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深藏在地下的秘密 六七十年代的照片
由于要参加今天的评报,所以我把同城几家主要竞争媒体的当日报纸都找来看了一遍。每家报社每天都会有类似的会议,大家各有眼珠盯牢的几家媒体,如果别家有的新闻自家没有,叫漏稿,责任可大可小,严重的能让相关记者立马下岗;如果自家有别家没有,当然沾沾自喜一番。奖励嘛,一些铜钱而已,多数时候只有口头表扬。重罚轻奖,皆是如此。 所以开会前一小时,我把《 新闻晨报 》、《 青年报 》、《 东方早报 》、《 解放报 》、《 文汇报 》和《 新民晚报 》等扫了一遍,于是就看到了以上这则新闻。 这则新闻我们漏了。 不过在我看来,这算不上是重大新闻,也不是条线上必发的稿子,属于别家的独家新闻,是他们记者自己发现的稿,总不能不让别人有独家新闻吧。虽然领导们总是这样想,但小兵如我们,还是觉得,该给别人一条生路走……如果真有份什么好新闻都不漏的报纸,那别家报社岂非都不用活了。而且《 新民晚报 》是每日上午截稿,相比我们这些前一天晚上截稿的早报而言,本来就有先天优势,报道比他们晚一天是常有的事。 再说,评评报而已,有必要得罪平日在报社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事吗? 所以,评报时轮到我说话,我只以一句“今天《 新民晚报 》有篇关于历史遗迹的独家稿,我们要是以后能多些这样的发现性稿子,报纸会更好看”轻轻掠过,丝毫没有加罪于谁的意思。 可是头头自有头头的想法。如果是新来的头头,想法就特别多。 评报会开完,蓝头让我留一下。 蓝头姓蓝,是新来的头,所以叫蓝头,职务是副总编。这是个分管业务的副总编,于是我们分管业务的变成了两个副总,职务重叠,谁都知道这其中涉及报社高层的权力纠纷。 蓝头新来很卖力,磨刀霍霍,已经有许多不走运的记者编辑挨刀子了,被他叫住,让俺满心的不爽。不过我在报社也算是老记者,功名显赫,听的见的多了,心一横,谁怕谁呀。 话是这样说,好像心还是有点慌,一点点,真的只有一点点而已。 “想和你说晚报那篇独家稿的事。”蓝头满脸笑容。 我看着他点了点头,一副成竹在胸的老记派头,好像我是领导似的。 “别人有独家稿不怕,但我们得跟上。有时候,先把新闻做出来的,不见得是笑到最后的。”蓝头开始娓娓道出他的计划。 原来他想让我去作一个深入调查,把这两幢大楼的底细翻出来,扩大影响,力图通过媒体的影响力,最终把这两幢大楼保下来。用他的话来说,这是件“功德无量的事,同时也展现了媒体舆论监督的力量。最重要的是,也展现了我们《 晨星报 》的力量”。有句话我知道他没说出来:“这也展现了我蓝头的英明领导”。 “我虽然刚来不久,可你的报道我看了很多,你是《 晨星报 》的骨干,这个专题报道就交给你了。”他站起来,走到我身边拍拍我的肩膀。 “没问题。”我拍胸脯保证,心里暗笑,看看,这蓝头还知道哪些人能动,哪些人不能动,哪些人要捧在手心里不是? 深入报道是件细活,我打了个电话,和居委会说好明天下午去采访。而明天上午,我打算去一次上海图书馆。如果那大楼真如《 新民晚报 》报道里说的那么有名,上海图书馆一定有它的资料。要想把大楼保下来,这类能证明其珍贵性的资料是不能缺少的。再说,引用一下资料,我的稿子也好写。 第二天早上九点,我就到了上海图书馆。我是那里的熟客,早就办了张特许阅览证,可以查阅那些不对外的文献资料。他们管宣传的几个人我都认识,最关键的是,他们几个古旧文献书籍的分理员我都熟。虽然他们的内部网络可以查书目,但许多时候没人指点还是有无从着手之感。 也巧,刚走进上图的底楼大堂,就看见分理员赵维穿堂而过。 我把他叫住,然后递了根“中华”过去。我不怎么抽,但身上好烟是一直带着的。 “算了吧,你又不是不知道这里不准抽烟。说吧,这次又要查什么?”赵维推开烟,很上路地说。 “呵呵,还是你了解我。”我笑着把烟收回去。 “没事你还会上这儿来?” 我把事情一说,赵维指了指VIP休息室,扔下一句“在那儿等着”就走了。 坐在沙发上等了大约十分钟光景,赵维拿着一本厚厚的硬面精装本过来。
上海老建筑图册
下午,在裕通路85弄弄口,我很容易就找到了残存的两幢大楼之一。在进入之前,我站在门口拍了张照,从新闻的角度讲,我需要一张今天的照片来和六十七年前的照片进行对比。 和之前在书上看到的那四幅大楼近照一样,如今站在了它面前,除了灰色的外墙让大楼显得老旧之外,没什么区别。这实在是一幢极其普通的老楼,毫无建筑上的特色,和美学艺术之类更扯不上边。惟一有点特别的,是这幢“三层楼”的层高很高,大约相当于现在的五层楼。如果不是找到了那张老照片作为切入点,我实在找不出阻止它被拆除的理由。 “三层楼居委会”就在这幢大楼的一楼,周主任不在,接待我的是一位姓杨的副主任。他很热情地向我介绍大楼的情况,只是他所说的我大多已经了解。过了半个多小时,我才有机会打断他的话,问起目前住在楼里的老居民有多少。 “从那时候就开始住到现在的老人啊?!”杨副主任的眉头皱了起来。 他想了想,告诉我这样的老住户已经很少了,楼里的住户大多是“文革”前后入住的,以前的老住户搬的搬死的死,毕竟已经过了六十多年。 “这幢楼里是没有了,后面那幢楼里还住着两位。二楼的老张头,还有三楼的苏逸才苏老先生。