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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回妓院
熙熙攘攘江南水乡的街巷,呈现一种仿佛是太平盛世的繁华。然而不管多繁华的街道,都有它的角落、它的尘埃、它的贫穷和黑暗。 表面的干净,能够蒙骗人的眼睛,因为它把尘埃移扫到别的难以看见的角落了;而尘埃总是真实,它也从来不骗人。尘埃对于人世来说,是肮脏的,但对于其本身来说,却很纯洁。 人们很难了解尘埃,因为尘埃总是在人们忽视的角落存在。 但正是尘埃,造就了整个人类的真实! 人来人往的喧哗的街道上,忽然传出好几个女性的尖叫:“色狼啊!” “有人摸我屁股!” “有人摸我胸!” 平时看似娴静的大家闺秀,像是碰到鬼一般的大叫起来,若给她们思考的时间,她们可能羞于出口,只是这种性侵扰在光天化日之下来得太突然,她们才惊叫而出,当她们叫出嘴之后又后悔得掩着嘴儿。 也该那个色狼倒霉,在他所侵犯的女性里有一个比较鸡婆的妇女,这妇女也许是刚生了第几个娃的,那胸部异常肿胀,他在偷摸了某些看似大家闺秀的女子之时连带抓了一把伊的隆胸,这婆姨不管三七二十一的脱了鞋就追着他破口大骂,引得一群男女老少的也加入追逐的行列,整条街半数的人追着那色狼跑,跑了几乎九条街,最终没有捉住那色狼。 色狼又跑了三条街,回头看看没有人追过来了,举起左手伸出拇指,在指背上虚亲一下,就道:“以为我还是以前的小乞丐吗?想追上我颜罗王,你们还早一百年!妈的,路照照那老色狼,害得我去到哪里都被追,我这次回来,叫他好看!” 原来此过街色狼正是从苏州归来的颜罗王,自从被路照照改造之后,他后来的行为果然和路照照说得不差,平时看到美女总是心痒手亦痒,动不动就在女人的身上揩油,每次揩油之后又被一群“路见不平拔腿相助”的正义之士追他九条街十条巷,但凭着他以前高人一等的脚力以及经改造后突变的脚下功夫,至今未曾被人捉过正着。 乱摸女人屁股随抓女人奶子,并非他的本意,每次事后他都会骂路照照,想他颜罗王从小在妓院里偷窥,什么样的屁股什么的奶子他颜罗王没看过的?还对着那一堆堆肥白的肉心神向往么?只是自从得到路照照的“真传”,原先雄伟的话儿不但不举了,偏偏在不举之中常做出过分之举,每看到那扭动的圆屁股摇弹的胸脯,他的手就不受控制地伸过去,要是他能够看到自己的眼睛,他还会发现当那双顶黑顶黑的眼珠看到美女的时候就会射出色迷迷的眼神,遗憾的是他在看女人的时候照不了镜子,也就从来没有看到他自己那双漂亮的眼珠里闪烁的骚味儿——很像淫妇勾引猛男的那一种眼神。 然而,就在这一双时常流露着色心的眼睛的深处,藏着的又是什么呢?像刘敏说的,他的眼睛里所深藏着的,很难解;兰容也曾说,他的脸部表情除了笑还是笑,一种看起来很真诚的很灿烂的笑意摆在他的脸孔,像不变的暖春折藏着不变的冷冬! 那就是颜罗王心灵深处的尘埃,永远、也抹不去的。 他进入了昨晚寄宿的客栈,取了行襄,扛起一把雕纹巨斧离了客栈,别了这闹市,往这县城的南边行去。至晚时,日落西山,阳残吊红,把他那比常人高出一截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他心里念着:“萧娘,玉儿回来看你了。” 春风扬万里位于城南的小镇,小城的西南边是一处乱坟岗,给人以萧条感的林木在初夏的黄昏的风里摇曳,像无数的鬼影欢呼黑夜的到来,而黑夜未曾到来之前,颜罗王已经到达了。