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舅姓张,今年76岁,住在四川省崇州市农村的一间摇摇越坠的破房子里。老舅膝下只有一女,舅妈在困难时期(1960年)变卖了我家的几书柜的书离家出走了,至今杳无音信。老舅年轻时一表人才,又识文断字,刚解放时被招工到成都市伐木局当差,几年后因经济问题和男女作风问题被辞退又回到农村。 老舅生性好酒,每天至少喝两次,但每次均不超过2两。他有一小铁酒壶,刚好装2两酒,因为壶不离身,早磨得锃亮闪光。喝酒的时候,是老舅话最多的,从地道的川菜到粤菜,从文君酒到茅台,上至天文地理,下至鸡毛蒜皮,只要喝着酒,他就滔滔不绝的说个没完没了,因此落下个“张壳子”的绰号。而老舅自己则以“酒仙”自诩,以陶渊明自比,“一碗豆花二两酒”的过着潇洒日子。 老舅赋闲之后一直没有找到工作,自己又好逸恶劳,加上贪杯,不免时时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甚至连我家的小母鸡也不放过。记得有一次,我去问老舅一个字的读音,推开门发现老舅正在烫鸡拔毛。他吱吱唔唔的把我挡在门外,拼音没给我说,却叫我去替他打酒。我打酒回来便听说我家的鸡少了一只,于是我告诉我妈老舅在杀鸡,我妈去兴师问罪,老舅打死也不承认杀过鸡,更没偷我家鸡。没料第二天早上,我爸发现老舅的后门外有一堆鸡毛和我家丢的鸡的毛色一样。我爸妈气不过: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同个院子,又是亲戚,怎么能这样!我全家一起去找老舅讨说法,老舅自知理亏,闭门不出,被我们狠狠熊了一顿。 我家丢了东西能原谅他,因为他是我老舅,但换成别人就不行了。老舅不敢翻墙入室,妙手空空的技艺又差,自从一次摸钱包被“苏秦背剑”挂在派出所门前的树上晒了半天太阳后,就只敢搞些顺手牵羊的营生。从田里的几包白菜到桌上的半包香烟,都成了他下手的对象。周围方圆几里,他都出了名。我常看见他鼻青脸肿的,害得我家都脸面无光,我爸妈常为他出钱赎人,所以老舅在我爸妈面前从来说不起一句硬话。 我姑婆(我妈的亲孃孃)没结过婚,一直跟我们过,平时爱唠叨,也看不惯我老舅,经常数落他。一次我姑婆上街赶集回家,半路遇到个熟人,就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的讲我老舅的种种不是,谁知道被从后面赶上的老舅听到了。我姑婆刚回到家,老舅就气势汹汹的赶过来要打我姑婆,姑婆吓坏了,赶紧关门,老舅一脚踢断了门闩,把我姑婆一直逼到我妈的房间里才罢休。下午我爸妈下班回家,听姑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后,义愤填膺------上门行凶这还了得!-------把老舅堵在家里骂了三个小时,直到老舅赔礼道歉,立下保证书才饶过他。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我家就倒霉了:爸妈因为是学校领导,被造反派揪下了台。我至今仍然清晰的记得我爸戴着高帽子被罚站在街上“十字口”的一条高板凳上的样子。一次又一次的批斗会,一拨连一拨的“红卫兵”,一张接一张的“大字报”,让我们全家惶惶不可终日。老舅这时却很胆大,因为他家是贫农出身,根正苗红。他领着我哥晚上去扯批判我爸妈的“大字报”,一条街一条街的扯。听他说,晚上街上一个人也没有(谁都怕出门挨黑枪),他和我哥一边扯一边偷着笑,很快就扯完了。 再后来,“武斗”开始了。外面不断传来哪个县长、局长被打死打残的消息。我爸妈吓坏了,怕挨打,就四处躲藏。