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房子还没买到手,梦怡就已经开始设计新房的装修了,钥匙到手的当天,她就去了本市最大的装璜公司。几幅设计精巧的图纸同时摊在她面前时,她却选择了设计并不是很新颖然而独特凝重的那一幅,她感觉这幅设计图很符合自己的心意,而且有几处巧妙的组合是她内心追求但想象不出的那种。
于是在确定工程队的时候,梦怡指明要图纸的设计者也参与此项工程。她是个凡事追求完美的人,这么高档的倾注了她和丈夫多年心血的房子,是她未来将要朝夕相处的地方,如果不合心意,那就会如同吃美味的鱼时将刺卡在了喉咙一样令人不舒服。
正式开工的那天早上,梦怡起得很早,打了个电话给公司说她有事不上班了,然后就直接去了位于市中心黄金地段的新居。工头是个普通话不很标准的南方人,精明、干练、善解人意,一看就是那种能把主人的意思巧妙地融会在实际工作中的人,梦怡感觉到了一丝轻松和满意。而且她和南方人打过交道,知道他们心灵手巧,做出的活纤细、秀丽,一如江南的姑娘般惹人爱怜,但也给人一种弱不禁风的感觉。不过她已经看好了其中有几个北方人,她想在将来的施工中,无非是自己多跑点路,多在现场监督,让这南北结合的工程队,把他们各自的特点发挥出来。南方人的灵巧俊秀,北方人的厚重耐用,想到这里,梦怡不禁微微地笑了,为自己内心那份狡黠。可她嘴角的那丝连自己也不自觉的微笑还没收起时,她捕捉到了一抹迅速从她身上移向窗外的注视,一抹固执的似曾相识的能看透她内心的注视。梦怡是那种走到那里都会有躲闪目光追随的漂亮女人,能坐到销售部经理的位置,她已经可以做到对无论怎样内涵的眼光都视而不见了。
可是此刻,她分明感觉到了一丝慌乱,心有片刻的跳动加速,再转回头找那丝目光,却是清一色的沾满白灰水泥的蓝色工作服和被安全帽遮住半张脸的漠然,梦怡不禁自嘲地笑了,那些虽然活力四射,却照图索冀的装修工怎么会有那样的目光,而且能看透她呢?
“哎!设计图纸的师傅呢?”她突然想就某个细节问题征询一下设计者的意见。
“一凡”工头那南方口音很重的喊声,在空旷的房子里碰了一圈又折了回来,重重地落在了梦怡的耳际。一凡,耐人寻味的不象装修工人名字的一凡,突然间就象在这个二百多平米的公寓里蒸发了似的,任凭工头喊破嗓子,任工友们各个房间查找就是不见了踪影,而有人证明他刚才还在这儿的。
“这个一凡,挺老实的,干活也踏实,只是人有些怪,很少说话,可能是出去买烟了吧”工头边为自己的队员开脱边殷勤地把图纸展开在了梦怡面前,还详细地对梦怡介绍着他的工作思路。可是梦怡感觉自己的心思已经不在图纸上了,她的心有了刹那的恍惚。
好在工程的进展还算如梦怡的意。接下来的几天,她虽然每天都去现场看看,可并不呆很久,也并不指手画脚。她已经很信任这个工程队了,甚至内心有份感激,他们的所有工作都是按照她内心的期望来做的。那南北结合的独特风韵,时尚与古朴的巧妙搭配,典雅淡泊的书卷气,就连很少亲临现场的丈夫也赞不绝口。每次来这里,除了感叹工程的神速进度,就是惊叹于这个外表粗俗的南方人的独具匠心和聪慧,回想着朋友们装修时的种种缺憾,她的内心不免生出了一丝侥幸的喜悦。在这种心理下,她完全忘记了图纸的设计者,她以为这一切全是工头的功劳,况且那个叫一凡的家伙是如此的傲慢,竟然在她想找他的时候躲了出去,所以她完全有必要忽略他的存在。
可每次在她转身将要离去的时候,总感觉有一丝惊魂一瞥般短促而相知的注视,她也曾转过身寻找过,可除了清一色的赃兮兮的工作服和安全帽下的漠然,她什么也没有找到。
交工的前一天,因为来了个外地客户,梦怡下班迟了,等她来到新居时,工人们已经走了。里面只有一个人,他在细心地打磨墙面,那么专注那么投入,以致于梦怡在他的后面站了好一会儿他都没有觉察。
“怎么还不下班?”梦怡的心里竟然有了一丝感动。
