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故事让我们掉眼泪 (一)
1 有一个人,暗恋上一个女孩,就在校园操场边那排刚植下的树上刻下她的名字。他刻得很专心,溶在夜色里银白的月光让他一心一意。他的身体被喜悦逐一分解,如树上那千万片叶子,在微风里扑簌簌地笑。 歪歪扭扭的字体翌日吸引了全校师生的目光。女孩儿一下子成为风口浪尖,趴在桌上耸着肩膀嚎啕痛哭。他在人群外远远地望,没有勇气走过去。爱也可能是伤害,那天,他恍惚明白了。 树慢慢长大。他离开了学校,远渡重洋负芨求学。他爱过很多女孩儿,并与其中一个结婚,生子。他的孩子很聪明,很努力。他愉快地享受着生活。 后来,他老了。很多年后的一天,他独自回到故土,回到那场小学校。学校变了模样,低矮的校舍为大楼所取代,往昔泥泞的操场上已铺上塑胶,奔跑的孩子在阳光下呼啦啦地响。但那些树还在,没少掉一株,树上那女孩儿的名字愈发清晰,少年时刻下的笔画被岁月琢磨成一道道咧着嘴的笑容。 他在树边痴痴地立,不禁潸然泪下。 他突然看见她。尽管过了这么多年,他仍一眼就认出了她。他们聊了起来。慢慢地,他知道了她的这些年。她毕业后留在这学校当老师,并一直没嫁别人。他觉得有点奇怪,出于礼貌没有开口询问。他已经不再是鲁莽的少年。 又过了一些日子,她死了,死得有点突然,是心肌梗塞。她像一粒灰尘被时间无声无息地抹掉。他本来不打算去的,想了想,还是去了。他帮助人们整理她的遗物,他其实不过是想多呼吸一下她曾呼吸过的空气。他发现了她的日记。 他戴上老花镜,在阳光下读起来。 她这一生都用来等待着那个在树上刻她名字的少年。 2 有一个人,独自去京城旅游,邂逅了她,俩人顿时干柴烈火烧成一堆。她却是罗敷有夫。恨不相逢未嫁时,还君明珠双泪垂。他与她黯然分手。 没多久,他接到她的来信。她热烈地倾诉着思念。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立刻去找她。爱如毒品,主宰了他。他挣扎在天堂与地狱之间,只盼有一朝能和她长相守。有一天,他发现她身上伤痕累累。她告诉他,她丈夫毒打她。他跑去与她丈夫厮打。第二天,他被警察逮捕。她丈夫被人谋杀。他是最大的嫌疑犯。他心知肚明自己不是凶手,但以为是她杀了丈夫,打算替她顶罪。 他大学里的一个女同学是律师,人在京城,从报纸上获讯此事,不相信他是杀人犯,找到他,对案件展开调查,发现一些蛛丝马迹,试图为他辩护。她却站出来指证他就是凶手。他如坠冰窟。他想不明白。 女律师告诉他,她其实还另有情人。她伙同情人杀死她丈夫,并把罪名推到他头上。他是她精心找来的棋子。她并不爱他。女律师苦口婆心劝他改变口供。他见着了她情人的相片,确实英俊。 事情是这么样的么? 他在法庭上望着在女律师犀利言辞下泪眼婆娑结结巴巴的她。她是那么地美。他掉下眼泪,没听女律师的话,认了罪,并轻声笑着,细心弥补好她对他的指控里的不严密处。法律不是儿戏,但有时也奈何不了这种心甘情愿替人去死并且还是高智商的人。女律师给了他一记耳光。他怔怔地说了声对不起。 他终于被判了死刑。 3 有一个人,是小学老师。她丈夫是驻扎在当地的军官。俩人新婚不久,恩爱异常。她丈夫手下的兵瞅着红艳艳的她馋得口水足有三尺长,常与她开一些荤玩笑。她像大姐姐一样与兵们打成一片。 那年突然发了地震,很凶猛,死了不少人,天气又热,许多水源皆被污染。为保证居民的活命水,她丈夫被派去当地水厂驻扎。尽管离水厂不远便是她所在的学校,她丈夫没有擅离职守一步。一直到第三天,她才被她丈夫手下的兵从废墟中扛出。兵挤过一片黑压压喉咙里冒烟的人群,也挤过人群里面那一圈紧握钢枪脸色铁青围绕着水池站成盾牌的士兵。兵把她放在水池边,跑去向她丈夫汇报。 渴。所有人的眼睛都在那一泓清亮的水里挣扎,却没人敢向前迈出一步。 她慢慢清醒,因为极度的干渴,翻身滚入水池,贪婪地大口饮着清水。她被士兵捞起来。她看着大步向她走来的丈夫,理理额头湿漉漉的头发,刚想露出欣慰的笑容。她丈夫拔出枪,下意识地扣动扳机。军令如山。轰地一声响。一片鲜艳的晚霞从天边滑落,铺在她身上。 她丈夫跪下来对准自己额头再一次扣动扳机。 4 有一个人,想骗保,就与妻子商议,拟定出一份计划。他先是买了份巨额保险,再精心伪造了一次翻车事故,当然尸体是从殡仪馆偷来的。事情有了麻烦,保险公司怀疑是她妻子杀了他,派人展开调查。他不得不销声匿迹。几年后,保险公司终于支付了赔款。他妻子拿到了钱。他约妻子出来,想和她隐姓埋名去过幸福的生活。但保险公司派出的那个男调查员突然出现,并开枪杀他。 调查员是他妻子的老情人。他妻子把他埋入几米厚的泥土下。 但他没死。一个护林员救了他。他没有去找他妻子报仇,心若死灰,呆在护林员身边,守着那森林与大地。他在法律文书上是一个死了的人。 苦涩的岁月让他衰老得厉害。 又过了一些年,他再一次看见他妻子与那位调查员。他们的模样没有多大改变。他们身边还有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孩儿。他们是来山林野营的,欢声笑语。他沉默地看着。他们没有认出他。他只是一个弯腰驼背的老人。女孩儿非常喜欢他,经常偷偷跑来找他戏耍。 那天,一条毒蛇咬了女孩。事发突然,他就用嘴替女孩吮出毒液。 他妻子与男调查员赶过来,认出了他,不禁骇然。 他的眼里滴下泪水。这回他是真的死去了。 5 有一个人,还是女孩儿时,爱慕上学校里的一位老师。 某学期,学校里发生了三起女生自杀事件,其中一个自杀未遂的女生是她的好友。不管她如何询问,好友皆闭口不言,不久即休学回家。老师对她突冷突热。她为表白爱情向老师献出处子之身。但有一天,她突然看见自己的裸照出现在色情网站上,深感震惊与恐惧。一番搜索,她发现老师原来是一头禽兽。他利用迷药等手段诱奸了学校里的许多女生。那三个自杀的女生全与此事有关。她离开老师。不久后,她遇上已沦为妓女过着悲惨生活的好友,决意报复。她再一次找到老师,用性、酒精麻醉他,点燃火焰。老师在熊熊大火中死去。 她杀了人,开始感到害怕。 她的所作所为早已落入一个对她垂涎已久的某男生眼里。那男生爱她爱得早就疯狂,正苦于得不到她,这回天赐良机,就替她收拾妥残局,把现场布置成自杀的模样,并收集好证据跑来要挟她。她没法子摆脱这种要挟,只能忍受,并做了他的妻子,生下孩子,小心翼翼地与他在一起生活着。他对她却非常地好,嘘寒问暖,好像彻底忘掉了那回事。三年后,他患上了重病眼看不治。临终前他告诉她,裸照是他放上互联网的,他无意中发现老师的秘密,结果一念之差。他请求她的原谅,原谅他对她的爱。 她恨了他整整三年,恨得筋疲力尽。他死后没多久,她也就迅速枯萎。
6 有一个人,年纪轻轻,生得很美,爱笑,笑起来眼睛比月牙儿还清澈,亮闪闪,蝴蝶都爱绕着她飞上飞下。她还没尝过爱情的滋味,但相信爱情,一心一意等待着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她矜持而又不失礼貌地拒绝那些隔三差五跑来敲门鲁莽的男士们。她家教极好,名声比兰花还要香。 有一天,她感觉不大舒服,上医院做检查,发现患上一种古怪的绝症。她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上北京再做检查,医生却告诉她,她只能再活上一年。 她父母很伤心。她更是难过。她父母问她有什么心愿。她看着屋外的桃红柳绿不做声。她是一个女孩。女孩是要长成女人的,这生命才会了无所憾。她突然很渴望一个男人的爱情。这种渴望冒出赤白的焰,蓦然间已烧得她心焦。唇上有了细小的裂纹。 原来那些像苍蝇一般整天围着她的男人早已经不见了。她是一个有担当的女子,就在报纸上登了一则征友启事,老老实实地讲了自己的病情,也坦诚地倾诉了心愿。她收到很多来信。她从中挑出一封言词最为诚挚的,与那来信的男人开始来往。最初,她还提醒自己,这爱情是虚假的,但男人的温柔让她没多久就彻底陶醉其中。她有了平生第一次吻,第一次大汗淋漓的战栗。她问男人,为何要对她这般好?男人说,爱。她又问,没有别的理由?男人摇头。她再问,你不后悔?男人说,爱是曾经拥有,不是天长地久。男人温文儒雅,是大学老师。 她突然发现自己真的爱上了男人,就向男人请求成为他的新娘。 男人应了。她在新婚之夜幸福地死去。 她至死都不知道,所有的来信都是她父母请人代写,那男人也是她父母花十万块钱请来陪她一年的,而为筹办她想要的婚礼,她白花苍苍的父母亲还拿了房产到银行抵押贷款。 7 有一个人,是山里人,有一手好木匠活,劈木头不用弹墨线,直接拿斧头砍,一条线也是笔直光滑。他还无师自通了雕刻,只要眼睛见过的,就没有雕不出来的,雕在那床楣上喜鸦简直就会吱吱喳喳叫出声,但他还是穷。 山里人一年到头难得添件新家俱,就算添,也因为他是孤儿而为人又懦弱敦厚,工钱往往压得极低,有时就管个饭饱。他对此从不计较,他从小是吃百家饭吃大的,心里一直念着乡里乡亲的情。他也没有很多梦想,觉得这样也挺好。孩子们都喜欢他,常追在他屁股后,向他讨那些木头雕成的小狗小鸡。 有天清晨,他与一个小孩子在山坡上玩。小孩子的姐姐来了,把淘气的弟弟斥责一番后就对他歉意地笑。这小孩子的姐姐真美,长长的麻花辫,腰肢细细,脚踩在青色的露水上,人就像从画里走出来的。他情不自禁地雕起她。他雕了整整一天,雕得日落西山,月上柳梢。她从田里归来,扛着锄头,瞥眼瞧见他手中雕的木头人儿,顿时羞红脸,从他手上抢过,用锄头砸烂,再啐了他一口,跑开了。他不可救药地喜欢上她。 他想娶她。她爹没反对,但要一万块钱的财礼。 他点头答应了,但请求她爹宽限一年时间。他出了山,在县城街头帮人雕像,一年后,他挣了一万块钱。那天晚上他收拾行囊准备回山里娶她,突然听见隔壁哀哀的哭音。那里住着一个可怜的女人,没有老公,独自带着两个孩子整日以泪洗脸。他一问,原来是孩子病了没钱上医院。