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伊人独酌
（一）
姐姐的花店处在十字街头的转角处。地理位置好，姐姐又人靓嘴甜，生意热火得很。
一大早就被她拉来店里帮忙。她说，小妮子，放假这么久在家，懒也懒够了，还是到店里帮忙吧，今天是情人节。
情人节？在我的记忆中，情人节，已远离我好久了。
看我迷茫的样子，姐姐敲了敲我的头，八成是睡晕头了，连情人节都不记得了。
我蹲在地上剪枝头上残损了的花和叶。其他的忙我帮不上，天生嘴拙，只好做这些见不了阳光的活儿。
我说，我还是躲在花丛中看外面的世界好了。
于是，我蹲在店的一角，埋头修剪残花败叶。而姐姐，则打扮得花一般，站在店门口，迎接买花的客人。
这残花败叶，有凄凉的美。我常常会发呆地盯着看。
因为这情人节，姐姐早就从云南空运了许多鲜花回来，各种鲜花摆满了小店，其中最多的便是玫瑰。那一簇簇鲜艳的玫瑰，在素雅的百合花、温馨的康乃馨丛中，显得格外显眼。
而那玫瑰丛中，最显眼的，是那娇嫩欲滴的黄玫瑰。
但显然，黄玫瑰并没有红玫瑰讨人喜欢，双双对对情人走进店里，买的多是红玫瑰。
那一大丛黄玫瑰，委屈地看着进进出出的情人。花瓣上的水珠，似她委屈的泪。
姐姐后悔黄玫瑰进得太多了，趁没有客人的功夫，对我絮叨着明年一定只进红玫瑰。
我淡淡地说，他们太俗，只知道红玫瑰。
我知道我说这话的时候，定是在冷笑着的。因为姐姐突然用很奇怪的眼光看着我，然后摸摸我的脑袋，叹了叹气，妮子，别跟自己较劲儿。
（二）
黄玫瑰。
生命中的那支黄玫瑰，早在几年前，就凋谢了。
多年前，情人节，还属于我。那时的情人节，是一个叫张路的男孩给我的。
张路，你可曾记否？
情人节，那双温暖的大手牵着我，从花店走过，然后，我的手里，便会多三支玫瑰，黄色的玫瑰。
那个叫张路的大男孩，一字一顿地说，黄色代表着幸福，永远的幸福，这三支，代表……他俯在我的耳边悄悄地说出那令人心跳的三个字，我的脸，一直热到了耳根。
捧着黄玫瑰，盈盈地笑，任幸福洋溢甚至泛滥着。
遇见张路的那年，我大二，而他，大四。
我坐在树下的石凳上看书，《今生今世》。胡兰成对张爱玲，最终并没有能爱完今生今世，但他的字他的情，却讨我的欢心。我几乎沉浸其中不能自拔。几个大男生笑谈着趣事从身旁走过，突然听到一个大男孩大声地说，如果我爱上了哪个姑娘，一定天天晚上在她的窗口唱小夜曲，插上一支黄玫瑰。
我蓦然惊醒，从书本上抬起头来，对他莞尔。而他，则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同伴儿哄笑他，口哨声尖锐而起；他一边奋力还击同伴儿，一边瞟着我。
大笑着走远了，还回过头来一笑。很阳光英俊的脸，洁白的牙齿在阳光下一闪。
我把脸别向一旁，心里却装进了那支黄玫瑰。
（三）
也许是上天的注定，那个寒假，飞机上，竟是不期而遇，张路，他的位置竟是紧连着我，临窗。他走过来的时候，我正把头扭向窗外，看机场上起飞降落的飞机。
“请问，您的位置？”原来我坐在了他的位置上。我不好意思地站了起来，一霎间，他惊叫起来：“原来是你！”我微微地张大嘴，也吃惊地看着眼前的大男生，有些不知所措。
他把行李放进行李舱后，在我身边坐了下来，在本是我的位置上，而靠窗的他的座位，让给了我。他说，原来你也是S城的，真是巧。我笑笑，不，我是去看姐姐。
姐姐嫁给了一个她并不爱他、他却很爱她的男人，大她整整十岁的男人。那男人，有很好的家底，自己又开了公司。姐姐并不甚开心，但她说，与其嫁一个你很爱的人，不如嫁一个很爱你的人。那个叫做姐夫的人，让姐姐辞了职，到了他所在的城市。养尊处优的生活过不惯，姐姐在家闲得闷，便开了一间花店打发日子。爹妈不在了，我没有了家，姐姐的家，便是我每个假期的归巢。
三万英尺高空上的三个多小时是无聊而寂寞的。我无趣地翻看着杂志，然后便戴上耳机听吵杂的音乐。我听得昏昏欲睡，头一歪，倒在他的肩头上。
