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荒四野。
泱泱大水飘来一颗创世纪的葫芦。
一元复始,四象重生。我劫后余生的始祖,在神的谕示中破葫芦而出,在千万年蛮烟瘴雨反复搓揉着的土地上,衍生出元谋人,衍生出古人类第一缕生生不息的炊烟。
任岁月以河的方式流淌,以黑与白的方式流淌,金沙江,这远古生命的流脉,一泻千里,蜿蜒着一根龙骨的形象。
啸傲。奔腾。喧泻。舞蹈。
像一匹神采飞扬的野马,像一位行色匆匆的过客;像一只穿山越岭的神兽,像一条吞云吐雾的巨龙。
夹着电闪雷鸣,挟着惊涛骇浪。一冲一涌,吞吐万钧雷霆,一扑一卷,尽显如虹之势。江在谷底呼啸而过,气势磅薄,苍茫壮阔;峰从水边拔地而起,直刺苍穹,雄伟险峻。
苍天可鉴:只有玉龙雪山的雄伟高峻,群峰才会俯首,只有虎跳峡的险兀坚硬,金沙江才会从中穿行。
谁的足迹是水中的浮萍,叩响涛声依旧的颂辞?
谁被一条江放逐成不系之舟,此生无涯?
谁在川上,唱人生之浩淼?
谁弹拨古琴,寻觅着高山流水的知音?
谁又收走了卵石坚硬的棱角?
大浪淘沙。
谁是浪涛千百次抚摸过的亮丽的金沙?
历史,是一条河,翻卷着泥土与水花,总不说一句话,只有水中缄默的卵石,铭刻着潮起潮落,看云卷风舒,花开花落,守候岁月轮回,日月更替。
时光如水,谁是今天饱经桑的隐士?谁又是今天大智若愚的哲人?
大禹,我怎么突然想到了大禹?他是我最崇敬的男人之一。然而,也就是这位“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古代治水英雄,在金沙江,这山与水记写的史书里,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扶永发先生在其著作《神州的发现——〈山海经〉地理考》一书中提出:大禹治水,疏导积石山,正是在金沙江畔的玉龙雪山和哈巴雪山之间,虎跳峡沿岸的那一座山,古称“积石山”,河道中多积石阻塞河道,河水不得通畅,禹导而通之,使水患得以解除。
如果说蓝色的多瑙河属于斯特劳斯的圆舞曲,山东泗水属于孔子“逝者如斯夫”的咏叹,长江的支流湘,资,沅,澧属于被流放的屈原和《涉江》;浔阳江属于江洲司马百乐天和《琵琶行》,那么金沙江首先就应该属于大禹。属于大禹的金沙江荡漾着他“三过家门而不入”的身影,萦回着他治水时的笑貌音容。
直到公元1996年10月28日8时20分,金沙江再次断流46分钟!断充后形成的“高峡出平湖的奇观”甚至延续了几个月才消失,而这远古时期,一座积石山对金沙江所构成的阻碍,可谓大矣!