而那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人似乎一惊,迅速地瞥了梦怡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就低下头,收起自己的工具向门口走去。可是这一瞥,让梦怡仿佛听见了玻璃落地般的脆响,那是她自己的心的碎裂声。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他?也许是自己看花眼了。她一边安慰着自己,一边不动声色地注视着迅速逃离她的视线的他,没错,就是他。
“一凡?你是一凡?”似乎想证明自己认错人了,梦怡挣扎着喊出了这句话。
“是的,我是一凡,是这个装修工程的设计者也是施工者。”扶着门把手,他背对着梦怡沉声回答,可梦怡分明听出了那压抑着的颤栗。
“梁学书”就在那个人将要闪身出门的时候,梦怡失声喊了出来。
二
初识梁学书是大学四年级第一学期。这之前,梦怡已经从她的同室雅芝那儿听说了他。雅芝的家就在本市,不论是穿着打扮还是言谈举止都透着一股城里人的骄傲和优越,她是个唯我独尊的人,把谁都不放在眼里,但说起她的在另一所大学上学的来自乡下的表哥,她却带着一种神往和崇拜,还透着一股女孩子的娇羞。说心里话,梦怡虽然出身农村,没有雅芝那样可炫耀的资本,但她却从骨子里看不起浑身上下透着一股俗气的雅芝,她甚至怀疑像雅芝那样把心思放在吃穿打扮上的人,是不是凭自己的真本事考进这所重点大学的,所以对她所尊崇的那个叫梁学书的人也就不以为然了。
那个星期天下午,同宿舍的姐妹们都出去玩了,只有梦怡一个人坐在宿舍里看书。看到悲伤处,大颗的泪珠挂满腮颊,她感觉自己的心有种窒息般的压抑,便放下书准备起来洗把脸。这时,她看见了她的面前站着一个男孩子,正用研读的眼神看着她,而那眼神中有种梦怡感觉恍惚的看透她内心的疼惜。
“打扰你了!敲门没人应,门却自动开了,我就进来了”看见了梦怡的惊怒和尴尬,那个男孩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我是雅芝的表哥,来给她送点东西。”
刚拿起毛巾和洗脸盆准备去水房的梦怡一下子愣住了,这就是那个梁学书?就是那个集俗气霸气傲气于一身的雅芝的表哥?她就那样拿着毛巾洗脸盆满脸泪痕地傻傻地望着梁学书,电光火石般地心惊中她感到了心被一种不真实的疼噬咬着撕扯着,他怎么会是雅芝的表哥?雅芝怎么会有他这样气宇轩昂,透着英气和才气的表哥?而且凭女孩子的敏感和雅芝说到他时的那份娇羞,就可以断定他们决不是单纯的表兄妹。
而他却落落大方地拿起了梦怡正看的书,只扫了书皮一眼就说出了主人公的名字和文章的核心,而且就连对主人公的看法和对艺术手法的评价都和梦怡有着惊人的相似。
梦怡感觉她的心就在那一刻被那个叫着梁学书的,骄傲而俗气的雅芝的表哥抢了过去。第一次,梦怡体验到了小说中所描写的那种心慌意乱和手足无措,她的孤傲的内心浮涌着一股绝望的甜蜜和向往。
而从他的眼神里,梦怡分明也看到了一种叫着相知的东西。
一阵喧闹声中,雅芝闯进了门。看见正和梦怡说得很投机的梁学书,似乎怔了一下,立刻欢快地跳了起来,一下子搂住了他的脖子:“哥,想我了吧?”
梦怡悄悄地钻进了自己的帷帐,但是分明看到了他的难堪和不自然,而梦怡的心就像针刺了一下似的,浸出了一丝疼。
三
如果没有那次大学生联谊赛,如果梦怡不去参加,那么她就会把那天晚上的心有灵犀当作一场梦,一次与已无关的走错了房间的巧遇。
可是这个世界上只所以演绎出了那么多感人至深的故事,就是因为了这个可是啊。在那次大学生联谊赛上,梦怡和来自于另一所大学里的梁学书大出风头,一举夺得冠亚军。并排站在领奖台上时,梦怡分明听到了自己的心在跳,一种惶然,一种心悸,一种只有恋爱中的女子才有的眩晕般的幸福左右着她,使她无法呼吸。而当她走下领奖台几乎是小跑着要逃离这个让她无法自控的人时,他追了过来一把拉住了她:“为什么要躲着我?”