我蓦然惊醒，张路正盯着我看。我掩饰着脸上的尴尬，笑笑。我叫张路。他说。不待我回答，他又问，你叫李昕，对吧？
既然知道了，还用问？我试图幽上一默。
他摸摸脑袋，不好意思地笑。我们认识的，你还记得我吗？
嗯，也许吧。我淡淡地说。你插上你那支黄玫瑰了吗？
张路听了便笑，他就是那么爱笑。那全是跟同学瞎起哄开玩笑的，让你见笑了。
我也笑，不知是哪位姑娘有这个福气，能得到你的黄玫瑰了？
他调皮地说，也许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我的脸腾地红了。
你是文学系的？张路问。其实他早就知道，只不过是装模作样地问罢了。
我含笑地点头。
那一次，你坐在树下的石凳上看书，落日的余晖给你披上嫁衣一般，真的很美，所以我一直记得你，记得你的笑容。张路笑着说。然后，我就打听你，知道你是文学系的才女。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盯着我。
我表面装出极不在意的样子，但心里早已是狂喜不已。我何曾不记得那回眸的一笑，还有那阳光的笑脸？只是，我只是一只丑小鸭，我只能是远远地欣赏。如果我有姐姐的美貌，在大学校园里，我也会是一只骄傲的公主。只要是一个公主，即使她不爱别人，也会有人死心踏地地爱她，给她幸福，如我姐姐；但我只是一只丑小鸭。
想到这些，我的心一下子黯淡下来。扭头看舷窗外脚下如棉絮般堆积的白云，西边的天空，霞光给云层镶上了一道绚烂的金边。
你是个很有气质的女孩。张路又笑着说。恭维，一定是恭维。我暗自冷笑。处于三万英尺的高空，我虽然感觉有些眩晕，但我的头脑还能基本清醒。
是不是不漂亮的女孩你都用有气质来夸奖？冷冷的话从我的口中吐出，我想我已是冷笑了。
张路显然是吃了一惊，微微吐了一口气。他还想说些什么，但我把头靠在座背上，闭上双眼，说，我累了，想睡一会。
他终于什么也没有再说。但拿出笔和纸，写了个电话号码给我，我随意地塞进了口袋里。
下了飞机，姐姐姐夫早已等在外头。
姐姐看见我和张路一道走出机场，在车上偷偷地问我，是不是男朋友？挺帅气的。我淡淡地说，不，只是在飞机上认识的朋友。
（四）
那年的寒假，我过得恍忽。姐姐怕我寂寞，便天天让我到她店里去帮忙。侍弄花儿草儿不是我的专长，我宁愿呆在屋里捧枯燥无味的书看。
看书看得闷了，便到街上胡乱地逛。年虽已过，但年味儿还浓，情人节又如期而至。大街小巷飘荡着喜庆的空气，红男绿女在霓虹灯影里浮躁着。看灯下孤单的身影，又想起了张路。但我已无法打电话给他，那电话号码，已在洗衣机里滚得模糊一片。
我在S城没有朋友。我唯一的朋友，想来便只有张路了，但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我突然很痛恨自己，那支黄玫瑰，早已种植在自己的心里，却又让它在心里枯萎了去。我徘徊在一个小酒巴的门口，很想进去把自己灌醉一回，可我不敢。正在徘徊时，一阵笑声传过来。
扭头一看，正迎着张路的笑脸。他惊喜地叫起来，原来你也在这里。然后他便抛下他的同学，伴我一起闲逛，尽管他的同学在身后咬牙切齿地大声说张路你见色忘友我要跟你绝交。张路拉着我的手大声笑着跑到步行街去。坐在一家小酒巴里时，张路问我为何不打电话给他，我吱唔了半天才说忘了。怪不得，我正说你怎么不给我打电话呢，想找你，又不知道如何找才好。张路很宽容地说。
但我不敢说，那电话号码，是我故意让它变得模糊的。那黄玫瑰，不属于我的，既然如此，何必奢求？
但跟他在一起的感觉，竟是多么美妙！我几乎已忘记了自己是一个丑小鸭。
最后，还同意让他送我回到了姐姐家门口。
（五）
