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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支书之死

发表日期:2006年1月5日  出处:http://lqtqg.2000y.net 沂城论坛  本页面已被访问

康桥水波感言:读了这篇短文,心中很是凄凉,作者的文笔一般,但构思巧妙,视角奇特,特别心理描写,十分到位。

农历腊月十四,这一天寒风还是刮得那样凄厉,甚至比以往任何一天更猛烈,大风所过之处,树木枯草、电杆电线都在萧瑟发抖,哭爹喊娘。可是,成书元老汉却觉得这一天就象进入伏里,心里暖苏苏温暖极了。
成书元老汉感觉温暖,是刚刚在供销社得到一条消息:县委书记要到岭上村看望他。这消息还是村会计小杨亲口告诉。小杨到供销社买酒买烟,正好碰上他在供销社闲转,说:“二爷,我正说去通知你,县委书记今天来咱村慰问你了。你正好在这里,倒省了我跑路。”成书元老汉看着小杨,觉得自己一定是耳朵出了毛病,嘟嘟哝哝:“你说什么?县委书记要来看我?”小杨肯定地点点头:“支书刚刚接的电话,县委书记要到咱村慰问一个老人,不是你还能是谁。”成书元老汉还是不明白,县委书记为什么要来慰问他。小杨见他愣愣的,笑着解释:“咱们村不是县里第一个党支部,你不是第一批入党的老党员,还担任过支部书记。象你这样资格的老革命,咱县里还能有几个?物以稀为贵,老革命越来越少,不就是宝贝了。”旁边的人们听小杨这样一解释,都觉得有道理,打趣说:“二爷,象你这样的老革命,县里没几个了,共产党的书记到这里,不是慰问你,还能是谁。”还有人说:“就是嘛,三八年就入了党,又是支部书记,又是供销社主任,又是煤窑主任,革命了一辈子,到头来竟然没人管,连个补贴也没有。县委书记还不应该来看看。”这些话说得成书元老汉心里酸酸溜溜,好一阵子抬不起头,好象这一生真是走错路了,一生活得很冤枉。只是想着县委书记马上就要来慰问,心里就又有些激动,觉得这比给他多少钱补贴都强;这是多少钱都换不到的荣誉。只要县委书记心里还有他,组织上没忘记他,这一生也就活得不觉亏了。
这样想着,老人的心情舒畅起来,脸上露出了很荣誉的笑容,抬脚便离开了供销社。只是刚走出供销社院子,又兴奋地站了下来,想着县委书记要到家里,该拿些什么东西招待?总不能让书记干坐着,让书记喝白开水吧。觉得应该买点什么招待书记,却吃不准该买什么。便靠在供销社院外的街门上,把棍拄在胸前,闭上眼睛要好好想一下。这一想就想起了入土多年的妻子,想着她如果在世,就用不着自己操这些心,只需要和她说一声,县委书记要到家里,老婆子就知道该准备什么。老婆子死了,他还能跟谁说?这个心就只有自己操了。可他一点儿经验没有,思来想去总觉得县委书记到家里得吃一顿饭。吃什么呢?身上只有5 块钱,  还割不来一斤肉;况且这时候了,村上又没有卖肉的地方。5块钱倒能秤1斤多鸡蛋,可秤了鸡蛋就再没钱了,难道能不买一盒烟,一包白糖。老人靠着街门动了半天脑子,怎么划算也干不成个甚。最后只好打定主意,想着县委书记一定抽烟,先买一盒烟,再秤1 斤白糖。吃饭的事本来不想麻烦儿子媳妇,他们对他有意见,  常常张嘴就是:“你革命一辈子干了个甚?”革命一场,因为没离开农村,到头来什么也不是,什么也得不到,就他心里也是惨惨的痛,感到冤屈。更何况儿子们,他们都为他这个全县入党最早,革命一辈子的老党员、老干部感到丢人。想不到今天县委书记亲自看望他了,就冲这一点,老人觉得儿子媳妇们不会不买他的帐,即使他们不看他这张老脸,还该看看县委书记的面子。老人觉得饭的问题也许不是多么困难的事情。
