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红星—向党”
八月十四日夜晚,反到底在数千发炮弹的轰击下冲过嘉陵江桥头,占领了江北区政府,这么一来,反到底控制了江北区、上清寺、体育馆、重庆医学院和黄桷坪,八一五占领着沙坪区、红港、歇台子等地,两派形成割据局面。
武斗人员的生活十分艰苦,因为战乱时常停水停电,吃的是稀饭咸菜,他们却斗志昂扬地参加一个又一个战斗,完全是凭着革命的激情,凭着对毛主席的无限忠诚。然而,革命潮流总会沙泥俱下,总有人混在革命队伍中投机取巧,学校六九级的刘白林就是这样一种人。
机校兵团烧掉完蛋就完蛋后,回到了市党校,第二天凌晨下了一场暴雨,大雨气势磅礴,挟着呼呼乱叫的风, 挟着轰隆隆的雷。雨后校院中的花朵好像洗过了澡,显得生机盎然,道路上好像抹上了一层清油,空气十分清新,万物充满生机。难得的凉爽,周勇站在花台边欣赏着雨后美丽的景色。此时,刘白林肩上扛着一个沉甸甸的麻袋,急匆匆向院大门方向走,周勇心里明白这小子又在搞东西,几天前,这人就在解放碑附近,将冠生园内的瓶装酒和香烟往自己家里搬,引起机制校人员议论纷纷。不能让他再玷污电力兵团的名誉,尽管兵团副团长的职务已经名存实亡,周勇也要维护自己兵团的名誉。
“刘白林,你又在搞什么东西?”
“没什么,只是几本书。”
“书也不能随随便便拿走,把书还回去。”
“就几本书而已,关你屁事,闲事管得宽。”刘白林十分轻视昔日的副团长,边说边往前走。
周勇上前将麻袋一拉,书散落一地,什么《侍卫官杂记》、《金陵春梦》全都是禁书。刘白林见自己在图书室里精心挑选的书籍全掉到地上,他恼羞成怒,猛地从腰间拔出手枪对着周勇。
“收起你这套把戏吧,战场上从来见不到你,战场下你倒会逞能,有胆量你就开枪。”周勇一边说一边怒视着他。
面对一身正气的周勇,刘白林的嚣张气焰瞬间消失了,他乖乖地收拾起地上的书,乖乖地送了回去。
八月的气温居高不下,十分不利于白天行动,两派武装人员几乎都是白天睡觉夜间活动。
一天夜晚,机校兵团又有了行动,没有人说去哪里,也不知要去攻打谁,周勇默默无声地跟在队伍里。一路奔波,队伍走进一大片庄稼地,田里的蛙声此起彼伏,半弦的月亮挂在深蓝色的天空,不时有微风吹来,给大汗淋漓的每个人带来丝丝凉意。不久,前面出现一个平房院子,队伍放慢速度慢慢向院子包抄过去。这是一座土墙三合院,有一间屋里还亮着电灯,临近院子时,可以听见里面有人拍打蚊子的声音。不知是谁的枪撞上了另一人的枪,发出的响声惊动了对方,院子边有人立刻喊道:“什么人,口令?”一排子弹回答了他的问话,屋里的灯熄灭了,双方接上火,开始了近距离的夜战,不一会儿,院子里的枪声停止了,机校兵团冲了进去,里面的人已经跑光,搜索到院子后面时,有一个受重伤的人倚坐在墙脚,他的脖子边有一个弹洞,鲜血直往外冒,他一面呻吟,一面哀求救他。
“我们可以救你,但你必须说出你们的口令。”队伍里有一个人提出了交换条件,提出这个条件的人一定是想起了战斗前夕那个哨兵问口令的事,在一旁的周勇心里想,看来反到底打仗真有些军事本领,还设有口令。
垂危的伤员为了活命,喘息地说:“口令是‘红星’,回令‘向党’。”
“住这儿的是哪支队伍,有多少人”?