第二天便是情人节。在这之前，我对情人节没有什么概念，在大学里，每到情人节，姐妹们打扮得像花蝴蝶一样漂亮与男朋友约会，然后捧着玫瑰花快乐而归，而我，则永远是躲在宿舍里看书听音乐，写自己的心情故事。我习惯了冷漠地看她们的闹剧，今天跟这个吹了，明天跟那个好了，哭哭笑笑，分分合合。同班的男同学说我是冰山美人，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只是一只丑小鸭。妈妈曾经叹过气，小妮子脸上怎么就有这些抹不去的雀斑呢。那些淡淡的雀斑，面积虽然不大，但就在鼻梁的两侧，多么令人沮丧。
于是，情人节不属于我，只属于那花蝴蝶一样漂亮的姐妹。
那个情人节，虽然不属于我，但它仍是伴着红玫瑰伴着巧克力而来。
姐姐照顾她的花店去了，她在收下姐夫的红玫瑰的同时，也为别人送上红玫瑰。她习惯了在这样的节日为他人送上幸福和甜蜜。我便躺在床上听歌，孟庭苇的《没有情人的情人节》。“没有情人的情人节，多少会有落寞的感觉，为那爱过的人不了解，想念还留在心里面……”我爱过的人是谁？谁的想念会留在我心里面？我寻不到回忆的门，也打不开想念的结。我听得昏昏欲睡。
电话急促响起，我吓了一大跳。想不到是张路，更想不到的是，当我气喘吁吁地站在他面前时，他却像变魔术一样从背后拿出了一支黄玫瑰，笑吟吟地递给我，说，情人节快乐！我愣愣地看着黄玫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喜欢么？这可是我第一次送花给女孩，多少给点面子啦。他调皮地笑着说。
我突然一阵感动，想起了他曾大声说过的话，如果我爱上了哪个姑娘，一定天天晚上在她的窗口唱小夜曲，插上一支黄玫瑰。想着想着便笑，笑得掉眼泪，你还没有给我唱小夜曲呢！
张路定定地看着我笑，待我笑够了，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如果你愿意听，我唱给你听。
说完便哼唱，宝贝，你爸爸正在过着动荡的生活，他参加游击队打击敌人呀我的宝贝……睡吧我的好宝贝，我的宝贝，宝——贝——
我笑得气都喘不过来，你小子这样唱“小夜曲”给女朋友，她八成把你当疯子一样赶走！
张路也哈哈大笑，笑过了便说，只要你不赶我就行了，别人，管她呢！
（五）
回到学校后，张路便三天两头找我去玩。同宿舍的姐妹们羡慕极了，都说这小妞原来一直深藏不露，在钓帅哥哪！我不想多作解释，只有我自己才明白，我跟张路，只不过是普通得再普通不过的朋友了。他是英俊的王子，而我，只是一个丑小鸭，丑小鸭，是永远也配不上王子的。我从来不敢奢望。
生日那天，跟姐姐通完电话，我早早地睡下了。我的生日，爹妈在世的时候，他们总会从遥远的南方打来电话，祝宝贝生日快乐，而这两年，就只有姐姐惦记着祝福了。这个世上，除了姐姐，我再也不会接到任何人的生日祝福了。我伤感，但不愿给人知道。
美玲大声地说，李昕，你的王子来了。我从蚊帐里探出头来，看到张路就站在门口。美玲她们七嘴八舌地取笑着张路，而张路却赖着脸任由她们取笑。我赶紧从上铺跳了下来，穿着细花格睡衣，披散着长发。待美玲她们哄笑着出去后，张路背着手，笑吟吟地说，想不到你披着长发这么漂亮。
我慌乱地把长发束起来。张路看我慌乱的样子，便笑，从背后拿出一支黄玫瑰，真诚地说，祝生日快乐，一生幸福！
我无比惊讶，他怎么会知道我的生日呢？张路狡黠地挤着眼睛说，天机不可泄露。说完拉着我的手，走，我要为你好好庆祝生日。我定定地看着张路流泪，张路伸手擦掉我的泪后，把我搂进怀里，柔声说，小傻瓜，怎么动不动就流泪了呢！
他是从我遗掉在床头上的身份证看到我的生日日期的，无意看到，却一直记在心里。也许是被幸福冲昏了头，从那个生日开始，张路就这样一日一日地走进了我的心里。原来，野百合也会有春天，丑小鸭也会遇上她的王子的。
我问他，不嫌我丑么？他说，你是漂亮的公主呢！我又问他，我脸上不是有雀斑吗？他吃惊地说，你不说，我几乎看不出来呢！那淡淡的雀斑，倒让你变得可爱起来了。我幸福的笑了，我一直以为我是真的遇到了生命中的那个能永远给我幸福的王子。
我温柔地伴着他度过了他在大学的最后一个学期。