打定主意,成书元老人又返回供销社了。这时候他已不是以往那种霜打了一般猥猥琐琐的样子,虽然他手里仍然拄着棍,但他的头扬起来了,步子也迈得稳健有力了。特别是他的眼睛,以前是那样暗淡无光,而这一会儿工夫竟然透出了光芒,洋溢着幸福快乐。可以说他是有意要让供销社里的那些人看看一个老党员、老革命干部有多么荣誉。只可惜这时候村会计小杨已经离开供销社,看不到他的神气。不然,他一定会把自己看到的情况汇报给支书,说他好象猛地年轻了几岁。支书知道了这情况,知道县委书记来看望他了,以后又该怎么看待他呢?再见他会不会还是那样不屑一顾地喊“二老汉”?和他说:“虽然我知道你是老党员,老支书,可你离休的时候不在村里,村里就没法子管你,给你补贴。再说,咱村穷,就是想给你补贴也办不到,加大了老百姓的负担,老百姓有意见。”还有乡经联社那个秃头主任,知道县委书记看望他来了,以后还会那么说嘛:“我知道你在乡企业离休,可你的组织关系一直在村里,企业就只能把你当一般职工,而一般职工退休后,企业从来不管。对你,企业还是够重视了,不是还给你送了一块‘光荣退休’的玻璃框。如果你还觉得不够,回村里找去。企业不是养老院。你既是老党员,老革命,就应该是一个高尚的人,甭成天找企业的麻烦,依老卖老。”以前每每想起这些往事,老人心里就说不出的痛苦,难过,但现在再没有这样的感觉,只是觉得那些人可笑,竟然把一个为革命奋斗了一生的老党员、老干部当作讨饭的了。这样想着,老人脸上就露出了笑容。看见那些在供销社闲坐的人给他打招呼:“二爷,你怎么还不赶快回去?”他没搭理他们,只是在身上摸出了那张仅有的5 块钱,  递给售货员说:“给我买一盒烟,再拿一包白糖。”
售货员接住了钱:“买一盒什么烟。”
“什么烟最好?”
“红塔山。”
“就买红塔山。”
“买这么好的烟干什么?”那些闲人稀奇地看着老人。
“给书记抽。”老人得意而大方地说,并且很神气地扫大家一眼,“县委书记来看咱,咱能让领导干干坐着。”
“可你的钱连半盒红塔山也买不到。”售货员为难地看着手里的钱,摇着头苦笑,“更甭说买糖。”
“这……”老人傻眼了,愣愣地看着售货员。
“二伯,”一个穿戴入时的小伙子突然来到了他身边,向他笑着,在他的肩膀上拍拍,“短多少,我给你补上。”
说着就在身上摇出一叠1 0 元的票子,在手里抖了抖,递给售货员一张:“给老汉拿烟。我知道他没钱,革命一辈子,连一盒红塔山也买不起,这实在是太让人伤心了。”
售货员接过钱,返身在货架上拿一盒红塔山客气地递给老人,又拿了一包白糖放在老人面前,然后低头“噼里叭啦”打着算盘。
可是,老人并没有感激,反而象给火烧灼了一般,浑身颤抖起来了。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竟然想到了他父亲,那个给解放军俘虏过来,曾经追杀过毛主席的国民党中央军;当了解放军后又不愿意打国民党,却在自己腿上开了一枪,居然得到了共产党的残废证书,厚颜无耻地接受着人民的照顾;自己最最看不起,而想不到因为他弟弟也加入了中央军,多年没有消息,还以为给解放军消灭掉了,实际上跑到了台湾,年前突然与他取得联系,给政府写信说他哥哥曾经加入过国民党,并帮助他恢复了国民党籍,成了县上唯一的国民党员,竟然做了县政协委员的康有福。看着这样人家的儿子可怜自己,施舍自己,老人怎么能够接受得了。他愤怒地瞪着康有福的小儿子,抬起手来把那盒摆在脸前的红塔山烟慢慢地,一寸一寸地往柜子后推去,声音低低的却有几分怨恨地说:“这么贵的烟,我不要。”
他的举动使在场的人都感惊讶。特别是要配钱给他买烟的小伙子,竟然羞红了脸,低声说:“你看你二伯,我愿意给你配钱。再说,这钱用不着还我嘛。”
老人没去看他, 只是盯着售货员, 眼睛里含着几分不耐烦说:“我的钱能买什么烟,就给我买什么烟。”
售货员说:“除了一包糖,只够一盒红豆。”
康有福的小儿子着急地说:“二伯,红豆烟能给县委书记抽嘛。”
“就红豆。”老人倔犟地说。
售货员只得给他拿一盒红豆烟放在柜台上。成书元老汉拿起了白糖和红豆烟,抱在怀里,再没看谁,拄着棍走了。
离开供销社,老人心里还有点儿委屈,泪水都流出来了。为了抑制泪水,拿袖子在脸上拭着,抬起头长长地出一口气,看了看头顶上的太阳和瓦灰色的天空。风还在一股劲地刮着,树木枯草、电杆电线都在发疯地摇摆着,凄厉地呼嚎着。老天的脸是这样苍白,太阳的光芒是这样暗淡。老人低下头,极力想找到自己的影子,地上却没有。这使他有些失望,觉得这老天不应该是这样子,一塌糊涂。但他怎么改变得了老天的意志,他只能心事重重地,迈着慢腾腾的步子,一晃一颤地甩开身后的供销社大院。
没想到的是支书刘拴保会在家门口等着他。看见他,老远就责怪起来:“二老汉,你到哪里去了,让我在门口等你好半天。”
老人知道年轻的支书爱虚叨,走过来一边开门一边说:“等我干什么?”