都是八十开外的人了。” 我注意到杨副主任称呼中的细微变化,都是八十多岁的老人,却有着两种不同的称呼语气。看来他对那位老张头并不是很尊敬。 “苏老可真是个大善人哪,这些年人前人后做的好事可不知有多少,听说他前前后后给希望工程捐了几十万,去年老李家的女婿得了肝癌,他就悄悄送了三万块呢。老张头可就不一样了,孤僻得很,不太愿意理人。”杨副主任开始向我介绍这两位老人。 “老张头,他叫……”我写稿子的时候可不能这么称呼老人家,与其当面问这位孤僻老人的名字,还不如现在就问个清楚明白。 “他叫张轻。不过老实说我觉得这两个人都有些奇怪,不管怎么说,那么多年都一个人过来,没有娶妻生子,那么多年来楼里也没人见过他们的父母亲戚,就那么一个人住在楼里。而且他们都不怎么谈过去的事儿,不知会不会对你说。” 八十多岁的单身贵族?我也不禁愣了一下,这可真是罕见,而这里还一下子就出了两个。不谈过去的事……我又想到了那张照片。 压下心中的疑惑,我起身向杨副主任告辞。还没接触前没什么好想的,说不定他们愿意向我这个记者说些什么。 “你往弄里多走一段才能见到那幢楼,离得挺远的。”杨副主任提醒我。 我忽然想起一事,问:“听说原来四幢楼是以一幢为中心品字形排列,现在剩下的这两幢是哪两幢?” “你现在要去的那幢‘三层楼’,就是位于中心的那幢。这里是外三幢中向着西北面的一幢。” 当我沿着裕通路85弄向里走的时候,我才明白刚才那句“挺远的”到底有多远。直到走到弄底,不,应该说是穿出这条弄堂,走到普济路的时候,我才看见另一幢“三层楼”。算一下,距离上一幢有一二百米远。 我用手搓着额头,这情况还真有那么点奇怪。 从中心的一幢到边缘的那幢就要这么远,那边缘的三幢之间的距离,岂非要三百米甚至更远?算算位置,如果那两幢被拆去的“三层楼”还在的话,一幢该在民立路或共和路上,一幢该在汉中路附近。 其实在看那张照片的时候,我就已经觉得这几幢楼之间的距离挺大的,现在实地走一走,才想到,这之间的距离,已经大到不合逻辑。 四兄弟建造四幢大楼,难道不该是紧贴着造在一起的吗?为什么隔那么远?要是四兄弟关系不好,又为什么要在同一片地域建房子,而且房子的式样还一模一样?真是横竖都说不通啊。 把额头来回搓了几遍,我走进了这幢中央“三层楼”。 这大楼从外到内都建造得十分平民,一楼的采光并不好,虽然是下午,但走进去,一楼的许多地方还是笼罩在阴影中。我顺着木质楼梯向二楼走去,脚下的木板发出吱吱的声响。 如果是我的话,一定把大楼造得小一些,只建两层,但却能造得比现在好许多。若是拿四幢楼的建造费合起来造一幢,就可以造得相当豪华,四兄弟住在一起也绰绰有余。 这样想的时候,我踏上了二楼。
不好的预感
“太久远的时间了,我老了,已经记不太清楚啦。” “据说是当时住在楼里的外国人打出了旗子……”我试图提醒他。 苏逸才的脸色一肃:“对不起,刚才是我打了诳语,并不是记不清楚。” 我心里一喜,看来他向佛之心还真是帮了我的大忙。可苏逸才接下来的话却让我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但是,那是一段我不愿意提起的回忆,所以,只能说一声抱歉啦。” 走出中央“三层楼”,我向居委会所在的“三层楼”走去。一无所获,却反倒激起了我把事情搞清楚的好奇心。 两次碰壁并不能堵住所有的路,对我这样一个老记者而言,还有许多寻找真相的办法。 老张头和苏逸才的奇特反应,使我开始觉得,六十七年前的那场轰炸,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不仅保下了这片建筑,更让当事人噤若寒蝉。 回想起来,围绕着“三层楼”的不正常现象已经很多了,除了在日军轰炸中幸存这最大的疑点之外,看起来孙氏四兄弟也有问题,为什么造了这四幢相隔这么远的大楼,为什么是品字形…… 回到居委会,杨副主任忙了半天,终于找出了我要的资料。 虽然眼前“三层楼”里的两位老居民都对当年绝不透露,但我没有忘记,还有两座我没去过的“三层楼”。 就是那两幢已经拆除的“三层楼”。 那里面应该也住着一些见证过当年情况的老人吧? 居委会的工作做得非常细致,虽然那两幢楼里的居民已经搬迁,却还是留下了他们的新住址和电话。 我又得到了三个名字。 钟书同,杨铁,傅惜娣。 没想到,竟然看到了钟书同的名字。从居委会提供的资料来看,我并没有搞错。就是他,我在读大学的时候,还听过他关于三国历史的一次讲演,非常精彩。钟书同却不是因为拆迁才被迫搬的,他本来也是住在中间那幢“三层楼”里,七八年前买了新宅就搬出去住了。 这位九旬老人是中国史学界当之无愧的泰山北斗,他对中国历代史都有研究,而其专业领域,就是对两汉,尤其是从东汉后期到晋,也就是俗称的三国时期的研究,更是达到了令每一个历史学家都惊叹的高度。他采用的许多研究方式在最初都被认为不合学术常规,但取得的丰硕成果使这些方式在今天被越来越多的历史学家所采用。许多学者谈起他的时候,都以“他几乎就是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来形容他对那段历史的惊人了解。 所以,很自然我第一个就打电话给他。 可惜,我在电话里被告知钟老去巴黎参加一个有关东方历史文化的学术会议了,要过些时日才能回来。失望之余,我不由得惊叹,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位老人已经九十二岁高龄了,竟还能乘长途飞机参加这样的学术会议。 无奈之下,只能联系另两位的采访。 说起来真是很惨,我们晨星报社在外滩,而杨铁搬到了浦东世纪公园,傅惜娣则在莘庄。也就是说,从报社出发,不管到哪里我都得跑十几二十公里。 不过从好的方面讲,我跑那么远来采访你,你也不好意思直接把我轰出去吧,总得告诉我些什么。 世事总是那么的出人意料,对杨铁和傅惜娣的采访,除了路上的奔波不算,竟然非常顺利。 而两次极为顺利的采访,却为当年所发生的一切,蒙上了更阴霾厚重的疑云。
