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战火初起
在重庆机制校操场上,我站在“机校兵团” 队列之中,头上戴着藤帽,手持两米长的钢钎,成了保卫毛主席革命路线的红色“卫兵”,成了一个战士,我不知这叫不叫投笔从戎。
电力兵团被撵出学校后,投奔到机制校。机校兵团在全重庆名声很大,是八一五的一支劲旅。在我们到机制校之前已经有在本校立不住脚的重庆钢铁学校、重庆建设机床厂技工学校和重庆卫校的八一五汇集到这里。机校兵团负责人将所有人员编为五个梯队,一二三队是机制校的学生,电力兵团三十多人编为四梯队,其余学校的学生混合组成五梯队。总共大约有四百余人,五个梯队由机制校一个外号叫“杨气功”的人统一指挥。此时书生气十足的马俊平已经离开了队伍,我们班上的周勇、王明文、侯世才、夏启贤和我五人参加了机校兵团。
八一五和反到底的斗争,围绕在保卫“革联会”和砸烂“革联会”这焦点上,斗争的形式已由大字报、喇叭叫转向武力较量,六月五日至八日北碚的西师“春雷”(八一五派)和西师“八三一” (反到底派)发生冲突,两派分别派出上千人助战;七月七曰,八一五派向嘉陵江大桥南桥头市二轻局大楼内的反到底进攻,被对方用小口径步枪打死二人,这两起事件,拉开了重庆市全面武斗的序幕。
今天,杨气功集合了三、四、五梯队要去攻打空压厂医院大楼,空压厂反到底盘踞着厂医院大楼,控制着从杨家坪到黄桷坪的交通要道,机校兵团决心要端掉他,扒掉这颗眼中钉。 空压厂医院两楼一底,大门被新做的铁栅封锁。我们一去就将医院团团围住。
这是古代战场的重现,大家抬着云梯,靠在墙上,顺着楼梯往上冲。楼上空压厂工人居高临下,从窗口砸下石块、砖头,好几次进攻者爬上云梯攻近窗口时,都被对方用钢钎将人刺伤,或者将云梯推翻倒地。杨气功改变了进攻方式,叫人抬来一根长枕木,几个人抱住枕木合力撞击医院铁门,我校六七级汽机班的何光水个头高大,抬着枕木冲在最前面,枕木带着巨大的惯性力,一次次撞击着铁栅门,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声,好几处钢条变型、弯曲了。当他们再次抱住枕木冲撞时,一支钢钎从铁栅门缝中刺出,只听见何光水“哎哟”一声,倒在地上,几个人急忙将他扶到安全处。钢钎刺中了他的右大腿动脉,血流如注,很快将劳保裤浸透,负责救护的女同学们围着他团团转,不知如何是好,因为伤口在大腿根部,让这些女同学们十分为难。何光水脸色苍白,双手死死地捂住伤口,血从指缝间汩汩地往外流。不能再犹豫了,流血过多,他会死的,刘承芳边想边弯下腰,果断地扒掉何光水的裤子,用绷带使劲为他包扎,绷带一圈圈地裹上去,一瞬间染得鲜红,用完几个绷带卷后,血才慢慢止住。刘承芳像卸下千斤重担似的深深地出了一口气,抬起头用手擦了擦满头的汗水,只见她满脸通红,圆圆的脸蛋像天空的太阳,像一朵盛开的鲜花,真有那“花儿为勇士而开” 的意境。
何光水被送进医院,他是我们电力兵团的第一个受伤者。
一次次进攻,一次次失败,双方有些僵持。火辣辣的太阳己升上头顶,七月的重庆已进入“火炉”季节,室外气温非常高,公路上干燥、滚烫,脚一踏下去就是一串尘烟。我们全身被汗水湿透,口干得嗓子在冒烟似的,有的人干脆脱掉衣服,光着上身,真是“赤膊上阵”。有人又搬来云梯,把它撑在大楼左边转角处,从战术上讲,这个位置进攻可以减少楼上一个窗口的还击,此时,只见有个人右手提着一把大刀登梯而上,在接近二楼时,从窗口斜刺出几支钢钎,攻楼者毫不胆怯,挥舞着大刀将钢钎一一拔开,由于钢钎很长,在守楼者回收钢钎准备再次刺杀时,那人抓住这一时机,轻身一纵,跳进窗内,楼里顿时响起“叮叮当当”的金属碰撞声,后边不断有人登上云梯跟进楼内,楼里顿时展开了激烈的肉搏战,在地面的人高声呐喊助威,不一会儿楼里厮杀声渐渐平息,铁栅门被打开了,从大门走出一群俘虏,他们双手抱头,在充满辱骂和拳头的人墙中低头走过。
胜利来得如此突然,如此快速,我好像在看一部精彩的电影片断,那人是谁?我出于好奇,也出于崇敬,守候在大门旁边要看个究竟。他出来了,是个十分标准的美男子,标准的身材,标准的五官和一头乌黑的浓发,也许亚当和夏娃制造人类时也未曾想出如此英俊的后生。经打听,他叫衡三宝,是机制校第一梯队的,事先他和一、二梯队的人守卫学校大本营,听说大楼久攻不下,才从学校赶来参加战斗。