猛然回过头时,梦怡碰触到的是一双明澈深沉的眼睛,灼热而深情,带着一丝执扭的忧郁。那一刻,梦怡知道自己完了。她的心,她的骄傲的固守多年的心河就在那一刻解冻欢唱了。
接下来的日子甜蜜而温馨,和许多沉浸在爱情中的女孩子一样,梦怡觉得每一天的太阳都是那么的明亮,每一天的空气都那么清新,世界是那么的清纯可爱,就连那个轻浮浅溥的雅芝也变得温柔可人了,也许是爱屋及乌吧。可是他们却不能常常相见,他们分属于两所大学,虽然离得并不是很远,但他们都是各自学校里的尖子学生,他们要作别人眼里的好学生,大多数时候,他们要为别人而活。
他们不肯放过任何一个可以约会的周末和节假日。公园,广场,护城河边,甚至于郊外的小山,郊区的菜地,都成了他们的秘密乐园、快乐的天堂。
晚上躺在床上,想着梁学书那英气逼人的外表,想着他的细腻,想着他那双清澈明亮、充满深情的眼睛,想着他们之间的默契,梦怡有种不真实的感觉,那个沉静忧郁的小女孩变得是如此活泼快乐,心像在蜜罐里蘸了一下似的,甜得发腻。
可是,拥着梦怡的时候,梁学书的眼睛常常会望着远方,有种凄迷的让人无法确定的悲凉在他的眼睛里回旋。都说幸福的人是最粗心的,可梦怡却分明感到了他的内心有种担忧和痛楚。每次分别的时候,他都给梦怡一种生离死别的错觉,他的眼神专注地盯着梦怡,好像要把梦怡盛在眼睛里带走似的,而每当这时,幸福而单纯的梦怡就会用手在他的眼前边晃边笑他,计划着下次的相见。
四
那真是一个漫长的假期啊,梦怡回到了远在外地的一个小县城的家里,她每天都企盼着他的信,每天都在给他写信。
可是每天她都收获失望。
终于,那个假期没有过完,梦怡就提前回到了学校。她无法忍受没有他的日子,更无法承受没有他的任何音信的那种猜测和牵挂。
到了学校放下行李,她就想法打听雅芝的家。和他相爱几个月来,他们几乎没有说起过雅芝,似乎是心照不宣的不愿提起,在她的潜意识里似乎他和那样俗气的女子毫无关系,其实她是不愿承认那被雅芝有意无意证实了的事实,每次约会归来,看着依然把表哥挂在嘴边的雅芝,她的内心竟然有种恐慌和心虚。她有种预感,雅芝会打碎她的幸福。而现在,在她无法找到心爱的人的时候,她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雅芝。
乘车辗转到了城北,在一座欧式的小洋楼前,梦怡下了车。那优雅的环境和高贵的气氛让梦怡有些犹豫,正在她考虑是不是上前扣门的时候,门开了,高大英俊的梁学书拥着笑语盈盈的雅芝走了出来。
他的脸一下子变白了,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惊慌和绝望。撘在雅芝身上的手触电般地放了下来,似乎还有些痉挛的颤抖。
“哈!梦怡!是你啊.怎么想到看我来了?”雅芝夸张地一把拉住了梦怡的手,“我正要和表哥去看电影呢。”
她回过头去摇着梁学书的胳膊,撒娇似地说:“咱们不去了,陪梦怡吧?”
梦怡明白,以雅芝的精明,一定看出了什么。于是她推说想回去看书,找她只是想让她陪着去逛商场,帮她参谋买件衣服而已。因为在家没事可干,提早来学校又闷得慌。
雅芝一改她平时的傲气很是热情地邀请梦怡去家里坐,还是梁学书给梦怡救了驾:“今天太仓促了,还是改天专门请你同学吧。”
梦怡逃回了宿舍。就那样昏昏沉沉没吃没喝睡了一天一夜。第二天下午,就在梦怡的泪快要哭干的时候,她感觉他来到了她的床前。
他什么话也没说,跌跪在梦怡的床边,把头埋在梦怡的被单里。从他那起伏的肩膀梦怡看出了他在哭,她反而平静了下来,慢慢地坐起来。
“为什么?”梦怡感觉自己的声音不是从喉咙里发出来的,而是从胸腔里蹦出来的。
“梦怡”梁学书的声音沙哑而暗涩,“你把我看成个小人吧,是我辜负了你,辜负了我们的爱。只要你能从这场浩劫中解脱出来,你打我骂我,把我看成骗子,什么都行,只要你能解恨,只要你不是这么伤心。”
他的声音抖得厉害,全是哽咽和悲伤,梦怡感觉自己的心被一片片地撕碎,又任他的大手天女散花般地随风撒向了空中,像秋风中枯黄的落叶似的飘飘零零向空谷幽海坠落。
像许多老套的爱情悲剧一样,梦怡做梦也没有想到,她的爱情也触在了权力和金钱这块暗礁上。
