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情感驿站 >> 母亲
 双击自动滚屏 
母亲

发表日期:2005年3月29日  出处:http://zyqy.2000y.net  本页面已被访问

 


 


儿时眼中的母亲既不伟大,也不神圣,而是小性、易怒、爱唠叨,颇有点琐碎。


我在父母的争吵声中――确切点说,是在母亲的唠叨声中长大,因为父亲一直是寡言的,并不大理会母亲的唠叨。


儿时最怕的就是母亲的唠叨:一旦哪件事做错触怒了母亲,母亲便会开始数落;如果我们乖乖地听她数落,也还罢了;倘还胆敢回一半句嘴,那就会勾起母亲无数的伤心事,于是便会招来几乎是无休止的唠叨:她会把你做过的所有错事全翻了出来,一件一件地展览给你看,声泪俱下……


最最怕的是母亲对父亲的唠叨。我的父亲是一个甩手掌柜,却又固执得很。那年月本就少柴无米,把孩子全送去念书的我们家更是家徒四壁。每到青黄不接的时候,母亲为了填饱我们的肚子里省外俭东求西借,父亲却依然一幅大不慌的神情,悠悠然地过他饭来张口的日子。偏他又喜欢种树,别人家门前屋后全种了能充饥的五谷杂粮青菜萝卜,我们家的空地上却栽满了树。记得那树刚长了茶杯口粗的时候,油田一个工程队来收购(好象是做架杆用),两元钱一棵――那可是一个工值8分钱的年代啊!别人家托人求情的多卖一棵是一棵,我的父亲却一棵也不准卖。为此母亲哭天抹泪的和他吵――家里正揭不开锅啊!但父亲依然不动声色。后来,工程队找上门来做父亲的工作(全村就数我家树多树好),我们家的树依然毫发无损。


我们家就是这样。母亲整天唠叨,父亲沉默寡言。但只要父亲不松口,便什么事也做不成。达不到目的的母亲当然要继续唠叨。除此之外,她实在别无出路,那东家一碗面,西家一瓢糠,都是母亲讨借来的。最可怖的是,这种无结果的单方战争往往发生在灶台旁:你这里刚刚端起碗,母亲的唠叨就开始了。父亲当然是不怕的,旁若无人吃完走人。母亲于是发誓她也不要再管,让我们全都去喝西北风。可日子还要过下去,她心疼她的孩子们啊。于是,继续她的唠叨。每当这时,我总会在母亲的哭诉声中把碗放下,悄悄地躲到一边抹泪。那滋味,现在想来还心酸。


至于我们家那些榆树,因为发生虫灾,后来多数做了烧柴。


 


 



 


母亲真正的苦难我是在后来才慢慢知道的。


在母亲出生的第三天,外祖母就去世了。母亲被送去别人家寄养。所幸养母是一个极为慈善的农家女人,给了母亲还算幸福的童年。但这位慈善的女人却因为待母亲好而常常受丈夫的气,母亲到现在说起来还会流露出深深的歉意。


好景不长。大约在10多岁的时候,母亲有了继母,很快又有了妹妹和弟弟,于是被叫回家照看弟妹。那时,各村都开办了识字班、扫盲班,继母自己天天去识字扫盲,留母亲看家带孩子。到现在仍能背诵好多文章的母亲却一字不识――那些文章,比如《三字经》,《百家姓》,都是她听来的。


后来,母亲嫁给了父亲。前面说过,父亲寡言、固执又有点愚腐,且不知冷热。祖母却是一个极精明有心腹的人。开始还有外祖父常来看望,间或接济一点,还不至于受太大的气。后来外祖父去世了,母亲真正的苦难也开始了。


常有人惊奇于姐姐与我的年龄。我们姐俩相差了11岁。因为在我和姐姐之间,母亲接连夭折了四个儿女,在妹妹和弟弟之间,又夭折了一个。他们,有的只在这个世上存在了三四天,有的却长到了三、四岁。现在偶尔说起来,母亲还会眼含深情,把这些幼小生命的点滴趣事描绘得神形毕现,如在目前。每听之,我都眼含热泪。我想象不出,这世上,还有什么比母亲失去子女更悲伤的事情!可她却一连失去了五个儿女!剜心啊!


