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博物馆
——解读席慕容《历史博物馆》
序
人的一生，也可以是一座博物馆吗？
我站在无穷无尽的苍茫中，一切都混沌得让人窒息，寻不得前路也找不到退隐的方向。然后我想起了你，我们痴痴缠绕于心头、指尖的爱恋如潮水般汹涌而来；想起了你，我们许下的旦旦誓言，“你的名字我的姓氏”深深烙在脑中刻在心间；想起了你，我们下辈子死也要在一起的约定，从不曾忘，从不敢忘！我不喝亦苦亦甜的孟婆汤，尽管遍体粼伤，也要在一世的轮回前深深的回眸，看尽前世，只为记住你千万年来从不曾改变过的轮廓，记住你千万年来从未曾苍老过的容颜，然后抚摩着凝血，感受它凝成的朵朵花纹！
于是，我的心便结成一座博物馆，里面陈展的，却全是你！
佛说，我与你有四世尘缘！
一
最起初，只有那一轮山月
和极冷极暗记忆里的洞穴
然后你微笑着向我走来
在清凉的早上 浮云散开
既然我该循路前去迎你
请让我们在水草丰美的地方定居
我会学着在甲骨上卜凶吉
并且把爱与信仰 都烧进
有着水纹云纹的彩陶里
那时侯 所有的故事
都开始在一条芳香的河边
涉江而过 芙蓉千朵
诗也简单 心也简单
我是一只残了双脚的鸟，从一出生，便飞在广无边际的天空。神说是我对你的记忆太沉太重，压断了腿。所以我只能飞在天空里，在找到你，唤醒你之前，永不停歇！
我穿梭在厚厚的云层中，迷失在漫天盖地的大雾里。我奋力的扑闪着翅膀，想要冲开这一片浑浊——我知道，这是神给的考验！我用对你的追忆来支撑精神，身体却越来越重，有一天，我终于察觉到它正无情的下坠。
那是一个清凉的早上，我坠出了浮云，重重地摔落在地，然后在阖上眼睛之前，我看到了微笑的你——可爱的孩童的身躯向我急奔而来。躺在你幼小的手掌中狼狈不堪的我，生命正在点点滴滴的流逝。我挣扎着想再飞起来：我见你时，应是洗去了一路风尘之后；你见我时，我应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美丽人儿啊！可我飞不起，隐约中我听见你急切的呼唤，呻吟着：“等我，我一定回来！”
为了你，我用重重的记忆击昏了鬼差，一头扎进分娩前妇女的身体，然后降生了在一个水草丰美的地方！神罚我作一个哑女，我无法用言语倾诉我们的故事，可我满足，只要，只要能呆在你的身边！我把我所有的爱都烧进彩陶送给你，那陶上所有的符号，所有的花纹，都是我给你的讯号，可你不懂！我用甲骨占卜，想看到我们的未来，却总是看不清楚，我的心忍受着爱与渴望的煎熬！终有一天，你读懂了我乞讨的眼神，在那个千朵芙蓉的岸边，我们又一次约定：“死生契阔，与子诚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二
雁鸟急飞 季节易变
沿着河流我慢慢向南寻去
曾刻过木质观音浑圆的手
也曾细雕过一座
隋朝石佛微笑的唇
迸飞的碎粹之后 逐渐呈现
那心中最亲爱最熟悉的轮廓
在巨大阴冷的石窟里
我是谦卑无怨的工匠
生生世世 反复描摹
你走得突然，我知道你是朝南去了。带着那沉沉的记忆，沿着河流，我也向南寻你而来，却在无数个如血残阳的余光中与你错过，这一错过，便是千年！
我仍然带着你的记忆与誓言，生生世世的在轮回中游荡，心甘情愿的做了谦卑的工匠，雕刻着心中的轮廓。我用我所有的真心与柔情反反复复地描摹，用我所有的喜乐哀愁来仔仔细细地打磨，于是在那个巨大的石窟里，所有的观音，所有的佛都是你！你温柔的眼，你挺拔的鼻，你微笑的唇，你浑圆的手……我用我生生世世的激情，无怨的细细描摹着！
三
可是 究竟是哪里有了差错
为什么 在千世的轮回里
我总是与盼望着的时刻檫肩而过
风沙来前 我为你
曾经那样深深埋下的线索
风沙过后 为什么
总会有些重要的细节被你遗漏
归路难求 且在月明的夜里
含泪为你斟上一杯葡萄美酒
然后再急拨琵琶 催你上马
知道再相遇又已是一世
那时侯曾经水草丰美的世界
早已进入神话 只剩下
枯萎的红柳和白杨
万里黄沙
在精心细雕过千万座的佛，千万个的你之后，我无依的心终于有了寄托——佛总算是被我的虔诚打动，在梦中向我透露了你的消息。想起千百世前你许我的诺言，依约寻路前去找你，将心中玄武岩般坚定的感情幻化为舞，带来给你！
舞带当风，羽衣流转，心中润泽的莲瓣穿过无数长夜，越过无尽风霜，欲将我千年的悲喜传来给你，却在抵到你心底之前枯萎，如苍白昏蒙的曼陀罗花，透不过历史的高墙。我知道，尽管我为你深深的埋下过线索，但在之前无数次的错过中，有些重要的细节，你到底还是遗忘了！我如佛前飞天一般狂乱的舞动，眼泪如珠玉，一颗一颗，凝结、连缀、绵延不绝。我似乎变回了当年那只残了双脚的小鸟，舞得如此凄凉，飞得如此壮美！