张路说，你知道吗，唱小夜曲插黄玫瑰的话，是我故意说给你听的？我整整暗恋了你半年，但看你像只高傲的公主般目不斜视，就一直不敢接近你，直到在飞机上巧遇。
（六）
张路毕业后留在了M城，进了一家合资企业。离大学很近，我们常常能见面。
于是，新年伊始，他给我送黄玫瑰，一支，笑着说爱我一生一世；
情人节，他也送我黄玫瑰，三支，俯下身子咬着我的耳朵说“I LOVE YOU”；
我的生日，他仍送我黄玫瑰，五支，看着我的眼睛深情地说“和你在一起”。
圣诞节的时候，在寒风中，他把我搂在怀里，抚摸着我的长发，说，等你毕业了，我要给你送999朵黄玫瑰，然后，我们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我对姐姐笑着说黄玫瑰的故事，姐姐在电话那头哈哈地笑，原来小妮子也有这么浪漫的爱情哪，真让姐眼熟了。
她嘱我带张路回家让她好好看看。
我大四那一年的情人节，红玫瑰黄玫瑰又开遍了整座城市，甚至大学校园里。
张路打来电话说他外出公干，今年的情人节，再也无法伴我一起度过。花店给我送来了一束黄玫瑰，一束已有些黯淡了的黄玫瑰。
可晚上，我跟同学在街头上走的时候，分明看到了，我的张路，正拉着一个高挑女孩的手，从花店门口飘然走过。女孩的怀里，是一束红得刺眼的玫瑰。
我噙着泪看他们飘然的身影走远。
原来听说的传闻，是真的。他为了出国，正跟一个有着显赫家境的女孩谈得火热。
回到宿舍我便把那束黄玫瑰扔到了垃圾桶去。
我不恨他选择了那女孩而放弃了我，但我无法接受他蒙我在鼓里。
我不等他嗫嚅着解释完，便把他关到了门外。毕业后，我决然到了S城。
我终于明白了，黄玫瑰，意味着幸福的同时，也意味着等待。我想我永远也等不到那999朵黄玫瑰盛开在我的窗口。
从那一年起，情人节，在我的生命里永远成为过去。
据说，他后来并没有出成国，但攀着老泰山的肩膀，也爬上了一个不低的位置。
也据说，他在那女人面前，总是不能很理直气壮地笑。
但那都与我无关了。
（七）
晚上，花店的生意更好了。姐姐忙得不亦乐乎。我对姐姐说，你跟姐夫二人世界去吧，这店，我帮你看着。姐姐虽然不太信任我能胜任，但还是跟姐夫出去了。
我换掉了《没有情人的情人节》，陈慧娴的《花店》便飘满整个小店。
“已错过了你的生日
急赶而来失望而回 
是你已远去
共你的友好在不知处
陪同渡这破晓
在这酒店内
灯影照我的痴呆
还在自信
从来这点爱未尝变改
在这酒店内
花店边的酒廊
仍留着这浓浓盛开的清香
就算多平凡
就算就算多平凡
总亦有关心他的伴侣
就算多平凡
总有互爱的情人
怎麽偏偏我现时失掉你”
“小姐，给我一束红玫瑰。”一声很有磁性的男声把我从迷离中唤醒。我低头默默地把花包装好，却忘了说一声情人节快乐。
“那黄玫瑰真漂亮，我喜欢。”一声娇嗔的女声又在耳边响起。喜欢就送给你。我微笑着把黄玫瑰包装好，送到她的手上。一共五支，记得曾有人说过，五支黄玫瑰，代表“和你在一起”。
男人把红玫瑰和黄玫瑰的钱放到柜台上，我只收下红玫瑰的钱，说，黄玫瑰，我送给她。
身躯微胖的男人惊讶地看着我，继而脸色变得苍白，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我也从他疲惫而庸俗的脸上看出了熟悉的影子。
他不由分说地把女人怀里的黄玫瑰抢过来，放在柜台上，说了声我们不要黄玫瑰谢谢你的好意，拉着女人的手匆匆走出了花店。
姐姐没出去多久，便回来了。她是不放心她的店，情人节，她的鲜花比她的爱情更重要。
我把那一丛黄玫瑰移到花店的角落，再把红玫瑰摆在最显眼的门口处。我对姐姐说，黄玫瑰真的不讨情人喜欢，明年，还是都进红玫瑰好了。
（06/2/11草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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