在这初夏的阴森的林风中,他披一身带着黑夜的颜色的长披风而来,披风向他身体的两旁展开,披风里面不见任何衣物,卷曲在他结实隆壮的右边胸肌上的红色蛇纹之“色”字在林影闪耀,从左胸横过右胸的剑痕像一把利剑削砍在蛇头之上。 颜罗王凭着记忆,在乱坟堆里找到萧路君的墓,也许是久没人护理,坟的周围长满了杂草,碑也倾斜了,青苔及蔓草爬满墓碑,隐隐约约的还可以看到碑石上的字迹,像是从破落的人生里走过来的萧路君的残影,在颜罗王的心里,却是他永不能忘记的——一个伟大的纯洁的娘亲。 他双膝跪下来,默默地磕了三个响头,泥土沾染了他的前额,他没有顾得上擦拭,只是久久地凝视坟墓,喃喃自语:“萧娘,你看见玉儿没有?告诉你一件事情,玉儿改了名,叫颜罗王,你若在下面遇到那个阎罗王,你告诉他,玉儿过些日子给他送上一些他喜欢的礼物,让他在下面好好待你,别让你像在上面的时候活得那么累啊!” “萧娘,你瞧玉儿,都长大了,瞧这胳膊儿多粗,看看这胸膛多结实!要是你活着,玉儿让你靠哩!你曾说你一辈子没个男人靠的,玉儿现在也成为一个男人了,一个你希望里的不哭的男人,玉儿真想让你靠靠!” “你若在下面被谁欺负了,你托个梦给我吧,有朝一日我也到了下面,我会保护你们的。玉儿已经不是那个爱哭的小男孩,玉儿现在长得可壮实了,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不管多大的伤痛,都不能令我哭的!因为玉儿曾经答应过萧娘的,不哭!” 颜罗王身体微颤着站了起来,冷峻的脸庞之上挂了两行泪,他没有去拭泪,也没有把额头上的泥尘擦除,他扶正萧路君的墓碑后,便默默地清除坟墓上的杂草,待把坟墓清理干净,重新添了坟头坟尾,然后跪在墓碑前用手掌擦上面的泥垢和青苔,直至他把碑石表面擦得光滑,在那光亮的石碑上却沾染了他的鲜血。 “萧娘,我这次来得匆忙,没给你带来什么,就给你带来了几根香,我烧给你,你看到那烟儿的时候,它一定会告诉你,玉儿长大了,曾经在你怀里睡的小男孩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颜罗王把点燃的一扎香插于坟前,听到轻微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在暗影里看到一个高瘦的身影,看那身影,此人比他只矮一些,但显然比他要瘦,在瘦态中,有着丝丝的曲线的妙韵。 颜罗王本不想理此人,然而却看见他向自己走来,他擦去眼泪,以冰冷的语言道:“什么人?” “你又是什么人?”来人问道,是很轻柔的男中音,给人的感觉似乎是极力压抑着喉咙,有种不自然的声质,颜罗王从他的声音里听出并没有恶意,在脸上展现常有的笑容,道:“我不是人,我是鬼。” 来人微愣,醒悟颜罗王在说笑,以优雅的姿态走到颜罗王背后,从淡的晚色里凝视那墓碑,然后紧紧地盯着颜罗王的背影,道:“你拜的是谁?” “我的一个娘!” 一阵晚风吹过,来人身影抖震,眼睛注视着他的右臂,道:“可以问问兄台的姓名吗?” “不可以你也问了。”颜罗王站起来,左手取过包袱,右手把巨斧放在右肩上扛了,平静地对着墓碑道:“萧娘,玉儿又要和你分别了,这次分别不会太久的,我很快就会回来,到时迁你到好的地方,你再忍耐一些时候。” 来人听了他的话,高条的身影抖得像晚风里的林木,颜罗王转过身来,恰巧看见他流泪,他笑道:“你的眼泪真多,为谁?” 他趁着未完全暗下来的夜色,端详着面前的青年,看似有二十多岁了,穿着的衣衫有些宽松,也仿佛过厚了一点,令人感到其人的身骨瘦弱,脸面白净而不显瘦,是个极英俊飘逸的公子哥儿,身高足一百八十公分,比他颜罗王只矮一些,长至脚裸的蓝色衣袍把他的颈部也包束了。 “你叫什么名字?”俊俏青年重复这个问题,声音却在发颤。 颜罗王微一愣,晚风吹过他的胸膛,吻着他那血红的蛇纹以及那道深长的剑伤,青年亦注视到了他敞露着的胸膛,眼神似羞似急、复杂无比,颜罗王并不注意这些,他仍然保持着一贯的笑容,道:“我不喜欢随便把名字告诉陌生人。” “为什么?”青年的声音很紧张,在紧张中,声调变得和前不同,似乎多了一种不属于男性的音质。 “因为我很少相信人!”颜罗王踏步向前,偏过青年,闻到青年身上一股暗幽的香味儿,他眉头一皱,继续往前走,走没几步,却发觉青年紧跟在他的背后,他的嘴角在黑夜里扯出两道冷笑,沿着夜色出了乱坟岗,朝镇中走去,约莫一个时辰,回到了他久违的春风杨万里的门前。 破落的门坎,似乎是很久没有人打扫了,他从前院进入,里面破桌烂椅的,尘埃积满,蛛网盘结,他心中一阵感伤,蓦然听到一些声息,他朝传出声息的那间破厢房望去,跟在他后面的青年也依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眼神里有一种羞赫。 颜罗王走到那间厢房前,手一推,厢房的破门便开了,在那破旧的床上交缠着两具肉体,颜罗王看得眼睛发光,他背后的青年猛然扯住他的肩,把他拉到一边去,床上的两个男女急忙分开、穿衣,很快地从里面走出来,那男的长得像庄稼汉子,女的亦是村妇模样,颜罗王估计这对男女在此偷情,汉子本来怒冲冲地出来要找颜罗王算账,看见扛着巨斧的高大颜罗王,他脸面变色,颜罗王反而笑道:“大哥,为何不做完才出来?是我打扰你们了?” 汉子吱唔道:“兄弟,没……没有打扰,是我们不对。” 颜罗王笑道:“你们倒也没有错,只是我看不得女人光身子,更看不得妖精打架,看到女人光身子我就心儿乱跳,看到妖精打架我就恨不得杀人!你婆姨的奶子真大,我要摸一摸。”他的斧头举了起来,吓得汉子颤音道:“大哥,你尽管摸。” 青年立即把颜罗王拉扯开,颜罗王回头道:“你们继续,只要不让我看到就行了,下次看到我砍断你!” 汉子和村妇吓得脸色发白,拔腿就逃离,颜罗王看着他们背影只是笑,青年很不满颜罗王的行为,道:“都已经走了,要想那丑妇,就追过去好了。” 颜罗王的左肩挂着包袱,左手拍开那青年的手,却发觉那手极不像男人的手,白嫩细腻的程度就连女性也很少有的,想来这公子哥从小养尊处优,自然看不得刚才那种苟且之事,但他颜罗王从小看惯,如今看了女人的身体更是心痒难当,只是每看到那种场合,他就想到自己的不举之实,恨不得把人给宰了。 “路照照!”颜罗王咬牙切齿地道,青年不知他的缘由,只是奇怪他为何刚才还笑的,现在却一付愤恨的表情,颜罗王也想起了青年,道:“你跟我很久了,到底有何贵干?刚才还自作主张地把我拉来扯去,瞧你娇生惯养的漂亮公子爷们,力气倒是不小啊!你到底要跟到什么时候?” “那你为何要到这里?”青年不答反问。 颜罗王环顾了一周,笑容以及愤恨的表情都从他的脸上消失,那双顶亮的眼睛现一种黯然,在黯然在又藏含着无尽的深情。是的,他为何要到这里?这是他的家啊,他的母亲就在这里把他生下来的,在这破烂的妓院里以生命的代价把他创造了,他没有一丝关于亲生母亲的记忆,可他仍然怀念他的母亲——一个可怜的妓女! 他也同样怀念这里所有的人,无论是他的二娘、三姐,还是那些妓女阿姨,他都怀念。 “这里是我出生的地方。”颜罗王说得很淡然,青年听了,久久不发一言,但他那双凝视着颜罗王的异样美丽眼珠却很快地泛着迷蒙的泪水,颜罗王叹道:“男人不该轻易地掉眼泪,这是我萧娘说的,你要是无处可宿,这里就暂借你寄宿一晚吧,但不要跟着我,知道么?”