母亲一生养育了九个孩子,九个月子吃了不超过九十个鸡蛋。生儿子的时候,祖父祖母还会笑一笑。可他们狠心地一个一个舍她而去,独留她在这世上受苦受难。生女儿的时候,最多在第一顿赏一碗小米粥三两个鸡蛋,第二天就换成了黑窝窝。亲友乡邻们送来的鸡蛋则被祖母拿去换了钱。本来就没心没肺的父亲,别说不敢忤逆了祖母,怕是压根就不会想到要偷偷做一点好吃的给可怜的母亲。到我出生的时候,事情有了些许转机。这时的祖父祖母,已不在乎是男是女了,只求菩萨保佑小生命的平安。祖父――我的祖父是一个封建思想颇重又极固执的一个人,但却极为勤苦,也比祖母待我们好,可惜去世太早――祖父为求我们平安,在我出生前请人算了一卦,结果被告知姐姐眼毒,在我出生后不能直接看我,要在正月十五的晚上去河边用冷水洗眼去毒。我正月初二就来到了这个世上,姐姐却直到正月十五晚上去河边凿冰取水,连脸都洗了个透,这才被允许隔了锣(筛面的细筛)底看了我一眼。所幸我终于平安地活了下来。


但妹妹出生后祖父母的脸又拉了下来。这时,在祖父和父亲(父亲行大,下边有两个姑姑一个叔叔)的带领下,我们家已起了大屋,足有五间。但大屋起来后,父亲便带我们住进了那两间西屋。叔叔要准备娶婶子了。婶子是一个极波辣的女人,其母更是以凶悍著称。还没过门,这对母女便开始欺负我们。祸则是父亲惹下来的:父亲因使得一手好算盘,算得一笔好帐,在村里当会计,负责记工分。婶子便想让父亲帮衬着多记点什么的,偏偏父亲是一个愚腐之人。于是那母女两人便常要指桑骂槐。更要命的是,我们住邻居!每当这时,父亲自会保持沉默,远远地躲开去,这是他一生中以不变应万变的法宝。母亲却咽不下这口气,有时便会起了口角。有一幕至今清楚地刻在我的脑袋里:有一回,战火又起,母亲吵了几句便回屋了。那母女两人竟趁机窜到我家旁边揪打正在玩耍的姐姐!我恐怖地大叫……那年,我大约四、五岁吧。


为了回避矛盾,也为了填饱家里越来越多的空肚皮,父亲率领我们“下洼”了,去渤海边投亲。狠心的祖父母连西屋也不让拆,父亲只好扒了一个地窖,到了安家之处又借了点,好歹凑了九根檩条,盖起了三间低矮的泥屋。那年,我六岁,妹妹四岁。弟弟则是在新家出生的。


 



 


母亲的苦难并没有结束。亲戚们都怕沾了这门穷亲,个个白眼长在头顶上。那些年,我们家所有的欺负都来自亲戚家中。所幸乡亲们大多待我们很好,特别是前邻一个奶奶,特别慈祥,给了我们家特别是母亲很大的帮助。还有我的蒙师,更是待我们恩重如山,给了我们天大的庇护。――此是后话。


姐姐不满二十就出嫁了,因为姐夫是邻村的一个孤儿,乡人和他的养父母催得很急,大家都希望他早点有个家。我们几个小的又相继入了学。家里的日子越来越难。母亲忙完家里忙地里,忙完里头忙外头,挑水、推磨、拉犁,烧饭、针黹、浆洗……姐姐出嫁后,添了一男两女三个孩子,本就清贫的日子更加紧巴,不但帮不了父母,还要母亲拉巴着。母亲承担了姐姐一家大小几乎所有的针线活儿,连大人孩子的鞋子都由她一双双的做,却坚决不帮姐姐带孩子,一天也不!当时我一直不懂为什么,直到我的女儿出生时,她迫于无奈给我带了几个月,我才知道了母亲的心病:几个孩子的夭折对她刺激太大,每当听到孩子稍微异样的哭声,便会心惊肉跳,惊慌失措。于是我赶紧请了保姆。


