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少年的梦
热工学老师郑治明大步走上讲台,他没有像往常那样随即翻开讲义稿,而是用严肃的眼光巡视着全班二十四个青一色男生(这是重庆电技校唯一没有女生的班, 有十九个新生、五个留级生),仿佛是第一次在这个班授课,一阵沉默后他说:“开学不久,我就对你们讲过,电力是工业的先行官,锅炉工是电力的先行者。锅炉工将水加热变成蒸汽,蒸汽冲动汽轮机,汽轮机带动发电机,从而产生电荷。”郑治明面庞宽大,说起话来两腮一收一缩,像青蛙的气囊。“近来,有同学传播什么‘汽机一朵花,电气赛过它,锅炉掏煤滓。’ 你们将来都是电厂锅炉工人,传播这个顺口溜的人是在锅炉工人们脸上抹黑,也是对我这个教热工学的老师的亵渎。”郑治明越说越激动,在讲台上来回踱步,课堂上的气氛慢慢紧张起来。“周苏全同学,请你谈一谈你对锅炉专业的看法。”郑治明改变了批评方式,点名叫学生发言。
周苏全从座位站起来,他一米七八的个子在教室后排一站,真像鹤立鸡群,他回答说:“我认为锅炉工、汽机工、电气工只是革命的分工不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掏大粪的时传祥还受到毛主席亲自接见,我不歧视锅炉专业。”周苏全是班上仅有的三名共青团员之一,郑老师叫他发言意在“抛玉引砖”,没想到周苏全的发言却引来一场风波。
我们锅炉六七级班的二十四人正好组成多种“三八” 建制,在教室里,三个学习小组,每组八人;三间寝室,每间八个人;三张饭桌,八人一桌。这天午餐,王贵秋手拿筷子敲着自己的饭碗大声说:“今天伙食团应该为我们加几个菜,犒劳犒劳周苏全在课堂上的出色发言,我们也好沾沾光。”
“秋二,我回答老师提问,哪儿惹着你了,你何须挖苦人。”周苏全指责王贵秋的这种无端挑衅。 “秋二”是王贵秋的外号,他一头卷发,体魄魁梧,性情粗犷,爱惹事生非,全校师生无人不知。他是从六六级锅炉班留级下来的。
“谁在挖苦你,你想见毛主席,难道我想见蒋介石?”秋二鼓起圆圆的大眼睛,直瞪着周苏全。
“我想见毛主席碍着你什么了?”
秋二将筷子一扔,一下子冲到邻桌的周苏全面前,拳头捏得“咕咕”直响。周苏全并不示弱,上前一步,两人面对面地对峙着。在场的许多同学为周苏全捏了一把汗,他那体重仅九十来斤的瘦型个儿,王贵秋一拳头完全可以将他打飞,同学们纷纷上前劝解,当然,周苏全不可能首先动手,而王贵秋不久前因殴打另一个同学,已受到学校记大过处分,也不得不有所顾忌。架最终没有打成,但周苏全的胆识却赢得了许多人的暗暗钦佩。
这件事传到了校长王宁的耳里,他亲自对王贵秋进行批评教育,同时指示教师们要进一步消除那个“顺口溜” 在我们班的影响。通过一番思想教育后,班主任老师叫每个学生写出对锅炉专业的认识,为此,我写完心得体会并附上一首小诗:
我是一团煤
一团将出土的煤
正默默地积蓄能量
在革命的熔炉里燃烧 让火一般的青春 放射光芒
一九六四年秋,我在四十五中初中毕业选择志向时,学校时常播放刘秉义的《我为祖国献石油》这首歌,但我不想报考石油学校,石油工人“哪里有石油那里就是我的家”,那种四海飘泊的生活我不情愿。那时候我就立志要当一名发电厂的电力工人。我的选择出于一件小事,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为了省下口粮,放了暑假,母亲就叫我去南川农村姨妈家。在那里,我和姨爹把从松树上刮下的松油脂,用一口大铁锅加热熬化,把筷子般粗的裹着草纸的竹签陷进滚烫的松油锅里,让竹签沾满松油,制成山里人祖祖辈辈用来照明的“松油烛”。“松油烛”弱不禁风,夜里举着它窜房间,脚步稍一快,它就熄灭了,顿时眼前一团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每当此时我就想,将来我要当一名电力工人,让所有的山区都明亮起来。在江北三洞桥粮店工作的姐姐陈凤春支持我的专业选择,她对我说:“当个电力工人比石油工人更荣耀,电影《我们村里的年轻人》中的那个女青年爬上高高的电杆上,一边架线一边唱《人说山西好风光》,那情景多让人羡慕。”可是我们俩都不清楚,电厂里还有什么锅炉、汽机、电气之分。
“好球”,易清秀边喊边使劲地拍掌,学校篮球队员每投进一个球,她就高兴得手舞足蹈。这是一九六五年重庆市中专、技工学校春季篮球比赛的最后一场比赛,是重庆电技校和重庆工业学校争夺冠亚军的决赛,作为东道主的电技校师生们围住球场为本校球队呐喊助威。
比赛一开始就十分激烈,比分一直均衡上升,多次出现平局。我们班上的谭冠华、王贵秋、温兴富三人都是校队队员,谭冠华是队长。