支书怪模怪样地一笑:“干甚?你说能干甚?”
老人将门锁打开,走进屋里。支书也跟着走进门:“小杨不是已经和你说了,县委书记要来慰问你。”
“说了。”
“你知道了,怎么还不赶快回来准备一下?”
“我这不是在准备。”老人把手里的白糖和红豆烟放在了桌子上。
“哦,”刘拴保看着桌子上老人刚刚放下的白糖和红豆烟:“原来你又返回供销社买招待县委书记的东西了。”
说着拿起红豆烟在手里往起撂一下,又接在了手里:“就这种烟,能招待县委书记嘛。”
成书元看着支书,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支书把烟扔回桌上说:“烟你就留着自己抽吧,甭丢人败兴了。”
成书元老汉愣愣地看着支书,愤怒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知道你不容易。”刘拴保很不在意地给他点了点头,在桌子边的椅子上坐下,把椅子压得“吱扭吱扭”的响,椅腿斜了,他的身子也斜了,只得站起来说:“因为村里穷,这些年让你吃了不少苦。”
“没什么,没什么。”成书元老人冷淡地说。
刘拴保摇摇头,接着说:“我觉得很对不起你。你毕竟是老党员,为革命工作了那么多年的老干部嘛。所以,我们刚才议了一下,觉得不给你点儿补贴也实在说不过去,可补的多了也拿不出来,因为咱这地方穷,什么资源也没有,什么企业也办不成。这些你是清楚的,我不细说。经支部研究决定以后给你每年补贴50元。你看怎么样,还有什么意见。”
老人张一下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眼泪却“簌簌簌”地掉下来了。他急忙拿袖子在脸上擦着,想给支书做一个感激的笑脸,可怎么努力也笑不出来,只得呜呜咽咽说:“没,没意见。”
刘拴保得意地向他笑着,吩咐说:“你赶快把屋子收拾一下。还有你的衣服也该换一换,没有新的,但也不能穿烂的,脏的。你看你的绵袄,里边的棉絮都露出来了。”
换换,我换换。”成书元老汉感动地说。
“那我就走了。”刘拴保可屋里看一眼,没什么可说的了,给老头子点点头,出门走了。
成书元老人走到门口,一直看着支书走出院子,看不见了才转回身来,很激动地在屋子里走动着,体味着一个老党员,老革命,老干部从来没有享受过的荣誉。他终于被村子里的人们当回事儿了。村里的干部终于把他当一个老党员老干部对待了。想着这一份荣誉是县委书记的慰问而得到,他的心情就久久不能平静,兴奋得不知道该干什么。在屋子里来回走动着,嘴里嘟嘟哝哝念叨着:“天大地大,没有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没有毛主席亲。”不由地抬起头去看了一眼挂在屋中央的那张毛主席画像。这一张主席画像已经在他屋墙上贴了十几年。前些年儿子们给他买了一幅字画中堂,要他把主席像换下来,可他不,说:“我和毛主席有感情,我就只想挂毛主席像。”就这样没换。只是这些年来,心里不平衡了,就少不了埋怨老人家,冲着老人家发牢骚:“毛主席呀,你怎么只顾自己走了,不管我们。让我跟了你一场,白白跟了你一场。”有时他甚至会说:“毛主席,我对你有意见,我真的对你有意见。”在这样的心情下,他不仅很生主席的气,还和主席怄气,再很少看望。今天猛地一看,见主席画像上落了不少灰尘,心里就说不出的难过,急忙拿一把用旧了的鸡毛掸子,颤颤抖抖地爬上桌子给老人家拂扫身上的灰尘,心情委屈地说:“毛主席,我对不起你,错怪你了。我真不该向你发牢骚。组织没有忘记我,没有亏待我。今天县委书记就亲自来看望我了。村里的党支部也决定以后每年给我发补贴了……”
