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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蔓子>>

发表日期:2006年7月20日  出处:http://cqbnr.2000y.net 时代专集  作者:高渐离  本页面已被访问

                 

                           第一章  江州惊变

                                    

    周显王戊戌年夏末秋初某天,未时,从渝水上游的官道上过来一群

人。从发型和衣着,一望而知他们是蛇巴人。巴地山川阻隔,五里不同

音,十里不同俗,但总体上可按信仰的图腾分为虎巴、蛇巴和棘三个大

的族群。其中虎巴又分为白虎巴人和黑虎巴人两支。黑虎巴人也就是史

书上所称的宗人。跟虎巴人的椎髻和棘人的辫子不同,蛇巴的发式是任

其散乱地披拂在脑后;至于服装,则普遍着一种无领左衽的短褐,或干

脆披上一块兽皮,在腰间束上一条带子,下体则着一条类似犊 衤军似的裤头。

    这群蛇巴人簇拥着一辆蓬车。说是蓬车,仅是从它的形制跟当时风

行中原的蓬车大致相象而言。它没有车轮,只是在厢体两侧各缚上一根

杉木杠子,由四人用肩杠抬着行进。这种样式,也许就是后来轿子的前

身。蛇巴人的蓬车,在等级森严的春秋战国时期,只有各部落称为戎伯

的首领或称为精夫的渠帅才能享用。走在蓬车旁边的一个身材高大,脸

上堆满瘢痕的武士。这个人叫矢车,从他腰间悬挂的一块镶嵌有绿松石

的铜饰牌,可以知道他是比精夫更低一级的佚徒。至于蓬车中坐的是什

么人,暂且还无从知道。簇拥在蓬车前后的蛇巴人,或肩扛着大捆的兽

皮,或牵挽着驮有沉甸甸山货的黄牛。其时,他们越过一道山梁,再次

下到渝水岸上,在离江水、渝水交汇处的三角地带大约还有三里地,蓬

车车帷拉开,露出一张长发从两颊垂落,戴着铜面具的阔脸来。铜脸人

撩开长发,手搭凉棚瞻望。目力所及,一片呈长条形,东西纵置的陡峭

山地出现在眼底。半山腰环着一溜由人工墙和天然峭壁连缀而成的城墙。

夕照下,椎髻的黑衣甲士在城堞上游动,一面绣有白虎的黑色大纛给劲

疾的江风吹得横空翻卷。城墙内侧山坡上,是层层叠叠的吊脚楼群。

这种干栏式建筑,是巴人聚居地所特有的一种建筑样式。建在最高处的

宫城,是一座完整的城内城。与外城充分利用悬崖为屏障不同,全是用

城砖砌成。宫城内的建筑,则一式的重檐四坡顶、斗拱飞檐。偏西的太

阳光在宫殿的画栋雕梁上闪耀,看去十分巍峨壮观。铜脸人看了一阵,

将脸转向矢车 低声吩咐了几句。矢车便威严地将手举起来。那些蛇巴

人看见手势,立刻停下。

    这群蛇巴人在行进中显得沉闷,一旦停下,性格中的豪勇就淋漓尽

致显露出来了。他们在沙滩上或立或坐,纷纷取出随身的酒囊,仰着脖

灌酒。这样饮了一气,有个叫寒的佚徒起身离开众人,径直去到水浒,

迎着江风引吭吼唱:

 

     陟彼高岗,

     我马玄黄。

     我如酌彼凹觥,

     维以不永伤。

 

    歌者的声音粗犷苍凉。在歌声里,在空阔的江面上,一群野凫腾越

而起,飞向远山。

    太阳离山头不到一棵树身的高度了,城楼上擂响了咚咚的暮鼓。擂

过三遍,城门就将关闭。听见鼓声,这群蛇巴人纷纷起身,往那处巴国

的都城,半山腰的江州城爬去。

    城楼上的抱关甲士很快发现了这群迟迟其来的蛇巴人。

    “看,来了好些蛇巴人,不会出事吧?”一个说话略有口吃的甲士

神情紧张起来。

    “你是兔子,怕鹰把你叼了?”另一个甲士哂笑道。这人薄唇,是

一个说话刻薄的家伙。

    “可是大阍不是有叫小心蛇巴人动向的严令吗?”口吃者道。

    “你忘已解除了?”

    “哦,对。”口吃者猛拍脑门,拍过就把戈搂在怀里,以一种放松

的心情去看那些爬上坡来的蛇巴人,又问,“那前些天为啥又搞得紧紧

张张的呢?”

    “说蛇巴女人来江州遭欺负了。”第三个甲士掺进来玩笑。

    的确发生过这类事。蛇巴女子不少面目姣好,加上那种服装,用腰

带一束,刚好把饱满的胸脯突出来。进城时,有个别色胆包天的甲士做

出过轻薄的举动。

    “噫,莫说,这群蛇巴人中还真没看见一个女人呢。”第四个生着

一张国字脸的甲士冷眼瞅一阵,略感诧异说。

    “你眼力好,你看那些蛇巴人牵的牛里羊里,有雌的没有?”爱开

玩笑的甲士又回身去答。

    “你小子欠揍。”国字脸扔掉戈,挥着拳头奔过去。

    “哈哈哈哈!”爱开玩笑的甲士非常灵巧地将身子闪开了。

    于是国字脸的发现给淹没在玩笑声中。

    “说女人是玩笑,严令小心蛇巴人,听说还是为征山税的事。”爱

开玩笑的甲士正经下来。

     所谓山税,是指对蛇巴人、棘人赖以生计的兽皮、药材、生漆等开

征的一种税。两年前,巴王为了扩建王宫,大幅增加了山税的征收数额,

由此激起了众多蛇巴人和棘人的强烈不满,拒绝入城贸易,殴打贾师

(税官)的事也屡有发生;后来, 更有了蛇巴人要跟江州分庭抗礼的种种

传闻。

    “是这样吗?”口吃者去问还未吭声的监门。

    监门摇头,表示那种说法无足为凭。

    “那你说是为啥?”爱开玩笑者嘟着嘴问。

    “是这样。”监门说,“上月初,星官观测到天象有异,去秉告了

大王,大王上到观象台上。”

    “大王看到了什么?”薄唇者问。

    “蓝天上一钩新月。大王看不出所以。星官指点说,‘大王,你看

那月芽,像不像张开的蛇口,那两尖角,像不像两颗锋利的蛇牙?’经

这么一指点,大王再看,果然像极了。忙问,‘主什么?’星官说,‘

大王,你且看那蛇口对着什么?’大王看过去,看到了像长柄渔网的毕

星,最亮的那颗主星正正落在蛇口前。星官这才说,‘月生齿,啮毕大

星,大王,是兵变之兆啊。’大王忙问,‘主蛇巴将倡乱乎?’星官忙

跪下去说,‘此是天机。’大王虽不再问,联想到谍者报回蛇巴人的种

种不轨行迹,也就紧张起来。”

    “就为这,才有了那道严令?”薄唇者道。

    监门点头,众人随着也“哦”了一声。

    “那为啥又解除了呢?”国字脸问。

    “紧张了一阵,蛇巴人什么动静也没有。国相,你们知道,他可是

蛇巴人的大戎伯,整天在江州住得好好儿的。大王对天象不免有些怀疑

了。前两天,无意中对典祀提起。典祀说,‘天下共一毕,知为何国也。’

就是这句话,大王茅塞顿开,连说对呀,也就不再挂心上了。”

    “我说嘛,蛇巴虎巴都是巴人,哪能老对人家疑神疑鬼的呢。”薄

唇者说。

 