纳西族著名诗人木正源(约1795-1878年)在其名篇《雪山十二景·金江劈流》序中写道:“虎跳峡的相传为大禹所劈,其或然耶!”对大禹治水在虎跳峡的说法表示了肯定,纳西族诗人杨泗藻(约1830—1888年)也留下了这样的诗句:“琼楼玉宇凌空悬,仙仗禹碑依稀列。”纳西族第一个女学者,诗人赵银棠在《丽江名胜及边关。虎跳滩》中也写道:“禹王治水时,有人在此隔着江水递交弓箭,因此又称交弓处,右岸玉龙雪山的悬岩上,刻有几行蝌蚪文字,称为王碑。千百年来,大禹治水劈虎跳峡的传说,为金沙江笼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所以,我说金沙江是一个神秘而远古的传说。
蛮荒味的野史四处滋长。
星辰般的神话遍地衍生。
站在江与山之间,我是金沙江弩钝而笨拙的读者。
金沙江是一本书,完全敞开,却不乏遮隐,字名清新,又不乏高深莫测,如古代哲人长长的手卷,抑或一长卷的历史日记,江流是它的隐喻。旋涡是它的秘语,礁石是他的符咒,险滩是它的起承转合,激起的浪花是它的底气内蕴,它流传的是一部刀剑铿锵,血肉横飞的历史,记载着亿万年前一场被称为“河流感夺”的伟大的战争。
在金沙江峡谷高兀的岩石上,我听到十万支铜号一齐奏响:我看到,一万匹马在峡谷中奔腾不止,看金沙江把万钧雷霆从胸中吐出来,激起惊天动地的回声,撼动山谷,撼动我跳荡不息的心灵。
那是一场大自然的战争,悲壮,惨烈,与人类的战争相比,不乏“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苍凉;不乏“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的运筹帷幄,更不乏“山重水复难无路”的诡谲多变。以及“狭路相逢勇者胜”的短兵相接。
撕碎丘壑,击破岩石。
那是呼啸的铁蹄纵横驰骋,一声声,震憾天地,响仰天宇,一朵朵撼山动石,奔向远方。
在吞云吐雾间,席卷枯木衰草,顽石险滩。
古地理学家称,白垩纪时期的金沙江与长江原是被川滇古陆山岭隔开的两条河流,金沙江西去,长江向东流,互不侵扰,和平相处,直到白垩纪之末,青藏高原像巨人般在喜马拉雅山造山运动中强烈隆起,四川盆地抬高,河流下切,使两江合为一脉。
那是距今六千七百万年至一亿三千七百万年间发生的一场“河流袭夺”,一次河与河之间的战争,一次自然界自身的袭击与抗争。
谁是最终笑傲疆场的王者?
河终归是赢家,但代价是让所有的野山支流归于一统,都成为“百川到东海”的一缕细流,成为河谷间奔流的金沙江的一部分,终日在大峡谷中如苦行僧般穿行,直到汇入东海,直到永恒。
谁又能否认:河谷才是最终的王者?他依然屹立,决定了大江的流向,让大江汇集百川之水,仍在自己的怀中穿行。任浪花年复一年的翻卷扑腾,让青春都白了头。
沧海桑田,水滴石穿。
浪花的笑声是否能持续到最后?
只等待着破峡而出的那一瞬,河流改道,江涛汹涌,波浪滔天。
江河终究还是江河。河谷还是河谷。
生命原本就是一个不断受伤和复原的过程。
一阵马蹄的风暴卷起一片压城的乌云。
战争,催生了高原自己的历史。
楚国的将军庄足乔循金沙江入滇了,一个阳刚的汉子竟对滇池娇美的睡美人动了心。
多么清澈的湖水,多么柔润的眼波!
只一眼,就让人醉了。
满眼布满血丝的将军无法不让眼睛休憩,高原的天是那么蓝,蓝得像天仙们用蓝色精心地涂抹过似的;这里的水是那么地清澈,清澈得就像少女没有阅读过爱情的眼睛;这里的草场又是那么地丰美,丰美得让人羡慕那些怡然安乐地撒着欢的牛群羊群……
埋锅做饭的士兵用鼻子惊奇地感受着这片神奇的土地,锅还是平平常常的锅,锅里却煮着很香的米饭,炖着很香的牛羊肉,煮着高原上很美的金秋。
胸脯上长满了毛的将军一直在喝酒。酒,是他一生的女人,他可是一条比酒还烈性的汉子。他那把雪亮的钢刀喝过很多鲜血,他喝酒,刀饮血,那刀,还真是他不偏不斜的影子呢。
酒不醉人,人却被高原上的月光陶醉了,他饮下一碗又一碗乡愁,思念的流水就伴着金沙江,流向开阔的楚天,流向故国那些细腰婀娜的女子了。
自己原来竟是被金沙江的丝线放飞到远方的一只风筝啊……
秦国攻楚的消息像一团烈火炙烤着他归楚的决心,被占的黑今中郡压碎了他的希望。
夜里,金沙江像一根绳索,紧紧地扯着归楚的心,一阵阵剧痛……
他确实该归去了,汉水的浪花夜夜溅湿他的梦。是的,汉江的确没有高原的水那么清澈动人,但他实在太想念那条哺育过他的江了。
金沙江蜿蜒着他长长的思念。可这儿山美,水美,人也美,一个美字让一个烈酒也灌不醉的烈性汉子心醉得下不了走的决心。说真的,郢都的丝竹哪有高原上粗犷的山歌动人;汉水的鱼再肥,哪比得上这高原上的鱼又鲜又美的滋味啊!