当年的奇迹
从杨老刚才的说话中,我已经知道所谓的外国人并不存在,所谓的外国旗也只有一面,就是这面旗,从“三层楼”上升了出去,竟保住了整片区域? 这到底是面什么旗? “一面旗子,怎么会起这么大的作用?”我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那是你没见过那旗。”杨铁长长叹了口气,用他那沙哑的声音,说起那段尘封数十年的记忆。 当时,闸北那一片的老百姓,只知道孙家四兄弟说一口京片子,却不知道他们到底是哪里人,从哪里来。只知道有一天,他们坐在一辆无顶小轿车上,慢慢地从闸北开过。而车上的四兄弟中,一个体格惊人魁梧,明显比其他三人壮出一大截的汉子,站在车里,双手高举着一面大旗。后来,杨铁才知道,那就是孙三爷。他不知道孙三爷到底叫什么名字,但却听说,孙三爷曾经是孙殿英手下的副师长,大家都姓孙,也不知有没有亲戚关系。 孙殿英?听到这个名字我心中一凛。那个掘了慈禧太后墓的军阀孙殿英? 听说,在来闸北以前,孙家四兄弟坐着车扛着大旗,已经开遍了好些地方,连租界都不知给使了什么手段,就这么竖着面怪旗子开了个遍。终于还是开到了闸北来。 说也奇怪,车子开到了闸北,没像在其他地方那样一穿而过,反倒在闸北大街小巷地依次开了起来。就这么过了几天,忽然有一天开始四兄弟不开车了,扛着大旗满大街地走起来。 “多大的旗子啊?” 杨铁指了指旁边的房门:“那旗子可大了,比这门板都大,风一吹,猎猎地响啊。” “这么大的旗啊,那旗杆也短不了,举着这面旗在街上走,可算是招摇了。”我一边说,一边在心里盘算着,一整天高举这样的大旗,得需要多么惊人的臂力和耐力。 “招摇?”杨铁脸上的神情变得十分古怪,缓缓摇了摇头。 “怎么,这还不招摇?!要是现在有人举这么大面旗在街上走,围观的人都能把路给堵了。”我说。 “你看我现在这身子骨差了,出门走几步路都喘,嘿嘿,当年几条街上提起我铁子的名头,可响亮得很。我还有个名字叫杨铁胆,惹火了我,管你再大的来头都照揍不误,隔街和我不对头的小六子,请来巡捕房一个小队长,想镇住我,还不是给我叫一帮兄弟……” 我心里暗自嘀咕,没想到眼前的老人在当年还是个流氓头子,这会儿说得口沫横飞,中气也渐渐足起来,还时不时握起拳头比划两下,或许这拳头当年人见人怕,而今天早已枯瘦不堪。只是这跑题也跑得太严重,我可不是来这里听您老当年的“光辉事迹”的。 我示意了几次,杨铁这才刹住势头。他喝了口茶,吹了吹杯子里的茶叶沫子,端茶的手却抖动着,我以为是因为他刚才的兴奋劲还没过。 杨铁也注意到了自己发抖的手,他放下杯子,讪笑了一声:“老了,没用了,当年的杨铁胆,如今只是回想起那面旗子,就怕成这样,嘿嘿。” “我刚才说自己的事儿,其实是想告诉你,那面旗子有多怪。像我这样的胆子,连坟头都睡过,巡捕房的人都敢打,第一眼看见那旗,却从心底里凉上来。”说到这里,杨铁又喝了口茶,仿佛要用那热腾腾的茶水把心里的凉气压下去。 “我都这样,其他人就更别谈了,刚开始的时候,没人敢靠近那旗子,就是远远看见那旗,腿就发软,心里慌得很。所以啊,那四个人和旗子走到哪儿,周围都没人,都被那旗子给吓走啦。” 说到这里,杨铁又大口喝了一口茶,看他的架势,仿佛喝的不是西湖龙井,而是烧刀子这般的烈酒。 “哈哈,可我杨铁胆的名字也不是白叫的,那时我就想,那四个人敢举着这面旗子走,我难道连靠近都不敢?我不但想要靠近,还想要摸摸那旗子咧。后来那面旗子看得多了,心慌的感觉好了许多,腿也不软了,有一次我大着胆子跟在他们后面,越跟越近,呵呵,你猜怎么着?” 我已经被勾起了好奇心,顺着他的话问:“怎么了?” “等我走到距离那旗子三四十步的光景,感觉就全变了,你别说我唯心,那感觉可是确确实实的,就像从腊月一下子就跳到了开春。” “从冬天到了春天?”我皱着眉头,揣摩着话里的含义。 “非但一点都不怕了,还浑身暖洋洋的,好像有一身使不完的劲道,你说怪不怪?” “那您摸到那旗了?”我问。 “没有,那孙家四位爷不让我碰。”杨铁脸上有沮丧之色。 “呵呵,您不是连巡捕房小队长都不怕,孙家四兄弟不让您老碰那面旗,您老就不碰?”我笑着问。 “哈,事情都过了六七十年,你激我有啥用?老实告诉你,我年轻的时候在武馆里练过几天拳,功夫不到家眼力还是有的,举着旗子的孙三爷,可不是光有一身肉疙瘩,我一看就知道,外功了不得啊,就我这样的,让人轻轻一碰骨头就得折。” 我点了点头,那孙殿英是趟将出身,手下的人一个比一个凶悍,能当上副师长,当然不会是寻常人物。 杯子里的茶被杨铁几口已经见了底,他站起来加满水,继续说着当年的故事。
那件事以后
