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喜的日子

文/蓝朵

    天气很好。一大早，半个太阳就在斜斜地挂在东边的山上，暖暖的阳光沐浴着山下的小镇，也将庆生家里的气氛笼得更为喜庆。今天是他大喜的日子。迎亲的队伍已准备妥当，等待着新郎想早早去出门。

    翠儿失落地坐在床沿上，听着外面的一切动静。翠儿只是庆生家的一个过客， 一个流浪异乡，暂居在庆生家的一个过客。

    那是去年的夏天，翠儿带着她的一对弟妹流浪，如同无根的浮萍，随水飘流，没有归宿。走过高山，走过山谷，然后走到这座山下的小镇。行走在繁华的小镇上，看着来来往往专注于自己事情的行色匆匆的人流，翠儿的心感到了一阵孤苦无依。像她这个年龄的常人家的姑娘，本已该心有所属，身有所依。但翠儿，却不知道何时是尽头，何处是归宿。翠儿望着年幼的比她更迷惘的弟弟妹妹，心里一阵疼痛。她想他们比她更幸运，因为还有他们还有她的庇护，而她呢，谁又是她的庇护。

    翠儿还记得遇上庆生的那一天。天空阴阴的，雷声闷闷地在空中回响着，空气中混合着潮湿的气息，凝重得有些让姐弟仨无所适从。她一手拉着弟弟，一手拉着妹妹，疾步行走在匆忙的人群中。翠儿不是弱不禁风的女子。但连日的饥饿却让她步履艰难。她一个踉跄，扑倒在地，不省人事。

    当翠儿在弟弟妹妹的呼喊中醒来的时候，她感觉到了一种异样的气息。身下是厚实而宽阔的背。她正躺在一个厚实而宽阔的背上！是一个男人的厚实而宽阔的背！清醒了的翠儿一阵羞涩，羞涩的红晕从脸上一直扩散到心里，让她的心也跟着暖起来。男子沉重的脚步踏在小镇的青石板路上，发出一阵一阵的闷响。

    随着一路的颠簸，翠儿的孤苦无依的心感觉到了一种踏实、一种归依。 她被男子带到了一户人家：青瓦红墙，整洁而又大方。进了大门，然后弯过小院，往西北进了一间屋子。天欲雨，屋子光线显得有些暗。稍稍适应之后，翠儿看到进门右手边有一张躺椅，躺椅上铺着看起来很洁净的垫子。躺椅面前是一张茶几。在进屋子的那一刹那，屋子里有一种让人很亲切的气氛就迎面扑来，那是很多年前才有过的气氛。那时翠儿的父亲母亲都在还，是一家人住在破旧而温馨的家里的那种感觉。

    迎面扑来的是家的气氛。翠儿的心被柔柔地刺痛了。她宁愿在那个男人的背上一直呆着，不愿意离开。男人绕过茶几，走到躺椅前，小心翼翼地放下她，生怕碰着她磕着她。他的手扶着翠儿的后背，然后轻轻地移动着她，想要把她移到躺椅上躺下。翠儿好像他手中的一只珍贵而易碎的花瓶，被他护着，轻轻地倾斜，然后轻轻地被放在躺椅上。翠儿几乎是被他抱着放到躺椅上的！记忆的深处，翠儿被父亲这样抱过，轻柔而极为有力地。他的放到翠儿的脊背上的手让她想起了父亲温暖而有力的大手。翠儿的心里被冷落了十几年的那根冰冷的弦被这双大手触醒了。弦轰然颤动，有余音在心头缭绕，温暖如春。

    在暗暗的光线里，翠儿看到了那男人的脸。一张比她大十几岁的男人的脸，憨厚、朴实。有爱怜挂在他的脸上。被这样的一个男子护爱着的女人，真是一种幸福。翠儿幽幽地思想着。轻叹了一口气。之后，翠儿知道那个男人叫庆生。

    在庆生的家里，翠儿受到了庆生家的特别款待。庆生家里也并没有因为凭空多了三张嘴而有所怨尤。在庆生的照料下，翠儿的体力慢慢地恢复了。他们私底下没有说过一句话，但他们却像两个旧相识，默契地做着家里的事。庆生进进出出房门，翠儿的心也跟着像蝶一样飞进飞出。翠儿洒水、抹桌、扫地时，庆生也常随了她的动作仔细地看着，似乎有些陶醉。翠儿也能常感觉到庆生的眼光在她身上的游移，甚至于……爱慕。当翠儿转身与庆生相对，想要捕捉庆生的眼光时，他的眼光竟然像受惊的兔子，倏忽地逃开了，惊慌中带着一丝的羞涩。然后，更多的时候，翠儿读到却是庆生眼里的失望与无奈。