先是到我家一个远房的亲戚家藏了半个月,后又到几公里外我爸爸的一个老朋友家呆了七、八天,最后悄悄回到家,半夜躲进我老舅的那间堂屋里,连我姑婆也不知道。------我姑婆是个大嘴巴,不敢告诉她------白天我老舅把前门锁着,谁也进不去,他做好饭就从后门给我爸妈送去。爸妈藏在里面不敢出声,看着我们几姊妹在院子里玩耍哭闹也不敢叫一声。就这样过了一个月,直到外面风声过了才出来。 “文化大革命”过后,我爸妈恢复了领导职务,老舅和我们来往的更密切了。他虽不会种田,但侍弄冬瓜、土耳瓜是一把好手。他种的冬瓜一般有20多斤重。每次赶集,他的冬瓜总是最好卖,但他总忘不了留上一个捎给我们。他从来不存钱,挣多少就花多少。爸妈劝过他很多次,他总说:“今朝有酒今朝醉,存钱做什么!”我们也总见他是笑嘻嘻地来,又笑嘻嘻地去。他每次到我家,我爸妈都会多多少少给他一些钱,而他也不推迟,说声谢谢便收在兜里。 后来我爸退休了,在成都一家印刷厂谋了个校对的差事,考虑到老舅也无事可做,便向厂长举荐老舅。于是老舅再次来到成都,在厂里干些打杂的事,一个月也能挣上两、三百元钱。但老舅好吃二两酒,又喜欢在女孩子面前显阔,经常邀几个女孩子吃这样吃那样,一个月那点工资竟不经用。老舅终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又干起了顺手牵羊的老本行。他把厂里铸字的铅块用报纸包住,放在自行车的筐里,拿到厂外去卖。卖了几次之后,被厂里的人发现,再次被开除回家。我爸也受牵连,被辞退了。 1993年,我爸因为尿毒症在川医住院治病,因为我家几姊妹都有工作在身,老妈还未退休,就准备请人来照料我爸。老舅听说后,马上自告奋勇地到川医去照顾我爸。他在川医伺候我爸吃喝拉撒,毫无怨言,让我们感动不已。他常对我们说,你爸对我好,现在他病了,我也要对他好才对得起他。他在医院伺候我爸3个多月,除生活开支外,没有要过我们一分额外的钱,给他好几次,都被他坚决拒绝了。 我爸走后,老舅每年清明、春节都要上山去给我爸上坟。他总是自己花钱买香烛纸钱,他认为这样才能代表他的心意。他教我们写袱纸,撕挂坟钱,垒坟。每次上公墓山祭拜时,老舅总是气喘吁吁地走在我们后面,一步三歇。我们劝他不要再去了,他说:“我也去不了几年了,来一次算一次吧。”他仍然笑嘻嘻的,但我们听了都感到鼻子酸酸的,笑不起来。 老舅越来越老了,老到连冬瓜、土耳瓜都拿不到街上去卖了。但他仍然很乐观,酒虽早不敢喝了(几年前老舅被医生警告再喝酒就没命了),每天上街喝五角钱的豆浆是雷打不动的。靠着我表哥每年给他的2000元钱,他在老年活动中心打打小牌,日子虽然清贫,却算有滋有味。打牌赢一点钱,他就兴高采烈地上街去吃点好吃的,输了也乐呵呵地回家煮面条。老舅乐天知命,得过且过,让附近的人都羡慕他“吃不愁,穿不愁,裤子脱来当枕头”的洒脱。 今年春节,我们全家上山去上坟,老舅没和我们一起:他怕自己走不动,拖我们后腿,提前几天去上坟了。听他说,他歇了20多次才爬上公墓山(上公墓山的石阶路不到1000米长)。我们看到老舅的房子已经摇摇欲坠,四面用木头撑住,怕他出事,就动员他到他女婿家去住。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对我们说,反正都是泥巴掩到嘴的人了,活一天算一天。我们几姊妹拿钱给他,他仍然笑嘻嘻地接过说:“谢谢你们,我就没有东西拿给你们了。” 我们乘坐的汽车启动后,远远看见老舅一直站在公路边向我们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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