年少轻狂
“颜罗王,出来,有点事叫你办!” 一个五十多岁、高高胖胖的、穿着官服的男人在一间柴房门前喊道。 “嗯,老爷,有什么事?”声音从柴房里传出,紧接着柴房的门打开,出来一个十四五岁的黑黑壮壮的少年,他那双眼睛明亮得如同黑夜里的明星。 他大概有一百七十公分,他跑到胖子身前,道:“老爷,我出来了。” 胖子道:“大门前来了个乞丐,很烦,你出去把他赶走,立即去,快!” 颜罗王听了,应声:“是!”转身就跑向大门,看见了胖子口中的乞丐,穿得很是破烂,见到他出来,就拿着一个烂碗捧到他的身前,求道:“少爷,行行好,可怜可怜我这个糟老头吧!” 颜罗王眉头一皱,道:“你说我是少爷?我像个少爷吗?我也和你好不了多少,你也可怜可怜我,放我一马,别让我为难,你知道,你若不走,我就会被老爷骂,到那时你来可怜我吗?走,再不走,别怪我不客气了。” 乞丐道:“你们俯台大人有的是钱,就给几个乞丐花花吧?” 颜罗王笑道:“你真的很啰嗦,让我想起一年前的自己,不过当时也没多少人可怜我,你觉得今天的我会可怜你吗?” 乞丐惊道:“你也做过我们这行?” 颜罗王道:“一般般啦,大家是过来人,也就不必客气了,老实说,你走还是不走?” 乞丐铁了心地道:“讨不到钱,我乞丐今天是不会走了的,你们难道敢打老子?扬州城的百姓都在看着,看看扬州的府台大人到底是怎么对待他的子民?” “好!”颜罗王点点头,道:“你做乞丐也做到家了,有性格,你等着我,我给你讨点烂铁烂铜出来!” 乞丐撩了撩他的乱发,坐到地上,道:“谢谢,我坐在这里等你,小伙子,你心肠真是好,老天会保佑你的。” 颜罗王看着他那很脏的脸,轻轻一笑,露出他的两排洁白整齐的牙,右手举到嘴前,四指弯内、指背向前,拇指的指甲贴近他的唇,他的舌头吐出,在他的拇指甲背上轻轻一舔,然后转身走入大门,不一会从里面出来,右手已经多了一把木柄的斧头,他朝着乞丐笑道:“我只有一把斧头,你要不要?” 乞丐道:“斧头也不错,拿去卖了能值几个钱的,谢谢啦,给我吧!” 颜罗王走近他,他足足比颜罗王高出一个头,颜罗王笑道:“你很会做生意,为何不去做生意,反而来讨食?” 乞丐开心地道:“没本钱,不如你给我些本钱,我做生意发达了也不会忘了你。” 颜罗王道:“本钱我没有,斧头就一把,把他伸过来吧,我给你!” 乞丐左手拿了碗,伸出右手准备接颜罗王的斧头,忽然见他右手一抡,斧头从上而下砍落他的手,他一惊,急缩回手,倒退一步,慌道:“你砍我?” 颜罗王还是微笑着,道:“你闪得挺快的,就不知能闪多少次了?” 乞丐倒退几步,惊道:“你吓我?” “我颜罗王从来不吓人!”他的话音刚落,右手抡起斧头又朝乞丐砍去,乞丐看势头不对,丢下破碗掉头就跑,颜罗王就一直追砍过去,他一边跑一边大喊道:“救命呀,有个疯子要杀我了,救命呀!” 颜罗王想不到这营养不良的乞丐跑得这么快,他追得气喘呼呼也追不上,便停下来弯腰猛呼吸,口中骂道:“妈的,跑得比我还快,为什么我以前被人追时都跑不了?” 他觉得这人做乞丐也做得比他幸运,想当初他被人追打时总是跑不掉,他就感到悲哀。 