郢都沦陷了。将军的泪打湿了一个个不眠之夜。他决心归楚,可他刚跨上战马,就被一个腰肢很细很细的女人一把缠住。
一个腰肢很细很细的女人,缠住了高原上一段很粗犷的历史。
穿上靡莫服(古滇服饰)的将军在金沙江流过的滇池边,建起了苴兰(毂昌)城。像一滴水,溶进了金沙江,就能走出波澜壮阔的人生……
四千里金沙江有四千雪山高昂着玉洁冰清的睿智的头颅;四千里金沙江有四千峻岭手挽手肩并肩站成高原不倒的图腾;四千里金沙江有四千马帮摇着铜铃从历史的洪荒中走出;四千里金沙江有四千女人在月亮下唱着月光般迷人的情歌;四千里金沙江有四千礁石在风浪中恪守着坚如磐石的信念;四千里金沙江有四千巨浪吞吐着山里人风雨飘摇的日子;四千里金沙江有四千头雄牛与母牛在阳光下做爱;四千里金沙江有四千发情的雄鸡对母鸡说着下流话;四千里金沙江有四千亩荞子玉米在大风中涨潮;四千里金沙江有四千个故事在老人的酒葫芦与旱烟管里流传;四千里金沙江有四千个传说在猎人烟熏火燎的火塘边衍生;四千里金沙江有四千炊烟的旗语诉不尽的温馨;四千里金沙江有四千悬棺高悬着高原人的秘密;四千里金沙江有四千子民在水的恩泽中顶礼膜拜上苍的恩典;四千里金沙江有四千雄鹰在高天之上傲视天下生灵;四千里金沙江有四千烈马长鬃飘舞四蹄生风在高原狂奔;四千里金沙江有四千枯树在江涛的鸣咽中瑟瑟颤抖;四千里金沙江有四千白鹭扑楞楞直上青天,横空长鸣;四千里金沙江有四千惊雷在鹅卵石间传颂着龙族的语言;四千里金沙江有四千年的足迹相交相叠于斑驳的石板路;四千里金沙江有四千尸骨在寒气逼人的静夜里闪动着绿火;四千里金沙江有四千孤魂在水面上漫无边际地游荡;四千里金沙江有四千年蛮烟瘴雨反复揉撮过的山野村寨;四千里金沙江有四千自生自灭的漫山遍野的野草……
进一步,粉身碎骨
退一步,海阔天空。
而我,已是被金沙江卷到岸边的一枚贝壳。
心怀惊涛拍岸的歌。
回望江水
依然含情脉脉
……
中国历史似乎就是一条河,流淌着金戈铁马,流淌着成王败寇,流淌着生离死别,流淌着兴衰荣辱……两千多年前的孟子就这样发出了对水的议论:“观水有术,必观其澜。”长叹“逝者如斯夫”的孔子也总结出“智者乐山,仁者乐水”的精辟哲理,翻开浩如烟尘的史册,我惊奇地发现无数古圣贤们在与水际会时,身后都留下一些观水的佳话。
你看:屈子行吟河畔;魏武碣石观海;陶令问津桃源;太白轻舟出峡;庄周濠梁观鱼;东坡赤壁作赋……骚人临水之际是何等的兴致淋漓!你再看:范蠡五湖泛舟;祖狄中流击楫;达摩一苇渡江;宗泽三呼过河,隋文一衣带水;符坚投鞭断流……志士临水之际又是何等的豪情满怀!
