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文学原创 >> 青春血祭 第五节 劫难
 双击自动滚屏 
青春血祭 第五节 劫难

发表日期:2006年3月30日  出处:http://chenyi95.2000y.net 原创  作者:陈小海  本页面已被访问

第五节       

 

一九六七年七月二十二日,中央文革小组副组长江青在接见河南省“二、七公社”造反组织头头时说:“别人攻打你们,不能等着挨打,你们要‘文攻武卫’嘛。第二天,上海《文汇报》首次出现“文攻武卫”的口号。副统帅林彪也说:“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没有笔杆子和枪杆子就没有政权。”他俩的讲话成了全国武斗动员令,吹响了全面武斗的冲锋号。

 重庆有许多大型兵器工厂 ,除天上的战斗机和水上的战舰外,坦克、大炮、冲锋枪、炮弹、子弹重庆兵工厂都在生产制造。重庆火辣辣的气候,炼就了重庆人火辣辣的性格,重庆人好斗,什么事都要争个高低。有中央领导的指示,有丰富的常规武器和重庆人的秉性,这三个要素决定了大规模的武斗在重庆已不可避免。古人说天下未乱蜀先乱。此时全中国己经大乱,而重庆最乱。

 红大刀占领着建设机床厂,从七月中旬开始,红大刀打开成品仓库,将本厂制造的冲锋枪、半自动步枪源源不断地分发给各个反到底组织,连周恩来总理亲笔批准的己经打上黄油准备支援越南反美斗争的一批枪支也落到反到底手中,不到一个月时间,从建设厂运出的枪支多达四万余支,足以武装一个军的兵力。

 八一五傻眼了,八一五着急了,再穷也得有根打狗棍,八一五也千方百计地搞枪。七月下旬的一天,在八一五卫戍司令部统一安排下,上千人在沙坪坝汉渝路抢了武警七八三五部队三营七连的枪支,七连的副指导员郑兴仁和七名战士在争夺枪支中受伤。由于人多枪少,机校兵团只抢到十多条自动步枪,第二天机校兵团又抢了江北区武装部,武装部里全是老式武器,曾是解放前使用的枪支弹药,有七、九步枪,三、八大盖和老式手枪。周勇得到一支七、九步枪,夏启贤有了一支勃朗宁手枪,这些老武器能配用的子弹少得可怜。我什么也没有搞到,但想要枪的欲火燎得我心里直发痒,特别是看见夏启贤那支小巧玲珑的而又铮铮发亮的勃朗宁手枪,真是羡慕已极,我产生偷这把枪的念头,保尔、科察金不是为了俄国革命偷过枪吗?鲁迅先生也说过读书人窃书不算偷,打仗的人窃枪也应该不算偷,我为自己的动机找出种种理由。一天夜里,我悄悄起床,与我同住的周勇正在呼呼大睡,我蹑手蹑脚地摸进走廊尽头的那间宿舍里(因为天热大家睡觉都不关门),惦着脚尖,走近夏启贤床头,那枪插进皮套里,正好放在他的枕头边,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提起皮带,另一只手托住枪套,轻轻退出房门,然后,我把手枪藏到一间教室破裂了的天花板缝隙里面,这是我行动之前就找好了的藏枪地方。

 八月二日,我目睹了惊心动魄的一幕。这天下午,一群武装人员押着一个健壮的汉子从我身边走过,听说是来侦察机校兵团火力的奸细,不料被抓住。出于好奇,我尾随在后面。俘虏上身穿一件短袖红褂子,四肢粗壮,大约三十多岁,有人说他是重庆钢铁公司的反到底人员,俘虏没有受到捆绑,队伍押着他走出机制校,又穿过卫生学校教学大楼,一路上那壮汉昂头挺胸,步伐坚定地走在前面,不知道内幕的人一定会认为他是这支队伍的头目。有人用枪托砸那汉子的背部,催促着他快走,俘虏回头怒目瞪眼,毫无惧色,在一个斜坡边,武装人员停住了脚步,斜坡上长满了夹竹桃,夹竹桃正开着红白两色的花,斜坡下面是卫生学校宽敞的足球场。俘虏独自一人继续往前走,他穿过夹竹桃林,走上足球场跑道时,枪声响了,那俘虏没有起身逃跑,他回过头,怒视着向他开枪的人群,他中弹了,一只脚跪在用煤渣铺就的跑道上,又一阵排子枪打过去,他背朝天沉重地倒了下去,身边一大滩鲜血。我不知那人是否真是奸细,也不知处决他是有人指示还是拿枪的人的自发行动,我有些怜悯他,因为怎么看他也不像书中或电影里的阶级敌人。