他就把孩子送入医院,然后两手空空地回到山里请求她爹继续给他一年时间。她爹同意了。这次,没用一年的时间,他就挣了一万块钱。但他想,他得多挣一点,盖上三间大瓦房,再雇顶花轿,请上一班唢呐,风风光光地把她娶回家。他就没有马上回去,结果等他快要挣到二万块钱时,他藏在被褥里的钱全被人偷走了。他非常伤心,却没办法,只好回去请求她爹再给他一年时间。她爹皱着眉咂着嘴同意了。他对自己发誓,一挣够钱就立刻回来娶她。他终于挣够了,兴冲冲跑回去,但她却嫁给了别人。他跑去质问她爹。她爹漫不经心地说,你都哄了我两次,我哄你一次,又有什么不可以?后来他才知道,她爹收了人家二万块钱的财礼。 他很想念她。他失魂落魄地走着,摸黑跌跌撞撞地赶了五十多里山路,跑到她为人新妇的那个村庄,一直在门外守到天亮。她出门挑水。他问她为何不等他。她就哭。哭声大了,她男人听见就从屋里蹿出来对他一顿暴打,还用石头砸破他的头,用力拗断他的手指。他不能再做木匠活了。他这么想着,没有反抗,只是悲伤。他在这个村庄附近住下,平日就靠打些短工度日。一年后,她生产了,生了个大胖小子,自己却得了血崩,眼看就要熬不过去。他带上那一万块钱跑到县里挨个给那些医生下跪磕头,也不哭,就使劲磕,磕得头破血流。一个老中医动了恻隐之心,就带着药箱跟他来山里治好了她。她男人哭得泪人一样,猛力抽打自己嘴巴,求他原谅。他仍不说话,仍然靠打短工度日,仍然守在她身边。 大家渐渐地开始叫他哑巴。 那天晚上,她来到他屋里,用布蒙起窗户遮住月光脱下衣裳露出比月光还要光滑的身体。他推开她,说话了,不要这样。她就哭,跪在他脚下,抱紧他腿,嘤嘤地哭。他就又闭紧嘴。他拒绝了她。 过了一些年,她男人死了,她也老死了。那天清晨,他佝褛着背坐在铺满露水的山坡上,被阳光晒着,心里突然一动,回了屋,从最旮旯找出久违多年已没有光泽的凿刀,在屋后堆着的原木里找出一根最好的,剥皮剔净,手指来回细细摩梭,开始雕了起来。一开始他并不晓得自己要雕什么,他的动作不无干涩,但很快,他找回了感觉,残缺的手指并没用有影响他的动作,他越做越利索,最后快活得笑出声。耗去整整一个月的时间,他雕出一个真人大小的她。他想,这回,他不怕她用锄头来砸了。他在阳光下眉飞色舞。然后他也死了。 又过了一些年,没有人再记得他。尘土湮没了他。他的骨头成了灰烬。 而那个真人大小的“她”却被人小心翼翼搬入庙里,每日香火供着。大家都说这个“她”是观世音菩萨,否则这世上哪有这样眉眼盈盈的木头人儿? 8 有一个人,她有个妹妹,比她小两岁。 长姐如母,她待妹妹极好,好吃的东西若有两个,她便吃小的;好吃的东西若只有一个,她就不吃。家里的经济条件不是很宽裕。母亲过世得早,父亲又是老实巴交的工人。她念完初中没再继续上学,去了一家铺子学做裁缝,一是学徒期虽说没工钱但毕竟管饭多少也能减轻家里一些负担,二是待三年学徒期满就能开店赚钱供妹妹上学。她是这么想的。 日子一天天往下过,“过路”的“过”,没有好,也没有不好,公路马路铁路海路甚至是黄泉路,只要是路,就总得有人走。 贫贱人家百事哀,她尽力让这个家维持着一种和睦与幸福。有人问她,你整天忙碌咋就不晓得发一次脾气呢?她抿嘴笑笑,低头不说话。她对闺中密友说,人哪,日子过好了才会有脾气,过得苦,哪还有发脾气的力气? 她妹妹补习二年后终于考上一所名牌大学。她也成了当地一位小有名气的裁缝师傅。她嫁了老公,并用店里的收入支付她妹妹这四年的学杂费生活费,自己却极省俭,吃饭吃衣买菜有向来只捡最廉价的。她想,这是她应该做的。她老公对此曾有过几句怨言,她就给了他半个月的脸色看。期间她还生了个女儿。 她妹妹毕业后分配至省政府工作。那年,她父亲也时来运转,因为搞旧房折迁,开发商补偿了一套房与一笔钱。日子眼看就像是麻花杆子往上蹿。她脸上的喜色也日渐多起来。过了二年,她妹妹嫁了人,嫁给省里的一位处长,买了三室二厅的房,家里装修得那个金碧辉煌就让人的眼珠子往下掉。她去过几次后渐渐去得少了。生活本来就是这样。每个人都是一条河流,拥在一起流过一段,再在某处分开,各自潺潺地响,向着生命的那头奔去。 她老公所在的工厂突然宣布改制,工人被买断工龄,每年四百元。她老公央她去求小姨子看看能否帮忙找份事做。她去了,姐妹俩在饭桌上东一句西一句地扯着,渐渐就没了话。她回了家,终究是没开口请她妹妹帮忙。她有点难过。人家都说血浓于水,她妹妹本来当知道姐夫的事,何况,她爸也说他已打电话说了这事儿。她想,她妹妹或许有不得已的难处所以没提吧。她用买断工龄的钱买了辆三轮宗申摩托,让老公去骑,起步价一元,刨去税费与油钱,每个月虽说风里雨里的,也能赚个五六百。穷日子穷过,富日子富过。她安慰老公。 又过了一年,她与老公离了婚,带女儿回了父亲处。她不怕被老公打,可她受不了女儿也挨他的打。她也把离婚的事告诉了她妹妹,她妹妹在电话里哦了几声,骂过几声负心汉薄情郎就挂断电话。她放下电话,满脸泪痕。人情冷暖,世事如纸。她依然低着头做她的裁缝,做女儿的好母亲,父亲的好女儿。 父亲慢慢老了,弥留之际吩咐遗嘱,房子给她,与房子差不多钱的存折给她妹妹。父亲可能是想一碗水端平免得有人闲话。但从省城赶来的她妹妹当即变了颜色,指着房子里的东西说,这些东西呢?父亲就笑,笑容不无惨然,说,你是大地方的人,哪会把这些破东西看在眼里?何况你姐一直伴在我身边,就算多拿一点,那也应该。再说,你姐的日子本来就过得艰难啊。她妹妹不做声了。 父亲走了。当晚,她与她妹妹一起在房间里整理父亲留下来的东西。也不知怎么的,她妹妹突然从父亲床下翻出一个樟木箱子,撬开一看,里面有一把古色古香的铜镜与一柄象牙梳子,用红绸布严严实实包了好几层。这是她母亲留下的。她对此有些印象。她妹妹却冷笑起来,牙缝里冒出凉气,说,不公平。 她问,为什么不公平? 她妹妹说,姐,你懂不懂,这是文物。你有没有看过中央电视台一套的鉴宝节目? 她还真没看过。家里不是没有电视,但店里的活总是那么忙,还要操心女儿,哪有时间去看?不过,关于文物,她还是听说过一些影影绰绰的事儿。 她妹妹又说,这柄铜镜若是真的,怕要值上一百万。你说爸公不公平?她妹妹的眼睛闪闪发亮。 她的心却越来越凉了,愣了一会儿,努力地不让眼眶里的泪水掉下,耸耸肩膀,扭过头去看女儿房间里的灯光,慢慢说道,咱家祖上又不是大富人家,哪有这样贵重的东西? 她妹妹一撇嘴,这谁说得准? 她想了想说,那你拿这把镜子去吧。 她妹妹犹豫了,说,这梳子呢?万一这镜子是假的,梳子是真的? 她说,那你拿梳子去吧。 她妹妹说,万一梳子是假的,镜子是真的呢? 她叹了口气说,这是妈妈留下来的东西,你总得给我留一样吧。 她妹妹皱起眉头,突然叫起来,有了,然后迅速掏出手机,拨通电话,喊道,喂,李先生吗?不好意思,这么晚还打扰你。是这样的,我这里有两样东西,你能否马上赶来帮我鉴定一下?坐什么车?放心,不会让你打的,我这就打电话给我那个死鬼老公叫他派辆宝马接你。 电话终于挂断了。姐妹俩相坐无言。良久,她说,妹,你去睡吧。 她妹妹点点头猛然用力摇头,不,我不困。 她妹妹的目光在铜镜与象牙梳上一扫而过,落在窗外透进的那缕冷清的月光上。这月光亘在她与她妹妹之间,微颤,像一条巨大的鸿沟。她明白了她妹妹的意思。她妹妹怕是担心她藏起这两件东西。她绞绞手,手指上的老茧扎得她有点疼。她盯着她妹妹那双保养得极好的手,笑起来,说,那我先去睡了。 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她牵着她妹妹的手,妹妹喊她姐,一声声,情真意切。她又梦见女儿,她牵着女儿的手,女儿喊她妈,一声声,也是情真意切。 她醒来的时候,已是凌晨时分。那位李先生赶来了,很快,给出结论。铜镜与梳子都是民国时期的仿制品,加在一起,值个二三百块,也就从省城开车到这儿的油钱。李先生叨叨地说着话。她没有再看她妹妹。她女儿正在阳台上背诵英语单词。阳光温暖地照耀女儿脸上那一层淡淡的茸毛,透明,而且光滑,像一个剥了壳的鸡蛋。鸡蛋很好吃。她突然感觉有些馋,咽下口唾沫,走去厨房,拉开抽屉,把平时舍不得吃的那些鸡蛋全找出来,共有九个。她把它们放入清水里煮,水咕嘟咕嘟地叫,她剥了一个,慢慢地吃,吃完,擦干净嘴,给女儿留下两个,另外六个鸡蛋全端出来。她招呼着她妹妹与那位李先生。
9 有一个人,她老公病了,病得家徒四壁,方才驾鹤西去。 这个伤心人还有个七岁大的儿子,在读小学二年级。过些天,学校要开学,学费并不是很多,也就二百多块,可家里真的什么也没有了。她自己本来是一个清洁工,做一天的事才有一天的钱。而在一起做事的姐妹能借的也早已借了。 她还有个哥哥,但日子也过得难,白天和老婆各背着一个木箱去帮人擦皮鞋,晚上在巷口摆夜宵摊,生意清淡不说,时不时还有城管的人骑着车来,追得人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就这样,她哥还借给了她六千块钱,那应该是他大半的积蓄。她嫂子是好人,明知道这钱怕是要扔进水坑,却没有抱怨一声。她实在没有勇气再腆着脸向他们开口借钱。 她还一个弟弟。弟弟单位好,曾瞒着老婆塞给她三千块钱,凶悍的弟媳妇立刻不依不饶,一哭二闹三上吊。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弟弟之所以能进那家单位靠的是岳父的关系,被老婆骂狠了,就低头愁眼地来要回那钱。钱已花了,变成了打进她老公身体里的药。要还,只能拆东墙补西壁。她奔波了几天,求爹爹拜奶奶好不容易凑了二千七,然后跑去卖血。卖了四百多块,整个人仿佛就成了一个空壳子,往上飘着。她把头凑到医院卫生间的水笼头下,喝了一气凉水,喝得肚子溜圆,喝得眼泪噼哩叭啦往下掉。钱还给了弟弟。余下来的一百多块钱支撑着她过了好长一段日子。她一度卖血卖得近乎疯狂。可她突然就成了乙肝病毒携带者。她给血站的人下跪,可人家也爱莫能助。 她病了,脸色焦黄。她没有对老公提起自己的病。病得气息奄奄的老公三番五次挣扎着想拔去输流管。