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   魂   灵   游   园（小说）

谭明和

一
　　官魂灵的灵魂在深秋时节的大白天，匆匆离开太平医院的太平间，飘飘悠悠地来到人称世外桃园的纳吉村。
纳吉村的确有它的不同凡响之处。映入眼帘的是一幅非常美丽的田园风光：萧瑟的微风，吹动莎莎的树叶；潺潺的流水，和着婉转的鸟鸣。田边地头的村夫各自忙着娴熟的农活；成群结队的牛羊尽情地享受着大自然给它们的美味肴馔。
以往，官魂灵到这里来，总是前呼后拥，总是直达目的地——游乐园。他急急忙忙的路过，胜似走马观花，根本体察不到那人见人爱的人间仙景。
这次，他的身子已不属于他，但有灵魂独来独往，方可细细品味人间靓丽景观。
游啊走啊，不知不觉来到了阳明山下。
阳明山地处纳吉村的北面，它的山脚下清澈见底的小河边，就是远近闻名的怡人山庄游乐园。优质石大门上镌刻着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的一副对联：此地有佳山佳水，佳风佳月，更兼有佳人佳事，添千秋佳话；世间多痴男痴女，痴心痴梦，况复多痴情痴意，是几辈痴人。
绿树掩映、建筑风格独具特色的红砖蓝瓦房特别引人注目。号称园林村、富裕村、游乐村的纳吉村，最美丽最动人的地方莫过于此。纳吉村是纳吉县乃至周边地区有权有钱有势之人游乐的首选之地。一时间，万众慕名纷至沓来；一时间，热闹繁华登峰造极，不断上演着人间鲜为人知的故事。
官魂灵曾经是来得最多的贵客之一，他对这里了如指掌，情有独钟，流连忘返。
不过，这里已永远不是他的久留之地。

二
官魂灵在阳间何许人也？
官魂灵乃纳吉县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的一县之长，真正的七品芝麻官。
官魂灵是地道的农家之子。小时候虽家境贫寒，可天资聪颖，好学上进，从小学到大学都是班上的学习尖子。大学中文系毕业后被分配到县委办公室任秘书，深得领导的赏识。由秘书科的副科长、科长一直升到县委办公室的副主任只用了五个年头。随后，他被任命为城关镇的党委书记，三年后被提拔为纳吉县的常务副县长，时年才三十挂零。
官魂灵 36 岁那年，当上了纳吉县历史上最年轻的县长。
他官运亨通、青云直上的际遇，使得不少人羡慕不已，讨好卖乖、阿谀奉承的也大有人在。
易能干是其中之一，也是他最信任最得力的助手之一。
身为县政府办公室主任的易能干，对官魂灵百依百顺，贵为一县之长的官魂灵对易能干言听计从。他们常常出双入对到怡人山庄游乐园，商量工作也罢，吃喝玩乐也罢，反正有人作陪，反正自己不掏腰包，何乐而不为？
易能干乐此不疲。在重阳节那天晚上，又和官魂灵等人到游乐园潇洒，哪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出车祸了！
同车的其他几人都只受了点轻伤，而他官魂灵恰恰是太阳穴处有重伤，在太平医院紧急抢救无效，魂灵驾鹤西去纳吉村，阳寿仅 39 岁。
有诗为证：
所有的迷茫和焦虑
所有的无知和愚蠢
所有的爱和以爱的名义出示的鲁莽
所有的因为诱惑而引发的堕落
所有的因为欲望而迷失方向的日子
所有的因为贪婪导致的阴阳暂时的分离
都被官的魂灵封存在记忆当中
岁月长河中只一瞬间的三十九个年头
作为他曾经年轻
曾有有为
曾经污浊的证据