“这里是重医大本营的一个前沿阵地,有时是‘航峰’,有时是‘重医兵团’,有时是‘红大刀’ 来这里,今晚,大多数人去了石坪桥,只有几个人留守……你们快……送我……去医院。”
似乎还有许多该问的话还没有问完,这人由于流血过多,死神将他接去。
轻松地拿下了这个据点,但战绩并不显著,杨气功想利用口令再捞它一把,他命令队伍住进院子里,不要亮灯,叫周勇在院子外放哨。
周勇端着七、九步枪,站在院子后面的一个阴暗处,密切地注视着刚才反到底逃去的方向。
夜越来越深,越来越静,一颗浅黄色的流星,在深邃莫测的夜空滑翔,四周的庄稼散发着淡淡的芳香。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了,周勇开始有些倦意,放下枪立在脚边,接连打了几个呵欠。突然,有十多个人的一支小队伍出现在他左侧身旁,要想警示,已经来不及了,最前面那人上前拍了拍周勇的肩头说了一声“辛苦了”径直往院子走去,他们个个挎着半自动步枪或冲锋枪,周勇的心一下子提得老高,呼吸都快窒息了,这可是一群陌生面孔呀!此时他看见杨气功提着裤子从庄稼地里出来,周勇“哼”了一声,向杨气功发出暗示,杨气功警觉起来,抬头一看那群人正走进院子,他悄悄地从一个窗口跃进屋内。那一群人走向一间小屋,那小屋是厨房,他们或许是饿了,急于找东西充饥。
“不许动,缴枪不杀!”杨气功充分利用了那宝贵的一瞬间,调动了屋里的人马。
“开什么玩笑,老子是红大刀的。”
当他们看清一张张生面孔,用枪对准他们时,这才醒悟过来,有俩个人从人群里拔脚往院门跑,子弹追上他俩,其中有一个是女的,胖胖的,头上还戴着钢盔。
原来他们是建设机床厂红大刀的队伍,今夜又巡逻到这一带,像往常那样来这里歇歇脚,殊不知这里的主人已经换了,稀里糊涂地当了俘虏。
这突如其来的收获,让大家兴奋起来,周勇更是心花怒放,他手中已经有了一支崭新的半自动步枪,他背着这支刚缴获的枪走进屋子,土墙上张贴着几张陈旧的蔬菜生产计划表,看来这院子是一个生产大队的办公室。俘虏被临时关押在一间办公室内,机校兵团的人马有的在屋子里吹牛,有的在院坝抽烟,周勇一边摆弄着手中的新步枪,一边轻声哼起了《游击队之歌》:
我们都是神枪手
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
我们都是飞行军
哪怕那山高水又深
在这密密的树林里
到处有我们宿营地
在那高高的山岗上
有我们无数好兄弟 没有吃没有穿
自有那敌人送上前
没有枪没有炮
敌人给我们造
我们生长在这里
每一寸土地都是我们自己的
谁要强夺霸占去
我们就和它拼到底
侯世才走到他身旁:“周勇,来一支。” 边说边递给他一支香烟。侯世才不知从哪儿搞到一包“彩蝶” 牌香烟,或许出于驱赶瞌睡虫,或许出于兴奋,周勇接过了香烟,他的抽烟历史从这夜开始了。杨气功内心也充满喜悦,这是他带领的队伍第一次出奇制胜,但他的喜悦没有表露在脸上,他看了看手表,己经凌晨三点多钟,现在命令撤退,大家正在兴头上,那不是给他们泼冷水吗,一些人又睡得正香,这里的确比党校凉快。为了安全,最后他决定加强岗哨,让大家再呆一会儿,拂晓前一定要返回市党校。
后半夜是重庆人热天睡觉的最好时机,周勇和候世才伏在办公桌上呼呼大睡,不一会儿,有人推了他几下,常言说打仗的人睡觉一只眼闭着,一只眼睁着,周勇意识到有情况,立刻急忙拿起枪,此时他听见院子外面在喊:“口令”。
“红星”。
“回令”。
“向党”。
机校兵团人员心里明白,又一场战斗即将打响,周勇和候世才立刻窜出院子,匆匆地趴倒在庄稼地里。天色已蒙蒙变白,景物渐渐露出模糊的轮廓。在前方,影影绰绰出现一群人,大约有二十多个,肩上挎着枪,大摇大摆地走来,在双方相距一百米左右时,枪响了,刚缴获的冲锋枪和半自动步枪都用上了,猛烈的射击,犹如秋风扫落叶一般,对方猝不及防,不一会功夫,那二十多人全被打死。(机校兵团这“一夜三捷”真是奇迹,仿佛是“方天夜潭”,事后周勇来医院讲述这一夜的战斗,如果不是侯世才在一旁作证,我真不敢相信。)
这一夜,机校兵团屡屡大获全胜,缴获的枪支和打死的人数,是重庆武斗全过程中,八一五最为辉煌的一次战果。
谁知,没过两天,衡三宝被打死了。
武斗以来,机校兵团里有不少衡三宝的追随者,其中有三个人与他形影不离,他们一起抽烟、喝酒,一齐习武玩枪,被大伙称为“四大金刚”,盛名之下的衡三宝个人英雄主义慢慢滋长,枪战后他不太喜欢和兵团一起行动,常常带着十多个人的小分队夜间单独行动。这天夜里,小分队在石坪桥公社的田野上与一群反到底相遇,为了抢先占领一个制高点,衡三宝带头向一个小土丘摸去,他或许认为对方没有弄清楚自己的派别时不会开枪,衡三宝还没有到达那个小丘,一阵排子枪向他扫射过来,衡三宝遍身布满弹孔,像筛子似的,他身后的金刚及同伴大惊失色,慌忙上前抢救,其中一个姓何的金刚腿上也挨了一颗子弹(年底我们离开机制校时,此人还在使用木拐杖走路)。衡三宝死了,他纵然有盖世武功,怎抵御得住刀枪子弹,他倒下去,沉重地倒在了秋天山城的黑夜里。据说衡三宝是被对方认了出来,都冲着他开枪,他的全身布满了弹孔,只有他的脸没有受到伤害,这张脸虽然毫无生气,却还是保持着生前那种出类拔萃的高傲而又勇敢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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