原来衡三宝早已在杨家坪一带享有盛名,只因为我们去机制校不久,还不知道他而已。六月份的某一天,机校兵团在大坪与反到底的王牌队伍重庆河运校的“航峰兵团”不期而遇,两支劲旅狭路相逢,在公路上对峙着互不相让,交通也阻塞了。航峰的头头建议: 一边出一个人单对单,谁输谁让路。
航峰队伍中走出来一人,个子不高,浓眉大眼,他那强壮的肌肉,表示着他有惊人的力量,这人在马路中间一站,活像一尊罗汉,耀武扬威地面对着机制校队伍。
衡三宝一声不响地走出人群,径直向他走去,那人立马拉开架式,不等三宝走近就是一个跨步冲拳。三宝轻轻侧身躲过,俩人你进我退,你来我往,各施展出招数,几个回合之后,那罗汉开始气喘嘘嘘,渐渐招架不住。衡三宝不给对方有喘息机会,他摆动身子,一个旋风腿,将那人打翻在地。
机制校的同学讲,衡三宝从小拜师习武,师傅传授他正宗的峨嵋派武功。
世上的事也真有这么巧,我们攻打医院大楼的前几天,学校的井冈山也进行了一场更加激烈的战斗。同样是进攻大楼,同样是学生攻打工人,不同的是对换了派别。
自电力兵团撤离学校后,反到底一统黄桷坪天下,重庆搬运装卸运输公司汽车二队的八一五还守在黄桷坪本单位内,这些工人不敢与学生抗衡,只是将本单位的反到底赶了出去。
汽车二队的反到底向学生们求援。于是井冈山会同电力校东方红对汽车二队的八一五发起了进攻。
工人们守卫在四层楼高的红砖房内,井冈山和东方红的人戴着藤帽,拿着钢钎、大刀进攻,几次冲锋都遭到工人顽强抵抗。楼上扔下砖头、石块,还有用酒瓶装上汽油做成的燃烧弹。
几次进攻都没有得手,指挥攻楼的谭冠华火了,他亲手抱起一个炸药包(炸药是以前学校打防空洞时留下的),冲到大楼墙角,将扎有支架的炸药包靠在墙壁,然后一边往回跑一边放电线,在他接通电源时,身边的人全都爬在地上双手紧紧捂住耳朵,然而炸药包没有爆炸。怎么回事?谭冠华不甘心失败,顺着电线一路检查,原来有一根电线接头断了,他迅速接好电线,跑回隐蔽处再次引爆,只听见一声巨响,大楼墙角被炸开一个大洞,两所“电”字号学校的学生们从洞口冲进去,双方短兵相接,在楼房内展开一场白刃战。
谭冠华站在停车场上,观察着战斗的动向,他的行踪已经暴露在工人们的眼皮子下,楼上对准他砸下几个燃烧弹,有一个正好砸在他脚边,他的右脚立即燃烧起来,成了一支火腿,谭冠华急忙脱下上衣使劲扑打火焰,汽油贴着皮肤越烧越旺,他扔掉衣服倒地翻滚,见旁边有条小沟,向小沟里滚去,大热天沟里没有水,几个同学赶忙脱下衣服,上前死死地捂住火焰,火终于扑灭了,谭冠华的右小腿已经烧得皮开肉绽。
此时红砖大楼已经攻破,一些工人逃跑了,一些当了俘虏。学生们并不满足已经取得的胜利,红砖大楼前是一个停车场,停车场上堆放着几个大铁桶,里面装有汽油,他们找来面盆和水桶,要用汽油烧掉这幢楼房。大家纷纷向楼上运送汽油,电力校的陈金元也端起一大盆子汽油直奔上四楼,当他在第四层楼沷洒汽油时,一点不知道已经有人在楼下放起了火。燃烧的汽油迅速漫延,每个窗口吐出浓浓的火舌,陈金元点燃四楼的汽油时,楼下的大火已经封住了楼梯通道,慌忙之中他想趁着楼梯间火势还不很大的时候跑下去,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没有想到在端着汽油爬楼时自己身上已经溅上不少的汽油,一接触火苗,他的衣服燃烧起来,本着求生的欲望,他拼命往楼下跑,跑出大楼门口时他已成了一个火人,熊熊烈火包裹住他全身,像一个摇摇晃晃的火球,陈金元痛得倒在地面不停地打滚。从未见过这种场面的同学们团团围着他,不知所措,有人急忙找来洗车用的橡皮水管,接上自来水一个劲地向他冲,火终于熄灭了,陈金元躺在地上痛苦不堪,身上大面积皮肤被烧焦变黑,发出难闻的焦糊臭味。
被烧伤的谭冠华先前已经送到重医附一院,陈金元伤势严重,送到就近的铁路医院,这个医院没有医治严重烧伤的专科医生和专门技术,无法保证能够救活他,全国最著名的烧伤专科在沙坪坝新桥陆军医院,是抢救陈金元的最佳选择,可那是八一五的占领区。电力校东方红的头头黄钢与九龙坡火车站的反到底头头联系,当天用专列火车头将陈金元送往贵阳医学院第四人民医院治疗。不久,陈金元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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