颜罗王喘过气,慢慢走回俯里,那胖子就过来问道:“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颜罗王举举手中的斧头,道:“老爷,他跑得比马还快!” 胖子笑出了三个下巴,拍拍他的肩膀,道:“我就知道你办事机灵,找你绝对是不会错的,你的柴砍得怎么样了?” 颜罗王道:“已经全部砍好了。” “好,衙门里有事要我处理,我要走了,你在家机灵点,啊?”他神秘地对颜罗王眨眨眼,颜罗王识相地点点头,他道声“好样的”就出了门去了。 颜罗王看着他消失,转身回到柴房。 柴房很大,除了一张床,房里都摆满了劈好的柴,颜罗王把斧头放好在门背,然后仰躺在床上。 这张床他已经睡了一年了,胖子好几次让他搬到别的房去住,他都拒绝了,他觉得在这柴房里他睡得很舒服,至少不会常有人来打扰他。 他现在所在的地方是扬州城里数一数二的大宅,刚才那个胖子就是扬州俯的俯台大人刘贤达,颜罗王刚到这里来的时候,他就很看不起颜罗王,讨厌他长得又黑又瘦,所以就安排了他到柴房住,给了他一把斧头,让他当个砍柴的。 开始时,颜罗王砍一天,手都砍得麻木了,还是砍不了几根出来,可是后来渐渐就很能劈了,他右臂的力气也渐渐地增大了许多,以前十天才能砍完的柴,现在他半天就能劈完。 刘贤达喜欢上颜罗王,是因为他慢慢发觉颜罗王做事很有分寸,而且很会拍他的马屁,一般来说,只要遇到难解决的私事,他都叫颜罗王出头顶着,就像今天这事一样,他就很喜欢颜罗王的作风。 颜罗王经常都是脸带笑容,很少显出不高兴的样子,这也是刘贤达喜欢他的原因之一。他当然不会知道,颜罗王从春风扬万里出来之后,在短短的两年里遇到了多少事,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刘贤达对颜罗王的过去不感兴趣,颜罗王也不会告诉他。 他从春风扬万里出来之后,就一直流浪,在这段时日里,他什么事也做过,什么人情世故也看到过,他能不老练?他一出来,就饿肚子,他于是去偷、去抢、去求施舍,他偷的时候被人捉住了,就被打得遍体鳞伤,他抢——都是抢比他小的孩子手中的东西,他不敢抢大人,不是不想抢,而是怕抢不过又被打。他也当过乞丐,可是就像今天他对付那个乞丐一样,他到别人门口乞食时,都被别人用扫帚赶出门去,有些好心一点的也许会丢一两个馒头给他,如同施舍给一条野狗。 在他的流浪中,他学会了忍耐和微笑,不敢别人怎么对他,或者他将要怎么对付别人,他都是微笑着。 他已经学会了把妓院里的过去深埋在心底,只有在他看着他手臂上的齿痕时,他才会深深地想起他的三姐。 他学会了掩饰,就是无论碰到什么事,如果是没有必要,他从不把心中真实的想法显露到脸上,他的脸,长久地留存着的,只是笑,一种看起来如阳光般温和的笑,可是这笑的背后隐藏着什么呢?很少人知道,除了他颜罗王本人。 他出来三年,有两年是在街头巷尾度过的,只是在前年年关时,他才有幸进入这个大宅子里,而且渐渐得到了这宅子的主人——扬州俯台大人的赏识。 