无论怎么紧巴,随着我们年龄增长,清苦的日子也终于过不下去了。姐弟三人,人越长越大,穿衣吃饭不说,还要学费啊。幸亏了改革开放。为了供我们上学,父亲学着做起了萝卜糖。每当冬闲季节,父亲买回来一大堆胡萝卜,由母亲洗净了,放在大铁锅里糊(读一声,就是放少许水煮――又不完全是煮,一般萝卜熟了,水刚好蒸没了)熟,然后用细纱布裹好在案板上压出水,再把压出的萝卜水放在铁锅里熬成糖稀。准备工作做好后,再把一种叫玉谷菜的菜仁(状如米粒)爆花,做成糖。由父亲背了去集上卖。一大堆的胡萝卜就出一小盆的糖稀。母亲晚上要陪父亲做糖,白天父亲去赶集或者串乡了,她再一担担地从井上挑来水,把那一大堆萝卜淘洗干净、糊、挤、熬……我常在放学后帮母亲挤萝卜水,为了尽量多挤一点,要踩在小板凳上――真累。可母亲就那样一天天地洗着熬着,又不舍得用热水洗,手上裂了一道道的口子……


 



 


现在想来,苦日子对母亲的打击还不是致命的。幼年丧母之痛也还能承受,毕竟有慈善的养母给了她还算温馨的童年。婆媳反目、妯娌失和也算不了什么,有几家不是打那样过来的?所谓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只有孩子,才是她的最痛。近年我越来越多地想到母亲,想起她苦难的一生,总会在心里感叹一声:我的母亲没有傻掉疯掉,已经是造物主对我们姊妹的厚爱了!感谢上苍!


可惜我的悔悟来得迟了些。


对母亲的唠叨,小时候不但怕,而且有些讨厌。有时候宁可挨顿暴打,也不愿听她哭天抹泪地控诉声讨。特别是当了外人的面听她唠叨,更是没面子,惹人嫌。现在回想起来,那几乎是母亲唯一的武器了。好不容易活下来的几个孩子,她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了不知多少倍,打又舍不得,说又说不听,便只有伤心流涕了。特别是后来听说的一件事,使我更加地理解了母亲。前边说过,母亲和父亲的战争,向来是单方的,一方电闪雷鸣,一方浪静风平,胜利的一方却总是父亲。有一回母亲实在气不过,就跑了出去。邻居劝父亲出去找一找,怕母亲寻了短见。这时祖母发话了:“不用找,她孩子身上膝(方言,就是特别疼爱孩子的意思),死不了。到时候自己就回来了(我的伟大的洞察的冷静从容的祖母啊!)。”父亲也就真的不管,等做饭的时候,哭够了的母亲也就真的自己回家了。于是,孩子,成了要挟打击母亲的最锐利武器。如果我们再惹她伤心,她该是多么绝望啊!


气急了的时候母亲也会打我们,边打边心疼地落泪。但无论她自己怎么打骂,如果别人包括父亲胆敢数落我们几句,她都会不依不饶地予以最坚决的反击――当然是用更加厉害甚至近乎歇斯底里的唠叨。


母亲一生中吃苦受累忍气吞声都是为了她的孩子们。为了供我们上学,她不知默默地忍受了多少指责――不但亲戚们冷嘲热讽百般奚落,就是一些善良乡邻也大惑不解摇头叹息:吃不饱穿不暖的这一家子,固执地供些女孩子读书有什么用啊?


但一字不识的母亲毫不理会别人的指责嘲讽或善意劝告,一门心思供我们读书,一天课都不让我们落。这是她一生中所做的唯一一件与父亲完全默契的事。好在她的孩子们都很争气,学习全都是上游,我也不记得自己考过多少百分,拿过多少第一,直到初中毕业,我的学习都是最好的(只是上了高中后看闲书看落了功课,没敢报考大学――那时大学中专是分开报的)。对此,母亲很是引以自豪,常在别人面前“肆无忌惮”地夸我们(而这竟也一度成为我嫌厌她的理由,真是该死!)。我们得的每一张奖状,她都贴在家里最显眼的地方,贴不开了,再把旧的揭下来珍藏着。我们做完作业常把课本演草纸满炕乱扔,这可害苦了大字不识的母亲,每一次她都会把所有带字的纸条一张一张拣起来抻平放好,等我们“鉴定”后再视情它用。