她就哭,不敢合眼,守在老公身边,讲董永与七仙女、田螺姑娘、樊梨花与杨宗保……她还唱北京的金山上。 她也不是没恨过老公,有时恨得就想动手拔掉那根输流管。可终究只能失声恸哭。这是命,是她的命,得认。她都有了想死的心。她死了,儿子就是孤儿,就可以送进孤儿院,就会有别的人照顾他,或许还能被别的好人家收养去。她这么想着,嘴角就有了笑。穷人家孩子早当家。她的儿子非常聪明,见她痴痴呆呆的样子,就边哭边喊,妈妈,你不要死啊。她打了个激凌清醒过来,又发了半天傻。儿子的学习那是万万误不得。做娘的为了儿子还有什么舍不得? 她哄儿子睡下,从箱笼里翻出做姑娘时用的口红粉饼。 它们已发硬变了脆,轻轻一用力,就折了。不过,这难不倒她,她用细木棍把口红与粉饼分别研磨细,再从瓶里倒出点水,调匀,翘起尾指,蘸着,把口红涂在唇上,把粉末抹在脸上。 那天晚上,她笨拙地跌入一片霓虹中。 10 有一个人,她是医生,人很善良。当然这种善良并不曾到变态的程度,比如,不小心踩死一只蚂蚁后,就赶紧为其念经诵佛、超渡亡魂、修坟造墓,更恐其死后单身寂寞,再踩死数十只蚂蚁为其做伴。 一次手术,鬼使神差的,她犯了错误,导致一个女患者的子宫被割去。尽管医院为其遮掩,说患者子宫里面全是癌,并煞有介事地出具了相应的医疗鉴定报告,可她却心知肚明事情的真相。她非常难过,再也握不好那把手术刀,很快,被调离一线。 后来,因为偶遇,她与女患者成了朋友,也认识了女患者的丈夫。他们是一对好人,相信别人想让他们相信的,木讷诚恳,没有对医院给出的结论提出任何质疑。他们只是悲哀地接受这一切。 一个孩子是一个家庭的希望。没有了希望,这家庭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作为他们的密友,她发现了这对夫妻之间渐渐发生微妙的变化。她劝他们去领养一个孩子。女人应了,男人却很迟疑。也难怪,哪个男人不被繁衍自己后代的强烈本能所驱使?男人先天就是一种比女性更为自私的生物。男人是想离婚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男人乡下的父母更恨不得马上了结这段婚姻,就差没拿锄头镰刀打上门。 女人伤心地垂下眼泪。她陪着女人一起掉眼泪。那男人就蹲在门边抽烟,一根一根地抽,抽得脸色焦黄。他们都没有错,错的只是她。 她突然有了一个念头,男人不就是想要一个与他有血缘关系的孩子吗?她若是替男人生一个,男人不就仍可以与女人在一起?她被自己的念头吓住。她还年轻,不曾婚配,虽谈不上貌美如花,身边从来就不乏猛烈的追求者。她不能这样做。但这个念头就像一条毒蛇,紧缠住她,让她再也难入睡。 人有了心,就有了疼。她考虑了一个月,终于做出决定。事情的因是她,事情的果也只能是她。这世上谁也逃不掉因果。她是一个唯心的人。 她没有向女人谈论她的决定。她找到男人委婉地说出她的想法。男人开始不同意,觉得滑稽,后来想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关系,同意了。毕竟,他也舍不得女人,不想离婚,而去外面找人借腹生子,姑且不提钱——凭男人目前的收入绝对是拿不出来这钱——这过程也充满种种不可测的危险变数。男人被天上掉下的这块大饼砸懵了,甚至是砸得很欢喜。他或许还以为这是自个的雄性魅力在作怪。这是男人的劣根性。他也问了她为什么要这样做的理由。她说,因为她与女人是好姐妹。他就相信了。就这样,她与男人生了一个孩子,再异口同声对女人说是领养来的。男人与蒙在鼓里的女人继续恩恩爱爱地活着。 按说事情演变至此,她已经承受了果,内心应该恢复宁静,但她显然忘了事情的果也是事情的因,她再也割舍不下那块从她肚里掉下的肉。她来他们家的次数越来越多,提这带那,明显不大正常,每每看到孩子,这眼睛就痴了,而且还常抱怨女人没有及时给孩子喂奶换尿布又或者其他。 女人的脸色就渐渐不好看了。终于,纸没包住火,女人知道孩子是她与男人生下来的后,心里顿时失去平衡,认定她是一只早就包藏祸心的狐狸精,大哭大嚷,歇斯底里地往窗外扔东西,突然错手把孩子也扔出窗外。孩子摔死了。女人进了监狱。女人与男人离了婚。 她也疯了,每天在孩子的血泊处来回地走,喊着孩子的小名,有时坐下,抱起一块石头又或者一根树枝,温柔地将脸贴上,轻轻地唱起童谣。
一些故事让我们掉眼泪 (二)
11 有一个人,是读书人,有点迂。 某年,他途经一灾区,眼见几个光屁股的小孩在寒风中索索发抖,大动慈悲心肠,爱心大发,掏出身上零钱一一散去。散得越快,围上来的小孩就越多。一个个眼睛睁得溜圆,小手黑乎乎,或磕头,或干脆把手伸入他口袋里用力掏。他招架不起,便逃。小孩就追。一个人逃,一群人追。他跑到一辆汽车轮胎下,腿断了一条。小孩们顿时一轰而散。他成了瘸子,女友与他拜拜。他仍死性不改。某晚归来,眼见江边三五个男人围着一个光溜溜的女人上下其手,冲上去,挥舞拐杖就是一声吼。他被打断了另一条腿。女人乘乱跑开。他瞥见女人惊慌的容颜,是他曾经的女友。他找到女友希望她出庭指证那些男人。女友拒绝了。他到江边散心,说是散心,其实是想寻死,谁料正在堤上一瘸一拐走着,却被暗暗跟来的那几个男人在身后一推,当即掉入江中,几番浮沉,又被一轮船救起。他不想死了,迈着一对假肢开始努力赚钱。 过了一些年,他成了有钱人。他回到家乡。他想把那几个男人送上法庭。他就像小说里的基督山伯爵有恩报恩有怨报怨。金钱的力量终于帮助他实现他曾渴望的正义。他还得知女友已经嫁过人并离了婚,独自带着一个小孩,艰难地活着。他想了想,还是拨通她的电话,告诉她,他还活着,活得很好,她不必心存愧疚。然后,挂断电话。 那天晚上,他的女友投江自杀了。第二天,他在江边站了一整天。接着,他带走那个孩子,并视若己出。
12 有一个人,他去某处游玩。 一日,途经一山,那山生得险峻秀丽,奇峰迭起,异石穿空。这人瞧得痴迷,便在崖壁溪流边坐,一时间清风透体,大有出尘之意。 突然,他看见溪流对面出现一只吊晴白额虎。 这虎甚是凶猛,窜出,扑落,惊起一片竦竦腥风。他屏住呼吸,不敢动弹,可一个人还是忍不住扑簌簌地抖。良久,虎饮完水,走了。这人骨酥筋软,赶紧来到山外,对人说,山里有虎。 山民不信,说他们在这山里几十年就没见过老虎;说这儿地名虽叫老虎坑但老虎早已绝了迹;说若真有老虎就好了,那可是一级保护动物,不准国家会把这儿划为保护区,大家从此就可以拿上国家工资。也有人说他这是妖言惑众,是拿大家寻开心,是想出风头。个别有经济头脑的人更提出,他这是要赶走所有来这旅游的客人。总之,说啥的都有。这人不服,找到附近德高望重的老者,一番唇舌,说服老者带上数人,并由他支付这些人的开支,开始漫山遍野地寻找老虎。老虎却不见了。怎么找也找不着。这可能是因为山民们对如何找到老虎缺乏经验,也可能是因为有经验的山民因为这人每日支付给他们的工钱要远高于他们平日劳动所得又或者其他原因,所以就算察觉了老虎的踪迹也隐忍不言。 很快,这人兜里的钱就见底了。山民们小心藏好最后一张钞票,痛痛快快地呷着酒,把这人嘲笑一番后,一一散去。 这人却犟,按说山里有没有老虎关他屁事,他大可一拍臀部走人。可山民们的话语却惹怒了他,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就在这山里停留下来,也不雇人,每天早出晚归沾着露水披着星光在山里游荡,发誓一定要找到那只虎。 他被人称为“虎疯子”。他形容枯槁。 他父亲赶来了,言词谆谆,无用;继而棍棒相加,仍然无用。痴儿如此,徒呼奈何。有人就向其父献策,说心病仍需心药医。其父依言从马戏团买来一只老虎,乘夜黑风高,着人放于那溪流处。翌日,这人见着这虎,一惊一喜,披发赤足一路狂奔至山民聚集处,就喊,我找到老虎了。山民们早已得知事情真相,怜其人所为,也因收下这人父亲给的掩口费,此时皆佯做不知,纷纷赶去溪边,见着那头垂头丧气卧于溪边的虎,脸上堆出装出来的诧异,嘴里诺诺。 这事到此也就应该了结。但一个孩童或是因为听了父母夜谈,知道今天溪边会出现一只老虎,是从马戏团里来的,是不会咬人的老虎,一时顽心大发,突然跳上虎背,挥拳踢足,就想扮武松。这虎终究是山林之王,虽脱不出脖上那根紧缠在巨石处的铁锁链,在这野外卧了一夜,却多少恢复了一点凶悍气,又怎堪忍受这无知小儿的羞辱,当即咆哮声,扭头,咬住那孩童的右手臂。这还幸亏是山民们救得快。那孩童的父母立刻就撕心裂肺地哭开,扭住他父亲不放。 老虎怎么会咬人?这不是马戏团里养熟的吗?赔我孩子的手来! 赔什么赔?这是没牙的老虎,咬不伤的。这要怪也得怪你的孩子。 老虎怎么不会咬人?老虎是从马戏团里弄来的? 这人头上的雾水终于被太阳晒干净了,先是大怒,骂过几声娘,眼泪淌下,想了想,又微笑起来,也不理其父与山民们的纠葛争吵,趿一双破草鞋,往山里行去。没了一颗“找虎”的心,这山的容颜又似他初来时那般艳艳。阵阵松涛在山峦间跌宕起伏。他走入光霞万千的歌声里。 几天后,人们在溪流的上方发现了他。一只色彩斑斓的老虎正在撕碎他。 又过了一些年,那个曾被虎咬伤手臂但已经长大并且开始衰老的孩子对围在他膝下的几个少年说,他没死呢,真的,若是遇上雨后初晴的天,我们偶尔还能在山林深处看见他。他骑在一只巨大的老虎的背上。那老虎真美。