正因为有水,有千古骚人墨客的观水佳话,才有了“黄河之水天上来”的一泻千里;有了“滚滚长江东逝水”的磅礴阔大;有了“峰峦如聚,波涛如怒”的苍凉悲壮;才有了“山岛耸峙;水何澹澹”的壮怀激烈;有了“百川到东海,何时复归西”的深深感叹;有了“春江花月夜”的醇和静谧;有了“岸芷汀兰,郁郁青青”的湖光水色;故而才有“桃花潭水深千尺”的视觉;才有“潭中鱼可百许头”与“影布石上”的景观,也才有了“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一尘不染的神意。
对于金沙江,深受民族英雄林则徐器重的清代著名纳西族诗人,丽江“雪山书院”院长木正源在其广为传诵的《雪山十二景》中就描绘了“两岸壁立,江贯其间,奇险万状”的绝境——“金江劈流”:
巨灵劈不到,江自破山行。
无雨云常湿,如雷石乱鸣。
落涛和地卷,飞瀑撼天惊。
内界经流始,神工不可名。
另一位纳西族诗人和柏香曾是著名历史学家、纳西学大师方国瑜的启蒙老师,他为后世留下了一首足以让金沙江虎跳峡夺人心魄的《雪山峡》:
雪山峡,高且狭。
刀岩剑谷摩天插,地轴雄奇天下甲。
昔人呼之虎跳涧,千寻江浪鼓云端。
飞鸟不敢下,行人到此心胆寒。
舟楫不可渡,航人闻之裂心肝。
裂心肝,心胆寒,神禹疏凿难复难。
我欲移居绝壁下,朝朝暮暮,风风雨雨,
卧听寒涛泻。
千百年来,金沙江的波涛翻卷的就不仅仅只是水花,还有或气势恢弘,或浪漫动人的诗情!被誉为“天下第一长联”昆明大观楼长联的作者孙髯翁也曾为金沙江与虎跳峡留下过这样的诗句:“劈开蕃城斧无痕,流经犁牛向丽奔。一线中分天作堑,两山夹斗石为门。拨摇日月苍藤细,杀走雷霆白昼昏。倒峡翻浪自今古,更从和处觅江源。”
正如纳西学大师李霖灿在《玉龙大雪山》一书中在花了4年的时间巡视金沙玉龙,面对虎跳峡时也曾发出这样的感慨:“若可以请古人于地下,集杜工部之浑厚,曹孟德之雄健,李青莲之飘逸,放歌一咏,方能尽虎跳涧口之奇!”
非此,还有谁能写尽金沙江与虎跳峡呢?
在包容万物的金沙江面前,所有的语言都显得苍白。
站在山与水之间 我是一棵停止呼吸的树
啊金沙江 我从青藏高原遥远的雪山一路奔来的金沙江 我穿过滇川藏奔入中原壮大观的金沙江 我激情飞扬音符飞溅的金沙江 我赤身裸体毫无遮挡的金沙江 我森林苍翠雪山掩映的金沙江 我刀耕火种男耕女织的金沙江 我用山泉和苦荞酿酒的金沙江 我有着花骨朵一样女人的金沙江 我繁衍着大山一样结实的男人的金沙江
翻卷的浪花如雪 雨滴抑或羽毛 音符触及我的脚趾
我开始思念江边那些随意点缀的村落 思念村落里鸟巢一样悬挂在悬崖上的蜜蜂箱 思念从江边一直长到山顶的石板路 思念桨橹斜插在水中的木板船 思念粑粑和酥油茶飘散的醇香 思念深深隽刻在岩石上的历史 思念夜夜不息的山歌 思念山林间三两顶竹笠的悠闲 思念碰钟一样在枝头摇曳的火把梨
思念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女子 野杜鹃和羊
我熟悉金沙江边的山村 熟悉山涧溪流越流越细的故事 熟悉丛林里的鸟雀歌唱时的欢乐 熟悉牛羊撒欢急促的鼻息和蹄窝
我熟悉山路上去赶集的背影 熟悉水井的辘轳终年不断的低吟 熟悉种山的汉子吧嗒吧嗒的旱烟后吐出的一串串长长的叹息
