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活在省城，已有很多年没去过乡下农村了。每当我看到那些活泼可爱的小朋友充满稚气和幸福的笑脸，就会想起自己的童年，而一提起童年就必然会想起养育过我的那位可敬可爱的妈妈。        

 在那让人不愿再提的年代里，我的父母被调到一个偏僻、落后、贫穷的山区，不知什么原因，经常被挂上黑牌，到处游斗。

在我出生尚不满周岁的时候，母亲便不得不把我交给了当地一位中年妇女。她朴实、宽厚、善良，有着山村妇女特有的吃苦耐劳、不畏窘迫生活所压的坚强性格。她也有一个不满周岁的孩子。她常常一手抱着我，另一只手抱着她自己的孩子，在她家屋前的院坝里走来走去，嘴里不停地哼着什么。那时父母生活艰难，她常抽空把父母的衣物拿去洗；有时把野味烹好了送来。她怕父母想念自己的孩子，总是利用开批斗会的时间，特地抱着我站在离父母较近的地方，让站着挨斗的父母能偶尔看一眼。

 四岁时，我大概能认出自己的父母了。一次，她又抱着我站在一个什么地方看批斗会，当我看见在会场中央弯着脊梁，胸前挂着大木牌子的母亲时，就突然嘶声竭力地挣扎着哭喊：“妈妈！我要妈妈。”这时，她便抱紧我，转过身，连声说：“妈妈不是在这儿吗？妈妈不是抱着你吗？”这都是母亲后来告诉我的。

 过了几年，我和她的孩子——小兵都能在地上摸爬滚打了。她常锁了门，背了背篓，带我俩一起上山打猪草。出门时，她总是让我站在背篓里面。小兵见了，要争着进去，她不让，总是牵住小兵的手，半哄半嚷地说：“乖孩子，你是哥哥，他是弟弟，哥哥要让着小弟弟哟！”小兵听了她的话，便不作声了。

 春天，山上花草茂盛，树木葱茏，百鸟欢唱。股股山泉晶莹清澈，淙淙流淌。阳光也是那样轻柔，那样温和。我们简直就像行走在一幅巨大而绝妙的山水画中！我们走进茂密的树林里，听见各种各样的鸟儿正悠扬婉转地啼唱，像在召开盛大而隆重的音乐会。我们听得入了迷，便问这是什么鸟，那是什么鸟，并顺着鸟叫声去寻找鸟的藏身之处。这时她连忙跑过来，拽住我俩的小手，不让我们跑得太远。为了哄我们，她低下头细声对我俩说：“你俩喜欢鸟吧，喜欢听鸟叫吧，来，我教你俩。”她抬头望向树梢，慢慢收拢了嘴唇。

 “格洛谷瞿——，格洛谷瞿——，这是杜鹃。” 

“得不得嘎嘎——，得不得嘎嘎——，这是鹧鸪。”

 我和小兵听着，照她的样儿拢起了小嘴……

 噢！这里的山山水水、草木花鸟哟，是这样美，而带给我童年欢乐的并不是它们。哦，妈妈！……

春去秋来，花开花落。下雪了，这里变成了一片银色的世界。这年冬天，我几次发高烧睡在被窝里。吃饭时，她把我抱起来，端来一碗荷包蛋喂我，我尝了一口就推开了她的手。她心痛地问我：“娃，想吃啥儿？我给你弄。”我摇摇头，后来又说：“想吃鱼。”她放下我，抄起几件简单的工具，急忙出去捉鱼去了。小兵随后也跟了去。当她正埋头在池塘边的冰窟窿里捞鱼时，不知什么时候小兵已跑到池塘中间结的冰上，只听“喀嚓”一声，小兵的半截身子已栽入水中……从此，我失去了童年唯一要好的伙伴，她为了我而失去了自己的唯一的儿子。我见她第一次失声痛哭，脸上淌满了泪水。

我年满七岁，父母从县城来接我。记得在一个山叉路口，临别时，她吃力地从地上抱起了我，她的头紧紧贴着我的前额，眼泪扑簌簌直往下落。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把我递给母亲。母亲放下我，紧握住她的手，然后与她拥抱在一起。我“哇”地哭了，哭得是那样地伤心，好远了，“妈妈！我要妈妈——”的哭喊声还在那连绵起伏的群山之间久久回响。

童年本是一首动听的歌。我的童年因为交织着欢乐与泪水，交织着甜蜜与咸涩，这首歌也就更加意味深长，清新隽永，感念这位大山里的妈妈，是她把人世间最圣洁、最真挚、最纯情的母爱都给了我，因此，我童年的歌其实是一首动听的爱的赞歌！

记得一位作家写道：“怀念，这是人作为人的最本质的、最圣洁的、最一已的、最巩固的权利。它和人这个庄严的字共存。”

现在，我已工作多年了，她也早已离开了人世。而我依然全记得她，记得小兵。在我的意识里，在我的记忆中，那婉丽的鸟叫，那清淡的花香，永远也不会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