想那母亲的心都是怎样完全彻底地给了孩子们啊!就是这样的母亲,却总觉得愧对她的孩子们。记得我曾在一个帖子中说过:每当我们姐弟相聚,大家一起眉飞色舞地争说“当年勇”,有滋有味地回忆起过去的苦日子时,偶一回首,总会看到母亲含泪的笑。母亲常说,她对孩子们有愧,让孩子们跟她吃了那么多的苦。她不该打骂他们的。


 



 


当我也做了母亲。当我的女儿一天天长大。母亲的唠叨也变得可爱起来。那位敏感、小性、易怒、爱唠叨的母亲,那些苦难、屈辱、充满绝望的日子,越来越模糊。仁爱、宽厚、明智、神圣的慈母形象越来越情晰。


母亲是仁爱的。不但对自己的孩子们好,对待别人家的孩子也充满了爱;她会在我们也快揭不开锅的时候去接济更加困难的人家;她会用家中最好的饭菜招待我领回家的同学……姐夫是个孤儿,我家督察也是自幼丧母,母亲生怕我们欺负了他们,回家就掐着耳朵眼地嘱咐。记得有一回姐姐和姐夫吵了嘴哭着跑回了娘家,刚跑到前邻的屋山头,就被母亲看到了。这时一向护犊子的母亲板起了脸:滚回去!打完仗你往娘家跑,人家孩子没爹没娘往哪里跑?姐姐楞了好大一会,什么也没说,扭头哭着跑了回去。姐姐真的回去了,母亲却开始抹泪。但却硬着心肠连他们两人吵架的原因都不打听――后来她说,怕听了忍不住对姐夫发脾气。


母亲常嘱咐我和妹妹,要对公公婆婆好。嘱咐我要常回去看看老人。今年孩子爷爷在我这里过冬,春节也没回去。母亲不但和父亲来探望,还常常蒸了包子年糕的差父亲送来。我再回去,也很少留我吃饭,只是一个劲地嘱咐我“多陪陪”老人家。


母亲是宽厚的。我清楚,她一生都没放下对祖母的怨气。但却从来不阻止我们去看望探视。结婚后我们去得少了,有时她还会委婉地提出来。祖母晚年病重时,父亲去陪伴,母亲一边往父亲手里塞钱一边嘱咐:“回家多陪陪老娘,别东家串西家逛的。”我笑着问她:“你怎么关心起奶奶来?你不是一直恨她吗?”母亲撇撇嘴:“我是怕老人家病在炕上他再到处跑,被人家笑话”。


我还特别感谢母亲的明智。工作这么多年,母亲就从没帮请托之人传过一回话。有时也会打招呼,但内容都是:“某某找过我了,可能要去找你。你不用管。”她是怕来人打了她的旗号,让我为难。偶尔父亲帮人问我一两件事,她都会狠狠地唠叨一番。在我们姐妹的婚姻问题上,她更是“不闻不问”,一切由我们自己做主,并用了一句极时髦的词:自由为幸福!我“表扬”她开明通达,高瞻远瞩,她狠狠地呸一口:“我是想着你们自己乐意的,将来出什么‘阵候’(症候,意即问题)怪不到我。”


   


后记:


写这个帖子的时候,我的耳边一直响着母亲那戛然而止的哭声。


那是为祖母送殡的时候。


祖母那么高龄的人去世,在我们老家称为喜丧。大约是说老人们终于摆脱病痛的折磨得以解脱的意思吧。因此,为祖母守灵的时候,大家都没大哭,母亲也一直没哭。有来拜祭的,跟着哭一两声就很快止了,继续和一起守灵的那些婶子大娘们悄悄话儿。我也一直没哭。但在祖母入殓前却一直守着,看着她去后那一脸的平静和从容发呆,那一刻,我心中无爱亦无恨,只有莫名的感慨。


送葬起灵的时候,在震天的哭声响起的刹那,母亲突然大放悲声,老泪纵横。我的泪也一下子决堤。听着母亲悲惨凄厉的哭声和声声“亲爹娘”的哭唤,我锥心刺骨般的痛。在另一边架着母亲的妹妹也哭得催心裂肺。我终于无法忍受,大哭着喊了一声:


“娘,别哭了!看看你的孩子们吧!”


我话音刚落,母亲悲痛欲绝的哭声竟戛然而止。


……


我的母亲啊!



 双击自动滚屏 
  发表评论:    

用 户 名:
电子邮件:
评论内容:
(最多评论字数:5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