    第二通暮鼓擂响,这群蛇巴人到了城门下。就在争相往城门挤的当

口,城楼上那个国字脸甲士看见渝水对岸人头山亭障举起了三面旗帜。

    按规定,各亭障的目视信号为:发现敌情时举一帜;敌军向警戒线

接近时,举两帜;敌军进入警戒线时,举三帜;敌军向都城开进时,举

四帜。夜间则举火为号。国字脸看见人头山亭障一下举起三面旗帜,表

明有敌人已进入到国都的警戒线以内了。吃惊之余赶紧向监门报告。同

样规定,此时监门应立即击鼓三通,举一帜,向王宫发出警报,并关上

城门。不过事情太突然了,就在监门犹豫的极短时间里,拥入城门的蛇

巴人纷纷拔出铜剑,三两下将猝不及防的抱关甲士尽数制服。

    一个蛇巴人将牛角号“呜嘟-呜嘟”吹响。 听见这种短促激烈的牛

角号音,立刻有数以百计的蛇巴人从各处街巷涌出。铜脸人跨出蓬车,

拔出铜剑,率领上这支队伍,直奔山顶上的宫城。

    蛇巴人杂踏的奔跑声惊动了街巷里的狗,全城吠声大作。

    宫城上的甲士为犬吠惊动,很快发现了挥舞着铜剑直奔宫城的蛇巴

人,发现了一张金色的人脸在夕照余辉下闪耀。

    “啊,铜脸人!”失声咋呼的甲士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这声叫喊,比晴空突然炸响的霹雳还要令宫城上的甲士们胆寒心惊。

    十二年前,铜脸人最初出现在巴国的北部山区。廪君二十九的世子

在离都城不足百里的原始森林里遭到一夥以铜脸人为首的不明身份者的袭击。

不但劫掠了财物,还将所有人尽皆杀死,场面的血腥令人发指。

此后,这类事就层出不穷了。关于铜脸人的种种传说,就是由无数次袭

击、杀戳和抢劫构成的。但国人很快看出端倪,铜脸人的仇恨是冲着王

室的。因为这无数次的袭击和杀戳,无不跟王室关联;而对过往商旅,

还从没发生过任何伤害事件。相反,他还毫不留情地将猖獗一时的盗匪

逐一剪灭,使曾经被商旅视为畏途的渝水沿岸成为了最为安全的一条商

道。总之,这个铜脸人干的好事和坏事参半;关于他的事实和传闻参半。

他的凶残和神出鬼没,他对宫廷的仇恨和对商旅的呵护,使人们不由产

生出种种猜测:铜脸人是谁?他为什么要这样干?特别是近年,更开始

跟一个也许存在的蛇巴人的阴谋联系起来。现在,果然发动了对王室的

叛乱。这件事造成的巨大震撼,确实胜过雷霆。

    宫城上报警的灵鼓迅即发出沉雷似的七声闷响。

 

                            

 

    猎狗狂吠着跑过去好一阵,六个骑马的壮汉才奔出隘门。打头骑着

一匹枣子色马的,是涂山隘关尹蔓子。他原本是统领王宫卫队的圻父将

军。巴王加征山税初,因面谏巴王时说了句“只贪前利,不顾后患,天

下之愚莫甚于此,”惹恼巴王,遭贬。其余几人分别是黑夫、突、惊、

功和子冲,他们在投到涂山关尹蔓子麾下前,全都是当地数一数二的猎

手。

    这群撵山的猎手,先是钻进隘后一道山谷,翻过一匹坡梁,又进入

另一条林木更为茂密的深沟。随着冲在前头的猎狗发出又一阵狂吠,一

大一小两头豹子窜了出来,在沟底向前猛跑。豹子一身金黄华丽的皮毛,

在阳光照射下闪闪发着亮光。群狗一叠连声猛叫着,猛扑向前。骑队也

加了速,旋风样追了过去。

    豹子冲到一个陡坡前,折身往陡坡上奔。显然豹子是有蓄谋的。在

陡峭的石坡上,无论是犬是人,都跑不过擅长攀爬的豹子。果然,两头

豹子几纵几跃,已到了半岩上。可是豹子失算了,正当豹子停下来喘气,

准备上顶时,十五六条猎狗一下从斜刺里冲了过来。老豹子让过小豹子,

迎着扑上来的猎狗,摆出一副拼死的架势,一躬腰一抬头,两条扑得太

快的猎狗先后血淋淋倒下。在猎狗后跟进的突,猛然将手中的铜矛扎向

豹子的咽喉。豹子一甩头,颈血顺着矛杆喷出好几尺远。差不多同时,

黑夫手里那根又粗又沉的栎木棍子又劈头砸下。“砰!”一声闷响,老

豹子翻倒在地。

    小豹子已冲上山顶。惊和功紧追上到一道悬崖,小豹子已消失得无

影无踪。猎狗绕着悬崖头的一棵树狂叫。豹子会上树,豹子在树上。功

一念之下,赶快勒马。就在这时,小豹子从树上飞身猛扑过来,两只前

爪眼看搭上闪避不及的功的肩头。“噌!”弦响处,一支箭扎进小豹子

的脖窝。小豹子重重摔在地上。

    猎狗一涌而上,将受伤的小豹子团团围定。

    小豹子还没毙命,翻身起来,将头摇了摇,一双射出寒光的眼睛定

在了手提大弓过来的蔓子身上。豹子尾巴左右摆动着,两只前腿将身子

慢慢撑起。猎狗见小豹子在做扑击的准备,哄地四散开去。就在这时,

小豹子发出一声怒吼,腾身扑来。蔓子偏身一个弹腿踢去,小豹子在空

中翻了个斤头,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飞下山岩。

    一大块乌云从铜锣峡方向压过来。

    “今夜会有一场大雨。”蔓子望着越堆越高的云头说。

    “秋苗都快枯死完了,早该下雨了。”黑夫将手里的栎木棍子拄在

脸前说。

    说话间,江州方向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巨响。

    “将军,你听,不是雷声。”功叫道。

    初听,如滚滚雷声,从国都方向传来;再细听,是报警的灵鼓。咚

咚咚咚咚咚咚!一连七声巨响。

    “不好,一定是国都出事了。”子冲说。

 

    江州城内靠渝水一侧,有两条斜过半坡的主要街道。下面一条叫下

横街,上面一条叫上横街。从渝水岸通往王宫的宫道,从两条街中切过,

于是各都有了东街和西街之分。少说也有五十年历史的老秦人客栈座落

在上东街路口侧边。也许为了名副其实,所有店夥都是一色的秦人。

    蛇巴人夺下外城,老板秦仲吩咐下了铺板,上楼立在刚好可以把王

宫和那条宫道一览无余的牛肋巴窗前。

    大批蛇巴甲士狂呼乱叫着冲向宫城。

    进攻者一波波地汹涌直上,采取的是不计伤亡的密集进攻方式。宫

墙上的黑衣甲士则以连梃、木椎、长斧、长镰对爬上城头的敌人进行击

杀。不断有进攻者和黑衣甲士从宫墙上跌下,从陡坡滚落。血在驰道上

淌如溪流。

    在进攻者的鼓声、呐喊声震撼下,吊脚楼也嘎吱叫着不停的晃动。

    夜幕渐次降临,从宫城女墙爝穴中伸出的爝火和进攻者手中的火炬,

耀如白昼。

    火光映照出城头上一次次举起要求援兵的双兔旗,情况已到了万分

危急的时刻。

    火光幅射进牛肋巴窗,照见秦仲身后几个人都是一脸兴奋。

    “内乱怎么就起了?”

    “根本原因不清楚。可巴王将蛇巴大戎伯羁留江州,沿渝水每隔二

三十里建一座亭来监视上游蛇巴人,说明巴王对蛇巴人还是早有戒心的。”

    “嫡以长立,庶以德立。自世子遭暗杀,现巴王拣了个便宜,廪君

二十九诸多王子中,不服气的一定不少,会否是其中哪个勾结起蛇巴人

倡乱?”

    “巴人终于分裂了,对我大秦真是千载万逢的好机会。”

    秦仲一直注视着宫城上的人影搏斗,没有参加讨论。这时,他看见

宫墙上有人举着火把一阵狂舞,知道宫城已给蛇巴人攻占了。轻喟一声:

“大势去矣。”回头对一个店夥说,“一早把鸽子放了。”那人答应“

是。”又对一个年轻壮健者说,“壮,明早你赶回去,把这里发生的情

况直接面秉大王。”想了想,又说,“此时大王应该在陈仓行猎,你直

奔那里吧。”

 

    王宫的库门和雉门攻下后,蛇巴人开始向毕门,王宫的最后一道大

门进攻。

    铜脸人在火把簇拥下跨入宫城。庭院里到处都是披发执剑的蛇巴人。

在雉门前,铜脸人问过来报告战况的矢车:

    “那女人抓住了吗?”