现在好了,我靠着十足大胆的设想,把“三层楼”保存之谜破解了,但那又怎么样,就算我相信,会有别人相信吗?我能这样写报道的标题—— 一面鬼旗赶走了日军?我能这样写吗?那还不得立即下岗?! 况且,就杨老的回忆看来,那旗子赶走了日寇,纯粹属于副作用。而孙家四兄弟拿着这面旗子,当年就这么画了个圈子,赶走圈子里所有的人,必有所图。他们图的是什么?旗又是什么旗? 唉!关灯,睡觉。 第二天上午,我敲开了傅惜娣家的门。 打开话匣子,当年的种种从老太太的嘴里源源不断地倒了出来。老太太总是有些絮叨的,杨铁说一分钟的事,她需要多花一倍的时间来叙说。 女人的记忆本就比男人好,更何况是令她印象无比深刻的鬼旗。是的,老太太很清楚地称那是面“鬼旗”。 于是我听到了许多的细节,只是那些细节对我的目的来说,又是无关紧要的,而老太太又时常说着说着就跑题,比如从鬼旗说到了自己的女红活上。 “很漂亮,真是绣得活灵活现。”老太太很费力地从箱子底下翻出的当年女红活儿,作为客人的我无论如何也是要赞上几句的。而且绣得是不错,当年女性在这方面的普遍水准都很高。 看着老太太笑开花的脸,我知道自己要尽量把话题再转回去。真是搞不明白,明明在谈一件神秘诡异的事情,明明她自己也印象深刻说当年怕得不得了,为什么还会说跑题呢? 我轻轻咳嗽了一声,说:“听说当年发生了一件事,之后孙家四兄弟就不再扛着旗在街上走了。那事发生的时候,您在现场吗?” 老太太的手一抖,绣着两只鸳鸯的锦帕飘然落地。 “你,你也知道这事?” “昨天我去过杨铁杨老那儿,他说的。可那事发生的时候他不在,所以他也没说明白。”我弯腰把锦帕拾起来,轻掸灰尘后放在了旁边的茶几上。 老太太轻轻叹了口气:“真希望我不在啊!” “这么说当时您在场?”我喜出望外。 “我活了这么多年,就算是撞鬼的时候都没像那时这么怕过。” 我心里一动,听起来这老太太还撞过鬼?不过撞鬼这种事许多人都碰见过,许多时候是自己吓自己。也有真没法解释的灵异现象,比撞鬼还怕,那可真是吓着了。 “那时候我刚出家门,家里的盐没了,打算去买些粗盐,正好孙家四兄弟举着旗走过来。我连正眼都没看那鬼旗子,除了第一回不知道,没人会故意看那旗,除了杨铁那不要命的。本来,鬼旗子不正眼看就没事,最多觉得有点阴阴的。可那一次,我都没看,结果一屁股坐在地上,看过去,街上除了孙家四个就没有站着的了。我这老脸也不怕你笑话,我都吓得尿出来了。别说是我,就是大男人十个有四五个都和我一样,还有被吓疯的呢。” “吓疯了?” “有三四个吧,还有好些以后就有点神神叨叨的,所以我都算是大胆的了。” “可到底是什么事呢?”说到现在我还是不明白傅惜娣是怎么被吓着的。 “没人说得清楚,就忽然所有人都被吓着了。回想起来,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什么,心里却一下子慌急了,觉得天都塌下来了。” 我反复问了几次,却依然只得到极其抽象的感觉,怪不得杨铁也搞不清楚,简直连当事人都不知道是怎么被吓着的。一般人被吓着,总是看到什么或听到什么,有一个原因,然后再产生恐惧的感觉。而当年那条街上的所有人,却是直接被恐惧击中,巨大的恐惧在心里就那么一下子产生了。 这真是一面幽灵旗,诡异得无迹可寻,就算找到了当事人,却完全无助于破解当年之谜。 我摇了摇头,深有无处下手之感。我从包里拿出杨铁画着鬼旗的纸,递给傅惜娣。 “就是这面旗吧?” “谁说的?!不是这样子的。”却不料老太太大摇其头。 “咦,这是杨老画给我的啊,他还拍胸脯说肯定没有错的呢。” “切!他老糊涂了我可没糊涂,虽然我只看了一眼,但那样子到死我都忘不了。”傅惜娣说着,把纸翻过来,拿起笔画了面旗。 旗上是一个螺旋形,很容易让人看花眼的图案。
生人勿近的幽灵旗
“不会是那面旗子每个人看都会不一样吧?”我心里转过这样的念头,嘴里也不由自主地说了出来。 “哟,不好意思,看我扯的。”意识到面前是位学术宗师,我连忙为刚才脱口而出的奇思怪想道歉。 “不,或许你说的也有可能,那旗子本来就够不可思议的了,再多些奇怪的地方也不是没有可能。”没想到钟书同竟然会这样说。 “唉,要是我能亲眼看看那面旗就好了。不瞒您老,我原本想以‘三层楼’在日军轰炸下完好保存的奇迹入手写一篇报道,却没想到牵扯出这样一面旗来;可不管这旗是不是真有那般神奇之处,我都不能往报纸上写啊。” 钟书同微微点头:“是啊,拿一面旗在楼顶上挥几下,就吓跑了日寇的飞机,要不是我亲眼所见,哪能相信。” “亲眼所见?”我猛地抬起头看着钟书同问,“您刚才说,您亲眼看见了?” 从杨铁、傅惜娣那里知道,拿着地契的原居民,直到一九三九年才搬进“三层楼”里住。可钟书同刚才的意思,分明是他在一九三七年的那场轰炸时,就在“三层楼”里。 钟书同也是一愣:“我还以为你知道了呢,我是‘三层楼’里几个最早的住客之一,不像杨铁他们三九年才搬进来。我从它们刚造好那会儿,就搬进了中间那幢楼里住,所以轰炸的时候我就在楼里。” “我在苏老和张老那里什么都没问到,而和杨老、傅老聊的时候没提要来采访您,所以您不说我还真不知道。” “哦,老苏也不肯说当年的事吗?那老张和钱六是更不肯说了,这两个的脾气一个比一个怪……这么说来,或许我也……” 怎么又多出个钱六,我听出钟书同话里的犹豫,忙打断他问:“钱六是谁?” “中央‘三层楼’里的三个老住客,钱六、张轻、苏逸才。