三
麦当娜曾说，钞票就像性和食物一样，都是上帝的礼物，是用来保障生活的，但是都没法长久，真正长久的只有灵魂。
官魂灵的灵魂毫不例外。
游乐园 8 号小别墅，官魂灵在阳间官场上至少光临过 100 次的地方。
小别墅的高级卧室，官魂灵乐在其中曾销魂夺魄的高级席梦思床上。
官魂灵一眼看到：他曾经一进屋就挂在嘴上搂在怀里的“小心肝”，正在和纳吉县房地产公司的龙头老大——兴达公司董事长韩仁杰亲热。他自然想起了“小心肝”对他的信誓旦旦。
“小心肝”名叫田桃红，年方十八岁，身材十分匀称，脸似桃红，说起话来极具磁性，太凡正常男人听后都会感到百听不厌，温馨可人，众口一词称她为游乐园的一枝花。游乐园的老板自自然然地把一枝花送给了官魂灵。
田桃红的一颦一笑深得官魂灵的喜爱。她曾在他的怀里轻轻地刮着他的鼻尖，柔声细语地说，只要他喜欢，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恭候，保证不和其他的人好上。
然而，官魂灵分明看到了田桃红半推半就地倒在了韩仁杰的怀里。她的谈吐，她的表情，她的动作以及她的呻吟，比对待自己还要热和些。她对韩仁杰的表态依然是那句话：只要他喜欢，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恭候，保证不再和其他的男人上床。
稍后，韩仁杰和田桃红一阵激烈热吻后，一阵紧紧拥抱后，一阵急风暴雨后，甩下了寸把厚的一沓“大团结”。

田桃红拿在手上随便抽出一张对着灯光仔细辨真伪，然后迅速翻了几翻，点了几点，还抖了几抖，大概有两三万元装进了随身坤包。看得出她爱不释手，脸上的灿烂胜似阳光。此刻，官魂灵离开阳间，灵魂萦绕游乐园才 8 个半小时。

四
从动物的猪狗蛇虫，到植物的花草树木都是有感情的，何况官魂灵的灵魂？
当他看到心爱的人儿投进了别人的怀抱，心里犹如反胃时又吞进了一只大蚂蚱，难受的滋味无法形容。
官魂灵和他的灵魂在这个时候只不过是过去人世间的一个代号，已无法主宰以往能主宰的一切，他只能看见别人的所作所为，胆大妄为，听见别人的柔情蜜语，闲言琐语。与其看见田桃红和别人如胶似漆钱色交易心里难受，还不如到另外的地方转悠转悠。
官魂灵又来到了号称“温柔之乡”的 9 号小别墅。别看 9 号小别墅不大，却是招待上级及达官贵人的首选之地。
9 号小别墅的外观和 8 号小别墅没什么两样，但这里不仅贮藏了纳吉县地道的名、优、特产品，还招募精选了各地很有几分姿色的妹娃子。
9 号小别墅的任务就是千方百计百计千方地把贵客的嘴   用山珍海味给堵上，把贵人的腿用窈窕之女的手和脚给缠上，把贵宾的心用金钱物品给牢牢地套上。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无论如何要让他们感受到：今生今世，游乐园就是人间真正的天堂。
官魂灵来到 9 号小别墅最豪华的房间。只见昔日曾打过多次交道的上级管干部的干部，正在和纳吉县的常务副县长对话。
管干部的干部跷着二郎腿，眼睛斜视着凡副县长，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他慢吞吞地说：“凡县长，你们的官县长不幸与世长辞，在我看来，纳吉县政府可能由你带头主火，要出政绩就看你的哟！”
凡副县长欠了欠身子，脸上的笑成了堆堆，略显谦卑地说：“您老人家放心，本人虽不才，但要做出几件实事来，我还是有些办法的。但要请您多指教指教哦！”
管干部的干部一个哈哈打过了河，眼睛已挤成了一条线，然后话锋一转：“等安葬了官魂灵，各方稍微平静后，我就考虑给你扳正的问题。但是，还要公示哟！假若群众没有太大的意见，你们的书记又鼎力支持，我看也就水道渠成了。我看你还得多和你们的书记交往勾通，你听懂了我的意思没有？”
凡副县长的头点得像搗蒜泥，脸上起堆堆的笑容在灯光的照射下显得分外刺眼，官魂灵不由得一阵恶心。往常，凡副县长在自己面前常常是点头哈腰，毕恭毕敬，特别逗人喜欢。也许是自己暂时失去了躯壳，只有赤裸裸的灵魂，自然多了几分自由和主见，也可以从多角度全方位地看人看事，心态一变万事变。官魂灵尤其在这个时候，对那种阳奉阴违，媚上欺下，损公肥私，自私自利，买官卖官的人横看竖看都不顺眼。
正当他准备离开之时，却看见管干部的干部推了推桌子上胀鼓鼓的“信封”：“这个你先拿回去，等有了着落再说，好吗？”
凡副县长似乎一下子慌了神，嘴里也结结巴巴起来：“您老、老人家放心，这件事只有天知、地知、您知、我知。不成敬意，您就别、别让我为难了。这是全县人民的心意哟！”然后把“信封”推到了管干部的干部面前。
怎么？凡副县长的台词怎么和自己说的一模一样呢？这也叫无师自通！要说略微不同的一点，那就是自己比他说得流畅一些。
以往，我官魂灵不是也求人吗？不是也要拿公家的钱来公私兼顾吗？在这一点上有什么看不惯的！
管干部的干部看到凡副县长脸上已胀得通红，看样子是怕巴结不上。他假意稍加推让，就顺手把“信封”装进了自己的大皮包里，凡副县长脸上的笑容舒展了许多。
官魂灵熟悉不过的一幕终于结束。
又一幕粉墨登场了。
只听见凡副县长在门外和游乐园的头儿耳语了几句。一位穿低胸露脐装，头发染成桔红色，身材十分修长的靓丽女子，迈着轻巧的步子敲开了管干部的干部的房门……
这个时候，官魂灵瞄了一下时间，正好半夜子时。

