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 手

----海阔天空
在温故爷爷时,我发现父亲不是爷爷的长子。
那天阳光明媚,是秋天的一个好日子。
过了山海关往北走,地势转眼间隆了起来,沿着松软的山梁,偶尔被江水冲击所切断的边缘蜿蜒曲折,骑马行十几天的路,我来到一片茂密山林的边缘。黑色的土地,抓一把肥的直流油水,花上一定的力气,收获是不成问题的,而且,这里还是掏金者的栖身地。丛林里长满了随心所欲地混杂交错在一起的各种各样的大树和灌木,只有拿着斧头和柴刀才能开出一条上山的路。不然,枝繁叶茂,密不透风,简直连虎狼都很难出入。
作奸犯科者只要进入山林,就能太太平平地生活下去。
爷爷领着奶奶出于什么原因来到这里,我无从查寻。那时,爷爷凭借一手好枪法,在据这六十多里的赵胡窝棚当过炮手。那年入冬的深夜,爷爷一枪打死百米开外前来寻仇的胡子头而远近闻名。那夜伸手不见五指,睡梦中的爷爷感到脑门子一个劲地欢跳,无疑这不是个好兆头。爷爷就是在解手的时候发现了那一闪一闪的火星。爷爷就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拿枪向火星闪烁处开了一枪。爷爷的脑门子就不跳了,躺下睡的挺安稳。前来的胡子们拖着尸体四散而去。第二天就有人传说那颗子弹打断了胡子嘴里叼着的卷烟,从鼻子射进了脑袋。爷爷决意离开赵胡窝棚时,尽管东家他们怎样的挽留,爷爷喝干了一坛烧酒之后,仰天一声长啸,踉跄地向雪野的深处奔去,那颗打死胡子的长枪笔直地伸向天空。
有了那一夜,爷爷自然遐迩闻名。据说他娶奶奶的地方,是他和另一个遐迩闻名的炮手为争夺奶奶而令人胆寒的战场。后来,奶奶生下了爷爷的长子,取名叫“豹”。豹长到十岁已经显出非凡的禀性,他是爷爷的希望,我们家族姓氏的继承人。
一个初春的日子,爷爷领着奶奶清早就出门去几十里以外的镇上卖掉猎获的毛皮,换一些日用品,再给奶奶扯几尺花布。豹本来想跟着去,爷爷望着遥远的天空,决定不让他去,不知这么做爷爷该不该后悔。。。。。。
豹看着爷爷把奶奶抱上那匹东洋马与蒙古马杂交的马,然后把那颗长枪和皮毛背在身后,上马搂住奶奶的腰身,打马离去。那时,爷爷回头看了豹一眼,就象他无数次不经意的一瞥。
下晌,豹抱了一抱柴草铺在地上,躺下浴在阳光里。豹看见天空飘荡着一缕薄如纱的云,一排大雁鸣叫着,微风掠过他的肌肤,他合上眼睛想要睡去。然而,远处传来一阵枪声。枪声饶了他躺在春天阳光里的美梦。又是几声枪响,间隔忽短忽长,越来越近。远处的蛇行小道上,终于有了一个人影。
豹看见一个穿着羊皮大衣的汉子,落腮的胡须,满身是血,手里提着一颗短枪,拼命地跑来,短枪的手柄上系着一块红绸布,跳跃着风风火火的很好看。“他挂花了。”豹嘟囔着。
汉子跑到豹跟前,拿着短枪的手抚着左臂,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你是梁炮手的儿子?”