你拜访过张轻和苏逸才,怎么会不知道钱六?”钟书同反问我。 “我是从居委会那里了解情况的,可他们只向我介绍了张老和苏老,没说钱……钱老的事啊!” “哦,我知道了,钱六的性子太过古怪,总是不见他出来,一个人住在地下室里,许多人都觉得他是个半疯子,怪不得居委会的人不向你介绍他呢。连苏老都没告诉你什么,你又怎么会从钱六那里问到什么东西呢?!” “您说您是最老的住客之一,那其他还有谁?” “有烟吗?儿子都不让我抽呢。”钟书同说。 我从怀里摸出“中华”。 烟头忽明忽暗,钟书同抽了几口,把长长的烟灰抖落在烟灰缸里。 我就静静地坐在旁边,等着他开口。 “这件事,连儿子我都没和他们说过,过去这么多年了,我至今也没想明白,他们要做什么。你既然问起,我就把我所知道的告诉你,可我所知道的,只是冰山一角,你要想弄清楚真相,只怕……这事在当时已经这样神秘,隔了这许多年再来追查,恐怕是难上加难了。呵呵,我人老了,好奇心却越来越强,倒真希望你能好好查一查,如果查出些什么,记得要告诉我,也不知在我老头子入土以前,能不能解开当年之谜。” “我如有什么发现,一定第一个告诉您。”我立刻保证。 “‘三层楼’的第一批住客,除了造这四幢楼的孙家四兄弟,就是我、张轻和苏逸才了。” 我嘴一动,欲言又止。我觉得还是先多听,少发问,别打断他。 注意到我的神情,钟书同说:“哦,你是想问钱六吧?他是孙家四兄弟的家仆,而我们三个,是被四兄弟请来的。” 烟一根根地点起,青烟袅袅中,钟书同讲述起“三层楼”、孙家四兄弟,和那面幽灵旗。 一九三七年,钟书同二十七岁。那是一个群星闪耀的时代,西方学术思潮的洪流和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反省同时碰撞在一起,动荡的年代和喷薄的思想激荡出无数英才,二十七岁的年纪,对于一个有才华的年轻人来说,已经足够成名了。 钟书同彼时已经在各大学术刊物上发表多篇学术论文,尤其是对两汉三国时代的经济民生方面有独到见解,在史学界引起广泛关注,至少在上海,他已俨然是史学界年轻一辈首屈一指的人物,包括燕京在内的许多大学已经发来邀请函,他自己也正在考虑该去哪一所学府授课。 一九三七年的春节刚过不久,钟书同在山阴路的狭小居所,接待了四位访客。 尽管这四位来客中有一位的身形魁梧得让钟书同吃了一惊,但四人都是一般的彬彬有礼,言语间极为客气。 这四个人,自然就是孙家四兄弟了。 这四兄弟说到钟书同的学问,表示极为钦佩和赞赏,更说他们四人也是历史爱好者,尤其对三国时期的历史更是无比着迷,有许多地方,要向这位年轻大家请教,而他们更是愿意以一间宅子作为请教费,抵给钟书同。
种种可怖之处
说话间,楼梯上已经脚步声大作,孙辉祖当先大步冲了上来,后面孙家老二孙怀祖,老四孙念祖也跟着跑了上来,后面是张轻和钱六,而圆通却不见身影。钟书同早已听说这圆通尽管年轻,但于佛法上却有极深的修持,在这样的危难关头,仍能稳坐在屋内念经,不像旁人这样忙乱。 孙辉祖的手里捧着一个长方形的大木匣,而钱六则拖了根长长的竹竿上来。 孙辉祖并不停留,直接跑上了通向天台的窄梯,几步跨了上去,一拳就把盖着出口的方形厚木移门击飞,率先钻了上去,接着诸人也跟在他后面钻到了天台上。 钟书同站到天台上的时候,远方空中,日军的机群已经黑沉沉地逼来。 孙辉祖飞快地打开木匣,接过钱六递上来的竹竿,把旗固定好,不远处烟火四起,轰雷般的炸响不断冲击着耳膜,日寇的炸弹已经落下来了。 孙辉祖高举着大旗,一挥,再挥。 这是钟书同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看见这面旗。 刹那间,钟书同的慌乱消失了,日军飞机依然在头顶发出刺耳的呼啸,炸弹也不断地落在这座城市里,可钟书同的心里却热血沸腾,充满着战斗的信念,如果此时有日军的步兵进攻,只怕他会第一个跳出去同他们肉搏,因为他知道,那面旗会保护他。这是一种难以名状的内心感受,那面旗似乎在一瞬间把大量的勇气注入到他的心中。钟书同实在不明白,为什么那些周围的百姓在向他说起这面旗时,人人都是满脸的惊恐。 钟书同向天上望去,日军飞机飞得很低,他甚至能看见机身上的日本国旗图案。最前面的三架飞机,已经快飞到“三层楼”的上空。 孙辉祖手里的旗舞得更急了,大旗迎风展开,猎猎作响。 相信日本飞行员在这个高度,可以清楚地瞧见这个在楼顶上挥着大旗的魁梧巨汉。 几乎是同时,三架日军轰炸机机身抖动了一下,跌跌撞撞开始向下,险些就要坠毁,千钧一发之际才一一拉起机身。这一落一起之间,已掠过“三层楼”的上空。 而后面的日军飞机,也纷纷避了开去,这在钟书同眼中能给予信念和勇气的大旗,在那些飞行员的眼中,竟似乎是一头要择人而噬的凶兽! 我只听得目瞪口呆,尽管心里早已有所猜测,但听钟书同这当事人细细讲来,还是有令人震惊的效果。 “三层楼”得以保全,竟然真的只是因为那面幽灵旗。 而钟书同看到幽灵旗时的内心感受,几乎和杨铁那次靠近幽灵旗后的感觉如出一辙。其间显然有所关联。或许这旗对人心理上的影响,和距离有关,离得远了,就会产生恐惧,而离得近了则产生勇气。那些日军飞行员离幽灵旗的距离,当然是不够近了。 只是那旗究竟为何会具有如此的力量? 那日过后,旗子又被收起来。