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温暖
作者：苏枕书
外面下着淅沥的雨，凌晨三点回去，同室的女伴早已熟睡。甜美调匀的呼吸叫我愈觉清醒。宿舍里没有来电，只有阳台上一盏小灯孤独地亮着，一副温默的神情，等我回来。
很倦，刚刚帮朋友完成一张海报。我本是学了多年国画，对海报并不甚熟，只是无奈别人的撒娇央告。腿跪了好久，膝盖上有大块的淤紫，脚踝几乎转不动，又酥又麻。双手沾满颜料，狼狈倦怠的样子。
调好水温，收拾起衣裳，正准备洗澡，电话突然铃声大作，我吓坏了，这个时间怎么会有电话打来！慌忙接了，竟然是皓岩。
“你终于回来了。”他长长松口气。我先是笑他小题大做，转而又很伤感：“你一直在找我吗？”“是，一直打你手机，是关机，又打你宿舍电话，说是你没回来，我非常担心。”他声音很轻，宛如呓语。忽然感动到忧伤，原来在几千里外，一直有这样一个人牵挂我担心我。我坐下来，和他说许多琐碎的话。想起从前的点滴，想起那些恍如隔世的昨天。真的很想家了。我和他回忆原先学校外大片大片盛开到极致的油菜花，那隔着汤汤河水的红顶小教堂，那在桃心木色黄昏里回眸处的惊喜。
我在很冷的空气里梳理我的记忆。忽然想起晚饭还没吃，一直饥肠辘辘，于是我无限神往地说，等我回家，你一定要请我吃饭。我要吃城南新村小汤包，一咬一口汁水的；我要吃桂花橘皮的云片糕，雪白细腻，绵甜得叫人惆怅；我要吃大娘水饺，芹菜香菇馅儿，我一定能吃掉一大盘；我要吃街头的栗子糕，又香又软，镶嵌满晶莹的小果子，升腾着熟糯的热气……我一气说了好多，他就宠溺地听着，一次次安慰我许诺我，等我回去，一定拉着我的手走过每一条街巷，把槿安城好吃的尝个遍。
我蜷紧身子，真是饥寒交迫呢。睡意袭来。他回过神来似的自责：“哎呀，不和你说了，你快点睡吧，别累坏了。”
我想起他曾经写在纸上的一句话：把每一天当作最后一天来珍惜，把感情当作最初的开始而心怀惊喜。
很烫的水，把皮肤激成很嫩的粉红。人又清醒起来，饥饿并没有消失。水淌过我消瘦的身体，响起空荡荡的回音。
雨依然在下。有很细的雨丝飘进阳台，在灯光下漫舞，很寂寞很迷茫的美丽。不远的地方，山岚沉寂，湖泊宛如碧玉。
因为睡不着，于是裹上棉被，坐到阳台的灯下看书。先翻开的是借来的《纳兰词笺注》。性德的生活没有许多波澜坎坷，但他身上浓重的悲剧色彩注定其命运深不可解的矛盾。他多愁善感，性情真纯。“拨灯书尽红笺也，依旧无聊。玉漏迢迢，梦里寒花隔玉箫。
几竿修竹三更雨，叶叶萧萧。分付秋潮，莫误双鱼到鹊桥。” “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何处几叶萧萧雨？湿尽檐花”，“人生若只如处见，何事秋风悲画扇”……读得叫人心绪缠绵，忍不住要抄录。洁白的纸，蓝色的字。
旧梦是不能重温的，一旦重温，旧梦便破碎了，锋利的断面割裂原本脆弱细腻的心，忧郁至死。这样的词句，读得叫人又凄凉又温暖。相逢不得，满纸怅惘，但至少还是有回忆在。诗人都是孤独的，因为他们卓然的智慧与超群的洞察力。他们比旁人清醒，比旁人拥有更多的温情与感动，当然也会有更多的失落与绝望。痛苦与孤独催生了诗歌，诗人在诗行里寻找精神的皈依。现时的寥落与孤寂，岁月像记忆一般虚幻。黎明与黑暗交织的边缘，是清醒、痛苦、悲凉，还有光亮。
又看博尔赫斯。
旧时的夜晚仍像一罐水那么深沉。
微凹的水面展现出无数痕迹，
悠闲地驾着独木舟面对星辰，
那个人抽着烟计算模糊的时间。
灰色的烟雾模糊了遥远的星座。
眼前的一切失去了历史和名字。
世界只是一些影影绰绰的温柔。
河还是原来的河，人还是原来的人。
这样的诗，叫人想起“心如秋潭水，夕阳照已空”之类的句子。当众多人们热衷名利熙熙攘攘时，总有这些人，坐在孤独的深处，固执守侯自己的灵魂家园。他们心渐渐安静，目光纯如赤子，看透冷暖离合。这样的孤独很稀有，温暖且高贵。
天色渐明，雨里濯洗的空气清澈得叫人感动。我以清水洁面，清水果腹。心很安宁。
我沉迷这样的安宁与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