主席像抹干净了,老人心里也舒畅了。从桌子上走下来,觉得该换换衣服了。只是真的要换衣服,却找不到一身没上过补钉的干净衣服,更不要说新衣服。这使老人又在心底里犯起愁来,急得在地上团团转,不知道如何是好。这时候他才记起自己自退休到现在差不多二十年没添加过一针一线。近二十年来,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渡过来的。退休以后,没了工资,儿子媳妇们除了不能不给他饭吃,不能把他饿死,他们还给他什么了?他们想到过他这个爹没有一身象样的衣服吗?他们除了埋怨,责怪:“你这个老党员、老干部有什么用?能当钱花嘛。”他们还说:“你和伯伯比比,看看人家,和你一年入党,可人家是地师级干部,退休了每月拿七八百块钱。你有一分嘛。”听了他们的话,老人心里说不出的惭愧,觉得自己真是不如哥哥,后悔当初没找组织要求,也随军南下。只是埋下头来想一想,这怎么能够怨自己?当时他们家就有三个党员,说起来他还比哥哥成思元早加入两个月组织,和爹是第一批,哥哥他们还是第二批呢。但是,加入了组织,就应该懂得服从组织分配的原则,当时组织决定让哥哥出去,让他留下来,说这都是革命的需要,都是为了革命,作为一个党员,他还能怎么说。何况爹当时就是支部书记,组织上这样决定,爹没意见,他还能有意见?所以,那么多年来,他从来没有觉得外出的哥哥和留在家乡的他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他们都是为了革命!都是为了解放新中国!想不到的是解放以后哥哥成了国家干部,而他还是农民。哥哥退休了每月有七八百块钱,他什么也没有。都是为革命奋斗了一生,为什么结局却如此天差地别?老人开始想不通了。因此,那一天儿子们给他割喜寿( 即: 棺材) ,  他便觉得儿子们是在盼望他死,和儿子们吵了一架,回到屋子里后,又把心里的不痛快讲给了毛主席,只是老人家除了慈详地笑,还能说些什么?他心里就很怒火,冲着老人家又是一顿牢骚。但他不论怎么,主席总是那样子,就有一种自己被人嘲弄日哄了的感受,发疯一般冲出屋子,跑到了爹的坟上,哭着和爹理论起来:“爹,你当初为什么就不让我出去?别人日哄我,你也能日哄我。”北风呼呼刮着,爹坟头上的枯草随风摇摆着。他在爹的坟头上哭喊了好半天,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想到喜寿,老人的眼睛猛地发亮了。记得儿子们还给他做好了寿衣,都放在棺材里。还记得儿子们当时让他看过,他扭开脸没有去看。现在那些为他死后穿的衣服不正好派上用场了。老人向屋子的另一边走去。喜寿就放在屋子另一边,离他是那样近,让他在屋里的时候每时每刻都能看到它。但老人从来都不愿意去看自己未来的归宿。现在他却向它走了过来,并且将它的盖子揭开,在里面拿出了儿子们给他准备好的寿衣,打开包袱,一件一件地拿出来摆在炕上,选择好自己将要穿的外衣外裤,然后把剩下的再装回去,放回棺材内,这才在炕上坐下,把送老的寿衣寿裤穿到了他露出棉絮的绵袄绵裤上,再穿上袜子,鞋子。看着自己一身新崭崭的衣服,心里说不出的喜悦。

接着老人走出门来,觉得该告诉儿子们县委书记要来家里看他了,让他们有所准备,看着做些什么饭,招待县委书记。在儿子们的名下,干不动活的老人就硬不起来。你自己还不是吃人家嘛,有什么权利再分派人家给你的客人做饭。不过,这一次的情况毕竟不同,这一次是县委书记来了,并不是他外孙。那一次外孙来了,他请求儿媳妇给外孙做点好饭, 儿媳妇就抢白他: “什么是好饭?我们吃的他能不能吃。”从此,老人就再不敢有什么特别要求。就是这次县委书记来,他也不敢过分地要求,只是想着他们就是不看我这张老脸,也该看一看县委书记的面子。总之老人再不会说:“给县委书记做点好饭。”一切由着他们,看他们的意思。如果他们真要给县委书记吃家常便饭,他也没办法。而实际情况就象老人所想象的那样,儿子和媳妇们听说县委书记要到家里来,便无比的殷勤,把本来已经垒起来了的麻将牌也推翻不打了,围上了他问长问短。
“县委书记真的来看你了?”