我也深深地记得晶莹的白雪覆盖的山寨 记得屋檐下高高挂起的玉米辣椒 记得香雾蒙蒙的罐罐茶 记得过年时家家户户门前鲜红鲜红的新春联
在江畔 背篓是女人的情人 山歌是男人的伴侣 女人喜欢将心事纳进鞋底 男人的老式的铜炮枪经常代表他们在树林里发言
但我又怎能忘记肆意的山洪张牙舞爪地吞噬的房屋 怎能忘记被冰雹袭击过后千穿百孔的烤烟叶 怎能忘记辍学回家的孩子们呆滞无神的目光
怎能忘记无知的乡民用火药在江中炸鱼时的执迷不悟 怎能忘记珍贵的药材毛皮到城里换回的仅仅是几斤食用的盐巴 怎能忘记十一岁的小妹妹把书包改成行囊无奈地离开家的身影
怎能忘记被送去抵命的大伯年青的生命就遭遇不幸 怎能忘记远嫁他乡去换亲的姐姐迷惘的眼光 怎能忘记一辈子打光棍的老叔破破烂烂的没人缝补的衣裳
贫困像是山里人亲手从小养大的一条狗 赶也赶不走 形影不离地与江边的山村联系在一起
金沙江就这样 苦难和幸福纠结在一起 忧伤和快乐缠绕在一起 愤怒与平静交融在一起 让洁白的浪花把梦想放飞得很远很远
1994年7月,俄国人顾彼得在即将离开丽江,离开这片蜇居九年的金沙江环抱的土地时,深情地说:“离开丽江的念头或许是不可忍受的。在动荡的生命历程中,我没有在任何地方欣赏过丽江那样宁静、那样幸福的生活,对我来说,那是天堂。”
美藉奥地利人,著名探险家,植物学家,纳西学之父约瑟夫·络克同样在他的著作《中国西南古纳西王国》中深情地回忆道:“那逝去的一切又一幕幕重现眼前,那美仑美奂的自然景观,不可思议的曼妙森林和鲜花,那些友好的部落,那些在风雨跋涉的岁月里,伴随我走过漫漫的旅途,结下深厚的友谊的纳西朋友。都将铭记在我一生最幸福的回忆中……这位在丽江居住了27年,掌握了汉语和纳西语在内的十多种语言的“老外”早在1924年的春天,就带着他的探险队,进入了金沙江大峡谷。
“峡谷本身的景致真是无以伦比,顶上覆盖着白雪的悬岩,像钻石的皇冠闪闪发光。山峰高高地耸往昔蓝色的天空,而在山脚,3048米以下,亚洲最大的河流在奔腾,峡谷越深越窄,平静的江水渐渐变为汹涌澎湃咆哮怒吼的潜流,飞溅的浪花冲击着狭窄的峡谷,目睹这条江水凶狠的气势,不禁使人毛骨悚然。”
时间半个月,用了几十个胶卷。络克的像机的确忙坏了,眼睛也忙坏了,可心却无法触及金沙江虎跳峡震撼人心的灵魂。
1936年2月3日,这位固执的奥地利人租用了“昆明号”飞机飞过白雪笼罩的玉龙大雪山,揭开了乘飞机对金沙江大峡谷探险的第一页。
“当我们飞近峡口的时候,飞机被风刮得和山壁非常接近,可怕的金沙江似乎要张口把我们吞掉。风猛烈得怕人,我们的两边有冰覆盖着的山峰,绝壁也把我们包围起来。3658米的下面奔流着金沙江。我们似乎是被关在巨岩的监狱和它最深的阴影里。峡谷里暴风狂啸,飞机在暴风中像张纸一样震动着,狂风把我们的飞机吹往哈巴主峰,我真怕飞机翅膀会撞到覆盖着冰的峭壁。
“峡谷中不同气流形成的大风,使我们的飞机颠簸得像大海里的一只船,有时飞机垂直下落,要接连几次加大油门才升起来。引擎的声音似乎越来越大,回声在巨大的绝壁中不绝于耳。在这个狭窄的深渊里,飞机倾斜、颠簸、不由自主的忽升忽降。沉静而伟大的山峰,似乎轻蔑的望着我们,看我们这脆弱的飞机在它的脚下发抖。”
洛克对金沙江流域的探险与他在丽江的传奇生活吸引了另一位美国的传奇诗人,这位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名叫伊拉齐·帕得的烂漫主义诗人推想出万山褶皱里一隅美丽可爱的乐土,幻化成无穷的想象与向往,笔端流泻出激越澎湃的感情热流和深沉的精神意境:
