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斜的树
张明润/文
小凤终于打定了主意,答应了彬彬,过了年她就要离开家,离开村子,远走高飞,跟彬彬一起到南京去,在那里,她们将成为一对夫妻,一起生活,共同经营着她们的裁缝店。这是彬彬和她说好的,她相信彬彬。但小凤也清楚这是一件冒险的事情,她没有跟任何别的人说,更不敢同父亲和母亲说。小凤想,除了彬彬,也许只有村里的那棵大枫树知道她的心思。

这些时间里,小凤一直揪心着村里的那棵大枫树。她觉得大枫树和她的心是相通的。
大枫树就立在村口,它是村里最古老最高大的树,多少年来,它几乎就是村子的标志。和所有村里人一样,小凤对大枫树是最熟悉不过的了,很小的时候,小凤和弟弟,还有村里许多孩子,常在树下做游戏,春天的时候,树上一片新绿,并栖满了远方飞来的美丽的白鹭,胆大的孩子往往会朝树上爬,想去抚摸白鹭洁白的羽毛,但他们还小,怎么也爬不上去。到了冬天,树底积满了从树上掉下来的枫树球,枫树球毛绒绒的,却也有些刺手,但小凤他们最喜欢捡枫树球玩,稍懂点事的孩子还会将枫树球捡回家当柴火烧。那时,小凤的爷爷奶奶还在,他们和另外几位老人在一旁看护着,小凤他们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有时也有几位冒失的大人会来冲他们呵斥几句,但不管怎样,他们那时玩得非常开心。
但现在,大枫树已经面目全非了。小凤家的新楼房就建在大枫树的一侧,小凤的父亲建房前,嫌树的枝桠压得太低,就将大树这一侧的树杈全砍伐掉了。父亲砍伐的时候,小凤就站在树下,父亲每砍一刀,小凤感觉就像是砍自己的手臂一样,彻骨地疼痛。她几次想劝阻父亲,但终于没有开口,她知道父亲肯定不会听她的,说不准还会痛骂她几句,她只能这样沉默,和大树一起忍受着被砍伐的痛苦。父亲忙了整整一天,才将大枫树一侧的枝桠砍伐掉,现在看这棵树,它只剩下一边的枝桠,像是一下失去了重心,向一边倾斜着。
小凤家的楼房是赶在年底之前建成的,那天在热闹的鞭炮声和人们的呐喊声中,他们全家住进了新房,小凤的父亲母亲还有弟弟都喜形于色,尤其是她父亲,脸上充满了自豪的成就感,在村里人面前,他的身子似乎一下高挺了许多,说话的声音也响亮了许多。然而小凤心里却没有多少喜悦,她另有满腹的心事。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也许只有大枫树知道。
很快就要过年了,小凤盼望早些过年,但她又害怕年早些过去。小凤盼过年并不是像乡间俗语说的“大人盼插田,孩子盼过年”的那种盼,小凤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过了年就是一个进入二十一岁的大姑娘。盼望过年是因为她过年之后就要去兑现自己的重大决定,随着年的临近,他有些显得急不可耐。但她又十分害怕,担心到时她没有勇气去实现自己的愿望,她预感到当自己真的要走出这个家门时,心里肯定会承受着多么大的痛苦,为此,她心里又一直忐忑不安。
年的气氛已越来越浓了,村子里每个角落似乎都散发着一种结实的颗粒,屋场上一整天都热闹喧哗,人们的脚步声很响,说话声也很响,连呼吸也加重了,每个人的脸上都显露出陶醉之色。但小凤心事重重,神情恍惚,白天里,她夹在人们中间忙碌,到了黄昏,便显得十分疲倦了,常常一个人悄悄地隐身在某个角落,神情忧郁地望着她家的新楼房发呆。
小凤家的楼房在村里显然不是建造得最早的,但它十分气派,无论是质量还是外观上无疑都属上乘,格外引人注目。多年前,当村子里第一户人家首先建起新楼房时,村里所有人无不羡慕不已,那时小凤也和别人一样,多么希望自己家里也早日能建起一座崭新的楼房。其实她那时还不十分明确一个人家拥有一座楼房意味的是什么,住上楼房后又是怎样的感受,她对楼房的向往看上去非常具体,实际却十分朦胧。
小凤清楚地记得,村子里许多事情都是从那时侯开始改变的,她家里也一样。她父亲原是乡间一位出色的木匠,被人们称为是吃百家饭的,父亲一直乐于人们这样称呼他,这种称呼里似乎隐藏着不小的荣耀。但从那以后父亲就不再做木匠了,而是将木匠担子束之高阁,和村里许多青壮年一样去外地打工,一整年只回家两次,一次是农忙时回家帮母亲干活,另一次就是回家过年。那时小凤的确还是个孩子,父亲突然长年不在家,她一点都不习惯,感到家里一下空旷了许多,也冷清了许多。母亲和弟弟也和她一样,完全不适应家里没有父亲的生活,尤其是母亲,脾气像是突然间变坏了,动不动就骂她和弟弟。母亲一边骂着,一边忙碌着,母亲似乎总有忙不完的事情。小凤心里纳闷,家里怎么就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忙呢。但她不敢问,只是小心翼翼地帮着母亲。