他们还不相信。老人说:“真的。”
“你说县委书记来了咱家还得吃饭。”
老人点点头。
“你说咱给书记做些什么好饭?”
老人犹犹豫豫说:“你们看着办。当然,如果有鸡蛋炒上几个配面条……”
“炒鸡蛋配面条是不是太简单了?咱给书记炒四个菜,一盘豆腐,一盘豆芽,一盘鸡蛋,一个炒肉丝,主食吃大米,再买一瓶汾酒。咱这待的是县委书记,就是勒紧裤带,把腰杆努折也得给书记一个好印象。”
老人无比激动地点着头,连声说着:“是,是,是。”
“支书还说以后每年给50块钱?你没有告诉他这太少?他们在村子里退下来的干部一年多少钱?500块。可你比他们入党早,干工作时间长。  给这么一点儿怎么说得过去。”
老人不知道该怎么和他们说了。
“不行,一会县委书记来了,你得向他反映反映,把这几年找乡里乡里不管,找经联社经联社不管,找村里村里不管的情况都向书记说说。为什么老革命不如小革命,小革命不如反革命了。”
尽管老人在心里觉得儿子媳妇们的话很有道理,但离开他们后,老人心里还是有些儿犯难,觉得县委书记来了自己就向他诉说这些年来的艰难遭遇,诉说乡里、经联社、村里是怎么对待他,这好吗?认真说他不想说这些,因为他知道,乡上,经联社,还有村里,他们不是不想给他补助,而实实在在是拿不出钱。他在乡企业上干过,他还不知道企业的处境。何况他在时候那个小煤窑已经停产,乡企业基本陷入摊痪状态。再说村里,除有几个小砖窑,什么企业也没有,就指望着老百姓的上缴款过日子,如果真让村里给他解决问题,那还不是在老百姓身上刮肉。再说,当初入党到底是为了什么?并不为的是钱。所以,老人觉得,书记一会儿来了,他该给县委书记说说以后重视一下革命老区的建设,想办法帮助老区多办几个企业,让老区人民尽快富起来,过上好日子。他觉得只要村里富了,他的日子也就会好起来。他还觉得这一次见县委书记也许是他为贫穷的村子做最后一件好事了。这样想着,心里就说不出的高兴。虽然已经回到老屋,却不想一个人在家里闷闷地坐着等县委书记,很想找人说说话,把心中的幸福分享给村里的人们。
这样想着,便再一次将门锁了,走出门来。看了一眼天上的太阳,觉得太阳离中午还有一段路程,县委书记也许一下子来不了。在这一段长长的空白里,他不正好找几个人说说话嘛。老人离开了家,却不知道该去找谁。这时候风仍然还在猛烈地刮着,村子里很少有人走动。这样一个坏天气在老人眼里却是那样美好。世界在他眼里绚丽多彩,让他看着一切都能够触景生情,激动不已。有一阵子,看着那些房头上的茅草随风欢舞,纵情高唱,他就觉得这风是在迎接县委书记,草也是为县委书记的到来而舞,整个大地都为了县委书记的到来欢呼高唱了。这一切不正说明好景的到来嘛。在这样的心境下,老头子就再不觉得委屈了。他甚至很想喊几声,让村里的人们都知道:“县委书记来看我来了。我们村的好日子就要到来了。”当然他没有去喊。如果真这样喊了,那他就不是老头子,而是小孩子。他只是这样愉快地想着,心里高兴高兴。
不知不觉老人竟然来到了康有福家的院子外了。看着他这一院漂亮的房子,老人不由地就想到了这个人的历史,虽然他如今已经是民族统一战线成员,是县政协委员,常常要到县里开会,小车接小车送。虽然他每年都有政府发给的几千元残废补助和养老补助,吃不愁,穿不愁;虽然他盖起一座全村最漂亮的房子,可成书元老人还是看不起他。在心里想说,我今天就要把县委书记来看望我的消息告诉你,让你知道,共产党和国民党毕竟不是一回事儿。虽然我这个老党员,老革命这么多年没有得到政府的一分钱照顾和补助,但书记来看望我,组织上并没有忘记我,我就知足了。我不象你,我决不会向领导和组织诉苦,我只是想和书记说说村子里的事,让书记帮助一下贫穷的老区人民,让老区人民尽快过上好日子。这些话你康有福会说嘛,能做到嘛。