“我不认识你。”
“我是下山虎。”
“下山虎,”豹听人说过,他杀人如麻。听说有人悬赏一万大洋要他的人头,他越过边界去了那边的国家,那里竟是些杀人逃走的,也有胡子,知名的不知名的。他知道,他们都是好汉。
“噢____”豹眼睛始终盯着那块风风火火的红绸布。
“有兵追我,我好几天没吃饭了,实在走不动了,给我拿点吃的。。。。。。”
远处又传来几声枪响。
下山虎拽着豹隐在树丛后。
“他们追来了。”
“我爹娘出门了。。。。。。”
“小子,等他们回来就晚了。”
豹收回盯着红绸布的目光,向远处望去。“噢——”
“我这有几块大洋,都给你。”
豹露出了微笑。
“快点,快点,不然我杀了你。”
豹抓过大洋,向后挪了一步。
“你不敢杀我,我爹是炮手。”
“你出卖我,就杀你。”
“那你的把系枪的红绸布给我。”
“好。”
豹拉着下山虎进了院子,马上把草垛扒了一个大窟窿。下山虎钻了进去。然后,豹把窟窿重新盖起来,留点空气让他呼吸,又不至于让人发现草垛里有人。有把几只鸡哄到草垛前。然后他又躺在那滩干草上,看湛蓝色的天空,一缕薄如纱的云。
几个端着枪的兵闯进院里。领头的豹认识,叫山本,是日本人,长着一对斗鸡眼。也许是爷爷的遐迩闻名,几年前他就来拜访过爷爷,还送了一颗日本造的短枪。那颗短枪爷爷从没用过,用油布包了,埋了起来。去年爷爷和豹去镇上,他还请爷爷和豹吃了一顿馆子。爷爷喝得烂醉如泥,回来时,爷爷抱着豹骑上了他送的那匹杂种马。
豹坐了起来。
斗鸡眼掏出一块雪白的手帕,摘下帽子,擦着光秃脑袋上细碎的汗珠。一对小眼睛环视着院子可能藏人的地方。然后收起手帕戴上帽子,走到豹跟前,蹲了下来。
“小炮手,你看见有个受伤的人来了吗?”
“噢——受伤的人。”豹这样说,把手伸进怀里搔着痒。
“对,受伤的人。”斗鸡眼伸手去抚摩豹的脑袋。“告诉我,他在哪儿,再去镇里还请你吃馆子。”
“没看见。”豹移动了一下脑袋,“爹娘去镇上了,一会就回来,你没看见。”
“没看见。”斗鸡眼的一只手僵在半空。“他打死了我们好几个人,不抓住他,他还会杀人。”
“噢——他杀人。”
“搜——”
豹又躺了下去,他看见天空漂浮着的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散去,只有一只孤雁哀鸣着向北飞去。
“没有。”进屋去搜的兵端着长枪,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站着。
斗鸡眼站起身,拔出洋刀看了一眼豹,嘿嘿一笑,向草垛走去。用洋刀使劲地往草垛里捅。草垛发出窸窸的响声,簌簌地落着干草枝。
“小炮手,我们看见他往这里跑了,是你把他藏了起来。”
“噢——我一直躺在这里睡觉。”
“没听见枪声。”
“没我爹的猎枪响,象母鸡拉屎。”
斗鸡眼愤怒的骂了一句日本话。
“走。”说完,他领着兵走了
不一会,斗鸡眼又微笑着领着兵回来了。
“路上和树丛里都有血迹,你告诉我,这把刀给你,没有一把好刀,你成不了真正的炮手。”
“我爹就没刀。”
豹看着斗鸡眼手里拿着的那把寒光闪烁的洋刀。“那真是一把好刀。”这样想。
“我知道他没走远,是你把他藏起来了。”
“。。。。。。”
“你不想要这把刀。”
“噢——”
“告诉我,这把刀就是你的了。”
“我爹娘就要回来了。”豹这样说,就把目光投向了远方的平原。干枯的原野在春天的风中抖动,阳光地带已有一一抹绿色的生机在黑土地上孕育。豹没有看见爷爷豹着奶奶和骑着的那匹杂种马,只有目光的深处迷离了通向镇子的蛇行小路。
斗鸡眼在他眼前晃了一下那把东洋刀,一条黄铜链扣发出的撞击声好听极了,皮制刀鞘黝黑,一尘不染。
“噢——”豹眼前浮现出系在短枪柄上的红绸布在风中风风火火的抖动。
“你真不想要这把刀。”
“爹娘就要回来了。”
“我和你爹是好朋友,你也应该是我的好朋友。”
爹爹骑着那匹杂种马是够威风的。豹这样想着,就伸手接过洋刀。洋刀挺沉,他拔出刀鞘,发出悦耳的摩擦声,寒冷的刀锋袭人。