    渐渐地，翠儿感觉到了庆生家里的异样。家里上上下下开始忙碌起来。原来，庆生的婚期临近。三天后，新娘子就要嫁到庆生家来。听到这个消息的翠儿，心里有许多的失落。翠儿本不该有什么幻想的，可她的幻想已在不知不沉中落地，生根。翠儿更加沉默。她不停地做事，心里说服自己，只愿他能顺利地娶回那个早已说亲十年的新娘子。她只是他们家里一个过客，一个注定了要流浪的女子。

    今天确实是一个大好的日子。天刚亮，翠儿就起床来，穿上母亲留给她的那件半新半旧的衣服，洒扫庭院，帮助着布置新房。她的两个弟弟妹妹雀跃地跑进跑出，欢天喜地。庆生站在院子里默默地看了一阵，然后跟着迎亲的队伍走出了家门。在走出家门的一瞬，他回过头来看了一看整个院子，看了一看正在佯装着扫地的翠儿。翠儿感觉到他目光中的依恋，与失落。看着他的背景，翠儿眼前一黑，她想，从此，她将与他无缘。

    翠儿拼命地干活，以此来扫除心中的失望。她走到厨房，坐在灶前。锅里散发着热气腾腾的香味。灶火旺旺的。她不停地传柴进去。火光映红了她的脸。在火光中，翠儿看到了她与庆生相识的点点滴滴……庆生在火光中朝着她微笑着。一阵惊呼传来。柴火掉出来，有火星飞溅到了翠儿的衣服上，已开始漫延。衣服早已被烧出了一个丑陋的大洞。这件衣服是翠儿母亲留给她的唯一的一件东西。平日里她总是放在包袱的最底层，百般地珍爱。而现在却……翠儿的泪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流出的泪难以止住，到最后，泪光里竟全是庆生对她的百般的护爱！

    一阵锁呐声由远而近，迎亲的队伍热热闹闹地回来了。更多了送亲的人。家里一时的喧闹起来，也正是这喧闹，更增了喜庆的气氛。似乎皆大欢喜。人们都跑到屋子里去看新娘子去了。翠儿独自躲在屋外的栅栏边，没有人注意到她。不知何时，庆生站立在她的身后。他们背对着背，默默地站着。此时，翠儿的心里生出渴望，想要紧紧地靠着他。翠儿靠近了庆生，庆生也努力地靠近翠儿。但他们仍然没有说一句话。这是翠儿第二次靠近庆生的身体，翠儿再一次地感觉到了踏实与依恋。但这踏实与依恋，如同梦幻一样，会在一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翠儿极其渴望他俩能够在此时此刻幻化成石，永不再分离。

    不知道庆生从谁的口中得知翠儿衣服被烧的事。他竟然不顾他大婚的日子，不顾拜堂在即，拿过翠儿的衣服就往外走。翠儿知道，他是想要去裁缝那里，帮她把心爱之物补好。她想拦住他，但当翠儿回过神来的时候，庆生已走出好远。谁也没有在意他的这一举动，不过是十几分钟的事。看着天空中明晃晃的太阳，翠儿的脑子里有一个不祥的念头，一闪而过。翠儿不想他在大喜的日子里有任何意外。

    翠儿收拾失落的心情，重新回到人群中。她看到了笑靥如花的新娘。翠儿羡慕着她的好命，从此她将是一个被一个忠厚而体贴的丈夫痛爱的幸福女子。在相互的寒暄与问候中，人们似乎忘记了新郎。翠儿感觉时间过了很久。没有看见新郎的身影，翠儿有些着急，到处打听有没有人见着他。于是，人们紧张起来，差人去寻。过了近两三刻钟，差去的人也没有回来。众人都着急起来，便有两三人急急地往外走。翠儿也想跟着他们一起去看个究竟，但，却被人挡下了。翠儿安慰着着急的新娘，同时也宽慰着自己：他会没事的。