五
“喂！是易大哥吗？哎哟！易大哥，我好想你哟！” 7 号小别墅名唤甜妹的“超女”，正在给易能干打电话。
易能干回话：“我的小宝贝儿！我也想死你了！但今天晚上没空陪你。你知道，我这里因为官县长的丧事需要我安排，走不脱哟！你听，官县长的老婆还在哭呢！”
甜妹急切地说：“你抽空来一下行不？我好寂寞好寂寞哟！行不行嘛？”
易能干连声说：“好！好！我的小宝贝儿！”
原来，易能干第一天到这里来联系业务，一眼就盯上了能歌善舞的甜妹，不少人还叫她“超女”。那时，甜妹刚刚高中毕业，才十八九岁，一张好看的瓜子脸，一双特别迷人的大眼睛，而且非常体贴人、心疼人，把个易能干服侍得魂不守舍。再见面时的称呼就叫易大哥和小宝贝。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官魂灵听说他老婆还在哭，心里不免有些感动。
他老婆名叫甘惠妹，是纳吉县财政局的干部。他们从小青梅竹马，官魂灵考取了大学，甘惠妹考到了财校。他们先后被分配到纳吉县供职，双双混得有板有眼，有地有位。
他俩夫唱妇随，感情笃深。官魂灵先走一步，甘惠妹哪里舍得，哭一哭也在情理之中。他的女儿才读初中二年级，要说最放心不下的是他的宝贝女儿。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哎！人世间整天追逐的是功名利禄，难割舍的是那些情呀恩呀义呀的，想得多了恰恰就成了烦恼和负担。一个人管得了那么多吗！？
官魂灵在想这些的时候，已看见甜妹打扮得十分俊俏，妆化得恰到好处，包装得分外性感。她在穿衣镜前，两手提着超短裙的裙锯，以左右 180 度的旋转，对着镜子仔细欣赏着自己，连她自己的感觉也是婀娜多姿，楚楚动人。
说实在的，官魂灵以前实在太忙，从没有仔细观察欣赏过女人如何打扮自己，如何把自己包装得更加自信，又如何博得男人的喜爱。今天算是增长了见识，算是领略到女人特别是美丽性感女人的风采了。
正在他陷入遐想之时，院子里的黑色小奔驰“嗞”的一声停了下来，一个圆圆的脑袋从驾驶室中钻了出来。
他顿时睁大了眼睛，这不是自己最贴心最信任的易能干吗？哈格咂！他开车的速度真他妈快呀！
哈格咂的！狗日的易能干！
他不想看到这对男女的激情表演，转身准备回他的老家。
这时，他刚好听见甜妹卧室里的闹钟“ 梆梆 ”敲了两下。