    他问的女人,是廪君二十九的宠妃秦姬。

    “抓住了。”矢车回答。

    “关在一间屋子里放火烧死她!”他说。然后,沿着宫中的甬路,

穿过雉门,很快发现,毕门的抵抗异常激烈。至少有上百的虎巴甲士跟

蛇巴人混战在一起。

    “怎么回事?”他问。

    “是蔓子增援来了。”

    “哦。”铜脸人观战。

    从蛇巴人围攻的虎巴甲士中,他很快认出了蔓子。蔓子一剑刺出,

洞穿了面前一个蛇巴人的胸膛。蔓子拔出剑,那人仰天倒下,胸口喷出

一股鲜血。又有五六个蛇巴人奋身围了上去。蔓子的剑挑开了第一个冲

上去的蛇巴人的肚子,接着又刺中了另一个人的脖子,随后挥剑斫去,

把那人的手臂砍成了两截。那人尖声叫着、跳着脚,从台阶上栽下去了。

    跟蔓子并肩而战的共有五人,每个都骁勇异常。不断有蛇巴人惨叫

着倒下。

    “好!”铜脸人不但不恼,反而显出高兴的样子。“矢车,再上去

一卒人。”

    “精夫,全都上去了。”矢车为难地说。

    “去把宅子里的家兵全抽上来。蔓子那家伙是个祸根,别让溜了。”

铜脸人道。

 

    王宫的最后抵抗终于给摧垮。

    铜脸人进入毕门,看见大殿已经给团团围上。无数举着火把的蛇巴

人一拨拨往殿内冲。殿内还在进行着最后的殊死搏斗。

    “三十可在殿里?”铜脸人问。移动火把的亮光不断在他那锃亮的

铜面具上明灭变幻。

    铜脸人所称三十,是指现在位的巴王。从开国廪君算起,刚好是第

三十代廪君。由廪君而称巴王,不过是两年前中原闹“五国相王”后的

事。除巴最大的敌国蜀以及属国棘、宗、濮外,还没有得到更多的国家

承认。

    “在。”矢车回答得十分肯定。“我审过一个抓获的宫厩尹,他说

在我们进攻前,三十正在殿中听堂下乐。留不留活口?”

    “都杀了。”铜脸人说。

    “包括三十?”

    “都杀掉!”铜脸人声音里透露出了不耐。

    隔江涂山上突然炸响一声霹雳,箭杆雨“唰唰”打下。紧接起了一

阵狂风。蛇巴人手里的火把一齐给这股狂风吹灭,宫殿顿时陷进无边的

漆黑之中。待火把重新点燃,殿内的抵抗也结束了。

 

                         

 

    江水在江州城下与渝水交汇,立刻增添了百倍的气势,如一条巨蟒,

摇头摆尾,直奔四十里外,来闯东去的第一个峡谷铜锣峡。之所以

叫铜锣峡,据说是峡谷中水面狭窄,涛涌浪急,水击石岸,声似铜锣而

得名。即使现在已入秋,江水回落,峡内湍急的水流仍有一种吓人的气

势。铜锣峡全长五里,峡谷两岸峭壁摩天,形成了江州城东面的第一座

关隘。

    峡谷北岸的山叫铁山坪,南岸的山叫放牛坪。从军事防御的角度,

铁山坪下设有一障,驻守着百名黑衣甲士;南岸则只在峡口陡岸上设了

一个兼管税收的亭,仅派了十名黑衣甲士驻守。

    午未时分,放牛坪亭外,五六个亭卒立在亭外空坪上,议论昨夜发

生的事。

    “听说了吗?昨夜都城出大事了。”

    “听说了,杀了一整夜。昨夜天空中的亮光,才是宫城烧起的大火

映的。”

    “谁跟谁打呀?”

    “是蛇巴大戎伯发难了。”

    “结果呢?”

    “宫城给蛇巴人攻下了。”

    “大王呢?”

    “有说死了,有说逃了,多半是死了。”

    头戴麻布圆帽的亭长拎着一面旗过来,朝一个豁嘴的亭卒吆喝:“

兔子,去,把这换上去。”

    绰号兔子的亭卒接过抖开,是一面蛇巴人的旗子,期期艾艾问:

    “换这,莫非大王真给赶下台了?”

    “少废话,咱当兵为吃粮,管他谁是大王,只要不少咱们的庚癸。”

亭长训斥。

    “我也说,只要不是蜀人、秦人、楚人,咱们尽可以不管。”一个

大耳朵亭卒说。

    亭前那棵削成旗杆的杉树上,虎旗换成了蛇旗。对岸,也是刚换上

的蛇旗在风里招展。几个亭卒大眼瞪小眼,一时没了言语。

    “咦,愣着干什么?叫你几个去整鱼呢,怎么还不去?”亭长又发

话问。

    看来,今天亭长的情绪极佳,丝毫没有受到这个事件的影响。早些

时候,下水上来一条酒船,船主孝敬了一瓮巴乡清酒。回报是少收了这

条船一百个铜贝的税钱。巴乡清出自下游梁郡鱼复一个叫巴乡的村子,

在江州城是最叫卖的好酒。几个亭卒挨训,拔步往渡口奔去。

    江面上阒无船影。几人守了一个时辰,仍没一条渔船过路。直至暮

霭从南山下来,北岸黑石子方向才冒出一个黑点子。一条小小的渔舟悄

然从中流水飘来。

    兔子忙嚷叫:“喂,快划过来!”

    渔夫也许没听见,船头朝着峡口准备进峡。

    “娘的,敢不买大爷的账。弟兄伙,上!。”兔子叫着,赶去解缆,

另两人跳上独木舟。一人抓篙竿,一人抓桡。解缆的兔子纵身上船,独

木舟箭一般地冲到峡口前将渔舟截住。

    渔夫冲靠过来的独木舟嚷:“各位大爷,这月的鱼税小的不已经完

清了吗?”

    “就要几条鱼。”兔子缓和了口气。

    “今天没打上。”

    “少废话,把船拢岸再说。”兔子又火起来。

    渔舟给挟持到岸边,一直火气很旺的兔子跳上去,一把掀开蓄养活

鱼的舱板,立刻见有鱼儿“啵啵”地跳,将水溅了一脸。他伸手揪牢一

条鱼,扔到岸上,又下手去捞时,眼风瞥见低矮的船篷下蜷着一个女子。

兔子走了神,将手头的鱼抛进了江里,猛省过来,大声嚷道:

    “对天起誓,这女子肯定是王宫中逃出来的。哈哈,我立功了。”

    “保不准还是王妃呢。”大耳朵说,“你瞧那面皮,白嫩得像鱼膘

一样。”

 

    天完全黑了。十个亭卒团团围坐在火塘边。他们烹鱼的方法很特别,

是将鱼抹上盐,再裹上湿泥,埋在火塘的热灰里焙。湿泥烤干,鱼就熟

了,上口极爽。

    他们一人手里拿着一条这样焙好的鱼,将斟满酒的粗陶碗来回传递。

    火塘上架着的疙兜柴爆着火星。屋内烟气腾腾。带盐味的鱼香、酒

香弥漫整屋。

    几口酒下肚,话渐渐多起来。

    “行头,昨天的事,你说,大戎伯他是巴国的国相,他这么干,可

是篡逆啊?”大耳朵叫着亭长说。

    “嘘,你记牢,大人可以做的事,咱们小人是一定不可以挂在嘴上

说的。”亭长小声呵止。

    “行头,你悄悄说,咱们悄悄听。你说,蛇巴大戎伯取代虎巴的大

王了,今后咱们这些虎巴人的日子会好过吗?”兔子问。

    “他们大人争他们的,咱过咱的日子,有啥不好过?”亭长回答。

    “也倒是。”一个麻脸亭卒附和。

    “这蛇巴、虎巴的,倒底是怎么一回事呀?”大耳朵感到茫然。

    “蛇巴人,虎巴人,总之都是巴人,本就是一个老祖宗下来的。”