淞沪抗战已经打响,上海的局势一天比一天紧张,钟书同基本上就在“三层楼”里活动,很少外出。九月初的一个半夜里,钟书同被一阵声响惊醒,那些日子他都睡不好,常常被枪炮声吵醒,入睡都极浅,但那一次却不是枪炮声,而是急促的上楼声,然后是砰的一声关房门的巨响。 接下来三天,张轻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个人都不见,钟书同猜测那天晚上的声音就是张轻发出来的。到第四天张轻从屋子里出来的时候,一张脸惨白得吓人,原本炯炯有神的小眼睛也黯淡了许多。 而孙氏四兄弟因为一直行踪不定,所以又过了几天,钟书同才发现,已经好多天没见着这四个人了,在那之后,他就再也没见过孙家四人。 烟灰缸里已经挤满了烟蒂,我的烟盒也空了。 “好了,我所能记起来的,已经都告诉你了。当年我几乎没能给孙家四兄弟什么帮助,相信张轻和圆通也是他们请来有所图的,对他们所秘密进行的计划,这两个人要比我介入得多,如果你能从他们口中问出些什么,会对当年的事有更多的了解。” “呃,还有一件事……”我犹豫了一下,提了个不情之请出来。 “哈哈,随你吧,反正我是不会说什么的。”大学者笑着说。
“三层楼”传奇性地保存
“呵呵,和圆通比起来,我可算不上什么了。圆通十二岁时,就已经熟读寺内所藏佛典,十四岁时就被当时的方丈许为玉佛寺佛法第一人,到了十七岁时,他在五台山的佛会上大放异彩,那次佛会归来之后,所有与会的高僧,都对圆通极为赞赏,被称为当时最有佛性的僧人。而且,他更有一项非同寻常的能力。” “哦?”没想到苏逸才当年竟是如此的有名。想来也是,孙氏四兄弟请的这三个人,肯定都是各方面最出类拔萃的人物,只是不知道张轻是什么来头。还有,他们请来圆通这位年轻的高僧,却是什么目的? 我思索间,明慧已经说了下去,而我的问题也随之解开。 “这就是他最有佛性的体现了,传说圆通在打坐禅定到最深入时,可以和诸佛交流沟通,除了佛理得以精进之外,还能预知一些事情。” 预知?原来是这样,孙氏四兄弟当然不会因为要和圆通讨论佛法而把他请入“三层楼”,显然是有事要依赖圆通的预知能力。只是这位最有佛性的高僧却最终还俗,真不知道当年他预知到了些什么。 从明慧这里知晓了苏逸才的真实身份,下午再次前往中央“三层楼”,我改变了原先的主意,直接先上三楼,敲开了苏逸才的门。 苏逸才开门见是我,愣了一下,但老人还是很有礼貌地把我引到屋中。 “苏老,我已经拜访过钟书同钟老,钟老已经把他当年和孙家四兄弟的交往都和我说了。钟老自己也说,很想知道当年事情的真相,而我也非常好奇,所以再次打扰您。” “哦……”苏逸才沉吟不语。 “圆通大师,您当年在五台山佛会上的风采,佛学界的前辈们至今还赞叹不已呢。”我点出了他的身份,却没有再说下去。 “啊,没想到今天还有人记得我。”苏逸才脸上露出惊讶之色,他大概没想到才几天的工夫,我就已经知道了那么多。 “您的突然还俗,不知令多少高僧大德扼腕叹息啊。”我并没有问孙氏兄弟或幽灵旗的事情,却选择了这个话题,如果没猜错的话,圆通的还俗绝对和孙氏兄弟有关,或许这是一个更好的突破口。 苏逸才眼睑微合,叹息道:“六十七年前,我的心已经沾染了尘埃,这么多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反省自己当年的过错,希望能将自己的心灵,重新洗涤干净。” 突破口一经打开,苏逸才便不再保留,把他所知道的一切全都告诉了我。 一九三七年初,孙氏兄弟到玉佛寺去,专门见了圆通,他们希望圆通能够住到“三层楼”修行一年。相对地,他们愿意出资为寺里的佛像塑金身,并翻修寺庙。 这是一件大功德,加上圆通相信无论在哪里修持都是一样,所以和方丈商量之后,就同意了。 住到“三层楼”里之后,孙氏兄弟希望圆通每天都能在屋子里禅定一次,如有什么预感,要告诉孙氏兄弟。对于圆通来说,每天的打坐禅定是必修的功课,所以这样的要求当然没有问题。于是,孙氏兄弟每天总会有一个人到圆通的屋子里去一次,问问当天入定后,有没有什么预感。 圆通对于食宿都没什么要求,日复一日,他在屋内打坐修行,和在玉佛寺里相比,他觉得只是换了一个场所,对佛法修行来说,其实并没有区别。 可是,虽然抱着这样的念头住进“三层楼”,但圆通却发现,他入定之后的预感越来越少,仿佛这里有什么东西,使他没有办法像在玉佛寺内一样,能轻易进行最深层次的禅定,又或者,有什么力量,在影响着他和冥冥中未知事物的沟通。 时日久了,他感觉到,那阻碍的力量来自于他身处的这一片土地。有几次,在入定后他隐隐感觉到,在地下有着令他感到恐惧的东西。 当他把这样的感觉告诉孙氏兄弟后,孙氏兄弟却并没有意外的表情,只是追问他具体预感的内容,但他只感觉到一片模糊。 发觉到来自地下的莫名压力之后,圆通在禅定时越来越难以静下心来,他觉得自己的境界正一点点减退,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心魔渐生,时常问自己,要不要返回龙华寺去。然而碍于诺言,他终究没有开这个口。 一九三七年九月初的一天,圆通从入定中醒来的时候,全身大汗淋漓,仿佛虚脱一般,如同经历了一场梦魇。几小时后孙耀祖拜访他的时候,依然没有恢复。 “你们会到那里去。”圆通说出了自己的预感,已经很久没有相对清楚的一些预感了,即使这样,预感仍是晦涩的。 “是的。”孙耀祖点头,“然后呢?” “会发生些事情。” “怎么样?”这位孙家的长兄,彼时脸上的神色有些兴奋,有些期待,有些紧张。 冷汗重新从圆通的额上沁出来,他闭上了眼睛:“不太好,我的感觉,很不好。” 孙耀祖沉默了半晌,就起身告辞。