13 有一个人,他在旅途。旅途漫长。火车轰隆隆地响,从北往南开。而由南向北飘来的,还有夜色。它们由无渐至有,由稀薄渐至粘稠,终于稠得化不开,像粥,像一锅煮糊了的粥。粥里的莲子、桂圆、红豆、米粒全烂成一砣砣,咽入嘴里,只是凉,只也是腻,让人忍不住想反胃呕吐。 他手上拿着一罐启了盖的八宝粥。他朝粥里吐了口浓痰。他想把罐子扔出窗外。车窗是密封的,他忘了这里是硬卧空调车厢。他扬起眉梢,眉梢坚硬,他的眉型呈三角形。他咳嗽一声。脸庞被窗外不时扑来的灯光映得忽明忽暗。这些灯光活像一只只饥饿的兽,咣当咣当地响,猛地从黑色的虚无中跃起,爪子划过玻璃,刺人耳膜。不过,不用怕。这世上最凶猛的兽却也是人心里豢养的那只。 他这么想着,却渐渐有些坐立不安。他被自己吐出的这口痰弄得越来越觉得恶心。铺位边那个装废品的铁篓子里早已堆满果核瓜子壳桔子皮。下铺那两位女孩儿虽然已经不再吱吱喳喳,但仍飞快地嗑着葵花籽,似乎在比赛。篓子满了,但她们还有报纸。她们兴高采烈地把壳吐在报纸上。她们真年轻,眉眼儿也俏。他耸耸肩,往车厢这头望去。俩个年轻人蹲在车厢连结处吸烟,个头雄俊,眉眼间颇有凶意。他又往车厢那头望去。隔壁铺位上突然传出一阵剧烈的干嚎,一只瘦骨伶仃的手撸出一大把发了黄的鼻涕眼泪,是个老头儿在甩鼻涕,没甩干净,一串青黑色的鼻涕就晃悠悠地挂在扶栏处,拦住去路。 他叹了口气,低下头,怔怔地望着手中的罐子。他曾是某市下属六县一市里最年轻有为的县长。文凭、水平,酒瓶,这三个“ping”字,他一个都不少。工作也甚有魄力,为当地的经济建设确确实实办了不少好事。市委书记对他也青眼有加。那年人事变动,他还是副市长的热门人选。不巧的是,他供职于某银行的妻妹因单位上所分配下揽储任务找他帮忙。他奈何不了枕头风,结果一世精明却一时糊涂,把一百万元存于妻妹处。妻妹轻轻松松完成了任务,便向愁得额头冒汗的同事炫耀。也不知是哪个同事,或许不服她的猖狂劲,就把他的存单复印一份——如今的银行早也是实名制——并附上匿名信一封,寄于市纪委,结果东窗事发,先是双规,然后批捕,眨眼间墙倒众人推,被判入狱三年。 其间倒发生不少趣事。 比如那位想保他的市委书记还曾专门派人到县里在小范围里召开科级干部会议,欲动员大家承认这一百万块钱是大伙逢年过节给他送的礼,这钱并不是他贪污贿赂所得,结果除民政局长承认下三万块钱,其他人一律缄口不语。能当上民政局长的人自然不是无能之辈,可能是想押宝赌他没事,为以后赢得一份政治资本。但这注押错了。没几天市纪委又下来人,这回却是调查民政局长的这三万块钱从何而来。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民政局长竟然连拨给山里乡镇的救济款都敢贪,那当然得从快从重从严,判了十年。市委书记见状也迅速改了口气,他立刻从“可以挽救的同志”沦为彻头彻尾的反面典型。 又比如水利局长。在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中被弄得方寸大乱。首先没管好老婆。生活作风问题本来是小问题,最后却被搞成要老命的大问题。局长的情人是单位上的主办会计,一直与他老婆相安无事,见面俩人还姐姐她妹妹亲热地叫。那些日子也不知道局长踩痛他老婆的哪根筋。光天化日下,他老婆会同娘家姐妹把他的情人扒光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间。情人受不过众人的指指点点,吃农药,死了。情人的丈夫虽说早就心知肚明头上戴着一顶绿帽子,却总是蔫儿巴叽地窝在学校里当老师,这回急了眼,大怒,拎一把菜刀,来找局长拼命。局长晕头转向时,又犯下第二个错误,而且还是致命的。他想花钱消灾,拿出二十万块钱要捂住情人丈夫的嘴巴。结果人家不吃这一套,立刻把钱上缴纪委。很快,水利局长也进去了。 还比如县政府办公室主任,也是一个年轻人,属于实权派人物,一般的副处级干部那是不放在眼里。他被双规后,办公室主任感其知遇之恩,便以某副县长的名义写了封匿名信给市委,说县长是权利斗争的牺牲品。主任想把水搅浑,结果把自己也搅了进去。市委书记与市长与市委副书记找到这位副县长询问这封信的真实性。副县长喊起撞天屈。市委召开紧急动员大会,先是给公安局下达破案任务,并从北京某大学请来计算机高手对这封从电脑上打印出来的匿名信做鉴定。在强大并高效动员起来的国家机器面前,很快,办公室主任浮出水面,在一连番审讯下,承认了匿名信是其所为,也承认了这违反了党纪。主任毕竟太年轻了,以为等待自己的仅仅是一个党纪处分。但审查仍在继续,一根铁篙子直往底捅。令人惊异的是,这年轻的出身农家子弟的主任或许是想在仕途上伸一下拳脚,其账目清清爽爽,履历更无任何疵瑕,不管是学习还是工作,除了荣誉还是荣誉。最后审查人员终于在主任曾任职办事员的某镇找到一份有其签名的凭证,五万元的专项收购资金曾被挪用。虽然这笔挪用的钱已在半年内归还,钱还是被挪用于当地某偏僻山村盖校舍,上面也有乡长、书记的签名,但挪用就是挪用,白纸黑字是没有人情可讲。于是,年轻的办公室主任这回倒真的成了斗争的牺牲品,很快就被开除公职。 最搞笑的要属他老婆了。但那已是三年前的事,说起来也无甚意思。这次他是去看儿子的。在狱中,他已得知儿子考取南方的某所大学。儿子是否还肯认他这个爹?不管认不认,就算能远远地看上儿子一眼,那也是好的。他慢慢想着,微笑起来,从罐子里抖出那根塑料勺子,握住,手上青筋虬结。他舀起已经冰凉的粥,往嘴里喂去。自己吐出的痰总得自己咽回去。 这世上的事大抵如此吧。 14 有一个人,还是刚出校门的大学生。某天,在海滨小城,他遇上一个女人,在酒精的作用下,他与之一夜欢情。迷乱的夜晚里,女人向他倾诉了秘密。她在二年的时间里,用精美的食物与近乎疯狂的性杀了她丈夫。她是杀人犯,但再高明的检察官都无法指控她。她获得了大量遗产,却无法摆脱心底的罪恶感。这人被吓坏了,天没亮,就悄悄离开了。 十年时间弹指而过。这人在滚滚红尘中浮浮沉沉,成了颇有资财的老板。这天,他在这个海滨小城再次遇见女人。他一眼就认出她。时间没有改变她的容颜,她仍是这样美好,轻风拂过她脸颊时仍忍不住阵阵发抖。 他从口袋里掏出捂了多年的钻戒向女人求婚。 女人答应了。女人没说假话。她所提供的食物与性果然令他瞠目结舌。他幸福地享受着生命的滋味。二年后,他灯干油枯。医生对此甚感奇怪,他的身体像是一朵慢慢枯萎的花,并无其他异常,但这相对于他的年龄而言,却太不正常了。医生问他的女人,他是否有什么解不开的心结? 夜晚,天凉如水,柏影扫尘。女人坐在这人病床前与他聊天,细细地说着话,委婉地表达出医生的意见,并倾诉出这两年压在她心底对他某些举止的纳闷。这人就问女人是否还记得那个迷乱的夜晚。女人想了许久,终于记起来了,不禁潸然泪下,告诉他,那是她从一本小说中看来的故事,并不是真的,她从来就没嫁过别人。这人怔了,良久,叹了口气。为时已晚,生机早绝。 这天晚上,这人嘴角噙着笑意死去了。 15 有一个人,喜欢上一个男人。 男人说他爱她要她想娶她。那男人用无数枝玫瑰拼成她的名字送给她把她的名字用小刀镌刻于肌肤带着她乘飞艇在碧波间风驰电擎时并向着青天一声声喊说他爱她生生世世他没有了她他就要死去他的生命只是因为她。 她晕头转向了,离了婚,带着十六岁的女儿,等他来娶她。男人也真娶了她。他们幸福地生活。有一天,她感冒了,吃啥药都不管用。男人给了她一枝烟说抽抽,感觉会舒服点。她试了下,刚开始不无恶心,很快就好起来。不用多久,她跨入一个无法想像的世界。那里纯净得就似一块没有丝毫杂质的蓝宝石,只也是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的喜悦。她忍不住大声咳嗽,两眼溢满泪水。她再也离不开那东西,发疯一般到处找它。她终于知道那东西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海洛英。 某日,她忽然撞见她十六岁的女儿正与男人赤条条搂在一起吞云吐雾吸食着它。她没有哭,关上房门。或许她明白,因为它,他和女儿都不会看见她。她买好一瓶纯净水,把安眠药溶入其中,小心摇匀,在晚上,就让那男人喝下这瓶水。男人睡着了,她在他身边坐下,听着他微微的鼾声,捋了把头发,用绳索套紧他脖子,另一头系死在床头,再把他的身子猛力往下一掀。男人嗓子眼里发出下短促的声音,腿蹬了几下,就不再动弹。 杀人应该很简单。她这么想着,往楼下一跳,死了。
16 有一个人,妻子貌美如花。他们与隔壁一对夫妇的关系很不错。有一天,他突然发现妻子与隔壁男人勾搭成奸,便想报复,强奸了隔壁女人,并迅速离开这个城市,独自在外面飘泊。 过了一些年,他遇上隔壁女人。她已经与隔壁男人离了婚。她快死了。或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女人告诉他,他妻子是被隔壁男人用药物迷奸的。他后悔不迭。他回到那个城市。他曾经的妻子已经和隔壁男人住在一起。他祈求妻子的原谅。但他妻子却告诉他,她是心甘情愿与隔壁男人好的,准确说,是她勾引了隔壁男人。隔壁女人不过是恨她抢走了隔壁男人,就与他开了这样一个恶毒的玩笑。他不信,现实却由不得他不信。他妻子的眼神是那么冰凉。他想死,于是服毒,结果被人救了,再上吊,又被人救了。他干脆驱车直奔山崖。他还是被人救了,并立刻被送入最好的医院接受最好的治疗。他失去了一条腿。他用手猛力敲着假肢。他不明白老天为什么不肯让他死。 他出了院,奇怪的是,有人替他支付了全部的医疗费。他去寻找这个躲起来的蹊跷恩人,最后却发现隔壁女人并没有骗他。隔壁男人是黑道大哥。他妻子一直深深地爱着他。救他的人其实就是他妻子。 他活着,我就与你在一起。他若死了,我就立刻去陪他。 他戴着窃听耳塞,听见了妻子对隔壁男人说的话,泪如雨下。
17 有一个人,是孤儿,英俊得紧,却是工作狂,完全无视身边异性热辣辣的目光,结果常被众多摘不到葡萄的女人讥讽挖苦。大好男儿怎肯受此羞辱?一怒之下,他就想洗刷清白。某天,他又被某女人讽为“玻璃”。 女人素来眼高于顶,绰号“珠穆朗玛”,意思是只有够威够猛的男人才能攀登得上。他费了一番心思,用甜言蜜语装饰着不远千里采摘来的荷兰玫瑰,终于成功登顶,弄得女人瘫软如泥,就非君不嫁。他却不愿意了。他已经证明了自己是一头雄性,就当谢幕退场。他想从泥沼中拔足退出。 女人大怒,给他两条路走,一是结婚,二是告他强奸。 他拒绝了。女人就真告了。于是满城风雨。他的职务被一撸到底,还被单位领导罚去看大门。他不服,与女人与领导展开抗争,终于疯了,脑子里的那根弦被强大的压力所拽断。他在大街上灰头土脸行走,有时还光着身子跑,成了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笑谈。自然,那女人也离开了这座城市。 过了一些日子,他突然从城市里消失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何处。也许是冻毙了吧。寒夜里的风能像刀子一样捅入一个人的胸膛并在里面转上两转。躲在屋子里幸福的人们很快就忘掉了他,注意力集中到另外那些看上去更新鲜的事情上。然后就是春暖花开。他回来了,西装革履,衣冠楚楚。 他微笑地走过大街。他手里紧紧牵着一刻也舍不得放下的赫然就是那女人的手。那女人瞧他的目光比水还要温柔。