亭长道。

    “喂,行头,你懂的多,你给咱说说,咱们的老祖宗是谁呀?”兔

子问。

    “咱们的老祖宗是廪君。”

    “廪君,大王前两年不还叫廪君吗?”大耳朵道。

    “叫廪君三十。我是说起始那个。”

    “哦,讲来听听。”大耳朵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听老辈子的人说,很早以前,在江水下游,一处叫武落钟离山的

地方,居住着巴、樊、覃、相和郑五姓人。开始,五姓人互不统率,遇

到外敌时,就因这老吃亏。于是大家商议说,还是得有一个统一的首领。

这首领谁都想当,怎么办呢?就想出了一个通过竞技推选的办法。”

    “好,公平。”麻子接过话说。

    “听就别插嘴。”亭长说。“第一项是掷剑。武落钟离山的山崖上

有两个洞子,一个红洞,一个黑洞,五姓人各推出一人往洞里掷剑,说

好掷中红洞的为胜。”亭长停下来啃鱼。

    “谁胜了?”大耳朵急不可待。

    “结果是巴姓推出的务相胜了。接着比第二项,乘土舟在山下的夷

水里航行,以不沉者为胜。”亭长卖关子,又喝酒。

    “快说。”麻子又催。

    “结果,又是务相胜了。这样,务相就被推为五姓人的首领。五姓

人也就统称了巴人。”

    “那又什么时间开始称廪君的呢?”大耳朵问。

    “虽然有了共同的首领,但巴族还是斗不过从汉水过来的强大得多

的荆人,也就是现在的楚人。怎么办呢?咱们老祖宗务相想,惹不起该

躲得起吧?就率领巴族从武落钟离山离开,往清江上游走。走啊走啊,

最后到了枳才停下来,并在那里建立了巴国。君主就叫廪君,务相也就

成了巴国的第一代廪君。再后来,到了江州。”

    “怎么又分出蛇巴虎巴来了呢?”大耳朵回到了开头的话题上。

    “你小子别急。”亭长乜了一眼大耳朵,“廪君传到第十二世,中

原的商朝出了个叫纣的暴君。廪君十二就率兵去助周武王伐纣。咱们巴

国的军队特别勇敢,在关键的‘牧野之战’中全靠巴师才把纣王打败。

所以到周成王封先王功臣时,就将廪君十二封为子爵。廪君从那时又开

始称巴子。巴的首领最初就像现在蛇巴人,只有戎伯、精夫和佚徒这样

的称呼。称廪君称巴子后,像现今朝中的国相、中谢、师氏、保氏、司

败、圻父那样的官称,就从周那里因袭过来了。咳。”亭长咳了一声,

“扯远了。第一代巴子将一个儿子封到垫为大戎伯。据说这个大戎伯的

母亲曾梦见一条大蛇将她拦腰缠住,醒来才有了身孕,生下了他。他成

为大戎伯后,就奉了蛇为祖先。这一支巴人从此就开始自称蛇巴了。”

    “都是巴人,可他们的衣着、发式为什么跟我们不同呢?”大耳朵

还问。

    “你小了不知,像蛇巴那种披发衣皮才是咱们巴人的本相。”

    “我们为啥不披发衣皮了呢?”

    “这还用问。咱们虎巴世代居住在江水沿岸,跟楚来往多,各代廪

君又都和楚通婚,受楚影响大了,发式、服饰也跟着变了。”

    “几支巴人不一直相处得很好吗?这次为什么突然翻脸了呢?”又

一个亭卒问。

    “听朝廷的大人说,这个大戎伯虽然一直臣服大王,心里可一直不

服气,前年五国相王,大王也改称王,大戎伯进见的礼节也跟着改了,

就更不服气了,也许就因为这原因。呵呵。”亭长开始打哈欠。

    一瓮的好酒喝得罄尽,每个亭卒都醉醺醺的了。

    “夜深了,睡了。”亭长意兴阑珊。

    “嗯,睡了。”众人附和。

    在浓厚的睡意驱迫下,亭卒们将身子横七竖八放倒在火塘边。

    临睡前,兔子没忘将角落里两个人身上的绳子紧了紧。

 

                       

    峡谷中风急浪紧。半轮秋月横移过放牛坪。亭屋躲进了几棵巨松投

下的阴影中。此时,有三个人避开大路,小心拨拉开脚边的灌木茅草,

向石屋接近。亭墙上有一道缝,一缕烟气从墙缝逸出。他们听到了从屋

内传出此起彼伏的鼾声。

    山鼠闻到了鱼骨香,纷纷窜进屋内争抢。一个亭卒的脚趾给咬了一

下,醒了。翻爬起来,钻出门,立在阶边拉尿,给江风一激灵,身子猛

抖了抖,清醒了些,眼风瞥见山岩边闪过一个人影,惊得尿线断了,张

嘴没及叫嚷,肚腹上已吃了一剑,双手捂着滚下岩去。

    山岩边闪出的人进了屋,趁着火塘里明灭的火星,拿剑往躺在地上

的人一阵戳。有人未哼一声,有人哼哼,有人惊醒,刚挣扎起身就中了

致命一剑,复倒在血泊中。杀死了火塘边的人,黑影才发现还有两人蜷

缩在屋角,挺剑去刺,突然响起一声女子的尖叫:“我们是给抓来的。”

黑影收剑。一个更高大的人影闪进来催促:

    “功,完事了吗?完了赶快离开。”

    “将军,这两个呢,是给抓来的?”功问。

    被问的蔓子从火塘中拾起一枝余火明灭的枯柴,“卟”地一口吹燃,

往墙角的人晃了晃,问:

    “你们是谁?”

    “我是从江州逃出来的。”一头乌发撩乱的女子先回答。

    “你呢?”他又用火晃着渔夫问。

    “我是打渔的。”

    “好,正用得上。”蔓子说着用剑挑开了两人身上的绑绳。

    又进来一人,找到了堆码在墙角的桡片,几人收拢扛上肩,向黑沉

沉的江边走去。

    下到岸上,其中一个学秋虫儿“曲曲”叫了两声,从一块荦确的巨

石阴影里闪出一群人。

    “得手了?”问的人是巴王的中谢亥。

    “得手了。”蔓子答应道。

    “那好,那就赶快走。”跟在亥身后走出的巴王,声音直发抖。

    昨夜,蛇巴人冲进王宫,巴王身边的甲士成片死去,幸赖蔓子冲进

殿内拼死相护,才得以暂免。突如其来的阵性狂风,将蛇巴人的火把一

齐吹灭,使他们有机会突出重围,渡过江水南岸。但江面很快给蛇巴人

封锁,只得在夜里翻山越岭冒险到这里劫船。

    众人七手八脚将三条船插上桨栓,装上桨。临开船,渔夫悄声提醒:

    “进峡后,各位要紧防着哮滩处一块礁石,要一篙猛力撑牢,撑不

住,就没命了。”

    峡中最险无过滩上的漩涡、乱水。过大漩,最紧要的是防挨礁咬。

这是江边长大的人都知道的常识。听渔夫这么一说,大家手心里都捏出

了一把汗。

    三条船鱼贯离岸。两岸山坡陡峭巍峨,与水面几乎成垂直之势。三

条船贴着右岸,在水流推动下疾驶直下,驶进黑森森的峡谷。

    对岸铁山坪山麓亭障里,灯火在摇曳;山上茂密的树林中,有一只

虎在对着黑夜咆哮。峡谷摇晃着发出回声。

    渔夫提醒的哮滩转眼即到,乱浪一个接一个咬过来,将船前后左右

颠着簸着。划桨的奋力划桨,没划桨的牢牢抠紧船帮。激流中,一块礁

石如怪兽猛扑过来。由渔夫把舵打头的船刚挨近礁石,听渔夫锐叫一声:

“点篙!”船头拿篙竿的人一竿撑去,独木舟哧溜一下擦礁而过。第二

条船又到了礁石前。拿篙的人手慢了一点,篙子没在礁上撑住,砰地一

声响,撞了上去,顿时翻扣在乱浪中,一船的人没有一个来得及发出叫

喊。蔓子所在的第三条船这时也冲了过去,一个大浪打来,把船甩出去

一丈开外,很快又给推回到礁石跟前。在船帮就要撞到礁石的刹那,蔓

子拼力把篙竿猛撑过去,幸运地扎在了一个石窝里,拼力撑住。篙竿先

是弯成弓,随之“喀嚓”嘣断。船顺着水势脱离了险境。

    “功在那条船上,功死了!”突低声叫着。

    船出铜锣峡,大家才松了口气。众人奋力划桨,余下两条船快速驶

向下游。

    不知何时,天空密布乌云,月光完全给遮住,江面一团漆黑。既而,

雨箭“啪啪”射下,打人脸上、脖子上生痛。没有雨蓬,划船的直任雨

浇,其余的人都缩着脖,捂着脸。

    “糟糕,前面又该到无语滩了。”渔夫口气里充满不安。

    “力多,比先前过的哮滩如何?”司败相丙悄声问蹲在同一舱格里

的蔓子的仆人力多。蔓子的老家在盐江,相丙知道武在这条水路上走过

许多次。

    力多连连摇头:“不可比,不可比。那一带水面,礁石嶙峋,险滩

密布,上下船每到那里,船夫们总要互相告诫,惟恐声音一高,会惊得

滩流更加汹涌。所以才叫无语滩。每年,在不语滩翻沉的船都不知多少。

天黑成这样,怎么去闯?”

    “是否找个地方泊下,天明再行?”渔夫提议。

    “圻父将军,你的意见呢?”一直冷得缩着脖的巴王征询蔓子。

    “我看可以。”蔓子说。

    他揣摸离开江州已过百里,蛇巴人追来的危险应不存在,又看雨水

将大家浇得落汤鸡一样,也觉得可以采纳。

    “黑天黑地的,到哪去找避雨的地方呢?”在南岸才跟了巴王的鄙

师推乙不无担忧说。

    “我知道个地方,对面有条山溪,进去不半里远,就有个岩洞,那

洞子不深,但很宽大,外面长满了芦苇,隐秘得很,里面干燥得很。”

    “大王,你说呢?”蔓子又问巴王。

    “那就这么定吧。”巴王上下牙磕着说。

    孝滩一幕,已令巴王胆颤心惊,他更没胆量摸黑往前撞了。

    两条船徐徐向南岸靠了过去。

               

                     第二章  山洞里

                           

 

    众人上岸走近一面峭壁。渔夫挥动斧子砍倒几棵小灌木,一道为

藤蔓覆盖,刚好可以挤进一个人的裂缝露了出来。渔夫将众人引入洞

里,就着火把,他们看清洞内大得足以容下一幢十六架的房子,地面

平整干燥,是一个理想的过夜的地方。渔夫从洞外拖进一捆枯柴,众

人很快生起两堆火,围在火堆边坐下,烘烤湿衣。巴王犹自抖着,推

乙忙起身去弄来一堆干茅草靠火铺上,巴王立刻散了架似地躺上去。

寺人披又赶紧将一件烘得半干的深衣盖在巴王身上。

    随巴王出亡的大臣好几个都在铜锣峡翻船死去,身边只剩下中谢

亥,司败相丙和保氏沮三人。推乙原本是江南岸棠溪的鄙师。巴国一

县通常辖五鄙,每鄙额定五百户,一鄙之长就叫鄙师。巴王逃到南岸

当晚,鄙师推乙杀了娇妻和三岁弱子,追随了落难的巴王。巴王躺上

茅草,没忘对推乙笑笑。他对这个原本并不熟悉的鄙师的好感又增进

了一层。

    “应该设法给船搭个蓬,像这样淋着真受不了。”相丙说,白胖

的脸上满是从发际渗下的雨渍,形象十分的狼狈。

    “明天一早搭吧,坡上多的是竹了。”就另一堆火的渔夫搭过话

来说。

    “搭什么蓬,还是早早的走吧,万一给追上,全完了。”年纪四

十上下的沮,下巴略嫌过宽,眼神如猪。

    “说的也是,还是先保大王逃出险境要紧。”寺人披说。

    “圻父将军,你说蛇巴人能撵上来吗?”问话的亥,稀疏的长眉

毛下,一双鼠目,老给人一种心神不定的感觉。

    甲士围坐的另一堆篝火很热闹。一个大胡子甲士在粗门大嗓说话。

蔓子望过去,刚好看见从铜锣峡救出的那个女子的侧影。蔓子想记起

什么,听见亥又问:

    “圻父将军,你看蛇巴人会追上来吗?”

    “哦,你是问乱臣会不会来追?”蔓子转向亥。“我看不会。”

    “你肯定?”亥的眼睛闪烁不定。

    “是这样,明天巳时以前,不会有人发现放牛坪亭的事。”

    “发现了呢?”亥紧追一句。

    “那也不会马上想到就是大王逃出来了。这中间至少就有了一天

的余裕,等乱臣派人来追,我们早到枳了。”

    蔓子的分析在理,众人吃了颗定心丸。

    “那就还是把蓬搭上走。”相丙接过话说。

    “喂,犀。”沮转过身子向另一堆火叫,他已知道渔夫叫这名字。

“从这里去楚,最快得多少天?”

    “今天这样速度,最多也就七、八天。”

    “到捍关呢,我是问到捍关?”

    “顺水顺风,也就三四天吧。”

    “那好,只要到捍关,就不怕蛇巴人追了。”沮嘘了口气。

    “到捍关,我说呀,就上岸先美美睡上一个大觉,然后再往郢走。”

相丙伸了个懒腰,长长地打了个哈欠,说。

    “去楚?去楚干啥?”蔓子感到奇怪。

    “不去楚,还去哪?”相丙将本已眯上的眼睛睁开,反问。

    失国后,投奔一个国家避难,是当时通行的做法。看来,三个流

亡大臣都认定奔楚是顺理成章的事。

    推乙去看巴王。寺人披一刻不停地在替躺着的巴王揉捏着肩膊。

巴王一又眼大睁着,望着烟气凝结的洞顶。一昼夜间,从豪华宫殿跌

落荒野岩洞,何啻一落千丈,此刻情绪的低落可想而知。

    “大王,臣请明日到枳,立刻上岸设守。”蔓子认为必须对巴王

明确态度。

    巴王心里一激灵。枳,蔓子在说枳?哦,那里还有最早几代廪君

的坟墓在那里,那可是寡人祖先离开武落钟离山最先建都的地方啊。

    蔓子向火里扔进一根枯柴,柴枝上立刻窜出一串金灿灿的火苗。

直到整根柴枝燃尽,仍没听见巴王作声。

    “什么,到枳设守?”沮见巴王不作答,锐声打破沉静。

    “眼下这是最好的选择。枳前有黔水,后有白马大山,险固天然.

.....”

    “不妥,不妥,枳离江州太近。”蔓子正待陈述理由,才开头,

又为相丙打断。

    “如果放在一千年前,也许可以如此说,可现在,只要几百条大

舶船顺水下来,江口一堵,就得将你困死。”亥接过话。

    “非也,枳为我巴开国之地,即使乱臣浮大舶船来攻,枳城国人

皆可以为干城之寄。”蔓子道。

    几个惊魂未定的大臣,眼下最想的,就是尽快逃到楚去。谁也不

愿出了虎口,还在虎口边逗留,现在见蔓子提出到枳设守,都有点气

急败坏。三人你言我语,都将矛头对准了蔓子。

    亥:“圻父之言差矣,枳城如此之卑,一时能征多少甲士?”

    沮:“未闻失国有凭一城而能复者也!”