“噢——“
“告诉我,这刀就是你的了。”
豹笑了,刀还了鞘,站起来,用刀指着干草垛。
斗鸡眼疑惑地看着豹。
豹点点头,然后翻看着洋刀,尽管它挺沉。
斗鸡眼挥了一下手。
端着长枪的兵终于把下山虎从草垛里拉了出来。
下山虎啐着吐沫,破口大骂:
“见利望义的小人,奸人。。。。。。”
“绑了。”
“等等,他身上的袁大头还有枪上的红绸布,给我。”
斗鸡眼的小眼睛已经眯成了一条缝隙。
“给他。”
“噢——”
“看,这刀是你的了,你和我是好朋友了。”转身对兵们说,“开路。”
“慢着,我渴了,走不动。”
“只要你不死,背也给你背回去。”
斗鸡眼嘿嘿地干笑。
“让小炮手给我端碗水来。”
豹把大洋和红绸布揣进怀里,洋刀斜插在腰间,进屋舀了一碗水。他好象还有点什么事情,可想不起来。
下山虎接过碗,咕嗵咕嗵喝了个精光,咬的牙嘎嘣嘎嘣响。
“败类,老子做鬼也要找你算帐。”
下山虎摔了碗。“小鬼子,背老子走吧。”
远方落日的血色里,一匹快马急驰而来。
豹看见爷爷跳下马,浴在黄昏的风中拦住斗鸡眼压解下山虎的去路。半晌,爷爷拱手抱拳放过一行人等,牵着坐着奶奶的杂种马,进了院子。
爷爷把奶奶从马背上抱下拉,卸下镇上换回来的东西,搬进屋里。出来时已是怒目圆睁,问奶奶:“他是我儿子吗。”
奶奶知道爷爷要干什么。“跪下。”
豹跪下的时候,敞着的怀里滚落出几块大洋,那把洋刀让他的腰间很不舒服。豹把洋刀抽了出来放在地上。
夜色迷离,天空竟然落下了几滴雨。
奶奶没有点火做饭,老早地睡下了。爷爷蹲在窗下,一锅子一锅子地崴着烟口袋里的旱烟,吧嗒吧嗒地抽,半空中的烟锅子明明灭灭地在夜色里闪烁。一轮下弦月孤零零地悬在当空,没有星星,没有阴霾的云朵。这是爷爷经历的最冷的春夜。夜里的雨滴歇了落,落了又歇。
爷爷终于崴干了口袋里的旱烟,起了埋着的短枪,借着一现清冷的月光,打开油布,仔细地擦着,擦得一颗短枪映出更加清冷摄豹魂魄的光。
豹跪在那里,打着哆嗦。“爹,我知道错了。”
“爹。明天我去镇上求他们把他放了,这把洋刀,这些大洋都还给他们。”
“爹,这块红绸布你系枪好看,也还给他们。”
爷爷停了片刻,又开始擦枪。
“爹。。。。。。”
天边挤出一线白光的时候,爷爷柔声唤醒奶奶。
“他娘,给豹做顿饭吧,让他吃了在走。”
爷爷奶奶和豹吃过了这丰盛而冗长的早餐之后,奶奶独自站在晨辉里,俊俏的脸旁惺忪的更加苍老,在风中就象一坐年代久远的塑像。
爷爷燃了一缕香火,跪在关老爷面前,拜了又拜,然后叩了个响头。
出来时,拿了一把铁锹,腰间插着那颗他擦了半夜的短枪,枪柄上系了那块风风火火的红绸布。
“豹,走吧。”
“我知道错了,爹。”
“噢——”
爷爷寻了一片傍水的松软土地。
“跪下。”
“爹,我去镇上。。。。。。”
爷爷举起了那颗黑洞洞的枪口。
爷爷扣动了扳机。
爷爷的手抖了一下,子弹还是射进了豹的头颅,然后炸裂。
爷爷的目光中绽出了一朵艳丽的红白相间的花朵。豹的面目全非。
“爷爷射出的子弹真的是炸子。”
爷爷把枪和豹一起丢进了坑里,埋了。没有立碑,没有做任何标记。许多年后,爷爷仍然认得那个地方。
“去吧,”奶奶说,“去镇上请人来给豹做一回法事吧。”
。。。。。。
和我一起温故这段历史的一位自称是当事人的双目失明的老人,说到这里时,眼睛竟然奇迹般地放出一现光芒:“那可是我看到的真正的一回法事,七七四十九天呐。。。。。。”老人的舌头在干瘪的腮里蠕动,仿佛嚼着那匹杂种马的肉。半日之后,这位老人合上了眼睛,带着我对他讲述过程中提出的质疑,去寻爷爷和豹了。临死前,他抓住我的手说:“你应该管豹叫大爷。”
199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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