文化大革命时,作为黑五类子女的雅芝父母,曾在梁学书他们那个村子里插队。他们因为父母的关系,一直回不了城,就在那里结婚生了雅芝。在雅芝半岁的时候,他们有了回城的机会,但为了前途,他们就把孩子托付给了朴实忠厚的梁学书父母,而大雅芝两岁的梁学书自然也就成了雅芝的哥哥。在雅芝十岁,小学五年级的时候,雅芝的父母安排好了自己的前途后把女儿接回了城里,同时也把已经上中学的梁学书接到了城里,他们说要报答恩人,要让他们聪慧的儿子受最好的教育。可是高二的时候,梁学书的父亲患了胃癌,农村人一旦被医生宣布得了癌实际上也就等于宣判了死刑,还是雅芝的父母出钱救了他的父亲。这么些年来,尽管梁学书把雅芝看着亲妹妹,尽管对高居要位的雅芝父母恭敬有余亲近不足,可因为雅芝喜欢梁学书,也因为他的聪明和才气,雅芝的父母实际上已经把他看成了他们的准女婿。
“我不爱她!在我心里她一直妹妹啊!”梁学书的声音里透着绝望和委屈,“可是我说不出口,我总感觉我欠他们家很多,我不能自私到为了追求我的幸福而毁灭他们的希望,我的心一直被一种负疚感压迫着。”
其实梦怡心里明白,如果没有她的出现,尽管不是很爱雅芝,但因为自小一起长大,那种青梅竹马的感觉还是在的,他们将像数学定理般顺理成章地走到一起,生儿育女直到老去。是她的出现打乱了他的内心,是她让他感受了那种手足之情以外的惊心动魄的爱情。
梦怡把他的头抱在怀里,象抱着一个孤独无助的婴孩,一股母性的疼惜从她的心底漫过。
“等毕业的时候,我要求分回老家,雅芝肯定不同意,那时我就可以摆脱她了。”梁学书在她的怀里慢慢平静下来后,突然说,“那么,你愿意跟我回乡下吗?我们那里很贫穷很落后,日子过得很艰难。”
“愿意!我愿意!”
说这话的时候,梦怡恍然觉得自己是在教堂里面对牧师和亲友,在对未来做着承诺。
然而,半年后毕业的时候,雅芝的父母已经提前为梁学书联系好了单位,是他们上学的这个省级城市的一个重要部门,是多少人梦寐一求的好单位。梁学书虽然提出过要回老家,但最终还是向他周围的势力举了白旗。
梦怡却分到了一个市级城市。得知她没有必要实现诺言的时候,梦怡的心竟然莫名其妙的感到了一丝轻松,尽管那天下午她一个人跑到酒吧去喝了很多酒。然后去了迪厅,在那疯狂劲烈的音乐中,梦怡边哭边笑边扭动着身体,她感觉在那疯狂的舞动中她得到了某种启迪,上支曲子还缠绵绯侧下支又变成了忧伤绝望,而脸上的泪痕还没干,又被欢快激烈所取代。人生不就是这舞厅吗?有的人歌有的人舞,有的人哭有的人笑,有的人坐在那里喝咖啡聊天有的人则在边吐烟圈边喝酒……
五
来到这个不足二十万人口的小城里,梦怡被分到了市建筑公司当会计,住集体宿舍,吃大灶饭,梦怡决心忘记过去,一切从头开始。
十八年,在历史长河中只不过是短短的一瞬,可对一个人来说,十八年足可以完成从少年到中年的全过程,梦怡已经由一个情窦初开的青涩少女变成了气质不凡的成熟女人。在公司改建后,她也由原来的建筑公司会计干到了房地产公司的售房部经理。更主要的是,在这里她有了丈夫,有了孩子,有了一个温馨的家。
丈夫在市法院工作,和他的工作一样,他的为人很严谨,做事一丝不苟,很有责任心。当初介绍人把他领到梦怡面前的时候,还沉浸在旧情中的梦怡连多看他一眼都没有。梦怡觉得,他和已经深入自己骨髓的梁学书简直无法相比,不论是外表还是气质,还是那份细腻和善解人意。
然而,梦怡还是嫁给了他,而且义无反顾。从认识到结婚的漫长三年,他给梦怡的是安全,平稳,轻松。虽然没有梁学书的那份激情和浪漫以及别出心裁,却能让梦怡在每一个疲累和情感受伤的瞬间感受到父兄一样的宠爱。
用了三年时间,梦怡终于能不在晚上叫着梁学书的名字哭醒。在她确信已经忘记了曾经的一切,在她觉得该过一种平稳安宁的家庭生活时,有个人就守在她的门外,轻轻地对她说:“嫁给我吧。”
那一刻,她觉得幸福原来离她很近,内心深处,对为她披上婚纱发誓陪她走完余生的这个人充满了感激。
于是,她烧了以前的日记和书信,她感觉内心非常平静。再想梁学书,已经无法和一段刻骨铭心的恋情联系到一起,而只仅仅是三个汉字了。大学里那段时光,那些或快乐或忧伤的日子也被尘封在了她的记忆深处,而且随着年龄的一天天增大,随着家庭生活的一天天融洽,随着儿子的出世,还有工作上的有所建树,她已经无暇顾念以往的一切了。