    蔓子:“大王至枳立脚,即可传檄下游,梁郡诸城必闻风响应。”

    相丙:“仓猝之下,无军可言,下游诸城岂是一时半会就可将甲

士征调得起来的。”

    “大王,明天午时就可到枳,臣以为靠我们自己的力量,是完全

能够将这场内乱平息的。”蔓子撇开三人,再次转对巴王恳请。

    巴王这次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终于没有说。

    “大王,臣以为非楚选练之士,不足与蛇巴甲士相抗。”相丙也

来争取巴王。

    “司败大人应该记得楚纳魏公子高之事吧?楚师可请乎?”蔓子

道。

    蔓子提到的事就发生在去年。楚派兵送流亡在楚的魏公子高返魏。

与魏发生襄陵之战。公子高没送能送回,楚却趁机夺走了魏八座城邑。

    “岂可相提并论。”相丙怫然。

    “大王,楚,虎狼之国也。我巴所以千年能存者,以有峡江天险

故也,万勿做引狼入室的事啊。”蔓子言辞恳切地说。

    该巴王临难决策了。

    巴王心里仍是矛和盾在剧烈碰撞。去楚请师,他乃当今楚王舅氏,

楚必出师无疑,但他也知道蔓子所言句句皆实,数百年来,怀狼贪之

心的楚,不知已并了多少国家。如果采纳蔓子到枳设守的建议呢?那

就必须要再经历一次血雨腥风。他有勇气再重复一次吗?

    “先往下走走再看吧。”巴王终于说出一句,侧过身子去对着洞

壁,不一会儿打起了呼噜。

    火烧得很旺,柴块哔哔剥剥爆着火星。

    洞内暖烘烘的,大家的衣服也都烤得差不多,各自寻地方躺下。

寺人披还坐了一小会,用手在自家肩臂上拿捏了一回,小心着在巴王

身边将身子蜷下去。

 

                         

 

    铜锣峡救出的女子一直低头就火,头发撩乱在额前。可蔓子总像

在什么地方见过,总有种好熟悉的感觉。他想听她说话,可她始终默

默无语,女子衣烘干后,自去一角躺下。明天再说吧,反正有时间。

蔓子朝女子睡的角落瞅了瞅,如是想,然后,也寻了块地方放下身子。

身体的极度疲惫和精神的高度亢奋,使他一直处在半寐半醒状态。他

走进了一个梦境。他嘴里哼着平时爱哼的《巴国谣》,骑的那匹枣子

色马迈着对侧步走进宫城,又熟悉又陌生的宫城。又像是重复一种经

历,他生活中曾有过的经历。二十年了吧?唉,是二十年了。在梦中,

他揣度。他看见一个小女孩,长着一张红朴朴的脸蛋,一双杏核样晶

亮眼睛的小女孩。小女孩叫阿旦,是廪君二十九的一个妃子的侄女。

小女孩在宫城里转悠,这里摸摸,那里看看。小女孩看见了他,知道

他是宫内一名年轻的侍卫,于是亮晶晶的眼睛笑起来,响亮地叫道:

    “大个子,我们来捉迷藏,好吗?”

    “好啊。”他答应着,跳下马背。

    小女孩一溜烟跑开去,往大树后面、门后面、屏风后面寻找藏身

的地方,然后,听见她响亮地叫道:

    “来呀,来呀,大个子,快来找我呀。”

    他于是从一棵棵树、一道道门、一扇扇屏风找开去,很快发现小

女孩猫着腰窝在台阶的拐角处。他走开,同时故意向另一个方向叫唤:

    “阿旦,你藏在哪里,我找不着你了。”

    “来啊,我在这里呢。”小女孩在阶角叫道,然后迅速跑到另一

处地方去。

    他俩玩得又尽兴又开心。小女孩气喘得呼哧响,脸更红润了。

    “大个子,下次你进宫来,我们还来捉迷藏。”小女孩仰起绯红

的脸望着他说。

    没有过渡,场景转换了。依稀是在宗国的国都宕渠,他面前出现

了一个美姿的少女。他知道是阿旦,因而惊讶不已。她的头发怎么会

风环雨鬓样凌乱?而且,神情为什么会是那么漠然?

    蔓子从梦中惊醒,睡意顿消,一股莫名的忧伤缠绕上心头。十二

年了吧?是十二年了,他想,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背靠洞壁,陷入了

回忆。

    一如梦中。捉迷藏后不久,阿旦就离开江州回北边的宗国去了。

她是宗国宗子的女儿。就在蔓子将阿旦淡漠得差不多的时候,那一年,

已升为统领王宫护卫的圻父一职的他,随巴世子往聘苴国后返经宕渠。

巴和宗虽属宗主关系,可是按照《礼仪-聘礼》“过邦假道”的礼制,

他们还需要到宕渠去完成一项手续。在那里,他意外地见到了阿旦。

不过,他见到的已是一个生着挺直亮堂的鼻子的阿旦,一个有着丝绸

样肌肤的阿旦,一个在他眼里焕若天人的阿旦。他立刻将这个阿旦爱

上了。刚巧,他妻子已在年前去世,他委托世子向宗子提出了娶阿旦

的请求。宗子爽快应允了。

    可是不知为什么,婚后的阿旦一直悒郁不乐。为了给阿旦散心,

他携阿旦回盐江去。他的先祖辅佐楚平王,并曾为令尹。后被谗奔巴,

辅佐廪君也很有建树。当时廪君将盐江周围八十里的土地封给他的先

祖为采邑。功臣二世而夺其爵,封邑是早不存在了,但祖先的坟茔还

在,盐江东门外的一座老宅还在。

    他雇的是一条大舶船。得由二十名桨手一齐划桨。大舶船傍着陡

峭的江岸驶向下游。正是莺飞草长时节,每一转弯,都是景色一新。

整个白天,他陪着阿旦不知疲倦地观赏着两岸的风景。

    “阿旦,你到盐江就知道,我们家的老院子有多好。”蔓子说。

    他兴致勃勃地想告诉她,在盐江,有一条从大山里发源,由北向

南注入江水叫湍溪的山溪。他家的老院子就在溪西岸上。院门口有一

株大黄桷树,每到夏天,总有许多农夫到黄桷树下来纳凉。沿着溪岸

上的小路往山里走,会去到一个深潭边。水潭的水好清,三五成群的

小鱼在水里嬉游,水底的鹅卵石上长着细如发丝的绿苔,随着水波荡

漾。水潭边还生长着其它地方绝无的一种黄心树,开的花像莲花一样,

每年三四月间开花,现在刚好是开花的季节。可是他只提了个头,看

了她迷迷茫茫似听非听的眼睛,终于没再往下说。

    “蔓子,你家的那个老院子很大吗?”阿旦见蔓子没往下说,搭

讪着问。

    “阿旦,是我们的家。”蔓子纠正。

    阿旦垂下头,脸绯红了。

    “阿旦,那是很大的一个院子,盐江的国人没有不知道我们家那

个老院子的。”

    “是吗?”

    “是啊。盐江至今流传着一首传唱我们家老院子历史的童谣。”

    “你哼我听听。”阿旦表现出了少有的兴趣。

    蔓子就念:

 

     上三步,

     下三步,

     中间有棵黄桷树。

     黄桷树下老院子,

     蔓氏七世那里住。

 

    “什么上三步、下三步?”阿旦问。

    “上三步、下三步,是指院子的那个台基。院门前有一棵三四个

人也合抱不过来的大黄桷树。那可是我的老祖宗刚封盐江时种下的啊。

每至春末夏初,枝杈间落满了白鹤,白花花一片。这次正好,你回去

看看就知道了。”

    阿旦将蔓子的手轻捏了一下,眼睛又转到岸上去了。

    蔓子注意到了船尾驾长那双炯炯的眼睛,说:“阿旦,你乏了就

进舱去歇歇吧。我后面看看。”

    大舶船的驾长,个子有九尺高。裸露的两臂、胸、背乃至大腿上

纹满了奇怪的花纹,十分惹眼。在一派大江上,撑着那柄舵,肌健一

块块突起,如整块的红铜。蔓子更注意到,驾长不仅体魄强健,还生

着一张轮廓分明的好看的脸。

    “老弟,你叫啥?”蔓子问。

    “将军,小的叫田成子。”驾长一脸谦恭。

    回答过蔓子后,驾长腾出一只手向桨手挥动。那些桨手看见手势,

立刻变换了划桨的姿势,大声“杭唷”着,加快了摇桨的节奏。大舶

船像一条浮游在水面的大鱼,“啵啵”地破开水浪,向下游快速驶去。

    傍晚时分,他们的船到了柜山,再往下是涛急浪险的铜柱滩,驾

长吆喝一声,大力转过舵,二十名桨手大声噪呼着挥桨。船开始抛江

向北岸。

    “今晚靠对岸?”又来到船尾的蔓子望着陡立江岸的柜山问。

    “那里有客店。”田成子回答。

    果然,北岩下,有一排依山而建的竹篱茅舍。客店后面生着黑压

压一大片林子。

    蔓子家人住进客店,船夫都宿在船上。

    半夜,远处林中传来一阵猴子的锐叫。一只兔子从客店的后墙窜

过,也许是撞上了一棵树,跌翻了个斤头,“吱”地惊叫一声,又惊

惶向前奔走。出于某种预感,强迫自己睡得警醒的蔓子醒过来,提剑

出店,隐身树荫下向四周观望。山岩上又有一头兽影窜过。是麂子?