18
有一个人,是农村的,少年丧父,全赖母亲为他撑起一片天。 母亲的爱满满地溢,怕他冷,怕他热,怕他受同学欺负,怕他淘气,怕他贪玩,怕他挑水拧了腰砍柴失了脚,怕他笨,怕他玩,怕他不好好用功学习,怕他的手被镰刀磨糙,怕他的腿被蚂蟥叮咬。母亲整日里唤他,唤的都是“我的心肝儿”。他也很争气,虽说割禾都不会,但成绩一向是全校数一数二。 他在母亲这条河里循规蹈矩地成长着。 他考上大学的那年,母亲给他说了桩亲事。母亲的意思或是怕他翅膀硬了不肯飞回来吧。他接受了母亲的安排,他也习惯了母亲的安排。他与那穿月白衫儿的女子订了亲。那女子有一张羞涩的脸。 他在大学的那几年很少与那女子写信,心里却惦着,他没有理会身边那些勇敢妖娆的女同学。她们固然美好,但他已经是有妻子的人。他在心里这么想着,也就渐渐学会拒绝别人。 毕业后,他回到县里,在工商局工作。他与那穿月白衫儿的女子结了婚,并把母亲从村里接出,一起住。妻子对母亲甚是孝顺,母亲似乎也很满意她亲手选定的儿媳妇。他感到幸福。他努力工作,善意待人。二年后,他有了儿子。 同在工商局工作的县长千金突然看上他。这个敢作敢为且很有头脑的女子,却被爱情这两个玫瑰色的字眼蒙住了心眼,毫不介意他已婚并有孩子的事实,立刻向他发动了不屈不挠的爱情攻势。他当然是再一次拒绝。但这显然更激起她想得到的欲望。她开始向他家里跑,陪他母亲说话,给他母亲带来各种各样讨老人家欢心的东西。她来得太勤了,一时间流言蜚语。 他感到害怕。她却笑。 过了一段日子,他母亲要他离婚。他问,孩子咋办?母亲说,她不嫌弃,她对我说了,她喜欢这个孩子,喜欢得要命。他又问,她咋办?母亲就不做声。 他妻子的日子越来难过了,整天哭。他没办法。母亲整天指桑骂槐。他心疼妻子,紧搂着她,也掉下眼泪。她依然是那样羞涩,那样柔顺。他舍不得。他们是结发夫妻。 又过了一些日子,县里突然抽派他北京办事处工作,同去的还有县长千金。他不想去,但铁青着脸的县长当场就踢翻了办公桌。他只好去了。后来他才知道,县长也是没办法,他女儿真的拿刀往手腕上割。 一个月后。他接到电话,叫他速回。他赶回家,发现儿子死了,妻子投河自尽,母亲却在牢里。他走后,他母亲逼他妻子与他离婚。他妻子不肯,说她有了孩子,孩子是她与他的。他母亲就把孩子溺死在尿桶里。他母亲对此供认不讳,并说,她不能误了儿子的前程,她儿子是要做县长女婿的。而且他母亲还毫无后悔之意,并口口声声愿意拿自己的命去赔被她害死的孩子的命。 他哭得死去活来,葬了儿子,葬了妻子,一个人一下子全垮掉了。 于此同时,县长千金对他的爱也曳然而止——他妈是这样的人,他也不会好到哪儿去。遗传基因,这是有科学道理的。
19 有一个人,谈了个男朋友,英俊、聪明、勤奋,还有那么一点点酷,就是家庭负担重,父亲是酒鬼,母亲也挺变态的。她考虑了很久,还是决定嫁给他。她想,她嫁的是这个人,不是他那个家。 婚后她没与公婆挤一起住,拿爹妈给的嫁妆钱交了房子的首付。她吃了很多苦。不过,再苦的黄连也能咽下肚。她咬牙忍着。可让她无法忍受的是公婆。公公经常喝醉酒,在大马路上四仰八叉地滚,婆婆就算从旁边路过,也当没看见,他们俩虽然还住在一个屋檐下,却各睡各的床各做各的饭。她老公又老出差,她这个做媳妇只得去把公公领回来。领了几次,婆婆来了,拎一桶屎尿就往房门上泼,说她与公公“扒灰”。她差点气疯了,叫婆婆滚。婆婆不滚,大模大样搬把椅子在屋里坐下,说,这是她儿子的房,要滚的人是她。 房产证虽还未拿到手,每月交银行的钱却是从她老公工资卡上直接划去的。她疯了般打电话给老公,老公赶回来,弄清事情原委,也叫他娘滚。他娘就坐在房门外披头散发嚎啕痛哭,边哭边骂,骂儿忤逆娶了媳妇不要娘,骂媳妇是骚货与她儿子困了觉还与公公困。她在屋内觉得万刃穿心当场晕厥过去。知道内情的人啼笑皆非。不知道外情的人见老人哭得凄惨,又嫌吵闹,叫来户籍警。警察也没办法,总不能以扰乱社会治安罪把这老婆子关起来吧,只能离去,并提醒她不要给别人落下虐待老人的话柄。 她发了毒誓,公婆就算死在街头她也不多看一眼。 她可以绝情,人家要骂她是恶媳妇就让人家骂去吧。她老公却没法子像她这样狠下心肠。不提那养育之恩,他毕竟是娘肚里掉下的一块肉。她与老公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大,她公婆还不时地找上门。她实在受不了,疲倦不堪心力憔悴。她提出结束这段婚姻,并坚持着。离婚那天,她与老公抱头痛哭了一场。 终于清静了。 嫁人,不仅是嫁给这个人,还是嫁给这个人的祖宗十八代。她在心底轻轻喟叹,继续在城市里浮沉。二年后,她所在的企业倒闭。她租了间门面做起服装生意。她没经验,第一次进的货色不理想,全压死了。她长吁短叹,准备放弃另觅活路。突然有天,一个陌生人闯入店内,买走了所有积压的服装。她不仅没亏还小小地赚了一笔,她顿时有了勇气,以为这是上天对她的眷顾——这样的瘟大头只能是天下掉下来的,瞎子光凭手感也能分辨得出这批货的好坏。 第二次,她进的货就很好卖了。她的生意慢慢就做开了。 又过了些日子,也是巧,她去城里另一个新开办的服装市场看行情,突然在家摊位上发现了一批服装,尽管已事隔半年之久,但她一眼就认出这正是她第一次进的货。她不禁好了奇问摊主咋还在卖这般老土的服饰?摊主说是朋友代卖的。她轻笑起来,想起那个憨憨的瘟大头,又多问了一句,朋友是谁啊? 她本来只想听听瘟大头的名字,但摊主却报出了一个曾陪伴了她几千个日日夜夜的名字,是她前夫。她当时就傻了眼,又问,这回得了不少确实的讯息。那瘟大头却是她前夫喊来的,她前夫为买下这批服装还从银行贷了一笔款子。 一夜夫妻百日恩,这百日千日万日的夫妻,恩情有多深? 她泪眼滂沱。 她拨通他的电话。他来了。他没再婚,她也未嫁。他们成了情人,每个周末都在一起度过。他们谁都没提复婚的事。他父母还在愉快生气勃勃地活着。
20 有一个人,年纪轻轻就获得成功,拥有豪宅、宾利轿车、一份属于自己的辉煌事业以及令大家羡慕的幸福家庭。丈夫是社会名流,孩子聪明伶俐。但她总不能忘记小时候的家庭生活。脏、乱、臭的水沟、发了锈的铁管、贴满报纸的泡沫塑料、瓦片、粪便……这些东西似乎一直亘在她脑海深处。她每晚都失眠,再高明的医生对此也束手无策。她不得不借助于安眠药。 某日,她被人绑架,按理说,她应该感到惊骇,可当歹徒把她推入一个臭不可闻的小屋里,她的失眠却奇迹般地消失。她竟然睡着了,睡得非常香。歹徒发生内哄,一个年轻的歹徒杀了其他歹徒后,劫持她逃跑。她迷恋上这歹徒身上的味道,并下意识地帮助歹徒逃跑,以拖延自己被解救的时间。歹徒拿到钞票,与她做爱,再逃之夭夭。她回到家中,对丈夫与其他人皆缄口不言。大家说她受了惊吓。但她明白,她是为保护那歹徒。她也就一直活在与歹徒相处的那段时间的回忆里。几年的时间过去了。她突然接到一个电话。她一下子就听出是那个年轻歹徒的声音。他的声音一点也没变。他来找她了!他大大咧咧地说着话,说正在某处等她。他好像根本不清楚只需要她打一个电话,他就得挨枪子儿。 她没有报警,就这样,抛夫弃子,她跟着这个胆大妄为的年轻歹徒开始浪迹天涯,从此过上再也不用失眠的日子。
一些故事让我们掉眼泪 (三)
21 有一个人,出身贫寒,聪明善良,却天性受不得委屈,且犟,就一路挫折地走到三十岁,吃了很多别人吃不到的苦,摔过很多让人没法掉眼泪的跤。 他遇上她。她是一个医生的独生女,也聪明也善良也天性受不得委屈也犟,因为父母无微不至的呵护,没吃过多少苦更没摔过多大的跤。 他还是喜欢她。他们相爱了,很有点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味道,就结了婚。婚后几个月,他偶尔还和她吵,因为她对他强烈的控制欲以及那让人哭笑不得的大小姐脾气。某天,他实在忍受不了,跑去外面,在城市的高楼躺下看久违的浩翰星空,那裹在流云里的星光为他抹去眼泪。他想了很久,决定不再与她争吵,任她指挥,任她批评,任她整日没休没止地唠叨,毕竟她爱他,这点无可置疑。 一对男女在一起过夫妻生活当互相妥协。各自的岁月让他们一个凸一个凹,要把这两者严丝无缝地合上,就得把中间那些锋利的笔画磨去。他比她大四岁,一个男人向心爱的女人点头哈腰并不是一件可耻的事。他是这么想的,脸上又有了微笑。他埋藏起内心的骜傲,让自己变成她手中的一个橡皮人儿。他们在一起过了段甜蜜的日子。但有时夜里醒来,他会突然疼得浑身痉孪直冒冷汗。 后来,他辞职做了一个自由的写作者,她也赞成。他是写作的天才。他开始一心一意专注于他渴望表达的,比如良心。也因为此,他一直很寂寞,卖字的收入也菲薄。她生了气,叫他去写情爱。他写了,市场却并不很好。这世上写情爱的人多呢,要想出头不亚于中六合彩头奖。他被她的抱怨煎熬着。她怀孕了,开始不准他碰她。怀孕初期并不影响性生活,就算怀孕后期也可采用其他形式的性生活。他耐心地说着话,说了一遍又一遍。她还是坚持,说事情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们便分房睡了。 她生下一个可爱的小宝宝。从此她所有的注意力全放在孩子身上。这是他们的爱情结晶。他能理解。他关上房门继续书写。