六
世上有许多千奇百怪的事闹不明白，闹不明白的事往往被称作迷信。
无论是在阳间的人或是在阴间的灵魂，许多时候都不能主宰自己。
“收脚板”就是他身不由己的一个“扫尾工程”。
不管游乐园再怎么好看又好玩，总有个限度。何况阎府有规定，升天堂下地狱转二世，都必须把阳间所到过的地方一处不漏地重新走一遍，民间唤作“收脚板”。
官魂灵把游乐园的“脚板”已收了，剩下的该收他的老家了。
他的老家在夹皮沟，是游乐园的“势利范围”，离游乐园才 6 公里路多一点，这里是游乐园下一步开发的重点。
夹皮沟因为出了一位县长，才使得它的基础设施建设远远超过了邻近地区，从而使它的知名度和投资潜力不断提高。县长亲自过问，意向性来此投资兴业的已有了好几家。
鸟语虫鸣，月色朦胧。官魂灵时而停留在路边观看，时而斜倚在树上沉思。
他从小学到大学，都是这块熟悉的土地生产的粮食种植的经济作物供他上学读书。尤其是他的父亲在生产劳作之余，编织各种竹制生产生活用具拿到市场上兜售，一分一厘地积攒，勒紧裤带，省吃俭用，度过一道道难关，终使他成家立业，事业有成。
他想到这里，不由得加快了“收脚板”的速度。
夹皮沟的百丈青岩下的山凹似躺椅的地方，就是官魂灵的老家。
他是独生子，在他飞黄腾达之时，他准备把他的父母接到城里过舒适的日子，可他们住惯了夹皮沟，情愿享受宁静平淡的生活。无论儿子儿媳使出什么招数，老俩口就是不动心思。但他们逢人便说，儿子儿媳最有孝心。
不知不觉，官魂灵来到了他的老屋场，只见他的母亲已哭得昏死了过去。
邻居及他的父亲正在用姜糖水朝她嘴里灌。他的父亲又是呼叫，又是掐人中，过了几分钟，她终于醒了过来。
只听见她凄切地哭诉道：我的儿呀，你啷门走得那么早哦，甩下我和你爹，日子啷门过哟！
我的儿呀，你没当县长的时候，一年还回来看我和你爹好几次，你是个多么有孝心的儿呀！
我的儿呀，你啷门不小心哟，别人都没怎样，偏偏让你早亡，阎王老子对你太不公平了！你若有在天之灵，能再回来看我们一眼好吗？
呜……呜……呜……我的儿呀……
官魂灵听到这里，心里已难受至极，可自己拿什么来安慰母亲哟？
的确，游乐园离这里那么近，几十几百次地和那些大官大款们饮酒作乐，几百几十次地和那些貌若天仙的女娃子欢乐，却抽不出一点时间和父母团聚，真是后悔莫及呀！自己毕竟是父母一泡屎一泡尿地、一杯水一碗饭地拉扯大的，没让他们享到清福，就离开了他们，阎王老子哪那么狠心呀！
好在县里还派了几位工作人员来到他家里，给他的父母做工作，劝导他们节哀，他心里稍许好过了些。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时间不等人。
官魂灵下一站是他的老丈人家里。

