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从1986年夏到1996年夏整整十年的时间，近四千个日日夜夜，以他坚韧的性格、顽强的毅力，用已被残酷病魔折磨得十分脆弱的身心，与生命进行着不屈不挠的顽强抗争。在那另人可怕、另人揪心、另人不堪回首的十年里，可恶的疾病，由开始的脑血栓引发，导致父亲后期几乎半身瘫痪，又陆续患上心脏病和糖尿病。就在父亲生命的最后一年时间里，先后经历了让儿女们刻骨铭心、肝胆惧裂的九次120急救中心全力抢救，最后，老人家终因心力衰竭，被病魔无情地夺走了他那饱经69年岁月沧桑、历尽十年病痛折磨的生命……

难忘1996年那个幸福而又酸楚的春节。为能很好地照顾病重的父亲，我一家四口人搬回到了父母身边。大年“三十”的上午，我和二哥、三姐一起，把已经因心脏病先后六、七次复发住院的父亲，从医院病房中临时接回到家里，想让老人家能和他的儿孙们一起，共度一个温馨幸福、天伦之乐的春节……

母亲和爱人已早早地就把年夜饭----饺子包好了，两个双胞胎孩子拉着他们的爷爷和奶奶的手坐在了电视机前，等待着央视“春节联欢晚会”的现场直播。晚会上，那些幽默诙谐的喜剧小品，让坐在电视机前一直在严肃、深沉的父亲，也情不自禁地在他那张经历沧桑岁月的脸上，泛起了让儿孙们平时很难能见到的畅快笑容。小孙子和小孙女快乐地围在爷爷的身旁，不停地为老人家扒着橘子、花生、瓜子，放进了爷爷的手里和嘴里。我坐在父亲的身边，默默地注视着他----父亲在慢慢地咀嚼着孩子刚刚给放进他嘴里的花生，仿佛是在细细品位着他自己近七十年所经历的风风雨雨、坎坎坷坷的艰难人生。他的目光始终在注视着窗外，尽管严冬的黑夜里偶尔闪烁着爆竹火花，但目光却似乎总定固在一个点上，好象是在回眸着自己所曾经的曲折、荆棘过去。他的双手在紧紧地握着，仿佛是在对与自己血肉相连的儿孙们殷殷期盼、对与他患难与共近五十载我的母亲深深地祝福着……

两个孩子始终依偎在他们的爷爷身边，一会儿给爷爷端着茶水，一会儿给爷爷讲解着电视节目中的内容情节，一会儿问爷爷吃饺子时能不能吃到钱，一会儿又问爷爷怎幺放鞭炮……爷孙仨在一起，其乐融融。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眼前的温馨和幸福，让我豁然意识到----天伦之乐，是人世间多幺值得珍贵啊！

父亲身患的严重心脏病，一年来，一次又一次地不断复发，应该说是“爆发”，它来势凶凶，每次间隔时间都在缩短，而每次的抢救时间却在延长，病情也在不断地加重。儿女们多幺乞盼着苍天能有眼，让父亲能在他自己有限的人生路上再坚持走一程，在母亲的搀扶下，在相濡以沫的人生路上继续往前走着；在他的儿孙们陪伴下，继续能过上一个又一个的新春佳节……

隔壁的L叔过来看望刚从医院回家过年的父亲。两位老人家来到了里间，他们在倾心地交谈着。我无意中在门口，听到了父亲那十分沉重、感慨、更让儿女们心酸的话：“……我的这个小儿子，今年也已经三十五岁了。我在三十五岁的那年，他的妈妈生下了他……今年我能和孩子们在一起过上这个年就是幸运了……我的这个病啊，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和孩子们过上下一个年啊……其实啊，我自己的心里是有数的啊……”

我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向房间里坐在炕沿上的老父亲无限深情地望了又望，看到了老人家的双眼已经是湿润的，顿时，我的心就象被什幺东西揪起成一团般的彻痛，眼里的泪水已经控制不住盈满了眼眶……

父亲在病重住院期间，总是尽可能地尽他自己最大能力去克服各种身体不适的困难，以尽量减轻给儿女们带来的负担。他在自己的儿女们面前，总是显得是那样的刚强，谈笑自如，可现在却在儿女们的背后，残酷的病痛折磨，却让父亲的情感又是这般的“脆弱”。父亲留恋着生活，留恋着生命，留恋着他的亲人，似乎心里还有许多许多的话要对儿女们说，手里还有许多没有做完的活要继续做……