月亮蓝,雪山蓝,连云雾也蓝,
在蓝色灵魂游荡的蓝月亮山谷
洛克皈依的世界为我挽住彩色记忆
蓝雾中依然扶摇着丝丝爱神的梦幻
……
寒气袭人的天籁,来自巍峨雄峻的雪山。
豪气干云的酒歌,源于深邃神秘的峡谷。
在金沙江,山路是老鹰扯到天上也扯不直的意象,西去的马帮总是驮着沉甸甸的牵挂赶路。
原汁原味的山歌是一种神秘的巫术,能让所有的痴男怨女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即使是一个纵横江湖的侠客手中的宝剑,也会在歌声中软化为一根女人刺绣的彩丝。
酿一坛老酒,煮一罐浓茶。
养性修身无须刻意,置身金沙江峡谷你便置身于三界之外,五行之外,生与死的轮回之外。
折一身瘦骨,进山,江与山的缠绵,自然而恬淡。闲闲地餐风饮露;忙忙地耕云种月。
写几行骈文骊句,用松针钉在篱笆上,花朵读了有花香;蝴蝶读了有蝶味;山鬼来读有鬼意,仙客来读有仙气……
元人张可久诗云:“兴亡千古繁华梦,诗眼倦天涯。孔林乔木,吴宫蔓草,楚庙寒鸦。数间茅舍,藏书万卷,投老村家。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溪水作琴,锄把为弓。奏出月牙田里悠悠扬扬的韵律,夏天飘悠出碧绿的小夜曲,秋天晃荡出金黄的丰收乐,让江里的青蛙都听得入迷了,也想跟着和上一板,却跑了调,聒噪着一阵咕呱、咕呱……
江边的日子,有书做伴,读李太白“安能催眉折腰侍权贵”的铮铮风骨;读杜子美“安得广厦千万间”的博大襟怀;读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的高贵品格;读顾炎武“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浩然正气……心中不禁自惭起来,豪情在心中便如金沙江的滔滔江流,于是,深夜提笔写下小文《金沙江辞》,以明心志:
金沙江古称“丽水”前人于《北金沙江源流考》中云:“按金沙江,源出吐蕃共龙川犁牛石下,谓之犁牛河,又名犁水。讹犁为‘丽’,又名丽江,即古名丽水。盖以其江内产黄金,故名金沙江”当年元宪宗取大理,革囊渡江,即渡金沙江也。江上岩石突兀,江中波涛翻卷,白浪滔天,礁石密布,苍崖高耸,气势喷薄如冲撞;怒涛排壑,浪花堆雪,声音震耳似雷霆。忽而山穷水尽,迫在眉睫,忽而又柳暗花明,一马平川,海阔天空。时有凄凄芳草,满目碧绿;时有岸芷汀兰,芬芳四溢。时有少女出入其间,实秀丽而娴静,汲水放歌之声,美哉悠哉,令人心醉。天空高远,心净如洗,流水荡涤,心无凡尘,澄如秋水。
至若炎炎盛夏,雷雨初霁,飞虹横天,彩云掩映,江水暴溢,浊浪滚滚,恰似乌龙起舞,涛声轰鸣,宛若万马奔腾。渊有龙兮则灵,鹏处海兮或徙。看江山无限,大水滔滔,烟波浩淼,碧树横生,观水于微澜,在川上叹逝,贤士先哲惊世之举,令人伏首。人生一世,煅五色以补天,携肝胆而济世,着灵秀于熏陶,去棱角于磨砺,出而造福一方,入则心系天下,心如激流,此生不息,为男儿之志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