老人冷笑着走进了康有福的院子。这是他盖起这座漂亮的房子后老人第一次进来。看着这所与众不同的宅第,老人就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感觉,这家伙真是离人民越走越远了。在岭上村,前十几年人们都说老主任的房子是第一家,后来前任支书的房子盖起来了,人们又说前任支书的房子是第一家,再后来就是现任支书,现任主任的新房盖起来了,人们都说他们真是一家赛过了一家。而不管怎么,那些干部的房屋都不能和康有福的房屋相比,他们的房子再好也不过是木石结构或半木石半水泥钢筋,可康有福建造的却是一座洋洋洒洒的钢筋水泥洋楼房,整个门面还贴着白光光镶了花边的彩釉砖。看着这样的房屋,老人心里就有些受不了,觉得康有福真是太不象话,太过分了。在心里说,你他*的这是和谁比?你他妈这是粗谁了?如果再遇上一次文化大革命,有你他妈好看的。而这还只是在院子里的感受。走进屋子里,那感觉就更强烈。他没想到在他地师级哥哥家看到的东西,康有福这里也应有尽有。什么组合柜、电冰箱、电视机、洗衣机,沙发茶几,这里一样不缺,而且还比哥哥的样式好。哥哥家里还没铺地毯,康有福的屋子里却铺上了。看着眼前的一切,老人都不敢相信这是在岭上村,不感相信岭上有这样一户人家已经达到了如此富裕的程度。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连愤怒也记不得了,步子也举不起来了,愣愣地站在屋门口,还是康有福的妻子桂香发现了他,急忙在软软的席梦思床上站起来,丢下手里正在织着的毛衣惊奇地喊:“这不是书元哥嘛,稀客呀。”
康有福坐在屋角离电视机很近的沙发里,手里挟着一支烟,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视。桂香的惊讶声让他也吃了一惊,转过头来打量着成书元,确切看清楚是他,急忙起来,几步迈到成书元老汉身边,抓住他一只手说:“快请坐,快请坐。”一只手放在书元老汉肩膀上,象多年没见到的老朋友,很亲热地推着他来到电视柜边的沙发旁,推他坐下,把电视关了,给桂香说:“快给书元哥上茶。”桂香出门后,又把摆在茶几上的半盒烟拿起来,抽一支递给书元老汉,一脸金光灿烂说:“你老哥能到我这里转转,我心里真是太高兴了。”
成书元老人不知道该怎么说话。接住了康有福递给他的烟,见他打着火机,就不客气点着吸起来。桂香拿着暖壶进来,给他倒一杯茶:“书元哥你喝水。”就端起茶杯小心地咪了一口,心里乱糟糟,不知道该给这两口子说此什么。便看着康有福,记得他比自己差5 岁,也是73、4岁的人了。可他却不象他,皮肤并不见老,脸上的皱纹也不多,头发依然乌黑。而自己,也不过80岁,满脸的皱纹不说,皮肤上还出了不少黑斑,头发不仅全白了,还脱得不剩几根。更不能比的是,他50几岁死了老婆,想都不敢想再娶;而康有福,60多岁死了老婆,又娶了一个比自己小20几岁的小寡妇。看着眼前比康有福小20岁的桂香,成书元老人心里就又气不过了,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想着这些,就没去听康有福说什么。他得意地向他炫耀着他的新房子,说这房子是县城建局设计的,建房子花了不少钱,买家具又花了不少钱,卫生间和暖气设备也花了不少钱。他没注意到成书元根本没听他的话,只是在他停下来的时候, 老汉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人跟人真是不能比。”
康有福向他笑了笑:“是的,是的。”
“唉。”成书元老汉又长叹一声:“我只怕这一辈子都不会象你这样舒舒服服过一天了。”
“这……”康有福觉得成书元的情绪不对,说不出话来了。
“我已经8 0 岁了。”书元老汉说,“说不定哪一天就要死。”
“你不该这样悲观。”康有福想开导一下老人。