七
走如风，来没影，去无踪。这是人间对逝者的灵魂通俗易懂的诠释。
也不过是眨了一下眼睛皮的工夫，官魂灵就来到了离游乐园仅两公里的老丈人家里。
只见他的老丈人身披着上衣半躺在床上，面部毫无血色。他一口接着一口地喷着烟雾，一口又接着一口地吐着浓痰。看得出他已彻夜难眠，他已孤苦无助，他已可怜巴巴。
也难怪，他丈母娘体弱多病，卧床达半年之久，于一年前去世。
官魂灵看到今夜冷清得毛骨悚然的情景，不免想起这里在一年前万分热闹的场面。
他丈母娘去世的那天，天空乌云密布，细雨绵绵，但丝毫没有影响到大办丧事的排场。
灵棚设在他丈母娘家的大晒坝上，外观恰似大棚蔬菜棚，黑色的绸缎扎成斗大的花朵垂吊在它的周围，正面白底黑字的挽联十分显眼。
上联：精打细算育龙女嫁英才万众称羡；
下联：高风亮节睦邻里敬乡亲百姓追忆。
来此吊唁的第一人是易能干，只见他脸色呈痛苦状，缓慢地来到了灵堂里，对着遗像深深地鞠了三个躬，然后才紧紧地握着官魂灵的手，左手搭在官魂灵的手背上面，使劲抖了几下，还摇了两摇，眼神不由得转到了官魂灵的双眼上，嘴里慢慢吐出了两个字：节哀！
依次是县政府办公室的 8 位副主任， 16 位科长， 48 位副科长及几十名勤杂办事人员，纷纷仿效易能干或打躬或作揖，都表现出哀悼思念状，令官魂灵十分感动。
财政局的头儿们来了。 12 个股室， 12 个花圈，几十号人抬的抬花圈，放的放鞭炮。好长一段时间，鞭炮声响彻夹皮沟的山谷，人声嘈杂声汇成一片忙碌繁杂的景象。
县委办公室的大小官员来了。他们自然分部门、分科室送花圈，各种各样的花圈已数不清了。抬花圈的分成一长排，他们的步调基本一致，他们脸上的表情毫无二至，一切显得那么井然有序，一切安排得那么合乎情理，给人一种隆重、庄严、肃穆感。
人事局、水利局等 20 多个局科级单位的头儿各自乘坐单位的坐骑，在数百米的水泥路上排好了队，而且是有序朝前推进，没有一辆车子上前加“楔子”。
原来，人们发现是凡副县长带队，县交警队的头目压队，秩序从来没有这样好过。
在县里投资的大老板来了，在城里经商的财大气粗的企业主也来了，他们都是驾着自己的豪华小轿车，显示的是富贵和气派。
天空依然是细雨不停，来奔丧的人们身上脚上都是湿漉漉的，但丝毫没影响到他们的那点虔诚之心和那份爱捧场的至诚之情。
官魂灵回想到这里，看了看老丈人一眼，只见他咳嗽得更加厉害。
“收脚板”的时间不能太长，他必须在规定的时间内行走全程。
官魂灵由不得自己。