我难以再继续控制住内心的无比伤感，急忙跑到室外，在那周围一片“噼哩啪啦”的鞭炮声中，在万家团圆、歌舞生平的欢声笑语声中，在凛冽刺骨的呼啸寒风中，我一屁股坐在了家门口旁父亲曾几乎是天天都坐在上面的那块石台上，我心胆俱裂，我泪流满面，我抱头痛哭……

连续的几年，我和爱人的双方四位老人，先后不间断地因病住院。特别是在近三年，家父和岳父的长期住院治疗。我们俩人繁重的教学工作、家务和医院护理，几乎到了筋疲力尽、身心崩溃的边缘。就在岳父的病情略有好转、我们早已疲惫的身心刚刚想略能喘歇一下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里，岳父的病情突然加重，让我们始料未及……

3月31日，星期天，在岳父母家。刚吃完午饭，岳母忽然发现正倚靠在床头边、曾患老年大脑萎缩疾病已长达几年的岳父，头歪向了一边，嘴里还在不时地向外流淌着唾液。我们急忙呼喊着老人家，他没有回应。结合几年来在医院护理两位老人便自然对老年常见病多少了解的一些知识和经验来判断，刹那间，潜意识里已预感到，岳父很可能患的是突发性脑溢血疾病……眼前的一切已不允许我再犹豫，马上果断决定：拨打120急救中心电话，立即将老人家送往医院进行紧急抢救……

仅几分钟，救护车便及时赶到。经两位医生初步诊断，结果与我刚才的判断基本吻合。经医院CT全面检查，最终确诊岳父所患的疾病正是突发性脑溢血，生命已经垂危。下午五点四十分，尽管医生们近四个多小时全力抢救，老人家最后一口血浆沫从嘴里喷射出来便撒手人寰，永远地离开了他的亲人们……

我望着此刻正安详、静静地躺在那儿的岳父大人，十几年的病魔折磨，老人家的身体已经是极其瘦弱。我跪在老人家的面前，用毛巾轻轻地擦着他嘴角的血浆沫，凄然泪下……

父亲的病情最怕激动，我和爱人都在尽最大努力，克制着内心情绪，不想、不愿、更不忍心让老人家知道岳父病逝的噩耗而影响他的身体。尽管我们在努力掩饰着内心悲痛，但父亲从我们俩突然在三天里下班后同时没有回家等异常迹象中已经察出了几分。在他的一再追问下，我不得不把岳父病逝的消息告诉了他。我在叙述中，极力克制着内心伤感情绪，尽最大努力保持着语调平缓、语气温和。即便如此，我也能感受到，此刻的父亲显得超出寻常的“冷静”和“清醒”……

我凝望着父亲，他的那张历经岁月风霜而黝黑的脸一直在朝向窗外，那布满血丝的双眼，饱含着对老伙计的深深眷恋，宽宽的额头边上，不知是在什幺时候又增添了几缕银发，已经很难能握紧拳头的双手，却依然在尽力地握着……听完了儿子的叙述，父亲慢慢地站起身来，长长地叹了口气，拄着那只已陪伴他有七、八年、还是那年我到辽宁千山旅游时给买回来的拐杖，步履蹒跚地向他自己的房间走去……

仅在四天后的深夜，父亲的心脏病再度复发。当他的儿女、邻居和120急救中心急救车几乎在同时赶到时，老人家已在仅仅的几分钟内便处于了完全休克状态。在护送到医院途中，在医院急救室里，父亲、他的儿女们、医生和护士、以及所有在场的人们，都在与宝贵的时间进行着争抢，在与可恶的死神进行着抗争……

五个多小时过去了，当晨曦即将把笼罩在天地间灰褐色的帷幕拉开时，躺在病床上的父亲终于、已经不知是第几次地被从死神那里被夺了回来。父亲在慢慢地睁开他那双布满血丝的双眼，在慢慢地移动着他那疲惫而早已失去光泽的目光，在慢慢地巡视着站在他周围的家人、医护人员和几位邻居，在父亲的苍白脸上，隐隐约约、慢慢地露出了一丝幸福的微笑，他仿佛是在安慰着围在他自己身边焦急、悲伤的亲人们----谢谢大家，没什幺，不要担心……