心魔丛生
我摇了摇头,这里的气氛着实诡异,我心里已经打起了退堂鼓,看来是没法子从老人那里得到什么了。 我挪回房门口的时候,听见床上咯吱一声响。回头,钱六似乎坐起来了。 “你去吧,就在那里,去吧。”黑暗中,他的手挥舞着,整个人影也模模糊糊地扭动。 “去哪里?” “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钱六忽地干哭起来,声音扭曲。 “你去啊,去那里,去啊。”他的手臂挥动了一番,然后又躺倒在床上,没了声息。 我走出中央“三层楼”的时候,身上才稍微暖了一些。 “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这是钱六在叹息孙氏四兄弟,还是因为我的问题,而给的提示呢? 可就算是提示,也太晦涩了吧。而且就算是钱六有心提示,看他那副样子,这提示到底和最后的答案有没有关系,谁也拿不准。 回到报社,我给上海图书馆赵维打了个电话,说我明天要去查些资料,上次查得太简单,这次想要多找一些,尤其是建造者的一些情况。 在我想来,孙氏兄弟在上海滩造了四幢楼,又圈了一块地,动作不算小,一定会和政府部门打交道。第一次去查资料的时候,没想到围绕着“三层楼”会有埋藏得这么深的秘密,哪怕是看到照片,惊讶之余,心底里却还是没有把它提升到能和我此前一些经历相提并论的程度。直到后来采访的逐步深入,才意识到我正在挖掘一个多么大的谜团。 如果能查到关于孙氏兄弟的记录,就可以给我对整件事情的分析提供更多的线索和思路。 第二天到上海图书馆的时候,赵维把我领到他的办公室。 “你上我们内部网查吧,要是那上面查不到,我再想办法。” “那么优待?”我笑着,看着赵维打开网络,输入密码,接入上海图书馆的内部网。 上海图书馆的内部网是很早就开始进行的一项工程,把馆内数以百万计的藏书输入电脑,并开发一套搜索程序以便使用者检索。这项工程的工作量实在太过浩大,虽然许多当代小说文本都能找到电子档,但更多的需要一点点地扫描校对。所以尽管工程开始了好几年,至今不过完成了小半而已。如果有朝一日能全部完成,也不会完全对外开放查阅,更不用说现在没全部完成的时候了。 “其实系统早就完成了,现在的工作就是一点点往里面填内容。像历史文献、学术著作、地方志之类的是最先输入的,所以现在要查什么资料已经可以派上用场了。”赵维打开界面,起身让我。 我在搜索栏里打入“三层楼”,然后空了一格,输入“孙氏兄弟”。想了想,又把“孙氏兄弟”改成“孙耀祖”。 点击搜索。 关于“三层楼”的记载有四条,都是老建筑类的书籍,其中就有上次看到过的那本《 上海老建筑图册 》,想必内容也差不多。 没有同时具备“三层楼”和“孙耀祖”的信息,但有一条关于“孙耀祖”的。 那是《 闸北一九三七年志 》。 里面只有一句话: “名绅孙耀祖义助政府填邱家塘建闸北花园,二月动工,九月毕。” 闸北,一九三七年,二月动工,九月结束,孙耀祖。从时间和地点来看,应该可以确定这就是四兄弟中的长兄孙耀祖。 我的手指轻快地敲击着桌面,没猜错的话,邱家塘应该类似肇嘉滨,是个臭水塘,所以填塘造花园,才是造福周围居民的义举。 可是以孙氏兄弟神秘的行径来看,会无缘无故揽下这么一档子公益事业,我怎么都不会相信。 邱家塘和“三层楼”之间,会有什么关系吗? 我招呼赵维,把这段记载指给他看。 “像这样的事,当时的民国政府会有相关文件记录在案吧?” 赵维点头:“应该有备忘录之类的文件归档。” “有没有办法查到?” “像这类的文件目前倒都保存在馆里,只是一来资料浩大查起来费工夫,二来……”赵维面露难色。 “没问题,有当时的文件可查就行,我自己找欧阳说去。” 要调阅这类早就归档封存的文件,赵维直接带我去查被领导知道总是不妥。我打了个电话给副馆长欧阳兴,他比较喜欢抛头露面,重要一点的新闻发布会他都会参加,所以和我照过几面,算是认识。 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很痛快地就卖了我个面子,说让赵维直接带我去就是,只是不能借出馆。 打开文献档案B馆的大门,一股故纸堆特有的气味钻进了我的鼻子,让我鼻腔微微痒起来。
孙氏兄弟当年的计划
在上海图书馆查到孙氏兄弟的填邱家塘建闸北花园工程。 发现孙氏兄弟和闸北政府所签的备忘录。 备忘录显示,孙氏兄弟无条件帮助政府进行这项工程。名义是自家楼下要挖防空洞,正好用挖出来的土填掉邱家塘。 就政府看来,那只是善人行善的一个借口,无须深究。 我用笔在“防空洞”下面画了两条线。 防空洞?哪里会有什么防空洞。如果有的话,日军轰炸的时候为什么不躲进去? 答案很简单,孙氏兄弟在“三层楼”区域的地下挖东西,或许是通道,但绝不是防空洞。防空洞有防空洞的标准,对每平方厘米的抗力有相当要求,不是随便挖个洞就可以防空的。所以在日军轰炸的时候,孙家兄弟会这样担心,他们怕是担心在地下进行的工程,会因为轰炸而受到影响。那个时候,他们已经离成功很近了。 