那些年,小凤是多么地怀念父亲在家的日子。那时,每天早上,父亲在田地里或是在院子里忙碌一阵过后,便挑上木匠担子去人家上工,晚上从不在外过夜,一定回来,父亲喜欢喝一点酒,晚上他总会在人家喝一点,回到家时仍微微有些醉意,小凤就非常喜欢父亲微醉的样子,此时他的脸红红的,显得十分好看,而且父亲微醉的时候,就喜欢找她和弟弟多说上一些话,有时甚至会在她和弟弟的头上轻轻地抚摸,而这对她和弟弟来说是多么开心的事。而现在,她心里是多么的孤寂,在母亲的叫骂声中,她常常感到心惊肉跳。
几年中,小凤渐渐长大了,她开始明确地知道父亲出外打工是为了挣钱,挣够了钱好早日给家里建一座崭新的楼房。一旦明白了这些,小凤心里感到更加苦涩。有时父亲好不容易回家了一次,小凤再仔细看着父亲,竟然有一份陌生感,这些年来,父亲也的确有许多变化,不只是他的面容变得比以往苍老,更主要的是,小凤觉得和他不再像以往那样容易接近了,她无法猜透父亲心里想的是些什么。母亲仍然常常无端地叫骂她,让她感到无所适从,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该说什么。实际上她还是什么事也不敢做,什么话也不敢说,只是默默地忍受着一切,心里却在想一些从前从不会想的事情,因为她感到自己也有许多变化。其实许多事情小凤是想不明白的,想不明白她也不去找别人问,就放在自己心上,有时,小凤会一个人偷偷地走到村口的大枫树下,静静地站着,这时,她感到自己心里好受多了。
但不管怎样,这些年村子里陆续建起了不少的楼房,她家的新房也在这个年底顺利地竣工了。此时,小凤隐身在角落里,面对着她家的新房,脑子里一片杂乱,许多往事时断时续地涌上来。记忆是深刻的,却又是模糊的,就像眼前她家的楼房在黄昏渐深的光线下一样茫然不清。小凤的眼光不觉又转向了村口她家楼房下的大枫树,现在是腊月,树上的叶子全落光了,失去了重心向一边倾斜的大枫树在清冷的黄昏中,就像是一位年迈的老者,浑身伤痕累累,眼看就快支撑不住的样子。
这几天,小凤晚上怎么也睡不好,老是感觉倾斜的大枫树往她身上压来,使她的胸口觉得很闷。她努力地回忆以往在大枫树下的美好时光,以缓解紧张的神经和胸闷,但她终于意识到,记忆中的美好时光终究是虚幻的,过去的一切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如今人物皆非,世事大变,爷爷奶奶早已做古了,村子里许多老人也已相继谢世,那时和她一块长大的孩子有些已经远走高飞了,而她自己,也很快就要离开这个家出门远行。
“过了年我们就一起走吧。”此时小凤的耳边又回响起彬彬和她说的话。只要想到彬彬,她就激动不已。彬彬是邻村一个和小凤年龄差不多的小伙子,他和小凤是小学和初中时的同学,并一直坐在一排位上,那时因为害怕同学们笑话,他们竟一句话也没有说过,但彼此的了解是很深的,并都渴望和对方说一些什么。后来小凤初中念到中途就辍学了,再后来小凤知道彬彬初中毕业后也没再上高中,而是去南京跟一位师傅学裁缝。许多年里,他们都没有联系,但彼此心中都不仅仅没抹去对方的记忆,反而这种记忆愈发深刻了。今年秋天,彬彬从南京回来,大胆约小凤偷偷见了一次面,见面时,小凤感到有许多话要同彬彬说,但不知怎么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彬彬也是。两人只是很紧地依在一起,心跳得都很厉害。
小凤和彬彬都知道,他们已经坠入了爱河。就在小凤家快要建新房时,彬彬又回来了一次,这次他要到过了年才回去。那时,为了筹建新房,父亲也一直在家,小凤终于鼓起勇气将彬彬带到了家里,让他和父亲见面。在彬彬和父亲见面时,小风躲开了,心里忐忑不安,她不知道父亲会不会同意她和彬彬的事,其实小凤早就想和父亲说她和彬彬的事,但长期的分离造成了她和父亲之间的隔膜,父亲的变化让小凤没有一点自信,以至她一直没跟父亲说。
父亲和彬彬谈了一段时间,他们果然谈得很不投机,彬彬最终涨红着脸走了。父亲大声地和小凤说,你不要信他的话,他这种毛头小伙的底细我是最清楚不过的了。父亲的话让小凤感到十分震惊,但父亲一点没察觉到,或者是他本来就一点都不在乎,说完了,他就接着去忙建房的准备工作,他对小凤的婚事似乎胸有成竹,早有安排。小凤呆呆地站在院子里,院子里摆满了父亲为建房而买下的各种材料,钢筋,水泥板,还有砖,面对这些硬邦邦的东西,小凤的心里也像结了板一样的坚硬。