说起来,这刘贤达,其实也不怎么贤达,他暗地里也去妓院风流,至于当官惯有的贪污——哪能少得了他的份? 他很多时候说是去衙门办事,其实是到了扬州城的各大妓院去视查民情,最喜欢做的,当然是在床上听听妇女心声了。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交代颜罗王让他看着家里,为什么?因为刘胖子虽然经常出去偷吃,却也怕被家里的四只母狮捉奸在床,所以家里一有什么动静,颜罗王就会跑在前头给他通风报讯,这件事颜罗王做的很好,从来没有令他失望过,他也知道颜罗王除了劈柴劈得快之后,还有一个本领,就是跑得也比一般人快,当然,他不会知道,这是因为当初颜罗王偷抢别人的东西时被追逼出来的脚上功夫。 刘贤达有一个正室,三个妾,可是只有正室兰容给他生了个儿子,其他三个就令他失望了,他的二房叫何东芝,在嫁给他的同时,也给他带回了一个便宜女儿,他让这个女儿跟了他姓,他另外两个小妾分别叫林鲜和王梅,是两个年轻得可以做他的女儿的美丽女人。 刘贤达的儿子刘福生不常在刘府,他是个二十一岁的年青人,像他父亲一样高大,不胖,绝对是一表人材,长得英俊潇洒,可惜颜罗王与他交往不多,因他很少在府里,颜罗王不清楚他到哪里去,也没兴趣去猜测。 颜罗王有时也会感到对不起兰容,因为他背着兰容帮刘贤达做了许多不该做的事,兰容如果知道,会对他怎样地失望? 他从床上坐了起来,把衣服脱了,露出他那结实的胸膛,在他的胸膛的正中,有一道仿佛被利剑削过的伤痕,他用食指去碰了碰,然后又把他的拇指放到嘴边,轻轻地亲了一下指甲,脸上的笑容凝结出一种惨忍的味道。
忆苏寂舞
是谁总说苏州出才子见美人,难道就不能有傻子现丑女?颜罗王平生没见过一才子,傻子他倒是见过许多,至于美人嘛!似乎是见过的,但见得最多的还是丑女,妓女他也见了不少。在他看来,春风扬万里的妓女,比世间的美女来得真实。无论是美女还是丑女,在以前的颜罗王看来,都是极平常的,在妓院里生长的他,对于女人的认知,并不比任何成年男子少。
某些时侯,他对女人有一种厌腻—除了某些特别的女性,比如他的娘亲和姐姐,或者一些妓女阿姨—除了这些,颜罗王几乎对女人没有任何过分的冲动。只是来苏州的这一路上,颜罗王发觉自己竟然变了,变得很好色—见到女人就莫名地冲动,身体内满溢的气息,在遇到女人的时侯,总是指挥自己的双手去探索女人的某些部分,也因此,一路上,他的双手在他的三娘身上经常的不规矩。
来到苏州路照照的旧宅已经两个月了,为了安全起见,颜罗王和红珠很少外出,隔几日到街市购一些必需品之外,几乎足不出户。路照照给颜罗王留下的所谓的易容术,使得颜罗王不知暗中骂了多少次路照照,那啥子易容术,就简简单单地教了一招——染头发,连最基本的脸谱也不给他颜罗王留一张。
他妈的,路照照更缺德的是,他的旧宅竟然只是并排的破屋三间,一圈烂木栏作篱笆,杂在苏州城西面的杂巷里,周围住的人都是些半贫不富或是真贫穷的人家一一洲也可以说是贫民杂居的地方。