联想起钟书同的话,他在当年的一个清晨所看见的东西,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我现在已经知道了。那些从楼里用手推车推出来的东西是土,从地下挖出来的土。那些工人晚上挖土,清晨把土推到不远处的邱家塘,填塘造花园。 有了邱家塘做掩护,他们挖出来的这么多土就有了合理的去处。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从“三层楼”区域地下挖出来的土,要远远多过挖防空洞的量,如果没有邱家塘这样的掩护,迟早会有人奇怪他们的行为。 一项公益事业,就把这个大马脚补上了。 孙氏兄弟的计划,真是缜密周到。 现在的问题是,要怎么进入那个地下工程? 钟书同不知道入口,苏逸才也不知道。不肯配合自己的张轻知不知道呢? 但无论如何,钱六总该知道吧? 我心里忽然一动,在本子上写下一句话。 “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 这句钱六告诉我的话里,是不是隐藏着地下通道的入口呢? 或许,孙氏兄弟进入通道之后,就再也没有出来,他们都在那里! “三层楼”的地下,究竟隐藏了什么? 我睡醒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 虽然我天天睡到自然醒,但醒到近十二点还是极少见,连睁开眼睛都费了我好大的力气,头昏昏沉沉的。 空气中弥散着一股异样的气味。空调开了一整晚,但这样的气味,不可能是由于空气不流通引起的。 我努力从床上坐了起来,忽然吸了口冷气。 有人来过! 屋子被动过了,抽屉和橱都被打开了。我的头转向床边,我的包也被翻过。 居然遭贼了。可是那么大的动静,我怎么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一定是那味道作怪,是迷香之类的东西吧? 我打开窗户,让这股味道尽快散去。 几间屋子走了走,每间屋子都差不多,能藏东西的地方都被翻过了。我检查了一下房门,没有硬撬的痕迹,现在这样技术的小偷很少见了。 还好家里没有存折,钱都存在信用卡里,密码可不是生日,小偷就算连我的身份证一并拿去也没用,但得快点去挂失。想到接下来的一大堆麻烦事,我就头痛得快抓狂。 报警之前,我得先看看少了多少东西。 至少皮夹里的钱和卡都没了吧,希望他别拿我的身份证和社保卡。 我从包里拿出皮夹子,一打开就愣住了。 皮夹子里的各种信用卡都在,而原本的一千多元也在。 所有的东西都清点完,我把抽屉和橱都归位,一手破坏了现场,因为我没有任何财物上的损失。 但我的心里却一点都没有高兴的情绪,因为我还是丢了一件东西。 昨晚临睡前,放在写字台上的工作手册,被拿走了。 昨天我亲手关了的手机被开机了,我相信通话记录和短信一定被查看过。 电脑被使用过,虽然用过以后被使用者顺手关机,但连着电脑电源线的接线板总开关却忘了关上。 原来,对“三层楼”感兴趣的,并不止我一个。
出师未捷身先死
那是棵两人合抱的樟树,至少有数百年的树龄了。可是这树怎么会在这里,这里在一百年前还是个臭水塘呢,这样的大树一定是后来移种的。 我走到樟树前,抬头望去,看见在离地三米多高的地方有一个大树洞,这树不知多少年前经历虫灾,依然顽强地活了下来。 那大树洞足可容一个人爬进去,难道孙权雕像手指处的含义,是这洞下有一条通道,竟可以通到一公里外的“三层楼”下? 我四下张望了一番,没有人在。正当我考虑该在哪里踏足借力,好爬进这树洞看看时,却听见头顶一阵枝叶响,一个人竟从洞里探出头来。 那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灰头土脸,面颊上沾着枯叶,狠狠地吐了一口嘴里的碎屑,看这架势胸口颇有些怨气,却在这时和我四目相对,两个人都是一愣。 那人迟疑了一下,钻出树洞,手在树干上搭了搭,轻轻巧巧落在地上。 “你……”这样的碰面相当尴尬,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 “头不痛了吧?那玩意虽然没什么副作用,但醒过来以后头会晕很长一阵呢。”年轻人掸去脸上的枝叶,向我伸出手,“你好,我是卫先。” 我伸出手去和他握了一下,心里暗自惊讶这小贼的开门见山,但对方现在既然这样说,自己总也要有些风度:“那多,你已经知道了。” “不过,你怎么这么爽快就承认了?”我微笑着问。不过心里却相当的郁闷,我发现自己有点被动,只好在面上装出一切尽在掌握的神态,不想被这小贼占尽上风。 “我不承认你也会猜到吧?本来呢,我应该说,你那么快就找到了这里,显示出了足以和我一起行动的能力。” 我哼了一声,不予置评。 “不过实际上……”卫先捶了一记树干,“这里面什么都没有,仅仅是个不深的树洞而已,我们两个都找错了方向。说起来我还是被你的记录误导的,想要尽快找到墓的入口,我想我们还是精诚合作比较好。”说着他拿出那本被他偷走的记事本,“借看片刻,现在物归原主。” “什么都没有?”我终于无法再假作镇定,掩不住震惊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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