可是,在将要步入中年的门槛,梦怡感觉自己的人生之路象设计好了似的,正按既定的目标一步步地向理想中迈进的时候。那个叫梁学书的人却出现了,而且是以那样一种方式,在那样的场合,又是那样一付落魄的样子,这让在商场上已经锻炼得波澜不惊的梦怡的心感到了一丝疼,一丝无法说清的惊慌。
六
在摇曳着阔大梧桐影的人行道上,透过斑驳的夜景,梦怡抬眼望向身边这个男人,她觉得看到他这样的惨景,她应该高兴,应该兴灾乐祸,应该感谢命运替自己惩罚了他的负情。可她的内心却被一种莫名其妙的疼痛牵引着,让她有种想呵护他、慰安他的冲动。
这十多年来,除过他们结婚的时候,梦怡通过其他同学收到过雅芝的一份请柬之外,对他们的情况一无所知,她以为他们生活得非常幸福。而他,有了那样高的起点,再以他的学识和聪明,一定已经是平步青云了,没想到也离开了省城,来到了这个小城。
可是,梦怡怎么会想到,这些年他的生活里发生了那么多的变故啊,先是岳父受贿被抓,再就是体制改革雅芝被淘汰,他下海经商血本无归,然后他们一家人随雅芝的妈妈回了她的老家,也就是梦怡生活工作了十八年的这个市级城市。这儿有梦怡的姥姥留给梦怡妈妈的一套四合院,他们好歹有个地方可以住,而且在这样的中型城市,消费水平不是太高,工作也好找,他们的日子还算凑合。
人生真是一部滑稽剧,煞费苦心追求的东西却没有得到,而得到的却是并不奢求的。
“什么样的磨难我都能承受,我把这一切看成命运对我的惩罚。只是可怜了雅芝,她从小娇生惯养,而且骄傲自负,这太多的不如意让她一下子夸了。虽然她本来就不是很贤惠,但是还算知书达礼,懂得体贴人。现在却成天沉溺于麻将桌上,给我和女儿连饭也是胡乱对付。我的女儿很懂事,那和她年龄不相称的懂事让我愧疚得心疼。而她的状况也让我既恨又忧又怜。”
梁学书的声音已经没有了当年的锐气和激越,即便是伤感的话,经他说出来也带着迟钝和木然,在他那曾经神采飞扬的脸上梦怡找到的是苍桑和疲累。
象正午的向日葵突然遭到了狂风的袭击,东倒西歪,花瓣四散飘飞,梦怡感觉自己的心一瞬间变得不知所措,泪水肆虐。
第二天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透过落地窗那明净的玻璃,梦怡看着进出大办公室的看房买房的那么多大款富婆,看着员工们那讨好巴结的殷勤样,她的心里突然就多了一丝不平。
梦怡便抓起电话,拨了那个装璜公司的老板,她直接提到了改名叫一凡的梁学书,说是她的一个远房表兄,让老板给予照顾,并许诺改天请他吃饭。说到表兄两个字时,梦怡不由得想起了当年雅芝说到表哥时的那份甜蜜和自豪,而涌上梦怡心里的却是酸涩。
因为曾经为他们介绍过几个在梦怡公司里买房的客户,装璜公司的老板很客气,也很热情。但是临放下电话时,梦怡却突然说:“不要让他知道,我的那个表哥脾气倔,自尊心强,知道了他会不舒服的。”
“知道知道”老板虽然满口答应着,但语气颇不以为然,好像在说当今这个社会谁还学雷锋,做了好事不留名啊。还不都是提着礼上门求着办事,办完事又千恩万谢的。而梦怡这么多年来也已经习惯了商场上的互惠互利,已经习惯了即便是顺口为别人说几句好话也会以恩人自居。
可梦怡却不想让他知道,甚至于在她的房子装修完结账的时候,她也曾特意叮嘱过那个工头把她多给的那部分给一凡,她是让她的丈夫给的,她只是说一凡的设计她很满意而且曾多次加班,是她亲眼看见的,这多出来的钱是给他的加班费。
但是她却躲着他,在她的潜意识里,他们现在已经是两个世界里的人了,而且见面只会扰乱她平静的心湖,对那个曾经那么要强的人来说也是一种折磨。
七
接到装璜公司老板的电话时,梦怡正几个朋友在打高尔夫球,她已经忘记了她曾托付过他的事,一边和朋友高谈阔论一边漫不经心地接通了电话。
“你表哥出事了。”
“什么?表哥?我哪来表哥啊?”她一时竟然反应不上来是怎么回事了。
“就是那个一凡啊。不是你说一凡是你表哥吗?他从五楼掉下去了,现在正在市医院抢救呢。恐怕不行了。”
什么?一凡?梁学书?梦怡感觉脑子一片空白,从楼上掉下去,是怎么一回事呢?