我想，你心终还是有些未失落的前尘，才会在这个月明的夜里赴我为你而备的征前之约。我为你从我们曾经水草丰美、芙蓉千朵的世界带来了腥红的美酒，陪你豪饮，在急拨琵琶，催你上马。知道你不曾记起，不会相信，便任心中血滴如刚饮入喉的酒，也不告诉你，你将征讨的地方，就是我们曾经共同的天堂。
强撑着笑容送你远行，这次我不再追随，因为知道数年之后你会凯旋归来；因为知道我苦心经营的美丽乐园会在你手中变为万里黄沙；因为知道这一世你我缘分已尽，不是你不肯来，而是我已不能停留！我为你流转跳动的心在这一世的纷扰中，它已耗尽精力。我从风里朝着有你的方向眺望，安静地守侯，然后幻化成石。
四
去又复返 仿佛
总有潮音在暗夜里呼唤
胸臆间满是不可解的温柔需求
用五色丝线绣不完的春日
越离越远 云层越积越厚
我班驳的心啊
在传说与传说之间
缓缓游走
佛还是要抹去关于你的记忆，我反抗，却跃不出他比天空还宽大的手掌，只好在心中深掘一个大洞，将我们最重要的细节埋入其中，相信有一天，只要我再遇见你，我会记起的——你是我永生永世不曾改变的唯一！
我成了一棵大树，看尽世间沧桑，哀梁祝，叹西厢，怜钗头，悯牡丹……恍然之中总会听见心底有个声音遥遥的呼唤，一种想靠近却无法靠近，想冲开却冲也冲不开的压抑怎么也摆脱不了！
我站在一片芙蓉岸边，听人说“情不知所以，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以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心中浮现出你的影子，那些生来的记忆，还是醒过来了。
于是我耐心的等，等你无约而来，阳光下慎重地开满花，朵朵都是我世世的盼望。然后你来了，驻足、停歇、仰望，我欣喜、颤抖，多希望你能认出我啊！你摘了一片树叶，再弯腰，捧一朵芙蓉，远处有位佳人，正等着你送去美丽的花儿！
我的花瓣落了一地，你回头，不解。你怎么会知道，这满地的落英都是我绝望的泪水！佛说：我与你有四世尘缘！这已是第四世，你还要如此的轻贱它吗？可是在泪光中，我分明看见你转身，小心翼翼的将那片树叶藏到了胸前！
五
今生重来与你相逢
你在柜外 我已在柜中
隔着一片冰冷的玻璃
我热切地等待着你的来临
在错愕间 你似乎听到一些声音
当然你决不可能相信
你当然决不可能相信
这所有的绢 所有的帛
所有的三彩和泥塑
这柜中所有的刻工和雕纹啊
都是我给你的爱 都是
我历经千劫百难不死的灵魂
我相信佛也有心软的时候。
为你，我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他再让我们结一段尘缘，我便到了这里，与你相逢。今生，我是柜中斑斑的彩陶——那是你在万里黄沙之中挖掘出的，数千年前，我为你而烧的彩陶啊！在这个历史博物馆高大的柜中，隔着一片冰冷的玻璃，我们遗失的美好，全都回来了，只是你已不再记得！
我在柜中声嘶力竭的呼喊，绷紧着每一根神经用尽全力朝你张望，你却始终无所察觉。或许你已察觉，可你又怎会相信，这柜中所有泥裹的彩陶与泥塑，所有轻柔的绢与帛，所有精细的雕纹和刻工，都是我数千年来耗尽心血为你而做？你又怎会相信，它们都是我给你的，千百年来不曾改变的爱？你又怎会相信，它们每一个都依附着我历经千劫百难为着爱你而不死的灵魂？你当然决不可能相信！
六
在暮色里你漠然转身 渐行渐远
长廊寂寂 诸神静默
我终于成木成石 如前世
廊外 仍有千朵芙蓉
淡淡地开在水中
浅紫 柔粉
还有那雪样的白
像一幅佚名的宋画
在时光里慢慢点染
慢慢湮开
薄暮迟迟，日落西山。暮色中你终于还是选择了弃我而去。我叹然，早已猜到该是如此的结局。我仰天大笑，最后一次流尽生生世世的眼泪，神静默，佛不语。我的灵魂飞起，到你的画前轻抚一遍，那水草丰美、千朵芙蓉的地方，曾是我执着追求的幸福啊！我终于回到了石窟之中，成了石像，与千年的冷月风霜相伴，如我精雕细琢的佛一般！
后来，我听人唱“在北方，有座望夫崖；诉说着，千古的悲伤……山可移，此崖永不移；海可枯，此情永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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