她却愤怒了,抱怨他不关心她,不关心孩子。不关心她不重要,不关心孩子就不对。 他说,他也爱孩子,但每个人关心的方式并不一样,父爱与母爱是俩回事。 她说,爱只有一种,就是全心全意,他得像她那样。 他没法子把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都用在孩子身上,就沉默了。她继续指责他,指责他的一切,他的饮食习惯,他的生活作息,他的不修边幅,甚至于他夜里的呼噜声。她说他是猪是狗是驴是长颈鹿是癞蛤蟆。他哭笑不得,就权当她的声音是风过耳。 他说,忍是心头插一把刀。 她冷笑,百忍成钢还化作绕指柔呢。 他说,我会熬出头的。 她说,到时候拿钱砸我的脸?全是一角硬币的吧?就冲你这德性!我呸。她越说愈发愤怒,一怒之下毁掉他辛辛苦苦写好的文章。 也许每个女孩变成女人后都会从面目娇好渐至青面獠牙的吧。他皱着眉说,能否少说一句? 她说,不能。我就要谴责你这种没良心的人。还扪着良心写作?狗屁。 他叹口气说,你还骂,我就从这楼上跳下去了。 她一仰头,目光凛凛,跳啊,你都说过好几次了,我都替你害臊呢。伪君子。 他笑起来,眼里涌上泪光。他们住在六楼。早上的太阳像一枚摔烂了的臭鸡蛋。空气中的味道并不好闻。天空下面是云,云下面是房顶。房顶下面是一群群相互伤害的人。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也许,人们胸中都有一颗彼此厌憎之心。所谓爱情,要么是自欺欺人的诳语,要么就是一种致幻剂。他怔怔地看她,忍住眼泪。她说得对,百忍成钢,只不过这钢用在刀刃上,还是要杀人的。她的嘴唇在剧烈颤抖。那里面应该藏着一枝火力强劲的AK4步枪。枪口冒出袅袅青烟。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这世界真是一个好大的空啊。 他说,小时候你没听过狼来了的故事吗?狼迟早是会来的。 他说着话,就真的从楼上跳了下去。
22《艾滋病人》
有一个人,是医生,在给患者做手术时,不小心感染上艾滋病,就想死,又不想死得有声响,那样会导致妻儿老小成为公众眼里的“艾滋病患者家属”而倍受岐视,就想一个人去戈壁与沙漠,那儿有阳光,那儿还有狼。阳光是白的,狼是灰的。顺便,还可以了了久郁在胸中的“西藏”情结。 他坐得是长途汽车,灰尘扬起。身后的城市仍沉醉在霓虹中。那儿有他的一切,可他把自己从那里抹掉了。但必须这样,为了心爱的人。他了解这座城市的冷酷。因此,他甚至没有留下片言只语。 他进了藏,由拉萨至林芝再到墨脱,看了雅鲁藏布江、大峡谷、雪峰、原始森林、众多与世隔绝的部落……若没有病,或者这辈子他都不敢奢望自己能用一种敏感得接近于死寂的心来欣赏世界。他曾是医生,一向冷静理性,现在却往往轻易就被感动,那些隐藏在诸多日常事物后面平凡的美让他一次次涕泪而下。或许感动才是生命的实质吧。他这么想着。 车子回拉萨的路上,他遇上一个艳艳的女子。那女子生得极美,只是脸有凄苦之意,也是汉人。她在他身边坐下。那晚,他们投宿的是一家宾馆。吃过饭,他去看了一场电影,回来路上,在八角街偏北的一条小巷里发现她。她被一群醉酒的男人围着,胸衣已被撕裂,正在极力挣扎,嘴却被捂住。那些肮脏的男人俯在她身上,斥骂着。他们腰间别着刀。他就想走开,就想当自己没看见。这是多年城市生活所形成的习惯。但转过头时,他的眼神遇上了那女子的眼神。 那眼神里却也是无穷无尽的悲哀。那悲哀凝结成一滴泪,滚出眼眶,沿雪白的腮往下滑。女子怔怔地看着他,突然放弃抵抗,很快就成了一片洁白。他战栗起来,蓦然冲上,从一个男人腰间拔出刀,往手指上一划,鲜血溅出,刀尖上挑,他轻喝道,我是艾滋病人,放了这女子。他怕这些男人不懂艾滋病是啥玩意,刚想补充两句,这些男人却眨眼就不见了。他没有去扶那女子,拿起刀往回走。他这样一个文弱之人却让那些虎狼们害怕,这可真有意思。他屈起手臂,满意地注视着虬结而起的二肱头。 第二天,他又遇上那女子。第三天,那女子还跟在他身后。第四天,那女人仍是寸步不离。他不禁好了奇就问她怎么了?良久,那女子说话了,你说的是真的吗?他没吭声。那女子突然从手袋里掏出身份证与一张医院里的检测报告单,微笑起来,我是艾滋病人。她的牙齿可真好看,比远方的雪山还要白。 他也笑,我当然是。 那我们一起度过最后的一段日子吧。她轻轻拉住他的手。他犹豫了几秒钟,伸出手,也揽紧了她的腰。
23《我爱你》 有一个人,水性一般;他还有一个异性朋友,水性比得上铁秤砣。 有一天,他们去公园散心,在幽静处,突然看见一个小孩落了水。小孩大抵是想摘桥边那束黄色的花吧。那花真好看,五瓣,月牙状的,晶莹,上面还有露水,像她的眼泪。他一时恍惚起来。他爱她,她却不要他了,昨晚的风可真冷。他朋友见他痴痴迷迷,伸手推了他一把,娇声喝道,救人。劲用大了。他跌入水里,他朋友重心没稳住,也跌入水里。他心神一凛,赶紧救起朋友,也顺便捞起那个落水的孩子。 那是春天,水还是冷。他朋友的衣裙被水浸透。他脸红耳赤。 他朋友笑他,说他真没出息。 他嗫嚅着嘴唇说,我去公园外帮你买几件干净衣裳。说完飞也似地跑。 他回来后就听见他朋友与一个女人发生激烈的争吵。原来,那孩子的母亲赶回来了,看见湿淋淋的孩子,就问孩子怎么了。孩子可能担心母亲责骂,就说是被他朋友撞下去的。孩子的母亲立刻指着他朋友的鼻子破口大骂。他冲上前,用衣服裹住气得直哆嗦的朋友。 他是一个木讷的人,本不善言词。劈头盖脸的污言秽语浇得他心头起烟,血顿时沸腾,侧身拽住那撒谎小孩的手一曲,再抛,往前送。小孩滚回水中。孩子的母亲哎呀一声叫。他朋友傻了眼,你怎么可以这样?立刻跃入水中。他也赶紧往水里跳。他救起他们。他喘口气正欲上岸,腰眼处蓦然一麻,半边身子外加两条腿抽了筋。他大骇,就在水里浮沉。他朋友急了眼,团团转,喊,救人啊。四周并没有足够递至他手里的长棍子。那女人与那孩子也不见了踪影。 这公园里的天真蓝啊。 他的意识又恍惚起来。突然,他看见他朋友再一次跃入水里,隔着那些飞溅的泪水,他还看见那张脸上的哀伤。他抓住他朋友的手。 他听见她说,我爱你。
24《那天圣诞》 有一个人,他父亲退休多年,母亲是家庭妇女,他的弟弟妹妹一个在读研一个在念幼师。他整日辛勤工作,收入也不菲。他是长子,承担了家里所有的花销。他也谈过几次恋爱,但老没结果。每次有女孩儿登他家的门,他弟弟准会找荏向家人发脾气,他淘气古怪的妹妹会变着法子与女孩儿开玩笑,比如把强力胶粘在椅子上招呼人家坐下,又或者在女孩儿上洗手间时戴上鬼脸面具突然从角落里跳出一声尖叫。他父亲还会不停地问女孩儿的各种问题,像警察盘问小偷,住哪?职业?年龄?爱好?就差没问过三围。他母亲便坐在一边咳。 家人或许是担心女孩儿抢走自己的心吧。他这么想着,就打算等弟弟妹妹都出来工作后再考虑婚姻大事。有一年圣诞,他去给全家人买圣诞礼物,被车撞了,胸部以下全部瘫痪。他卧在病床上,卧在那一片渗着药水味的雪白里。他弟弟咬牙切齿说要去杀了肇事者全家。他妹妹抹着眼泪哭。他父母日夜守在肇事者家里。官司打了很久,钱终于拿到了,有一大笔。 他从医院搬回家里。医院每天光床位费就得三十,能省一些是一些吧。他甚至还学会为自己换盐水瓶。时间辗过他疼痛的心,其间,他也想过死,总舍不得,他还没触摸过女人的乳房呢,但这一辈子是甭想了。他叹息着。 转眼就是第二年圣诞。 那天上午,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折好四只千纸鹤,打算送给家人。他睡着了,突然被噩梦惊醒。他听见父亲、母亲、弟弟、妹妹正在小声而又激烈地争吵。因为他的病,那笔赔偿金已差不多耗尽。家人对他的未来忧心忡忡。这一年,弟弟做家教,妹妹去肯德基做工,吃了不少苦,也都长大了很多。 那天下午,他喊住妹妹,问她能否送他一件圣诞礼物?他妹妹点头问他想要什么?他迟疑着还是鼓足勇气。他说想看看妹妹的乳房。他妹妹犹犹豫豫慢慢解下胸衣,露出一对鲜嫩的水果。他屏住呼吸感觉着空气里的香,眼里滴下泪水。他妹妹问他怎么了?他说,他很高兴。 那天晚上,他从床头拿起盐水瓶,熟练地挂在头顶,摸住针头插入血管,再让导流管内混入空气。盐水滴下,冰凉,刺疼。他睁大眼。窗外的风像一片片树叶,偶尔有几粒星光从流云中漏出,又像是树叶上的一个个虫眼。远远近近还有渺茫的歌声,一阵阵。没有洁白的雪,但人群依然可以找到他们的欢乐。他心满意足地睡去了。
25《他怕她渴》 有一个人,和女友参加去野外步行探险的旅游团,因贪恋从悬崖上泻下来的风景,与大部队失散,迷了路,一开始俩人还有说有笑,并不时停下来去捕捉一只只图案瑰丽罕见的蝴蝶,渐渐,他们闭紧嘴,沉默地赶着路,期待能走出这莽莽林海。他们也试图用手机求救,但在这深山野岭里手机等同于废铁一块。 天色渐渐暗下,路边草丛里不断传出令人心惊肉跳的悉悉嗦嗦声。他女友走着走着就哭出声。他安慰她,虽然他也害怕。哭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反而在无谓地消耗着体力。他背起筋疲力尽的女友,在夜色里穿没。连绵起伏的山,就像一头头啮牙咧嘴择人欲噬的兽,但在紧紧牵着手的他们面前,还是屏住呼吸。 突然,他们掉入了一个陷阱,应该是猎人曾用来捕捉大型野物被废弃了的陷阱,很高,极深,井底虽然铺有厚厚一层落叶,但四壁光滑无可附着力处不可能攀爬得出。他努力了几次不得不放弃幻想。女友已然晕厥。身娇体弱的她在摔入陷阱时不幸地充当了他的肉垫,没断条胳膊或腿,就属万幸。他在井底徒劳地叫喊,喊救命,喊得声竭力嘶,但头顶浠沥沥的星光只是阵阵冷笑。 他们或许要死在这里了。他脱下外衣裹住簌簌发抖的女友,拼命地搂紧她,并用泪水打湿她干裂的嘴唇。 几天后,人们发现了他们。他死了,她还有微微心跳。他僵硬的手腕就凑在她的嘴边。她唇上一抹嫣红。他手腕上有十多道触目惊心的割痕。 他用自己的血喂她,他怕她渴。他忍受了怎么样的疼痛?