 我平生第一次看见杀人,看见一个鲜活的生命瞬间消失,感到惊讶和残酷。

 八月三日,重庆发生第一次枪战。建设机床厂红大刀动用了高射机关炮和冲锋枪,向守在谢家湾弯弯大楼内的本厂八一五派发起进攻,双方互相射击,不久就有伤员送进机制校,我看见一付抬着的担架上躺着一个伤员,他的头部中弹, 脑浆顺着面颊流进嘴里,伤员还有知觉,从口中吐着脑浆。战斗没有进行多久,弯弯大楼起火了,大火借助夏天的高温,很快将楼房烧成一个空架子,建设机床厂八一五撤到机制校内。

 当天傍晚,我和周勇在寝室谈论着眼前的局势。

 看来八一五和反到底真的要大干一场了。周勇有些忧心忡忡地说,毛主席主张革命大联合,反对一派夺权,八一五的革联会会不会得到中央的肯定?听说毛主席对八一五头头写的《大局已定,八一五必胜》这篇文章不满意,如果真是这样,就对八一五不利了。”

 “谁知这消息是真是假,文化大革命运动以来,各种各样的‘革命’谣言还少吗?重庆两派就像《西游记》里的真假猴王,我不是如来佛,谁是真正的革命派,我也分辨不准。我哥哥被重大八一五斗的死去活来,要说我对八一五还有家仇亲怨,我参加八一五有两个原因,一是想和你在一起,二是不愿意加入王贵秋的队伍,全校学生中数他最调皮,他怎么也参加了革命,居然还当上了头头。我相信你参加八一五也会有这个理由。

 周勇默默地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说:“不知道黄古胜为什么会跟着秋二跑,此时此刻他在干什么呢?也许有一天,我们会在战场上相遇,相互端着刺刀拼杀,这真是人各有志,不能强勉。”

 我想,周勇一定在怀念我们三人往日的友谊,在回忆三人登上王家大山时的情景。我望着窗外的夜空有些感慨地说:“如果不搞文化大革命,我们已经完成了所有的课程,此时正处在毕业分配期间,全班同学应该照一张毕业合影照片,或者互相之间赠送纪念日记本,在日记本上写下离别赠言。如今,我们却在同室操戈,生死决斗。”

 八月四日这天早上,太阳正冉冉升起,给所有建筑物披上一层金光,明晃晃的、亮堂堂的,东方是一片火焰般的红霞,西边那淡白的月亮正在不声不响地消逝。                          

在食堂吃完稀饭馒头,又是一身汗水。回到寝室里后我和周勇都感到十分无聊,许久以来看不到报纸,也听不到广播声。

  突然,侯世才一下子闯进屋里喊道:“你俩还不快跑,全部人马都撤向石坪桥了。”说完他匆匆离去。我和周勇大为吃惊,立刻背上自己的装有衣物的尼龙线网袋,周勇提起步枪,我俩拔腿就跑,出门一看,整个机制校已经空无一人,跑进卫生学校时,遇见杨气功独自一人迎面走来。“怎么搞的,撤退也不通知一声?”周勇责备地问。

“昨天撤到学校的那些建设机床厂工人,今天又慌忙往沙坪坝撤退,引起骚乱,大家跟着跑。”

  我对他说:“学校已经没有人了,你还回去干嘛?”