等梦怡飞车赶到市医院,梁学书已经被送往了太平间,雅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像个粗俗的村妇那样边哭边骂,骂梁学书狠心丢下了她娘儿俩个,甚至哭得倒在了旁边的老母亲和一个女人身上。看到这个情景梦怡的心也碎了,她轻轻地叫了声雅芝,一看是梦怡,雅芝似乎愣了一下,突然向后一仰就倒了下去。
在等待雅芝苏醒的那一刻,梦怡非常后悔,也许她不该出现在这样的场合的,可是装璜公司老板看见了她,很客气地向她道歉,并说一切后事由他们公司负责,让她帮忙安顿家属。
原来公司老板已经给了梁学书一个工程队,让他当项目经理,别的项目经理都是凭经济实力的,而他一方面是因为有梦怡的人情,另一方面也因为他的设计总是独具匠心,而且干活认真踏实,所以这个工程队的经济后盾就是老板本人。能得到这样的照顾,对梁学书来说当然感激不尽,所以他干得非常认真,每一项工程都亲临现场。
前几天接手了一个婚纱影楼的装修工程,整个五层楼面都要以美妙的画面和摄影作品来展示影楼的独特,在几个艺术字的处理上,工人们怎么也做不好,于是梁学书就亲自站到了三角架上,可谁知三角架没有固定好,他连同架子一起掉了下去。
“发生这样的事,是谁也不愿意的,你就多陪陪你嫂子吧”经理说完这话,就招乎人去准备后事了。
梦怡悄悄地走到雅芝旁边,握住她娇小而冰冷的手,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这个要强的女人,这个曾经骄傲地挥霍过优越的女人,怎么所有的不幸都压在了她的身上?人真是个奇怪的动物,曾经很反感的人,现在却因为了同一个人而走到了一起,甚至对她产生了一种亲人般的怜惜。
梦怡看见雅芝脸上的表情动了一下,知道她是醒了,只是不愿睁开眼睛,握在梦怡手里的手冰凉而痉挛。梦怡觉得自己的心像被人掏空了似的有种无法呼吸的疼,这样的不幸任谁都无法承受,更何况是这样一个脆弱的女人。可怜的雅芝啊,她是不知该如何面对眼前的惨景,她是想让自己永远躲在昏迷中啊。
“雅芝”梦怡俯在雅芝的耳边轻轻地说,“起来吧,有些事情是你无法躲过的,你还有女儿呢,如果你倒了,女儿怎么办?”
“女儿?”雅芝睁开了眼睛,嘴里喃喃地,一把拉住梦怡的手,似有些神经质地说,“梦怡,是我害了他啊!我总是嫌他挣钱少,养不了我和女儿。他是不是和我赌气啊?”