“你看那个王贵秋在场上横冲直闯,活像一头非洲雄狮,与队长谭冠华相比,大不一样,谭冠华身轻如燕,运球自如,时而扭颈旋腰,时而顿足扬手,总能把球投进篮球筐,我估计半数的得分都是他获得的。”观众群里,易清秀对身边的唐凤英轻声说。她俩同在六七级汽机班,电技校女生极少,哪怕长相十分平常,也会有一定的知名度,易清秀的体形不胖不瘦,个儿不高不矮,有一张白生生的瓜子脸,她的下腭有些尖,如果在普通学校,易清秀只能算中上模样,但在电技校那可就独占鳌头了。
“即使‘鸡娃’不打球,我相信每个女生也会多看他几眼,他确实长得太英俊。”同学唐凤英说。唐凤英性格豪爽,直呼谭冠华的绰号,也直接大方地评说“鸡娃”的长相。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唐凤英的话好像点在易清秀的心坎上,的确,比赛一开始,她就把目光盯在了谭冠华身上,此时她感到有些心乱,脸面发热。
下半场,五一技校加强了对谭冠华的防守,有时是三个人同时上前阻截他,这一招很奏效,一度比分超过了电技校。球场周围的人着急了,他们高喊电技校加油,更多的人直接叫“鸡娃”加油。
谭冠华来了精神,他一改打法,只要球一到手中,不管有无机会,就强行上篮,迫使对方频频犯规,他利用罚球得分,最后这场决赛电技校以三分之差险胜。然而在下半场,因为唐凤英的那句话,易清秀再也没有手舞足蹈了。
一九六五年,重庆电技校由三年学制改为四年学制,这年秋季招收了二百多名六九级新生,是六七级人数的三倍。
十一月中旬的一天,下课后同学们突然看见三辆小轿车停在校内,校长王宁是西南服务团南下干部,他没有小车,从水利电力部派来任校党委书记的李文秀也没有小车,一定是某个大人物来了,同学们纷纷议论着。此时一群人从教师大楼走出来,许多同学认出为首的那个矮个子是中央书记处书记邓小平。原来,邓小平的妹妹邓先芙是唐凤英的母亲,邓小平和李富春副总理这次来重庆视察,住在潘家坪高干招待所,在离开重庆之前,邓小平专程来校看望他的外侄女唐凤英。
“没想到邓小平还是唐凤英的舅舅,难怪这个短发的唐凤英矮胖矮胖的,原来与邓小平的体型有关。”周苏全对我说道。
共同的校园生活,共同的志向,我与周苏全已是最要好的朋友。
“邓小平的来访,你才联想到唐凤英的体型,按你这种思维,如果国防部副部长罗瑞卿来学校那应该是你的亲戚了,罗瑞卿外号‘罗长子’,与你的身材最相似。”
周苏全淡淡一笑又说:“你知道电气六七级班的刘胜利的身世吗?就是那个前不久在文艺晚会上独唱《边疆处处赛江南》的那位同学。
刘胜利我当然认识,他戴一付眼镜,身材高大,在全校同学中是数一数二的大块头。他和“秋二”十分要好,说到他的身世,我摇了摇头。
“我是听黄古胜说的,刘胜利的父母在抗美援朝战争中都牺牲在朝鲜战场上,他是由他父亲的战友、市医药公司党委书记抚养大的。”我听了后心里在想,唐凤英、刘胜利都有这么好的政治背景,可是他们一点都不显山露水。
斗转星移,转眼之间到了一九六六年。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星期天,周苏全、黄古胜和我一同去登学校后面的王家大山,王家大山并不大,但山势却有些陡峭,我们凭着青春的活力,顺着羊肠小道不到半个钟头就登上了山顶。山上没有奇石、瀑布,也没有树林,只有地里种着庄稼。由于学校实行封闭式管理,除星期天外,平常不许出校门,加之学习紧张,我们三个好朋友还是第一次一同登山。
举目眺望,蔚蓝的天空,飘着团团絮絮的白云,深蓝的长江,江面上白帆点点,九龙坡火车站汽笛声声,重庆发电厂白烟袅袅。
站在山顶上,黄桷坪街道尽收眼底。黄桷坪是个高密度的学区,王家大山山脚下是重庆铁运校,电技校与铁运校一墙之隔,三十三中又与电技校相连,我们的右侧半山腰是重庆电力校,一条公路横穿过黄桷坪街道,公路内侧有一片绿荫,那是全国著名的四川美术学院。
“时间过得真快,屈指一算,我们进电技校已经一年半了,根据教学安排,下个学期我们就要到电厂实习,再过一个学期就毕业分配进电厂当工人了。” 矮胖的黄古胜心旷神怡地说,他脸上有淡淡的雀斑,家就在王家大山山下不远的滩子口。
周苏全望着重庆电力校说:“我有时在想,我们毕业后当工人,电力校学生毕业后当技术员,同是国家培养出来的电厂专业人材,为什么却不同对待?”
“人家是中专学校,我们是技工学校嘛。” 黄古胜自甘认命地回答。
我说:“你姓周,周瑜嫉妒诸葛亮说‘既生瑜,何生亮’,你是否认为既然有我电技校,何必再有电力校。” 三人都笑了。
想到毕业分配,周苏全说“我最大的希望就是毕业后我们三人能够分配在一个电厂,永远相好,就像桃园结义的刘、关、张那样忠肝义胆,生死不离。” 三个伙伴中,周苏全年龄稍大,也最有威望,他是想我们三人永远在一起,共同为祖国的电力事业发热发光。
美好的理想,托举起纯洁的心灵,希望的种子在期待的泥土中奋争, 天空上那两朵洁白的云彩,是我们满载着希望的翅膀,我们对未来充满着无限的憧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