    不知过了多久，人们回来了。翠儿却一眼看到了被人扶着的庆生。她看到了他的一条腿！一条只剩了半截的腿！翠儿的脑子里轰鸣了一下，看来正中了她的预感！在灼热的阳光下，翠儿的心冰冷到了极点，伤心到了极点。她想要哭，但这时却没有了眼泪。

    庆生在去找裁缝的路上，要穿过一座大桥。急慌慌的他没有看到正快速驶过来的一辆马车，被沉重的马车撞倒在地，马车碾过他的身体后，扬长而去。他昏厥过去。这时太阳正高高地挂在天上。阳光辣辣地照着大地，照在大桥上。大桥上没有旁人。他不知道昏厥了多久，醒来时，他只感觉到疼痛，汗水和着被撞伤的血水在他的脸上四处涌流着，似乎有数千只蚯蚓在上面爬着，爬向他的眼窝，爬过他的鼻孔，爬过他的嘴角……然而他无力爬起身来。他想到了那个哀怨着的女子，想到了今天就要做他新娘的那个女子。他不能在这里躺着，家里的两个女子还等着他回去呢。他挣扎着，但他却无法站立起来。

    当人们找到庆生时，发现他的一条腿已被碾断。头也撞得流了好多血，手也被撞伤了。衣服却抱在他的手里，染上了斑斑的血迹。他们把他抬到医院，包扎好伤口。然后一行人就在正午的阳光下凄凉地回到家里。翠儿急匆匆地迎了上去，看着人们扶着他走进大门，绕过院子，走进里屋，然后绕过茶几，把他放到躺椅上。

    翠儿看到了躺在躺椅上的庆生。庆生匆匆地看了翠儿一眼，然后眼光便逃遁开去。那眼光里有自责，有失望，有无奈，也有不知所措……翠儿看着庆生空空荡荡的腿，眼中的泪水一涌而出。她跑出屋子，跑到栅栏边，伤心哭泣。翠儿听到了院子里传来哄闹的声音，出去一看，原来新娘那边的家人要撤婚，理由是还没有拜堂。翠儿看到了新娘脸上一片茫然，看不出悲伤的痕迹。但却有一副顺从别人摆布的神情。然后，翠儿看到了新娘在她家人的催促下走出院子的情景。新娘回过头来看了两眼。一眼看了看整个院子，第二眼看了看翠儿，然而翠儿没有看到她眼里的伤心，却看到了她眼里的怨恨翠儿

    看着那一行人远去的身影，翠儿伤心欲绝，竟如同失去了一个至亲的人。翠儿也为庆生而伤心，在屋子里的庆生竟如何能承受住这样的结局的打击！翠儿绝望地看着越显冷清的院子。这一切，却是因她而起！她的心如同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胸口憋闷，不能呼吸。她想喊出来，她张了张着嘴，却无法发出声音。翠儿疯了一般地冲进庆生躺着的那间屋子，蹲在茶几面前，定神地看着他。屋子里没有其他人。下午的阳光透过窗户将屋子照得比平时亮了许多。庆生则在明明暗暗的光线里静静地看着翠儿，似乎对于新娘那边的撤婚一无所知。翠儿着急着想要对他说些什么，但胸口的那块石头仍在那里横亘着。翠儿用了焦急而心痛的眼光询问庆生：“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然而，庆生却努力地对着翠儿挤出了一丝笑意。翠儿的心更加地疼痛。

    绕过茶几，翠儿走近庆生，抚摸着他断了一截的腿。那腿在她的手下越加地显得凄凉与孤苦。翠儿的脑子里出现了庆生躺在大桥上的情景：被阳光明晃晃地照着的大桥，躺在大桥上的他，汗与血水混合的液体，不停地流淌，地上殷殷的血迹……翠儿不敢再想像，胸口堵着的那块大石更加沉重，她呼不出一口气。呼不出一口气的翠儿昏厥过去。

    当翠儿醒来的时候，已是日薄西山。残阳如血。如血的残阳映红了整个小镇。庆生拄着拐杖走出了屋子，站在翠儿和他曾经相靠过的栅栏边，出神地望着落日。翠儿看着庆生的背影，心中充满了育楚与爱怜。一阵风吹过，庆生的那条半截的裤腿在风中摇摆着，凄凉而孤独。翠儿忍不住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