开完追悼会后好长一段时间,梦怡的心情还沉浸在一种忧郁中。虽然重遇梁学书后梦怡已经没有了那种心灵的振颤,但是曾经的心心相通,曾经的默契,曾经的死去活来,这一切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悄悄地光临梦怡并不坚强的心。只要一闭上眼睛,梦怡的眼前就会浮现出专心而细致的为她打磨墙面的一凡,也会想起已经淡出自己记忆的才华横溢的梁学书。而最让梦怡难以安心的是雅芝。
追悼会那天,雅芝哭得昏过去了几次,可不管梦怡陪她掉多少眼泪,都无法分担她内心的那份伤痛啊。
她亲自去了梁学书曾工作的那个装璜公司,为老板介绍了一笔大生意。而当老板要感谢她的时候,她提出了给梁学书的妻子找个工作的要求,老板当然知道梦怡的份量。
便讪笑着说:“我早有此打算,已经准备了公司会计的位置给你的嫂夫人了。”
装璜公司会计工资不是太高,但对雅芝来说现在急需一份工作,一方面解决她和女儿的生活问题,另一方面,也好让工作打发她闲余的悲伤,梦怡希望她能早日从痛苦中解脱出来。
她正准备给雅芝打电话时,雅芝的电话来了,说是想见梦怡。
“好啊,我也正有好消息告诉你呢。”
半小时后,她们已经坐到了绿岛咖啡屋的包间里,轻缓清丽的音乐如一条小溪静静地在她们之间流淌。
和大学时代,和梁学书死后的雅芝截然不同,坐在梦怡面前的是另一个雅芝。没有了曾经的活泼开朗、优越自负,也没有了孤苦无助、束手无策。她显得很平静、自然甚至有种超然的恬淡,虽然那曾经清澈明亮、傲气十足的眼睛里盛满了忧郁和无奈。看得出来,来之前她是认真地修饰过自己的,但那消瘦而苍白的脸颊依然泄露了她的憔悴。
梦怡轻轻地低下了头,用喝咖啡掩饰着自己内心的酸楚。为什么所有的悲伤和忧郁,还有更多的苦难要活着的人来承担呢?
“黄老板公司里缺个会计,想请你去。”梦怡想用这个好消息驱散萦绕在她们之间的那种悲伤和忧凄。
“黄老板?”一听是丈夫生前曾工作过的公司老板,雅芝的情绪突然变得有些激动,苍白的脸上浮上了一层红晕。
“你替我谢谢他吧,这次多亏了他,安排了一切后事,还给了我和女儿一笔钱。”
“这是应该的啊,梁先生是工伤,赔偿是应该的。”梦怡感觉自己的话有些应酬的意味,有些连自己也感到难为情的虚假和不自然,于是便住了口。
“其实我知道,梦怡,是你在其中起了很大的作用。我决定他的老家去了,前几天回去看了公公婆婆,他们都老了,需要人照顾。我已经和那里的一所中学联系好了,回去当一名中学教师。这也是他生前最大的愿望,可因为了我和我的父母,还有我们的女儿,他一直留在城里,做着他不愿意的工作。”
“那,孩子怎么办?”
“我父亲已经出来了,也回了这个小城,我想把孩子留给父母,她明年就要高考了。我来找你也是想请你帮个忙,希望你以后有空了去看看我的父母和女儿。”
雅芝声音哽咽地说不下去了,眼泪成串地流了下来。梦怡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有紧紧地握着雅芝的手,两个女人仿佛浸泡在了泪水中。
临离别的时候,雅芝把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交给梦怡:“这是整理他的书房时发现的,这些东西我也是第一次看到,我想你比我更有保存它的权利。梦怡,你知道吗?我曾经恨你,恨他,恨了十多年。可现在,我感觉在这个世界上,我唯一可以说心里话的人就是你了。”
两个女人,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两双眼睛流下来的泪汇在了一起,两颗心也紧紧地靠在了一起。只因为她们曾经爱过同一个男人,而这个男人现在已经离开了她们,离开了这个世界,留给她们的除过遗恨就是悲伤,还有无尽地思念。
八
打开那个精心包裹的精美的包装盒,梦怡看到了五六本精装日记。而最上面放着一张梁学书的医院诊断证明,是半年前市医院开具的。胃癌晚期。
梦怡一下子惊呆了,手里的包装盒散落了一地,梦怡狠狠地跺了一下脚,确信自己不是在梦中。这太难以让人置信了,胃癌晚期,半年前诊断,也就是说从三角架上坠下来的时候,梁学书已经知道了自己将不久于人世?
这怎么可能?