这烂宅院似乎很久没人居住了,屋外篱笆内长满了杂草,而屋内空无一物—除了尘埃和蜘蛛网。
颜罗王和红珠到来之后,立即开始整理那三间破屋—所谓的一斤两房,厅堂在中间,两边拖拉着两间住着蜘蛛的烂屋,什么门窗都烂了或是被邻居拿去当柴烧了,颜罗王当即张罗着打扫出左房,彼时亦晚,还好有些干粮,颜罗王和红珠吃了,颜罗王在左房铺满了衣服,叫红珠睡,他则坚持睡在红珠房外的草地上。
半夜时,星隐夜暗,晚秋的风有些凉渗,露水不浓,却滴湿了颜罗王的身体,红珠悄悄地打开门许多次,但还是没有出声—她知道颜罗王是不肯与她同处一室的,虽然这一路上,他对她毛手毛脚的,可她知道那是因为路照照救他之后才变成那样的,若他不对她毛手毛脚,他就会突然地侵犯别的女性,因此她宁愿颜罗王对自己轻薄。
正当红珠好不容易入梦,听得外面颜罗王痛苦的叫声,她醒来打开门,却见颜罗王在杂草地上蹦跳不止,她大抵知道周期是隔一月就一次的,每次都要一个时辰,跳完了,颜罗王就会像条死鱼一般躺在地上,好久才能动作。
红珠叹息一声,她知道每当此时,是颜罗王最痛苦的时侯,可是她一点忙也帮不上的。对于这个儿子,她是否还恨着他,她是不清楚了,只是知道自己比当初还要爱他的,至于是什么样的爱,她也不清楚了。
她轻轻关上门,眼泪轻落,滴浸门坎。颜罗王却仍然伴露起舞,那舞蹈疯狂得像北风中的雪叶,凌乱而激荡。附近的人都已经被颜罗王的痛苦叫喊惊醒,有些过来看的,但看到颜罗王的样子好像是癫了,便摇头叹息,依着暗淡的光回去了。他们想,今日来的两母子真可怜,母亲那般娇弱,儿子刚到这里就疯癫了。
翌日清晨,颜罗王张罗着把中厅堂和右房打扫干净,已经是午时,他跑出去买了吃的回来,和红珠吃了,就又出去购买日常生活用品,因他有着自己在刘府台家存积的一些钱和路照照赠的一些银子,还够他张罗的。可是,附近的居民看见他白日又恢复了正常,便开始埋怨他昨晚的装疯卖傻,预备今晚颜罗王再继续疯癫的话,就会棒打疯子——苏州不但有才子,还会有傻子,更会有疯子。
颜罗王自然不会了解这些,即使了解了,他也是不屑一顾的,在他的眼中,从来不把其他的人放在眼里——或者是因为曾经所受的苦难,也或者因为在刘府台家时养成的习惯,他是刘府台的跟班时,扬州城的百姓都有点怕他他在流浪时受过人们的冷眼,在扬州时仗着刘府台,他也不把百姓放在眼里。
几天下来,颜罗王整理了里里外外,把木篱笆也修好了,在三间屋里都摆放了该有的物品,颜罗王睡右房,红珠眠左房,中斤用来吃饭—他从来没想过要用中屋会客,他颜罗王没有客人,也不需要任何客人。孤独的走过来,他只有零落残存的三娘了。
五天后,颜罗王在篱笆左边建起小屋。经过这些天,他没有再发癫,附近的人也都确定他们是两母子,而颜罗王勤劳孝顺的形象,令他们对颜罗王的观感有所改变,觉得这个略黑的大孩子确实是个不错的孩子,他还经常笑,只是见了谁也不会问,若是谁问他,他也不会应答。不过,说也奇怪,他面对任何人的时侯,他都是笑得灿烂的,因此也给人造成一种假象:似平这孩子对每个人都很友善。
可是,这看起来很友善的大男孩,怎么老是不爱理人啊?