26《他丢了一千块钱》 有一个人,某日,丢了一千块钱,别人替他郁闷,他却笑。 他说,钱若好人捡了,是好人有好报,是上天假我之手祝福他们。若坏人捡了,定会去嫖去赌去暴饮暴食去做种种有损健康的事,坏人在这世上的寿命因此至少会减少那么几秒几分或者几个小时。众人不禁菀尔。 他七岁大的儿子一边听见就说,老师讲拾金不昧的才是好人呢。爸,说不定好人已经把你的钱交给警察叔叔了。我们去问问吧。 他笑了,抱起儿子,说好。 走到半路,他佯做上厕所,给在警局工作的好友打了个电话,把事情一说,叫他好友扮足戏份。就这样,他儿子接过他好友递来的一千块钱,骑上他肩膀,兴高采烈地喊——驾!驾! 他的笑容越发灿烂。他笑在蓝天白云下。
27《男人》 有一个人,嫁了一个丈夫。丈夫有钱有势。 她生下一个女儿。女儿十岁时不幸患病,是血癌,得换骨髓,却找不到与之相配的骨髓。检查中。她丈夫发现孩子与他没有血缘关系,甚感诧异。她向丈夫坦白十年前她曾被人强奸过,孩子是强奸犯播下的种。当时,她实在没勇气对他启齿此事。她怕失去他。而孩子是无辜的。她丈夫就冷笑,她既然这么爱他,当初为何不去做人流?她说她那时还太缺乏经验,等发现肚子里有了孩子,她也跑去医院问过,医生说她的子宫壁太薄,先天性的,不能做手术。她丈夫就信了。 她丈夫毕竟与孩子生活了十年,感情极深。孩子被雪白床单包裹成苍白的一小团。她丈夫看着,心如刀绞,舍不得,就问医生有无办法?医生说要保住孩子的命就必须找到孩子的亲生父亲做骨髓移植。她丈夫犹豫着来征求她的意见,手上还拿着一本杂志。上面刊载了一则类似的故事,主人公化名在报纸上求援,最后那名强奸犯还是勇敢地站出来。皆大欢喜的结局很有诱惑力。 她乱了手脚,一咬牙同意了。她没敢告诉丈夫的是,强奸她的人并不存在,孩子是她与情人生的,是那时的她想留下来的爱情纪念。她不敢面对丈夫的目光,只能祈求这件事快一点了结。但就像杂志上刊载的那样,她的老情人突然出现,说他就是那名强奸犯。她目瞪口呆。 孩子得救了。她丈夫立刻以强奸罪的名义起诉她的情人。 她不明白。后来,当她丈夫的眼神越来越冰凉,她才惊觉她丈夫已得知事情真相。他在报复她与她情人。虽然他爱孩子。她请求原谅。但她丈夫已是铁石心肠,并扇了她一耳光。她去找她情人,要他改口,说自己不是强奸犯,孩子是他们通奸生下来的。她情人沉默地拒绝了。 她哭了。她一点也不明白这两个男人。 没人为欺骗买单,欺骗就要横行于世。世上没免费午餐,宽容具有底线。她情人在为她的欺骗付出代价,而一对名誉清白的父母亲也是孩子成长的需要。 她什么时候才能真正长大?
28《一只猫跃上他肩膀》 有一个人,在孤儿院长大的。他曾见到女人就扯人家衣袖喊妈妈,结果被一个女人一记巴掌猛甩过来,打得晕头转向,没多久发了场高烧,还把自己的大便托在手上对其他孩子说,这是他妈妈给他的糖果。所以长大后,他非常痛恨没爱心的女子,发誓要赚够钱建一所世上最好的孤儿院,让那些可怜的孩子能享受到温暖的母爱。 这所倾注他全部心血也耗去他所有钱财的孤儿院在历尽种种波折后终于建了起来。孩子们受到无微不至的照顾。他很想再建第二所、第三所,但已无能为力,光这所孤儿院的维持费用就庞大得让他举步艰维。他白了头。他把希望寄托在那些从孤儿院走出去的孩子们身上。可是没有一个孩子能像他一样赚够再建这样一所同等规模的孤儿院,事实上,哪怕是一所小的,也没有谁去建。这些多半已成为中产阶级的孩子们生活在高楼大厦里,偶尔被报纸上的某条报道感动,匿名寄出几百元。过了一些年,因为经费问题,他不得不向他们寄出求援函。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寄来一些钱和东西,解释着,也祝福着。 又过了一些年,孤儿院还是关了门。照耀着庭院的夕阳锈迹斑斑。他孤独地坐在缺了腿的长条木椅上,脸上皱纹深深。一只猫跃上他肩膀。
39《他是她一生的骄傲》 有一个人,才十八岁,在念护校。那年,因为车祸,父母不幸逝去,她不得不辍学并努力赚钱供养她念高中的弟弟。学费实在太贵了。她弟弟不想读,跑去建筑工地当小工挑石灰桶。她找到弟弟,打了他,拉着弟弟到父母坟头跪了一天。她问弟弟是否还记得父母的遗愿?弟弟抹着眼泪说记得。弟弟回了学校读书。她在社会上苦着,因为没有文凭,又乏工作经验,她的收入极为菲薄,仅够应付姐弟俩最起码的生活开销。她就瞒着弟弟去做了小姐,但每次去学校看望弟弟时总不忘洗尽脂粉,让自己清清爽爽。 弟弟考上了大学,每学年光学费就要一万多,钱真经不住花,它们是妖怪,会吸人的血。她不得不更为拼命,赚来的钱除留下一部分生活必须外,全寄给弟弟。她不希望弟弟在学校被人瞧不起。那年,她没有预先与弟弟打招呼就跑去看他,实在是心里想得慌。她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买的是硬座票,票价较之卧铺票要便宜一半。她坐得腰酸背疼,脸上却有掩饰不住的笑。她到弟弟所在学校时已是满天星光。她好不容易找到弟弟的寝室。弟弟却不在。他同学说她弟弟可能是去一间夜总会玩了。她找去了。她看见弟弟在一群妖艳的女人中间,眉毛是飞起来的,整个人都是亮闪闪的,那些女人不停地啃着他的脸。她就在舞厅门口等,一直等到凌晨二点,她弟弟搂着女人出来了,见到她,愣了。 她没说话,忍住泪,跑开,当晚买火车票回去。在车上,她放声大哭。她弟弟也赶来家里。姐弟俩一时无话。眼见黄昏如雨,那一抹抹天光在霓虹面前黯然,她从床下拖出上了锁的皮箱,拿出平日用的那些东西,开始化妆,描眉、扑粉、涂唇,戴上盈盈耳坠,换好长筒丝袜。她弟弟傻了眼。她一声没吭。她去了夜总会,向那些肥头猪耳的顾客轻抛着媚眼儿。她弟弟跟在后面,拉住她,跪下来,泪流满脸。几年后,她弟弟毕了业,成绩是全校第一。他获得了一个女孩子的爱情,并在女孩儿父亲的帮助下进入某市政府部门。 那年,她彻底从她弟弟的生活里消失了。她弟弟找了她很久,找不到。 时间一点一滴从指缝间漏下。她弟弟如一颗耀眼的星辰,不断地被重用提拔,为老百姓做了不少好事,并在三十岁刚出头就荣幸地成为这座城市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副市长。那天,他代表市政府出席市一中实验大楼的落成典礼。市一中与市政府是邻居,但因为工作太忙,他是第一次来。在草地上踢着足球欢声笑语的孩子们吸引了他。第二天,她弟弟独自来到校园,到处逛逛。他看见了她,在教学楼的五层。一个清洁女工正拖动巨大的拖把弯腰使劲儿地擦洗着走廊,尽管铅华洗尽布衣黑裤,但阳光依然让她晶晶莹莹。她弟弟一眼就认出了她。 她一直就在他身边。 从教学楼上往下望,就能清清楚楚看见市政府的大门。 他是她一生的骄傲。
30《感恩》 有一个人,勤劳诚恳,奈何时运不济,一直磕磕绊绊,终于落了难,身无分文,不得不在某个小镇停留下来,寄身破庙,靠打些短工度日,整日里饥肠辘辘。那么大的一个年轻人很快就剩下一层皮包骨,一双原本清亮的眼睛逐渐黯淡。 没两月,就到了农闲。隆冬季节,山瘦水寒,四处没得短工可做,这日子愈发清冷难熬。虽说镇上民风淳朴,但谁会去为一个来历不清的异乡人添上副碗筷?这人性格又傲,绝计是不肯低头乞讨,就常以野菜裹腹,或去河边捞一些鱼虾。河边有石,椭圆状,皆丈许,妇人们于此捶衣洗菜,欢声笑语,鲜红碧绿。这人远远地望,念起千万里处的妻儿家小,心里份外凄恻,干脆摊开四肢卧于石上,任寒风浸骨。 突然,有人小声喊,喂。并踢了他一脚。 他睁开眼,是一妇人,鬓边几缕花黄,脸上一抹胭脂,眉似刚铰,眼有羞意,应是刚出阁不久的新媳妇,神情不无惊惶,手上还端着一大搪瓷碗的饭菜,唇角翘起,呶道,给。就飞一样跑掉了。他感觉是做梦,揉揉眼,饭菜正热气腾腾,足够他吃上两餐。那是中午,没有阳光,但天色清澈,如水。他端起碗,吃得涕泪交加,然后洗干净碗,小心翼翼地放好。 第二天他并不打算去河边,也许是阳光太好,鬼使神差去了。石头上又摆着一碗饭,这次,他只看见那妇人的背影。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妇人住在河边那门口有一整块青石台阶的屋子里,或是在窗边看见他经常赤足下水故心生怜悯吧。他这么想着,在月光下,眼望屋子里的灯光,心里叹息,漂母之恩莫过如此。妇人给他端了整整二个月的饭,其间,他们未交谈一次。 开春后,他离开了镇子,继续颠簸流离,虽然吃苦虽然受累,腔子里那颗热烈的心始终不减分毫,终于,皇天不负苦心人,十年后,他鲜花似锦。 他再次回到小镇,韩信万金相赠以谢一饭之恩,他也得做回现代韩信。青石台阶仍在,那妇人也在,眉眼间依稀当年羞涩,也颇有几分憔悴,见门外喧哗,就出来瞧。他说明来意,搁下十万元存折,欲走。 妇人嗔怒了,我施却不曾为了报,我那碗饭不过是喂了一条狗。他顿时结结巴巴,又再三表明诚意。妇人却是不受,口气渐而凛冽,你当我什么人了?他甚为不解,大惭而去。途经小庙,心念一动,进去了。庙里已有香火,主持是一麻衣褐鞋老者,便劝他,说那妇人信菩萨,平日善事做得极多,前年却因收留流浪汉,夜里不幸被沾污,丈夫也在搏斗中死去,故而心性改变,颇为怨恨外乡人,自然不愿受其恩惠。 他不禁大骇,沉默下来,良久转身而去。 这天夜里,他换上一身褴褛衣衫,敲响那门。那妇人见是他,一怔。他跪下来恭恭敬敬地磕过三个响头,轻声说道,能给我一碗饭吃吗? 这头他是替所有漂泊在外善良的人磕的。
