悲痛万分,泪流满面。
眼泪落在四川的贡嘎山山神留下的马蹄印上,就化成了今天的女湖,贡嘎山山神听到哭声,回头一看,已经是一片湖水,他只有洒落一些花耔在水上,就长成了女湖边盛开的红杜鹃和湖中的海岛。
关于女湖的传说是阿妈讲述的,那时女湖边开始不断地出现了一些外来的游客,阿爸阿妈开始经营起了一个小小的客栈,安置那些到女湖寻找梦的人们。
而我,已经考上了大学,成为村子里人人羡慕的第一个女大学生。
阿妈说,我的名字叫取次,是女湖的女儿。是第一个走出这个神秘的女儿国的摩梭姑娘。但我的家还是在女湖。
尽管我曾经离家六年,在一个远离阿妈和女湖的小城丽江度过了我的中学时光,但这一次,我将走得更远。
但阿妈说这话时,我看见了她的眼睛里,纯净晶莹的光彩在流动,我看到了她的难舍,还有许多比难舍更难以看懂的东西在她欲言又止的表情里。
他只是把她一直挂在胸前的十字架默默地挂在我的脖子上。
三
在一所师范大学,一个离我梦中的女湖遥不可及的氛围里,我除了拼命地读书,别无选择。
先是孤独打败了我,它像是一只自己亲手从小养大的一条狗,赶也赶不走,在我的身边缭绕。让我窒息。
而后是外语,由于女湖边的学校里我没有很好地去学,我只能期待奇迹发生。
一个叫做杰克的美国留学生为我带来了幸运。
他告诉我要学习好外语就要和外语谈恋爱。
说只有真正让你时刻心跳的东西才是你愿意去把握和追求的,学外语,就是和外语去成功地谈恋爱。
我没有丝毫的认同。
然而,杰克对我说了一句只有八个字的话,让我至少在八十岁以前不会忘记他。
我第一次看见杰克是在我的宿舍,一个八个女生合住的小屋里。我偷偷地坐在宿舍一个靠窗的位子上,一边看着女湖的旅游画册一边晒五月的太阳。这时候杰克拉开我旁边的座位并且坐了下来,他拍了拍我的肩,就像很多年的老朋友那样,我抬起头就看到了他。
一双幽蓝深邃的眼睛,如女湖的水。看不到一丝杂质。
他和我打招呼,笑得比五月的太阳还要灿烂。
他叫我ROSE。
我不知道为什么,到最后杰克也没有告诉我他叫我ROSE的原因,只是他这样叫了,我就答应,然后ROSE就成为了我在杰克面前的名字。
那一次我就记住了杰克的样子,这个男孩有着一双非常漂亮的眼睛,笑起来比五月的太阳还要灿烂温暖。
后来我又见过杰克几次,都是在我们简陋的宿舍,都是在那个靠窗的位子。他露出他比五月的太阳还要灿烂的笑容,并且坐下来,叫我ROSE。
但我知道,他是受到我的宿舍舍友的邀请而到我们宿舍的,他是我的舍友反反复复地炫耀的恋人。
杰克总是指着我床前挂着的那一张阿妈精心纺织的麻布的床帘,并且一次又一次告诉我,这和他们家里挂在墙上的那一张一模一样!
他一遍遍地告诉我,他的爷爷也时常像他一样对着这普通的帘子发呆。
他说着这些句子的时候,非常严肃,就像他后来告诉我他的愿望是和我去看女湖一样。
当然,杰克最常说到的人是他的女朋友,也就是我的舍友。在很多个下午,我的时间都被他的女朋友所占有。杰克对我说,她是全世界最好的女孩。然后我笑。他告诉我他们几乎有着完全一致的生活习惯,他们每天早晨都在同一家快餐店里喝橘子水。她喝橘子水的时候非常专注,喜欢油画,喜欢带宽大的银镯子,喜欢蓝色,眼睛非常明亮。走路的时候常常看天空,唱自己编的歌曲,上课睡觉的时候会流口水。每次他讲到这里我就非常捧场地哈哈大笑三声,并且喝一口橘子水。然后他也笑。
直到杰克的女朋友提前考上了公务员,离开了学校,杰克仍然会经常到我们宿舍来。
杰克仍然对我讲了很多次他的女朋友,仿佛我从来都不认识她一样。其实我和她曾经天天都住在一个宿舍里。杰克说她考了公务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杰克每次说到这样的话,我都不知道他的眼睛在看什么地方。有时候我会问杰克,如果她一直不回来,那你会一直等她吗?杰克哈哈地笑,然后说,当然会。
每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会看到天空去,就和我少年时常常看女湖上空一尘不染的蓝天一样。但是和少年时候不同的是,天空已经没有那时候那么蓝了。
我去过杰克的家,虽然只有一次。他的房间里有很多很多的油画,都是他自己画的。杰克的油画色调是蓝色。最常用做背景的东西是天空,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蓝那么美的天,现在没有,在少年时的女湖边也没有。有五分之三的画是一个女孩子的背影,和自己一样长长的头发,扬起的手上带着宽大而闪亮的银镯子。看到这些画的时候,我不由地想把自己的快乐分给杰克,虽然他老是那么笑着,比五月的太阳还要灿烂。
杰克养了一条狗。叫念念。他说是思念的意思。他每天喂给他很多的东西,因为他说思念得太多了就不断地给念念喂食。。