他在左边要搭建的是小厨房,经过的人们,都好意地问他要不要帮忙,他一句话也没哼,在扬州城得到的一丝放纵,经过扬州之经历,他又恢复了流浪时不相信任何人、仇视他人的习惯,只有多年来养成的笑,依然常绽在他的脸膛,那实为年轻却看似成熟的脸,是生活造成的。
红珠亦是不说话,每日都站在颜罗王身旁,看着颜罗王干这干那的,她也很想帮忙,可颜罗王不让她帮忙,其实她已经半辈子没做过活了,她真不知干什么活了,她或许只能够帮倒忙吧!颜罗王不让她做,她也就听颜罗王的话。自从她清醒过来后,这些日子以来,她已经习惯了听颜罗王的话,也习惯了颜罗王无微不至的照顾,就像她当年习惯玉娘的照顾一样。
然而,红珠的美艳亦惊动了大街小巷,即使她有着像颜罗王这般大的儿子,无数的男人对她的幻想仍然不能灭,许多男人在自己的婆姨肚皮上动作的时侯往往脑里在幻想红珠,也因此,平时没有任何人停留的这旧宅院的前路,现今总有许多男人经过或停驻,红珠对这些根本不放在眼里,在她的眼里,只看到忙碌的儿子的汗水。
每看着渐渐长高的颜罗王—仅仅是几个月的时间,颜罗王竟然长高了七八公分,如今足有一百七十八公分了,看起来还蛮高大的—,红珠总想起颜罗王曾经对她做过的事情,她的脸面就很红,且一旦想到颜罗王时不时地用色迷迷的眼睛瞧自己、在没人的时侯还轻薄自己,她就羞得无地自容,可是心里也欢喜。
对于这个儿子,她不知道是怎么一种感情,若说亲子之情,那是绝对有的,因为这个儿子可是她和玉娘一起奶大的,她对他有一份真正的母之情,然而再度遇见颜罗王之后,在母之爱和心之恨之上,似乎还有着一种不该有的感情,这份情,在受到蜀山九龙的迫害时最明显,那时她决心要献身给她的儿子—她从来没有为那个决定感到羞耻和后悔一个儿子,像一个男人一般以铁的意志保护她,是因为她是母亲,还是因为她是女人呢?她忽然希望是后者的,因为她的一辈子,不曾有任何一个男人愿意真正的爱护自己,她多想,有那么一个男人,他宽阔的胸膛能够把自己怀抱住,任凭风雨咆哮、天塌地裂的,也不放开她。
像她这般柔弱的女人,多年来期待这般的胸膛,哪怕这胸膛在天地之间只占一丁点儿的地方,但能够容纳她脆弱的身体,则便是整个天地也无法与这胸膛相比的,而这样的胸膛,却是她儿子的胸膛了。一个男人的胸膛,一个儿子的决心,重合起来,就是颜罗王对她红珠的承诺。
儿子也罢,男人也罢,她红珠活着的一天,只要他需要,她就把一切给他一一母亲的,女人的。
这也是她红珠对颜罗王的承诺。
颜罗王建好厨房后,就在篱笆右边的土质上观察,然后就开始挖土。红珠问他干什么,他说挖水井,红珠说隔壁都有水的,颜罗王说那是别人的,于是颜罗王就每日挖起水井来了。一个月后,井成。在此过程中,颜罗王又发疯了一次,不过那一次是在室内跳的舞,邻舍虽不满,却没有了当初的奇怪。
当一切都稳定下来,生活比较正常之后,颜罗王和红珠已经到苏州两个月了。在这两个月里,却几乎不认识一个人,周围的邻舍想认识他们,也无从入手,红珠安静得像百年不起波的湖水,颜罗王却像火中的冰—虽笑、实冷,一些想勾搭红珠的无聊男子,都被颜罗王赶跑,至于赶的方法是有很多种的,而颜罗王也不怕用任何一种方法—即使是当场砍人,他也能够一边笑一边抡挥斧头,周围的百姓对他也俱而远之。
百姓们觉得,颜罗王有时挥舞斧头比他最初那晚在杂草篱笆里疯癫的乱跳,更叫他们吃惊。这个实际上只是十五六岁的孩子,看起来却有十八九岁的样子,而且两三个月的时间里,他们终于认清了这个黑小子,是个极其没有礼貌的野男孩,他对所有人都笑,可他对着一条野狗也是笑的,这令那些原来把他想成友善的人们感到耻辱。
可是,他们能够怎么样呢?颜罗王,就是这个样子了。可惜的是,至今没有人知道两母子的真姓名。附近的百姓只知道这奇怪的母子,母亲叫三娘,儿子叫罗王。仅此而已。
多出来的,就是百姓的各种各样的猜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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