一些故事让我们掉眼泪 (四)
31《我爱你》 有一个人,水性一般;他还有一个异性朋友,水性比得上铁秤砣。 有一天,他们去公园散心,在幽静处,突然看见一个小孩落了水。小孩大抵是想摘桥边那束黄色的花吧。那花真好看,五瓣,月牙状的,晶莹,上面还沾有露水,像她的眼泪。他一时恍惚起来。他爱她,她却不要他了,昨晚的风可真冷。他朋友见他痴痴迷迷,伸手推了他一把,娇声喝道,救人。劲用大了。他跌入水里。他朋友重心没稳住,也跌入水里。他心神一凛,赶紧救起朋友,也顺便捞起那个落水的孩子。 那是春天,水还是冷。他朋友的衣裙被水浸透。他脸红耳赤。 他朋友笑他,说他真没出息。 他嗫嚅着嘴唇说,我去公园外帮你买几件干净衣裳。说完飞也似地跑。 他回来后就听见他朋友与一个女人发生激烈的争吵。原来,那孩子的母亲赶回来了,看见湿淋淋的孩子,就问孩子怎么了。孩子可能担心母亲责骂,就说是被他朋友撞下去的。孩子的母亲立刻指着他朋友的鼻子破口大骂。他冲上前,用衣服裹住气得直哆嗦的朋友。 他是一个木讷的人,本不善言词。劈头盖脸的污言秽语浇得他心头起烟,血顿时沸腾,侧身拽住那撒谎小孩的手一曲,再抛,往前送。小孩滚回水中。孩子的母亲哎呀一声叫。他朋友傻了眼,你怎么可以这样?立刻跃入水中。他也赶紧往水里跳。他救起他们。他喘口气正欲上岸,腰眼处蓦然一麻,半边身子外加两条腿抽了筋。他大骇,就在水里浮沉。他朋友急了眼,团团转,喊,救人啊。四周并没有足够递至他手里的长棍子。那女人与那孩子也不见了踪影。 这公园里的天真蓝啊。 他的意识又恍惚起来。突然,他看见他朋友再一次跃入水里,隔着那些飞溅的泪水,他还看见那张脸上的哀伤。他抓住他朋友的手。 他听见她说,我爱你。
32《风筝》 有一个人,喜欢在城墙上站。那是一段老城墙,枯藤斑驳。藤上偶尔会落下几只黑色的小鸟。鸟声啾啾,蓦然振翅。他的眉随之飞起。 城墙外的太阳是一个蛋。鸟的喙啄破它,满天烟霞眨眼间滚来。他的影子忽长忽短,竟也是说不出的落寞。他还会放风筝,也真是“放”,线放到尽头,就撒开手。风筝晃晃悠悠,那一泓蔚蓝飘起来。 他是在孤儿院里长大的,与他在一起的还有一个小男孩一个小女孩。小男孩的腿是残疾的。小女孩的眼是瞎的。后来,他被人领养。等他再回到这个城市,当年的小男孩已投河自尽。他很伤心,就去追问事情的始因。 他走后不久,孤儿院也解散了。小男孩一直拼力照顾小女孩。小女孩有很高的音乐天赋。他们在街头卖唱为生,一起在寒风中长大。男孩为女孩受尽地痞流氓的凌辱与殴打。后来,男孩得知小女孩的病有可能获得治疗,就不惜打劫筹钱把女孩送入医院。等到男孩出狱,在歌坛上风华绝代的女孩那双眼睛已是流光溢彩。男孩默默离去,继续在街头擦鞋谋生。但有一天,男孩拎着擦鞋的箱子去观看女孩的演唱会时,遇上几个醉酒的歹徒在砸女孩的轿车,上去阻拦,结果被打得奄奄一息不能动弹。女孩来了,看见爱车被毁,暴怒,立刻吩咐保镖把男孩拖下车继续毒打,还亲手抄起擦鞋的那箱子砸破了男孩的头。女孩或许没认出男孩,或许认出了,但这些不重要,男孩死了。 男孩是他最好的朋友。他决意为男孩复仇,于是来到女孩身边。女孩也认不出他了。他从最低的马仔做起,一步一步,终于窃取女孩的芳心,成为她的经纪人,并巧布玲珑妙计,让女孩的事业毁之一旦,再干脆利索地抛弃掉女孩。 他成功了。可糟糕的是,他却已爱上女孩。女孩不过是一个被人宠坏了的孩子。经历一段时间煎熬,隔着几座城市,他打电话给她。他想,他将向她坦白一切,他将爱她一生。女孩就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如实讲了。女孩挂断电话。等到他赶到女孩身边时,女孩也死了,是割脉。女孩的小名叫风筝。女孩还留了份遗书,叫他把她和男孩的骨灰一起撒在城墙上。当年的孤儿院就在城墙旁。
33《她》 有一个人,在贫穷与父母的漫骂中长大,却拥有让人惊叹的美貌。十八岁那年,她考上重点大学,很得意。某日饭后,因洗碗与某女生发生冲突,讥讽自费生就是素质差,结果立成众矢所之。有时,走在路上,一群陌生女生会拦住她破口大骂。她很伤心,可惜并不明白这是她年少轻狂的代价。 因为美,也因为聪明,很多男生追求她。她却去勾引那些伤害过她的女生的心上人,得手,再换掉。女生们恨她愈发入骨。后来就出事了,某晚,不知谁在酒杯里放入催情药,她和一个男生那个了。醒来后,她惊惶失措,以为酒乱了性,就哭。那男生在迷迷糊糊中就拍胸脯,说会待她好,好上一辈子。但没过半个月,关于那晚上的相片就被人上传至校局域网,却查不出是谁干的。流言纷起,那男生承受不了众人的指指点点,就退了学。她也想,可又害怕打碎父母的心,就想死,没死成,被人救了,就没回学校,也没回家,独自去了南方。 就认识了他。 那时的她已经习惯游戏红尘。但第一眼看见高高瘦瘦的他,心脏就跳起来了,越跳越高,跳出胸腔,跳入一杯温暖的咖啡里。他是那么从容自信。她被他征服,心甘情愿地做了他的情人,因怕他误会,没开口问他要过一件礼物又或一分钱,尽管她知道他是富家子弟,尽管她身边的女友都嘲笑她。她爱他,疯狂的,他是富家子弟也好,街边乞儿也罢,只要他是他,这就足够。 她是这么想的。 他们不是这样想的。他是有妻室的人。他闹离婚。他父母威胁要收回他的一切。他妻子整日以泪洗脸。与这个漂亮善良单纯的女人相比,她配不上他。她脏了。她在黑夜里坐,想起很多,很多年前的那个晚上,潸然泪下。她给他妻子打电话,说,男人是猫,爱在外头尝口腥,他心中始终惟有你一个,而我就要走了,你们会王子公主永远下去。她给他母亲打电话,说,他不过是经不起我的诱惑,一时定力不足。他还是你的好儿子,你的话依然是他的圣旨,请再给他一次机会。她再给他打电话,说,请选择自己的妻子,她比我更爱你。 这是爱的代价。她吞下安眠药,却没死成。一起的姐妹救了她。她躺在病床上,想念他,终于忍不住,又给他打电话。她只想听一听他说话的声音。但没有人接听电话,始终没有。 出院后,她想起他们相识伊始的那次出游。她记得他说那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她就想沿那条线再重走一遍。一个人走在半路上,真的寂寞。 问声世上还有谁?相约今日共同归。尝了太多苦与累,只见白云天上飞。潦倒更应酒一杯,莫提长江多少泪。纵然心已极疲惫,还有花儿不憔悴。我的容颜仍还美,犹有蝴蝶相伴随。当杨柳弯腰垂,我已忘了伤悲,阳光让我有些醉。 她哼着自己写的歌儿,突然明白,他给她的,从头到尾,并不是爱。 ——————这个她,是我一个已失去很久音讯的朋友。真事儿。希望她好。也是默默吧。
34《爱》 有一个人,是私生子,在那个红色年代被来自上海的父母播于云南某山区村落。村里人都喜爱她,就决定用祠堂的钱供她读书。她也很争气,从小学一年级开始,一直是全校第一。她上北京念医科大学的那天,整个村落都轰动了,穷山沟里飞出金凤凰。他们为她点燃篝火牵起手唱到天明。她的眼睛潮湿了。 她是靠拿奖学金念完的大学。毕业后,她谢绝一干大医院及科研院所的邀请,没留在城市回了山区,做起乡村医生。白天夜晚风中雨里,外科内科妇科五官科……她一个人就等于一个会走路的微型医院。她还成功地利用网络与同学关系,发起为边远老少地区“千乡万村”募捐药品的活动。她成了当年度感动中国的十大人物。她在镜头面前娓娓叙述着那片山区的美丽与艰难,说到动情处,就忍不住眼泪。她本是性情中人。 她的亲生父亲从屏幕上认出自己的女儿。他回到上海拼搏了这么多年,已是一个很有钱的私企老板,并再婚N次,生下二男一女,可惜没一个争气,除了男女之间的争风吃醋,眼睛就盯着他口袋里的钱。他凝视着那颗多年前被遗忘的种子,心中微微一酸,想起那个蓝天如海白云壁立山花烂野的地方。他派人核查完她的身世后没与她相认。他不知道女儿是否愿意认他这个爹。事实上,他也鼓不起勇气。他考虑了很久,捐资在那修了一所医院。 他和她的来往密切起来。每年,他都去看她。她以为他是那千百万充满爱心之人中的一员,非常尊敬他,喊他先生。他心里很难过,但脸上不动丝毫声色。后来就有人在饭桌上开玩笑,说她和他眉眼那么像,他对她又那么疼爱,干脆她就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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