5月1日，晴空万里，阳光明媚。我带着能一次成像的“宝利来”照相机来到了医院，很想能借着这当天好天气给父亲照张像。可当我一见到病床上的父亲，在来之前的一切想法却又犹豫了起来，不知该不该提、怎幺提照相的事，担心是否会由于我的一时疏忽而影响了父亲的情绪。我把相机放在了床上，一边摆弄着它，一边给父亲讲解着它能一次成像的神奇功能，同时还不时地注意观察着老人家的面目表情。可我万万没有想到，当我正兴致勃勃地给他讲解时，父亲却突然问了我一句：“里面还有胶卷吗？”

我很激动，急忙对父亲解释着：“这种照相机与普通的相机不同，它用的‘胶卷’很特殊，是和像纸贴合在了一起，通过了化学处理，照完后取出来，再等上一分钟便可自然成像了……”

其实，我的一切解释都无关紧要，关键是要能给父亲留张照片作个纪念。我马上征求父母的意见在哪儿拍照比较合适，可还没等母亲考虑好告诉我，父亲就对我发话决定了：“就在床上照吧。”

在病床上？父亲的背后就是供给他老人家随时抢救吸氧用的那只氧气瓶，侧面是一只“吊瓶”用的支架，身上还正穿着一件医院“病号服”……这怎幺能行？我急忙想把床边那些“无关杂物”清理一下，力求想创设出一个相对温馨环境氛围。但父亲慢慢地抬起了他的左手，对我轻轻地一摆，语气温和而又凝重地说：“这样就可以了。”

我的心又一次变得十分沉重。在当时，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彻底地领悟透父亲的这句“这样就可以了”的深刻内在含义。趁父亲一时没注意，我迅速用一条枕巾，将立在他身后的那只高高的氧气瓶罩住。然后，又在我的执意要求下，父亲终于同意脱下了他身上那件白色“病号服”，换上了姐姐给他织的那件深黄色毛衣。透过照相机上那不足两公分见方的小小玻璃窗口，我凝望着眼前正坐在病床上的慈祥父亲----

尽管父亲的双腿要想站起来行走很是吃力，但此刻，即便是无奈地坐在了病床上，倚靠在母亲为他刚刚给垫好在床头的被褥枕边，但老人家也是尽着自己最大毅力在抬起、挺直着他那几十年来无论在任何艰难困苦条件下也从未低下的头、弯下的腰；父亲在举目远望着，窗外碧蓝无云天空、层迭滴绿群山、水粼涌动江河、川流不息车辆、闲情逸致人群……从他的脸上，依然显现出他老人家一生自身固有的那般刚毅和坚强。父亲仿佛是在渴望着时间能走得慢些、再慢一些，继续能和与自己同甘共苦近半个世纪我的母亲，手牵着手，再走上人生的一程又一程；似乎在回首着他自己近七十年坎坷、曲折的一生，同我的母亲一起，用他们的青春和热血，培养了六个儿女长大成人的艰难历程，期望着他们的儿孙们都能多福多寿、健康成长；可能是在为儿女们的小家庭未来生活憧憬着美好，祝福着与自己患难与共几十年的老伴儿今后人生路上一定要走好……

我的心酸酸的，强忍着眼眶里就要涌出的泪水，用早已被泪水模糊了的视线尽快地找好角度、调整好焦距和光圈，手指一动，“咔嚓”一声，为父亲拍下了他老人家一生中最后的一张彩照……

几年来，我珍藏着这张极其珍贵的照片，它伴随着我，我陪伴着它，从北到南，开创新的人生。我在照片上深情地写上了“永远的父亲”，每每“读”着照片，似乎就“读”懂了当初父亲“就这样可以了”一句话的真正内在含义----人生自然点，不必要刻意去追求什么……

是你创造了这个家

然后又创造了我

是你拖着我的手

从昨天走到现在

啊......我亲爱的爸爸

你是我最崇敬的人

啊......我慈祥的爸爸

你是我未来的偶像

当你拖着疲惫的身躯

结束了一天的劳动

当你走进这属于你的家

关心的还是我回来没回来

一袋烟你抽到天刚亮

一壶酒使你忘却忧和烦

有时妈妈说你又恨你

可你却从来不埋怨什么

在你的眼里常出现

我被人打倒在地

在那长长的黑夜里

我被人欺骗上当

没有的事亲爱的爸爸

这只是你心痛的梦幻

因为我不是不幸的人

因为我有一个好爸爸

我要分担你的忧和愁

不再让你为我总担心

你将永远牵着我的手

走向没有尽头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