蔓子揣度,聆听之下,又没有了动静。正奇怪,泊船的渡口喧闹起来,

昏蒙的星光下,岸滩上出现了憧憧人影。

    哇哇!一片喧哗。

    “哈哈!就知道他们不敢夜闯铜柱滩,大家上,杀死他们!”

    “啊,暴客抢船了。”是船工在噪呼。

    “打呀,不要让暴客上船!”是田成子在嚷叫。

    蔓子看见二十多个船工一字排开在船舷边, 抡起篙桨跟欲抢上船

去的袭击者斗成一团。

    强盗要劫船。蔓子闪念间,吆喝上跟到身边的几个健仆,奔向渡

口。没料及那群偷袭者立刻丢开船工,反身冲上来将他们团团围上。

    “田成子,大家快来相帮。”力多大声叫。

    可船工们并不过来。田成子已站在舵边,一个船工举起斧子砍断

缆绳,又一个船工将船撑离。蔓子来不及思索猝然发生的变故,一声

阿旦侍女发出的锐声哭叫从旅店方向传来,抬头望去,一群人正影绰

绰走入客店后面的树林去。

    糟糕!蔓子清醒过来,冲开纠缠的强盗,往旅店奔去。但一切都

晚了,阿旦已经不见了,强盗也无影无踪。

    山上老远的地方轰隆一声响,有石块和巨树从滑坡处滚落。然后

又是沉寂。蔓子收回记忆,起身往外走。一出洞口,就感到空气湿润,

凉风习习。半轮明月将江天照得通明。雨早停了,蓝色的夜空残留着

几缕淡淡的云。

 

                           

 

    一条羊肠小道甩开渝水奔流其间的峡谷,钻进重重叠叠的崇山之

中,一头跃上陡峭的山坡,又一头扎进谷底,从那里过了一座石桥,

然后到了一处更陡峭的山坡前。一道隘墙高耸在陡坡的顶端。它便是

紧扼由陆路进入宗国的唯一通道,巴在渝水上最重要的隘口之一古桥

隘。

    江州惊变第二天,驻守隘口的关尹申接到了对过往行人严加盘查

的命令。连续两天的阴雨,山口风大,砭人肌骨,这令三个不得不在

隘口上值守的隘卒叫苦不迭。

    “为什么要这样?”一个不断擤着清鼻涕的隘卒问。

    “说是十七王子的一个宠姬逃走了。”一个大嘴巴隘卒回答。

    “这条道只有宗人过往,这不是逼起宗和咱们为敌吗?”第三个

隘卒使劲搓着冻僵了的手,表示了极大的不解。

    三人就来议论十七王子。

    “这十七王子特别宠狐子,听说还把一头灰狐正经地封为夫人,

不知有这事没?”

    “都这样说,也许就有吧。”

    “要是那头夫人狐子跑了呢,叫咱们哪去盘查?”

    “他娘的!”搓手的骂了一句。

    下面谷地里响起一阵人马杂踏声。

    “别牢骚,又有过路了。”大嘴巴示意静止。

    三个人刚静下,谷底林子里飘出一面黑虎旗。

    “妈呀,是宗世子从温塘过来了。”大嘴巴叫。

    “骑马的就一个,看来阿罗那煞神没在里头。”搓手的看得仔细

些。

    “那还好,叫不叫关尹呢?”继续擤鼻涕的问。

    “快去叫,那也是宗世子家的人啊。”大嘴巴说。

    关尹申匆匆赶到隘口,黑虎旗已过了古桥。

    “关尹大人,查不查?”大嘴巴问。

    “怎不查?”关尹申棱起松毛虫一样的粗眉反问。

    “阿罗世子家的人,可是惹祸的事呀?”大嘴巴道。

    “不查,大家更得掉脑袋。”关尹申眼里闪过一丝犹豫,可还是

这样说了。

    “可是,他们那么多人,万一人家来硬的呢?”搓手的想得宽。

    “那快去,把隘里的都叫来。”关尹申受到提醒。

    搓手的匆匆往隘里进去。

    很快,几十个隘卒手执铜戈全奔出来。

    “来,一个先喝两口酒,把胆壮起。”看到出来的隘卒一个个全

做出一副苦相,关尹申想到了这个办法。

    几口酒下肚,大家果然胆气壮了许多,挺直腰在空地上站好队。

    蛇巴旗往隘口招摇而来,旗后是手执板盾铜剑雄纠纠的十二名板

盾蛮甲士,其次是一辆蓬车。

    关尹申深吸了口气,走上前去。

    “怎么,还列队欢迎啊?”打头的是世子家相当于副管家的马正

嘻着脸和关尹申开玩笑。

    “对不起,我们得检查一下才能放行。”关尹申道。

    “什么,检查?你知道,我们在这条道上走了不下百遍了。”

    “是这样,十七王子家有人逃跑了。”关尹申解释。

    “我们可是宗世子阿罗府上的人啊,你搞错没有?”马正诧异不

已。

    “我知道,可是我得奉令行事。”

    “奉令行事,你难道不觉得这是对我们宗世子极大的侮辱吗?

    “没那么严重。”关尹申说,同时目光落到后面那辆垂着厚厚幔

子的蓬车上。“车上坐的啥人?”他问。

    “怎么,你敢怀疑我们阿罗世子拐跑了十七王子的妾?太放肆了!

”马正脸虎下来。

    “不敢。”关尹申说。对方越不让看,越增加了他对那辆车的怀

疑。

    “让开!”马正将手往后一挥。板盾蛮甲士整了整队,开步前进。

马正过去紧护在蓬车一侧。

    横在路头的隘卒立刻将戈平端起来。

    有人畏缩,板盾蛮行进的队伍再次停下来。马正愤怒的大叫:

    “弟兄们,上!”

    前进到短兵相接的位置,蛇巴人的长戈一齐捅过来,抵在板盾蛮

的木盾上。

    板盾蛮甲士纷纷用剑去斫戈柄。戈柄都是以硬栎木棒为芯,外包

十多根竹片,再用丝麻紧缠髹漆而成,既坚且韧,铜剑斫上去,丝毫

无损,戈柄只是颤了颤。

    顾及对方身份,蛇巴隘卒虽然人多势众,无论板盾蛮甲士怎样狂

怒,挑斗,只是用长戈格着挡着,但就是不让前进一步。一个板盾蛮

挑开了面前的戈,上前一剑。一个蛇巴人痛苦地叫了一声,手里的戈

掉在了地上。隘卒手里的戈开始往板盾蛮甲士身上捅,立刻有两人倒

下。

    双方越来越激怒,场面眼看失去控制。

    “住手,叫他们过来看吧。”蓬车里传出一个稚嫩的声音。

    双方住手。仍是戈剑相向,怒目而视。

    车帷掀开,一个十二三岁的半大女孩坐在车里。她是阿罗的女儿。

    “请原谅。”关尹申赶紧对着蓬车施礼。

    蛇巴隘卒迅速闪开道。

    板盾蛮个个铁青着脸,扶起受伤的同伴,匆匆过隘而去。

 

                     

    上船时,众人发现在铜锣峡救出的女子不见了。

    “你们看见那女子了吗?”蔓子问。

    “没有。”

    “没有。”

    “不多时,我还见她在洞子水沟边洗脸,怎么就不见了。”力多

说。

    “那女子是哪里人?”蔓子问犀。

    “我只知道她是从城里逃出来的。”

    “她在哪里搭上你船的?”