 “我知道。”杨气功提着一支二十四响德国造驳壳枪继续往前走去。

 我和周勇走到那个斜坡,穿进齐人高的夹竹桃林,红白两色的夹竹桃花发出难闻的气味,穿出林子就到了卫校足球场,前天,乱枪打死的那个俘虏仍然趴在那里。此时,右侧公路那边的山丘上响起枪声,是冲着我俩来的,子弹打在跑道上,泛起朵朵尘埃。我毫无军事常识,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愿像怕死鬼那样趴倒在地,心里有一种革命不怕死,怕死不革命的勇敢精神在支配着我,我侧过身面对着那个射来子弹的山丘,想看看对我俩开枪的人,突然,什么东西在我右腰重重地一击,低头一看,一股殷红的鲜血喷射而出,我中弹了。周勇急忙将我扶到跑道边的一个小沟里,掏出随身备用的绷带为我包扎,绷带绕到我身后时他说:“遭了,子弹穿透了腰,后面的伤口有鸡蛋那么大。我坐在沟里,微微张开两臂,让周勇为我包扎。离我不到三米的那个死者,尸体开始腐烂,发出比夹竹桃花更难闻的臭味,如果说白色夹竹桃花代表死亡,红色代表鲜血,那么此时的夹竹桃花儿是为我俩盛开的。用完两个绷带,血渐渐止住,周勇背上我,提着七、九步枪(我俩的尼龙网袋只好仍掉),顺着小沟向一片庄稼地走去,山丘上的人并不甘休,继续向我们射击,中弹后,我完全丧失了先前的勇气,任由周勇摆布。子弹嗖嗖地在耳边作响,空旷的大地只有我们俩人,我们走在生命的沼泽地,周勇在拼死救我,冒着自己生命的极大危险救我,天地间最伟大的情感莫过于此时此情,命运安排我俩生死与共。走到一片庄稼地,这里躺着几具尸体,是先我们离校的人被打死在这里,再往前走,有一具女尸,我无力地轻轻叫了一声:刘承芳!。一颗子弹击中了她的头部,脑浆外流,白色的脑浆和鲜血混染在一起。这个出生在北碚农村的姑娘,好不容易考上技校,已经跳出了农门,将来应该是个优秀的电力工作者,应该结婚、生育,当一个好妈妈,而今,她积极投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过早地献出了她的青春和生命。

 刘承芳成了我校第一个死难者。

 再往前是一个山坡,瘦削的周勇背着我早已经大汗淋漓,我回头看了看,那一群武装人员己经走下山丘,向我俩追来。放下我,你自己走吧,他们追来了。

 别说傻话,有我在就有你在。

 我真想咬他的肩头,迫使他放弃我,但又一想,周勇不会扔下我的,这是他的人格、信念和我们的友谊所决定了的。巴尔扎克说过:一个人倒霉,至少有这么一点好处,可以认清楚谁是真正的朋友。

 山坡的半山腰有间平房,平房掩盖在一片桉树林中,周勇背着我向平房走去,还没等我们敲门,门就打开了,一位中年人半掩着门说:你们别进来,房子太小,他们会来搜查的,上面有个防空洞,你们可以去那里躲一躲。中年人指了指坡顶上不远的岩壁。看来这个人一直在窥视着山坡下面,对眼前的情形十分清楚。

 周勇咬紧牙关,吃力地背着我爬上最后一段山坡,那里果然有个防空洞。防空洞里阴冷潮湿,刚进去时什么也看不清楚,周勇一放下我就大口地喘息,一会儿,他慢慢缓和过气来对我说:看来我一人没法将你背下去,你先在洞里躲一躲,我去叫人,立马回来。

 你可要小心,不要为我而冒险。想着坡下的追兵,我担心他的安全。

 周勇走后,我靠着页岩石壁坐在地上,慢慢适应了洞内光线,洞子不深,是 U 型的,有两个洞口。我撑着石壁,站起来撤尿,通过洞口折射来的光线,我发现尿呈红色,约有生理知识的我,知道体内肾脏被打坏了,我撑着石壁慢慢走到洞口,往山坡下一看,有二十多个人向山上摸来,他们手里全是半自动步枪(事后我才了解到他们是重庆河运校航峰兵团的队伍,他们一早就埋伏在那个山丘上,对没有任何还击的人们开枪射击,先后打死、打伤十多人),我慢慢退回洞子深处,坐在地上,拾起一块页岩石抱在怀里,脑子里做出最坏的打算——如果反到底进洞,只有一拼了事,也算是履行了对毛主席的誓言。不久,洞子外面响起一阵子枪声,随后是死一般的寂静。我真为周勇担心,他会不会和这帮人相遇,也许不会吧,周勇走了好一会儿才响起了枪声,多好的一片桉树林子,它掩护了我俩爬坡和进洞,但愿也掩护周勇顺利离开。

 在洞里,渐渐地感觉到浑身发冷,我将双手紧紧抱在胸前,意识开始模糊,我仿佛又坐在西郊机场上,在等待着什么?在等待毛主席接见,在等待毛主席来救我……

 不知过了多久,洞外传来脚步声,我开始警觉起来,是周勇?还是反到底?如果是后者,我己经完全丧失了反抗能力,那就听天由命吧。

 周勇出现了,救星来了,他带着王明文、侯世才还有机制校几位同学来了,他们轮流将我背到石坪桥,那里有一辆解放牌大卡车在等候着我,卡车将我送进了西南医院。

 



 双击自动滚屏 
  发表评论:    

用 户 名:
电子邮件:
评论内容:
(最多评论字数:5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