老人轻轻摇头:“我死了没啥,岁数到了,该死了。只是我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咱这地方解放这么多年,还很贫穷,一点儿没变化。我总觉得对不起村里人。”
康有福愣愣地看着书元老汉,不知道该说什么。
老人接着说:“好在组织上没有忘记我这个老共产党员,老革命。县委书记今天就要来看望我了。我觉得这可是个好机会,见了书记,我一定和他说说咱革命老区还很穷,让县委县政府重视重视咱老区的经济建设,不然,革命一场,老区人民负出了那么大代价,到现在还过不上好日子,这太不象话。”
“是,是。”康有福点着头,“应该,完全应该。”
“我觉得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为村子里做些什么了。”成书元老人有几分荣誉也有几分难过地说,“我相信组织上不会不重视一个就要死去的老党员的话吧?也许县里真能帮咱村搞几个厂子,有了工厂,用不了几年,咱这里就会富起来,家家户户都能盖上象你这样的洋楼子。”
“对对。”康有福头着头。
成书元老汉还想说什么,院子里突然有人进来了。
“有福伯在家嘛。”是村支书刘拴保。
康有福慌忙站起来:“在,在。”
支书在院里说:“快出来看看,谁看望你来了。”
康有福听说还有人来,并且是看望他,哪里还顾得再听成书元唠叨,走出了门去。成书元老人只得低下头,听着院子里的人们说话。
“原来是县委张书记你呀,”康有福惊喜地说,“这么冷的天,你跑这么远来看望我,真让人心里过意不去。”
县委书记笑着说:“应该,应该。”
康有福说:“快进屋,快进屋。”
桂香早掀起了门帘,把村支书,县委书记,还有好多好多的人迎进屋里来。
这一切发生的是那样突然,那样意外,把成书元老汉惊呆了。只是进门来的这些人谁也没注意他,或者说看见了他,但不在意,好象这屋里根本没他的存在,人们都把目光集中到了县委书记和康有福身上。康有福见了县委书记也把他忘在了脑后,心思全给了县委书记。客客气气地把书记让到了太师椅上,然后自己也在桌子的另一边坐下。桂香急忙给书记倒茶拿烟,给屋子里所有的人倒茶拿烟。
县委书记点上烟,吸一口说:“马上就是春节了,本来县委计划召开一个迎新年茶话会,可考虑到您老年龄大了,路程又这么远,我们决定亲自来看看您。给您带来了一点儿东西,很不成敬意。”
康有福便看了一眼放在桌上的两瓶老白汾酒,两条红塔山烟和一张慰问信,激动地笑着:“谢谢,谢谢县委、县政府。”
“不知您老还有什么困难,”县委书记笑容满面地说,“如果有困难,就甭客气,给我们提出来,只要县委、县政府能够解决,我们一定尽力而为。”
“没,没有。”康有福摇晃着头,“什么困难也没有。”
“那么,您老对我们明年的工作有什么好的建议?”县委书记认真地看着康有福,“您是政协委员,一定对我们县明年的工作有好建议。”
“这个。”康有福看一眼村支书,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站起来,指一下坐在角落里的成书元老汉,“这是我们村的老党员,3 8 年就入了党,刚才还和我说,解放这么多年了,革命老区的人民还没过上好日子。说如果见了您,一定要和你说说,帮帮老区人民的经济建设,让老区人民尽快过上好日子。”
县委书记也跟着站起来看了一眼坐在电视柜旁边沙发上的成书元老汉,笑着给他点一下头,又坐下说:“这建议不只是一个老党员的意思吧?有没有您这个政协委员的意思。”
“当然,当然。”康有福也坐下来,点着头,“谁不希望家乡富起来。”
“好,好。”县委书记说,“我接受了您的建议,并且这就明确告诉你,县里明年实行党员联户,县委办包的就是咱这县里的第一党支部。”
“谢谢,谢谢。”康有福给县委书记作揖说,“我代表老区人民谢谢县委,县政府。”