小凤仍然偷偷地和彬彬约会,彬彬给小凤说了不少他在南京的事情,小凤听了很陌生,也很新奇。彬彬说他在南京早已不是学徒了,他有了自己的裁缝店。小凤认真地听着,但她觉得这些对她来说并不是最重要的,她不会像父亲那样去关心彬彬在外面的底细,她只是觉得自己心中有一种渴望,一种很强烈的渴望,这种渴望到底是什么,小凤自己也说不清,此时,她只是默默地感受着这种渴望在她心中的涌动。你愿意和我一起到南京去吗?彬彬的话打断了小凤的思绪。小凤抬起头,再次将眼光投向彬彬,认真地看着他的脸和眼睛,终于,小凤地点了点头,最终答应了彬彬。彬彬激动地说,过了年我们就一起走吧。
年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小凤的心也越来越慌乱了,她答应了彬彬和他一道走,但她从电视里也知道,他们的这种行为被人们称为私奔,这么做妥当吗?不管怎么说,这里毕竟是她的家园,她在这里已经生活了二十年,她家里的境况也越来越好了,有了崭新的楼房,父母虽然让她感到有些隔膜,但他们终究是她的父母,就是现在,他们也还是显得慈祥而可亲可敬,一旦她与一个男人私奔了,父母肯定会十分气愤,也会十分挂念她的。而村里人又会怎样议论她,会不会说她简直就是个疯姑娘,或者说她一点良心都没有,或许还有人会幸哉乐祸,将这件事当作一个笑柄到处传扬,搞臭她的名声。
小凤又悄悄地来到大枫树底下站着,她没有抬头,不忍心看到大枫树的模样,但她多么想和大枫树说几句话啊,把自己心底所有的疑惑焦虑还有渴望都倾诉给大枫树听,而后希望大枫树也和她说几句话,让她的心得到平静和宽慰。但大枫树一直无言。
大枫树的一侧就是小凤家的楼房,小凤望着它,但楼房在她面前虚幻而茫然,像是与她一点关联都没有。小凤清楚,楼房是属于父亲的,她如果在这里继续过下去,她会和村里许多姑娘一样,日后父母亲会给她找个他们自认为体面的男人,而后将她嫁出去。村里的许多姑娘就是那么嫁出去的。而她要是与彬彬同出远门了,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她将进入一种全新的生活,不管这种生活终究会发展成什么样子,但它毕竟是属于自己的,是自己所选择的,在那里,她将嫁给彬彬,彬彬会很深地爱着她,尊重她,她从此也不会再孤寂。
“过了年我们就一起走吧。”小凤的耳边再次回响起彬彬和她说的话,这时她坚信彬彬是靠得住的,而自己也完全有权利选择往后的生活。
年终于到了又过去了,小凤他们相约出走的日子紧逼而来,彬彬已去县城预购了远行的车票,但小凤此时对家对村子更加眷恋,她一遍一遍地望着村子里那些熟悉的东西。她又朝田野走去,田野早已收获过了,此时泥土裸露着,并显得孤寂,但小凤仍似乎听到田野在发出一种声音,她仔细谛听着。许久,小凤试图穿过田埂向田野的深处走去,这时,她发现田野零乱地散落着一些腐旧的除草剂的包装纸袋,那无疑是村里人给稻禾除草时随意丢下的。从前是没有这些东西,小凤记得,以前村里人是在田里弯腰用手给稻禾除草,但后来到处都卖除草剂,村里人便纷纷买了这东西,想田里乱撒,他们觉得这样省事多了。田埂已被人们削得窄窄的,小凤走在上面摇摇晃晃,她只得停住,无法走到田野的深处。
动身的时刻到了,父母亲丝毫没有觉察出小凤的异样,在和彬彬一同走往县城火车站的路上,小凤反复对自己说,到了南京,一定要给父母写信报平安,以免他们挂念。在县城火车站,小凤和彬彬拥挤在一大群出外打工的人中间,彬彬一直紧握着小凤的手,小凤看着纷乱拥挤的人群,一声不吭,突然她感到有些冷,但她没有跟彬彬说。这时一声高亢的火车汽笛声压住了火车站喧闹的一切,小凤有些发愣,一时竟不知是怎么跟着彬彬上了火车。
火车开动了,一瞬间,小凤的心与铁轨一起剧烈地震动起来,她突然不顾一切地贴紧车窗,她知道火车就要从他们村庄的背后经过,她想再看看村庄,再看看村里的人,还有那棵令她揪心的大枫树,她也希望他们能看到她。但火车的速度极快,在村庄背后只一闪就飞弛而过了,小凤什么东西也没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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