杰克家的墙上还挂了一张老人的相片。我问他是不是他的亲人,他说,当然是,那是最宠爱他的爷爷。然后他对我笑了,比五月的太阳还要灿烂温暖。
在我十九岁生日的时候,杰克送给我一只银镯子。这是我的第二只银镯子。宽大的,我很喜欢。杰克把他送给我,并且对我说,生日快乐。我说,谢谢你。杰克说,不用,是我女朋友留下的。我这才想起我和我的舍友一起买镯子的情景。
我说,还给你。杰克说,不用,或许她已经不会再回来了。杰克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非常悲伤。
阿妈说女孩子不可以随便接受男孩子的礼物。
于是,我把阿妈送我的十字架戴在了杰克的脖子上。
和杰克熟悉以后,我就常常逃掉中文系的课跑去跟杰克补外语。顺便听杰克讲莫名其妙的句子。并且顺便认识了大山。大山讲的每一句话都很正常,解释每一幅画都很专业,听每一堂课都很认真。他最喜欢的画家是达芬奇,鼎鼎大名的人物,一个几乎全能的老头,下笔非常精确,并且传说中每天工作四个小时睡十五分钟。大山和杰克一样,都是到中国学习中国画的。我又不喜欢他又不讨厌他,他喜欢的饮料是黑咖啡。我问杰克那种东西到底有多苦,因为我从来没喝过。杰克哈哈大笑,然后对我说,他很喜欢你。我看着他,说,哦。
回到家里我给杰克拨了一个电话,电话响了三十二下,还是没有人接。
睡觉之前我喝了一杯水。对自己说了三遍,我要快快乐乐。
晚上我终于作了一个好梦。
可是此后我就一直没有看见杰克。我连连逃了五节中文系的课去找他学外语,可是杰克一直没有出现。我问大山,杰克去哪里了。我一共问了三次,第三次大山对我说,他回美国了。我说,哦。
我不知道杰克为什么回去,也不愿意去问任何人。
我在学校养了一只金鱼。叫她念念。我每天喂给她很少的东西,因为我怕她死掉。我每天唱歌给她听,都是我自己编的歌曲,有的很好听,有的很难听。很多的时间我都在睡觉,或者发呆。我看了很多电影,都说不出名字,只记得他们的色彩。有的时候我抬头去看天空,只有云朵大片大片地飘过。晚上的时候,天空中常常没有一颗星星。
我打电话给杰克,响三十二声就挂下。
二月十四号我接到一个电话,那边的声音是杰克。杰克问我,ROSE,你好吗?然后他说,ROSE,我很挂记你,你等我,我要回到你的身边。接着电话挂断了,只剩下拖动的盲音。
每天早晨醒来以后我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祈祷。非常简单,只是轻轻地说,杰克,希望你今天快乐。非常简单,但是对我却非常重要。
我会一直这样。挂记这个叫做杰克的男孩子,脸上的笑容比五月的太阳还要温暖灿烂。如果世界上的东西都离开我,而我只能选择一个,那么我会要杰克留下来。
我只是想看见他,对他微笑,并且告诉他,杰克,我很挂记你。
我猜想他的脸上一定会露出真正的比五月的太阳还要灿烂的笑容。
杰克,我很挂记你。
在假期来临的时候,我踏上了回女湖的路程……
尾声
“快看,泸沽湖!”
“看,女山!”
黄昏时,车厢里有人在惊呼。
杰克和所有惊奇的乘客一样把脸贴在了车窗上。
安德列老人的嘴角喃喃地说着,“我回来了!”
这话是说给远去的岁月的,是说给我的祖母的,也是说给这片梦绕魂牵的女儿国的。
那座美丽的女山,那秀丽的女湖,那些铭刻在他内心深处的往事……这么多年来一直像许多的虫子一样在他的记忆深处挪动……
直到上星期,他突然从自己的孙子杰克那里看到了那个刻着自己名字的十字架,那个五十多年前自己在中国西南的一个摩梭人家里赠送给自己的救命恩人新生的女儿的十字架,他情感的闸门在一次记忆的洪水冲破了。
他要到中国去!
他坚定地告诉自己的儿子和孙子,他要到中国去!
他要去寻回那些失落在美丽的女山和女湖间的往事;去回味那些无法从他记忆中抹去的深情厚意;他想看看解救过自己的那个善良孤苦的摩梭女人,看看自己亲自接生生产下来的那个女孩子;更想看看自己的孙子反反复复地跟他叨念的那个和女湖一样宁静美丽的摩梭姑娘……
沉思被汽车到站的刹车声打断了。老人回过神来,缓缓走下车,面对的是一张非常熟悉而又陌生的脸。
那熟悉的面孔正对着自己身后的孙子杰克,绽放出鲜花般的微笑。
是她!是她!
老人的记忆里闪现出那张宁静地望着女山的脸庞,那个从村民手中解救自己的女人的脸……
老人看清楚了,那是自己的孙子杰克的照片里反复出现的姑娘,自己的孙子反反复复地跟他叨念的那个和女湖一样宁静美丽的摩梭姑娘……
一阵甜美的歌声自木楞房中飘来,隐隐约约,又忽隐忽现,那是一首摩梭花楼的情歌:
阿哥啊,月亮才到西山头
你何须慌慌地走?
人生短短难相爱;
相爱就该到永久。
阿哥,阿哥--
玛达米,玛达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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