“当然,”县委书记说,“我这次来,还想求您帮我们做些事情。”
“只要我能做得到, ”康有福一副义不容辞的样子, “一定尽力。”
县委书记笑着说:“你兄弟不是在台湾还有些影响嘛,我希望他能够为我们县的经济建设出把力。”
“这个嘛,”康有福笑着,得意地点着头说,“我已经给他写信问了。”
县委书记听说他已经写信了,感动地说:“那真是太感谢你了。只是,不知你有没有和你老弟讲一下,如果能多联系一些企业到我们县投资,我们非常欢迎。”
“说了,说了。”康有福说,“我把家乡的情况都给他说了,看他能不能多联系几个人来投资,还给他说了,咱这里土地下户以后,剩余劳力有的是,大家愁的就是没地方挣钱。”
“真是太感谢您老了。”县委书记很开心,很满意地笑着:“有您老这份愿为家乡做贡献的热心肠,我们县还愁富不起来嘛。”
“应该的,应该的。”康有福客气地说。
“但我还是要再说一声谢谢。”县委书记也很客气地说,接着看了一眼表,猛站起来说,“时间不早了,我下午还有个会,不打扰您老了。”
康有福急忙站起来,有几分惋惜地看着县委书记已经伸过来的手,“怎么能不吃饭就走呢。”
“有你这份情我们就知足了,饭免了吧。”县委书记很干脆地说,握一下手就向门口走去。一屋子的人也都慌慌地站起来,跟着县委书记出去了。
屋子里就只剩下成书元老汉一个人了。他本来也想站起来,想尽快离开这里,可他试着站了一下,没成功。只觉得自己的双腿是那样无力,不听使换,却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成这样子了。他只记得在县委书记到来的时候,他愣了好一阵子,后来才清楚县委书记根本不是要来看他,心里就有一种被人捉弄的感觉。只是被人捉弄了,也还得强忍着,不愿意让人看到他有多么狼狈,心里有多么沉痛,无地自容。后来听见康有福向县委书记介绍他,看见县委书记站起来了,以为县委书记会向自己走过来,会和他握手。他盼望着书记向他走过来,盼望着他也能够得到县委书记几句安慰,但他失望了。书记只是冲他笑着点了一下头,就又坐下去,还说他请求县委县政府帮帮革命老区的经济建设的话也是康有福的意思,并且请求康有福帮忙,让他在台湾的弟弟为县里的经济建设出一把力,多联系一些企业来投资,而康有福竟然说他已经给台湾的弟弟写了信。这是怎么一回事呢?难道说革命老区的经济建设还要指望台湾那些国民党了?老人猛地就觉得自己的老脸一下子就丢净了,心底的血直往头顶上冲,眼里的泪水却“簌簌簌”地流了下来……
送走县委书记,康有福和村支书刘拴保一起回到屋里看望老人,成书元的半边身子已经摊痪,耳眼鼻口歪斜了。看着老人的样子,村支书刘拴保红着脸说:“他受的打击太大了。这都怨我。还以为县委书记来慰问的老人就是他,没想到把二老汉害苦了……”
“书元哥。”康有福看见成书元老汉靠在沙发背的脸上流着两条长长的泪水,好一阵子一句许也说不出来。
后来村支书刘拴保喊来几个人,把成书元老汉抬回了自己屋里。医生很快也赶来了,只是老人再没睁眼。村子里的人们听说老人不行了,纷纷来到了老人屋子里,心里不平地说:“县委书记怎么就不是慰问他了。”他的儿子们哭着说:“爹,县委书记应该来慰问你,应该来。”康有福还把县委书记慰问他的两瓶酒两条烟拿来让书元老汉抚摸着,说:“书元哥,县委书记确实是来看你了,可他弄错了,走错门了。这些烟和酒都是他慰问你的,你睁开眼看看嘛。”
老人好象感到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了, 脸上露出了一丝永久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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