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世上的事情总是这样,想好的不一定就得好。 管氏家族到解放前的时候,千斤重担就都落在了三少爷一人的肩上了。 老太爷在世的时候为他娶了妻室,但一辈子只得一子德温,宛如千顷地里一棵苗,老哥仨只剩了这一枝。 家业也日渐衰败,钱庄黄了,地也卖的差不多了,再也没了昔日的风光。 尽管如此,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到土改的时候老三还是被定为地主成分,并被分了浮财,开大会斗争。 老二因为房无一间地无一垅,孤身一人,又抱残守缺,则被划为贫农。 这时,三掌柜的独苗已长大成人。 小伙子长的人高马大,浓眉大眼,威风凛凛。也象他的父亲,满腹经纶,喜欢诗书,只是性格内向,不善言谈。 那时时兴早婚,所以家里早早就为他娶了韩氏女子成婚,先后生了一对儿郎,分别叫福阳,海阳。 眼见家道败落,又是地主家庭,整天遭白眼受歧视的他内心十分痛苦,便时时幻想着摆脱这种郁闷,拥抱一种崭新的生活。 这时解放战争已进入了反攻阶段,粟玉领导的中原野战军到戈翟一带招兵,怕家里人反对,德温就偷偷的瞒着家人报名参军,直到穿了崭新的军装胸带红花回家告别时,一家人全都傻了眼。 木已成舟,生米熟饭。就这样,前面是一身军装的孤子独苗,后面是为他送行泪眼婆娑的老婆孩子和步履蹒跚的老父亲。 那一刻他头都没回,就毅然走向了炮火连天的战场。 她恨他的心是铁打的,她理解不了他内心世界的那种渴望和向往。 这期间,随军南下的他参加了淮海和平津两大战役,打青岛的时候被炮弹活埋在土里,亏的战友扒的快。到满身伤痕,战功屡立的时候,他又光荣的加入了共产党。 可是他不知道,他这一走却苦了家中的一门老小。 虽然成了军属,但仍然改变不了地主成分。 一家老的老,小的小,没了壮劳力,家里屋外,所有一切全要靠他媳妇一弱女子撑着。 那一年闹灾荒,戈翟饿死的无数,连埋尸的人都没了,草根树皮都吃光了,就吃观音土,吃的人连屎都拉不下来。 有口气的都去逃荒要饭找活路了,而老三一家因为是地主被管制,连要饭也不准许,眼看着一家老小只能坐等着饿死。 实在是无路可走了,陷入绝境的媳妇不忍心眼看着一家人活活饿死,只好给丈夫打信说你要再不回来,我们娘们和爹就都没命了,那你也永远都不用回来了。 实逼无奈,已是驻防天津的他不的已只好放弃了在部队干下去的梦想,重回家乡种地,肩起了养家糊口的责任。 但人算不如天算,到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这个气壮如牛的汉子已然油干灯灭,自身难保了。 据说有心眼的干活时可以偷吃队上的青稞什么的。而老实诚恳的他却不愿做那龌龊之事,最后活活把自己饿死在坡里,死的时候嘴里还有口没咽下去的青草。 那一年,兄弟俩一个九岁一个七岁,母亲才二十八岁。
(四)
尽管世界上有太多的无奈,但无奈的人们还得活着,就象流水东去,日落西天一样。 为了活命,年青的母亲只好带着年幼的兄弟两改嫁到邻村的张高部。 要说福阳,海阳这兄弟二人,虽然年纪只差两岁,但脾气秉性也是截然不同。老大文静,顺从,听话,大人怎么说他就怎么做;老二从小就叛逆,胆大,争强好斗而且主义特正。 比如随娘改嫁后,他说什么也不管人家后爹叫爹,谁也治不了他。所以他小学没念完就早早成了流浪儿。
这期间他就和爷爷二爷爷相依为命。 二爷爷为了活命,也顾不得残疾了,找了个双眼瞎子结伙,他给瞎子指路,瞎子背着他要饭,从此成了职业乞丐,因为社里不限制他们的。 还亏的他的乞讨,使得他们爷仨得以生存。讨来的一分二分的钢蹦都攒着给海阳做学费书费,饥一顿饱一顿总算没有饿死。 那时生存成了海阳的第一需要。他的个性和聪明又成全了他的人生。 那阵全国都大炼钢铁,成天流浪的他瞅出了门道,每天半夜都从一个固定的地方摸进钢铁厂去偷铁卖,一次三十来斤,二分钱一斤,能卖六毛多钱,除了留够自己和爷爷的饭伙外,还要每天看一场电影,买本小人书。 每次他绝不多偷,偷多了怕被人发现,雨天也不偷,怕留下脚印,断了活路,他懂得细水长流。 小人书多了的时候,他就二分钱一本租给别人,或折价卖给小伙伴。 时间久了他还发现了面粉厂往外倒粉尘的规律,每天早早的带了家什守着,抢回家去用水过了糊口。有时候也有打不着食的日子,饿急了他就会跑到展览馆去,把柱子上挂的苞米棒子什么的偷一穗掖到怀里,以解燃眉之急。
其实那段饥寒交迫的日子也是他最自由的时候。 长到十七岁的时候,海阳已不再满足自己所过的生活,他觉的自己的翅膀可以飞向更远的地方时,毅然做出了闯荡江湖的选择。 身无分文的他一路讨要,一路拾荒,够段路费就起张票,走走行行,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从胶东摸到了黑龙江的一个农村,顶着他同学的名字去投奔一个叫孙策的农民。 为了落户,他隐姓埋名,从此管海阳变成了孙中兴,生产队的饲养室里多了个与牛倌做伴的有胶东口音的大男孩。 大男孩聪明漂亮,办事机灵,公社干部来下乡,他就端茶倒水,连洗脚水,牙膏都伺候到跟前,很会讨人喜欢。 于是那年冬天他就被抽调出了工作队,结束后又当了民兵连长,转年征兵的时候他又光荣入伍,成了驻防开封的空降兵战士。
天下的路没有一条是笔直的。 就在他春风得意的时候,厄运再次光临。因为查出他家的地主成分,又是冒名参军,他被提前转业了。 这期间,走马灯似的他当过体育老师,开蒸汽吊车,做劳服公司的经理,还在深圳当过几天某市政府驻外办事处的头头,直到总政天成公司的老总的时候,还恢复了军籍,按团职干部退休。 磨难是人生的宝贵财富。 经过这些年的打拼,那个当年的流浪儿在他六十岁的时候已经拥有了相当的财富。 在北方与俄接壤的某口岸城市,他的经贸有限公司每月要进口五百多个车皮的俄罗斯原木,然后再发往全国各地,同时他还在大连等地拥有五家工厂,产品全部销往美国,芬兰,澳大利亚等国家。 他有多少财富谁也不知道,但他每月的开销要六十万元人民币,他每年仅在一个地方的纳税额就达到三千五百多万元。
财富可能并不是一个人的全部所有。 当他从乞丐到富翁,把满头青丝熬成白发,完成了人生的跨越的时候,望着满目的夕阳,回首远方那些有着岁月沧桑的足迹,他喜欢沉浸到回忆里面去。只是没有谁能知道他在想什么,也许是已经遥远了的朦胧初恋?亦或是难以言说的爱情和家庭?还可能是那些没有激情也依然燃烧过的历史岁月。 于是在某一天,他终于决定,让自己最小的儿子按家谱入序,名字就叫管家功。 那是一个和他小时候几乎是一个模子里脱出来似的虎头虎脑的小男孩。 这就是历史的延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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