梦怡飞快地穿上外套,自己开车去了装璜公司,她想了解那天出事时的情况,想知道那个三角架怎么会突然间松动了。
老板去南方了,梁学书的工程队已经由老板的小舅子接管。而且据梦怡熟悉的企划部经理说,那天安装脚手架的那个工人已经被打发了,本来是要追究责任的,因为是老板的一个远房侄子,那个孩子吓得连夜逃回去了,老板也就没有追究。
从装璜公司出来,梦怡的心里怪怪的,像吃了铁似的有种下坠的沉重。她想起了梁学书曾经说过的,因为雅芝沉溺于打麻将,他吃饭很不规律,而且总是饥一顿饱一顿,吃剩饭冷菜是常事,所以总是胃疼。
梦怡一个人在公园里坐着,梁学书,这个十八年前给了她太多的甜蜜,而后又把她打入冷窖不管不顾,十八年后又在她平静安逸的生活中投进一块巨石,惊起千层浪的梁学书,这个命中注定和她有上世宿怨前世恩仇的梁学书,她一千遍一万遍的在心里恨恨地骂着,回想着青春年少时的一切,也回想着重遇后那少而隔膜的见面。
就那样想着哭着自己安慰着自己,一直到丈夫打来电话,才回到了家里。饭已经做熟了。丈夫还在厨房里忙乎,儿子看她回来了,赶紧为她拿拖鞋,她的心里一热,眼泪就那样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丈夫和儿子慌了,把她扶到了卧室里,看她悲伤的样子,也不敢问她。而她,就那样像个无助的小女孩似的,在丈夫和儿子面前尽情地大哭起来。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在哭什么,但可以确信的一点是她这次不是为梁学书哭,也不是为锁在她心底里的爱情而哭。她只是莫名其妙地想哭,想哭出自己这几个月来内心的那种矛盾和茫无头绪,想哭出自己压抑了十多年的那份委屈和幽怨。
而晚上,在丈夫和儿子都熟睡后,梦怡却悄悄地走进了书房,轻轻地打开了那摞日记。本来经过下午的事,她已经没有兴趣看梁学书的日记了,那个人在她心目中设置的太多意想不到让她心疼,也让她无法正视他的为人。但最终她还是决定打开看看,看看这个曾在她的生命史上写了重重一笔,在临死的时候,又来扰乱她平静心湖的人,看看他的一生,到底是怎样的一生。
按时间顺序,梦怡又一次重温了他们那惊心动魄的爱情,而且以另一个人的眼睛,梦怡看到了一个美丽纯情,让那个人魂牵梦萦难舍难分的自己。分别后,他虽然和雅芝结婚了,但他内心对梦怡的思念、牵挂和担忧像附在他身上的魔鬼,阴魂不散,象一片乌云,笼罩在他的婚姻的天空。而他又努力地想做个好丈夫、好父亲,就是在那样的矛盾和阴睛不定的心态中,他的工作干得并不是很顺心。
隔了中间近十年的时间段之后,这日记又续上了,也许是雅芝抽走了中间属于她的那部分吧。日记又从他到了这个城市后,在一个装璜公司工作开始。其实,在梦怡找到他的那份设计图纸之前,他已经在街上几次见到梦怡了。他只是平铺直叙地流水账似的记录了过程,并未加注一个字的评价,甚至连心里活动都没有。所以梦怡无法知道他对他们曾逢的看法,还有对她的评价。但单那详尽细腻的描写本身就说明了一切,在梁学书的心里梦怡从来不曾死去。
确知自己患了胃癌,是在他们相遇后不久。他惊慌、失望、伤心、害怕,他一个人躲在工地上的空房子里哭了一个晚上。他不敢把这个坏消息告诉脆弱的雅芝,他也不忍心让他的远在乡下的父母知道真相,他就那样忍着胃疼,边吃大量的止疼药边上班,并且主动加班设计图样,他想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给雅芝和他的女儿留下一点积蓄。
有一天,也许是他太疼了吧,他去医院注射吗啡,大夫用命令的口气让他住院,还开好了住院证。可坐在医院的长凳上,当抽完一包烟,擦干泪水的时候,他又撕毁了那张住院通知单。那天他几次提到了梦怡,他想在真正病倒之前和梦怡吃顿饭,就算是感谢梦怡这几个月来对他的照顾。他在公用电话亭里,拨了梦怡的手机,那个他偶然听来却熟记于心的手机号,可是在电话通了,已经听到了梦怡柔和甜美的声音时,他却无法使自己说出话来。他就那样流着泪,站在电话亭里,听着梦怡的声音渐渐变高,最后变得有点不耐烦地挂断电话。
“我没有权利打扰她平静的生活,我更没有权利让她为我的病担忧、操心。我现在的生命中只有两个女人:我的妻子和女儿,以前我没有给过她们幸福的生活,现在又要让她们为失去我而悲伤,我的心已经碎成了八瓣,我该怎么办呢?”
读着这些滴血的文字,梦怡不禁失声痛哭了起来,她无法再读下去了。以他建筑学院高材生的身份,以他多年的装璜经验,他怎么会不注意三角架上的镙丝松动了呢?
就在梦怡哭得感觉自己的手脚有些冰凉麻木时,她的头被抱在了一个人的怀里,她的双手被一双大手紧紧地握住,丈夫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很紧地搂着梦怡,把他的脸贴在梦怡的脸上,梦怡感觉到了一种力量,一种从她的爱人身上传递过来的爱的信息。
而她就那样把她的脸深埋在他的胸前,双手搂紧这个给了她婚姻,给了她儿子,给了她幸福,而今又给了她宽容和理解,还有温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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