八
纳吉县政府大院。
人们用塑料布搭起了一个简单的灵棚，棺材前端放着官魂灵的一幅黑框白底深色遗像。
官魂灵最先看到的是他的女儿，她的头上戴着一块孝帕，吊在她的后面齐脚   后跟   ，格外显眼。她跪在灵前，不停地给他烧纸，嘴里不停地念叨：“爸爸，您在那边好好过日子哦，我给您送钱来了！”她的脸上完全是一个娃娃刚刚痛哭过的样子，眼睛红肿，泪水在圆圆的脸蛋上清晰可见。
甘惠妹已哭成了泪人儿一个。当她听到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声，看到女儿痛哭流涕的样子，不时还扶着女儿稚嫩的肩膀，极力忍住不听话的泪水，努力劝导女儿不哭。可是，当女儿的泪水像豆子似的滚了出来之时，她只好紧紧地拥抱着女儿，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叭嗒叭嗒滴在了女儿的衣衫上。
官魂灵看到这一切，看到人间尚存的真情实感，不觉嗟叹不已。自己平时忙于工作，忙于应酬，忙于吃喝，忙于欢乐，除了在物质上极大地满足了她们的需求，根本就没有关心到母女的饮食起居和身心健康。他们真正分离之时，那种真情流露感天动地。官魂灵心中的一种愧疚之情油然而生。
官魂灵的母亲哭诉时间太长，脸色已经苍白，声音微弱而嘶哑，她在躺椅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难以动弹。他的父亲、他的老丈人的   表情木然，欲哭无泪。
告别仪式上。
官魂灵看见自己的身躯在外黑内白的棺材中，一点也看不出哪里有伤痕，脸色似白纸十分惹眼，双眼紧闭，如同安详地睡过了头一样。
他曾记得，这副身躯和他的灵魂在纳吉县呼风唤雨，叱咤风云十余载，为当地老百姓办了许多可圈可点的好事和实事，也干了一些不为人知的坏事和缺德事。
这副身躯和他的灵魂曾得到了一位深爱他的女人，并恰到好处地制造了一位他们无比疼爱的女儿。
这副身躯和他的灵魂黑白分明，白天在台上正襟危坐道貌岸然彰显领导风范；晚上在游乐园卖官鬻爵吃喝嫖赌美其名曰公务缠身。
这副身躯和他的灵魂显露两面人性，在人面前说人话做像人的事众人夸他会做人，在鬼堆里通鬼语与鬼为友鬼们赞他有板眼。
也就是这副身躯与他的灵魂，自当上官以后收受贿赂数百万元，而脸不变色心不跳能够睡上安稳觉。
当官魂灵的灵魂脱离了躯壳，才从真正意义上认识到钱财真乃身外之物，黑色的棺材只能装下他的血肉之躯和包裹他的衣服。再多的钱财对他又有何用？
当官魂灵想到这里，易能干正好下令：“盖棺！”
他的女儿，她的一家人紧紧地抓住棺材边沿，不准他人盖上盖子，身边的人手忙脚乱，抱的抱身子，掰的掰手指，才使棺材盖子重重地扣在了膛子上。
灵堂一片混乱。
纳吉县从古至今是土葬，几千年风俗依旧。
官魂灵随着送葬队伍前往游乐园的山上。
他看到送葬队伍并不庞大，心里想到那年他丈母娘的送葬队伍光大小车辆就有 60 辆，而这次只有两辆大车和 6 辆小车。
那年他丈母娘上山，全县的大官小员商贾要员有权有钱有势之人齐到场，给他脸上增光添色，而这次只有少部分的官员，大部分是他的亲友和大耳朵普通百姓。
那年他丈母娘的丧事，仅“人情薄”上的名字就写满了整整 18 本，足足 90 万元，而这次他自己（严格地说是甘惠妹）的“人情薄”上不过 3 万元，前者是后者的 30 倍啊！
那年他丈母娘的丧事，仅花圈就装了 4 车，光鞭炮就放了 10 万元，而这次花圈不足 1 车，鞭炮价值不足 5000 元。
那年他丈母娘去世，在灵堂，在山上，请了大型乐队和表演队，那情景那场面，在纳吉县前无古人，而此时既无乐队也无表演队，相比之下小巫比不过大巫……
纳吉县至今还流传着顺口溜：
大送葬
讲排场
自古以来
谁都比不上
比不上官魂灵的丈母娘
之后，连小娃娃也把它拿来当歌唱。

九
有位哲人妙语连珠：记住该记住的，忘记该忘记的，改变能改变的，接受不能改变的。
人死不复生，早死早脱生，官魂灵早就接受了这样的现实。
他在空中俯瞰墓地，黑黑的棺材下到井里，被一铲一铲的黄土掩盖着，送葬的人群一个一个地纷纷离去，剩下的是他的亲人一步三回头，还在擦拭着眼睛……
他慢慢缓过神来，人世间的那出戏该终场了，不得不按照指令回阎府报到，就匆匆踏上了新的征程……
大地上空唱响着一首歌：
尘缘苦短
叹人间路长
不能够容我细思量
繁华瞬间
如梦幻一场
世上人又有几番空忙

春去秋来
叹世事沧桑
算人生成败相当
登临远望
看山水迷茫
情同天下一路奔放

几番起路雨暴风狂
转眼间鬓已成霜
留住所爱
留住所想
留住一梦相伴日月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