    “前天夜里,宫城战事最紧急的时间,我把船摆在渝水近岸的地

方瞧热闹,冷丁女子到岸边来了。她拿出一埒郢金,要求我送她出峡

口,见我犹豫,又掏出一块璧加在金上。我不是贪她的璧,只是从她

当时惊惶的神色,感觉一定是遇到了什么大的危险,就答应了。”

    “什么样的璧?”

    “是这。”

    犀掏出的,是一块作佩饰的璧。玉质内莹白而外环为琥珀色。玉

工匠心独运,将内孔雕镂成一头张牙舞爪的白虎,外缘则雕琢成两只

首尾相衔的火凤,非常精美。

    蔓子接过手中,情绪异常激动。一望而知,那块璧是他家的祖传

之物。在宕渠时,作为定情物,送给了阿旦。怎么会在那女子手里呢?

    “一定是夫人,怪说,在山泉边,她撩开湿发抬头看我,我就产

生了一种好象在哪里见过的感觉,只是记不起在哪里见过,现在想起

来了,一定是夫人。”力多说。

    “就是那年被劫失的阿旦?”巴王参加进来问。

    “一定是她。”蔓子非常肯定地说。同时他也恍悟昨夜为什么会

有那奇怪的梦了。在放牛坪亭,就在他用柴火照她的瞬间,那女子晶

亮直挺的鼻子,就将他心撩动了一下,只是当时太紧迫,来不及多想,

就压抑进梦中了。

    黑夫:“那么夫人应该早认出将军了,可她为什么要跑掉呢?”

    蔓子:“这我也不清楚,只有将她找回来才能知道是为什么。”

    “既然力多最后一次见到阿旦时间还不长,不会走得太远的,都

去找一找吧。”巴王异常热心。

    众人立刻分散到山上,寻了一个时辰,一无所获。

    “算了,别找了。”蔓子决定放弃寻找。

    他们开始往江边返回。下到半山,跟在蔓子身后的力多说:

    “老爷,我不明白,夫人既然回来了,为什么还要和老爷捉迷藏?”

    捉迷藏?蔓子的心隐隐被牵痛。是啊,阿旦为什么老像在和他捉

迷藏呢?他又回忆起在那个久远的过去,在王宫里,那个小女孩和他

捉迷藏的事来。“来啊来啊,快来找我啊。”他心里响起了那个小女

孩的金亮的嗓音。他回望走过的那处为茂密的树木和巨大岩块所覆压

的山坡,突然心有所动,问力多:

    “力多,你如果是她,会怎么办?”

    力多想了想:“我会就近找个地方藏起来,等你们离开后再出来。

对,我想夫人一定还在附近什么地方,并没走得好远。老爷,你还唤

唤看。”力多建议。

    “阿旦!你在哪里?快出来!”蔓子呼叫。山谷里也起了一阵巨

大的回声。

 

    果不出所料,就在距他们不到一箭地内,阿旦侧身在一块山石后,

痴痴地望着蔓子,听着他的声音,百感交集。还在铜锣峡亭,她就将

蔓子认出了。山洞里,她一夜不能成眠,心里充满矛盾:认不认,认

不认呢?还有,蔓子会认她吗?如果认了,告不告诉,告不告诉那一

年的真象呢?她陷入了两难的选择之中。

    原来,比蔓子到宕渠还早一年多时间,为敦睦关系,宗子邀请了

几个毗邻的蛇巴戎伯在蒙山行猎。天性好动的阿旦也随了去。已到怀

春年龄的阿旦,常常在梦里勾画着她未来夫君的形象。他应该是魁梧

的,面目应该是俊朗的。可这毕竟是少女内心深处一个最大的隐秘。

    阿旦握弓挟矢进入林中,先惊动了一只野兔。它从一丛灌木窜出,

飞快地爬上高坡,立刻消失在密密挨挨的蕨丛里。接着又从灌木里扑

扑地飞起一只野雉,它的翅膀像一道彩虹从林间掠过。

    阿旦一箭射去,射中了野雉的肚腹。野雉拼命扑打翅膀,拖着长

长的五彩的尾翎歪斜地飞着。飞不远掉了下来,然后又飞起来,在林

中消失。阿旦追进林中,先看见一匹白马拴在树下,然后看见地面蹲

着一个男子,正用白茅草捆缚一头死去的小鹿。那是一头比羊羔大不

了多少的幼鹿。这时她忘掉了野雉,呆呆地看着那男子的一举一动。

男子很年轻,不过二十五六岁,长得很健壮,又黑又密的头发从两颊

垂下。她是头一次看见长得这么漂亮,这么健壮的男人。一如她梦中

所憧憬的模样。初次的一瞥,就撞得她的心狂跳不已。她给深深吸引

住了。小鹿用白茅草捆好,男子双手捧着站起身,走向她。当她突然

明白男子举动的含义时,脸颊烧红了,心也快蹦出胸口。

    很快,她知道了他叫象,是跟宗相邻垫的一个蛇巴的戎伯。象从

马上将她抱下。她闻到了他身上那股汗味,感到他的急促的呼吸。他

将披风铺在茅草上,将她轻轻地揽在怀里。她紧贴在他那结实的身体

上,感到温暖和安全。她是怎么倒下在茅草上的?她只是感到,他把

她搂得越紧,她的理智就变得越加模糊。最后,她甜蜜地感到浑身酸

痛。她清醒过来时,嘤嘤地哭了,再次钻进他的怀里,诉说着诉说着,

要他赶快来聘娶她。象频频地点头,用手温柔地抚摸她,用甜蜜的话

语安慰她,直到她平静下来,破涕为笑。

    最后,他走了。她目送着他跨上马背,沐浴在金色的阳光里,翻

过了一道山岗。她久久地目送着他,相信他一定会来,而且很快会来,

因为他是那么答应的。但他没来,而且从此没有了音讯。

    为此她十分痛苦,做过种种猜测。后来,痛苦渐渐冲淡,就在这

时,蔓子来了。

    她从小认识蔓子。她常看见蔓子进王宫。好多次,她看见蔓子从

王宫出来,看见他轻松地翻上马背。那时她觉得他简直高大得如同山

岭,骑在马上好威风。还有他的深沉的略带嘶哑的青年男子的嗓音,

表情坚毅粗犷的面庞,都深深地印在了她的心底。应该说,她也是非

常喜欢蔓子的。因此,当蔓子提出娶她时,她同意了。不过,在她内

心深处,仍时时浮现出在蒙山树林里邂逅的那个人的影子。在那个树

林里,她从那个人身上获得的体验,每一个细节,每一声叹息,每一

处的抚摸,实在令她难忘。这种精神和肉体的体验,婚后在蔓子身上,

她也曾努力寻找,想找到那种酣畅淋漓的感受,找到那种令她晕眩的

感受,可是没有,这令她失望。因此,尽管蔓子对她是那么温存,同

样有那么多充满激情的絮叨,但却像风从石头上吹过,没有留下任何

印痕。

    就在去往盐江的船上,她总预感,那个叫象的人就在附近什么地

方,只要她叫一声,就会来到面前。果然,船泊柜山下的那个夜里,

在蔓子冲去江边的一刻,他真的从林子里出来了。本来,她是有机会

跑掉的,可是她听出了他的声音,像编钟发出的那么浑厚悦耳的声音。

他虽然戴着一个铜面具,她还是一下就把他认出了,他就是一年多前,

曾经离她而去的那个人。于是,她跟他走了。始料不及的是,她从此

走进了无边的苦难。

    象先是把她带到垫,然后,回到了江州,住进了象的兄长,巴国

国相,也是蛇巴大戎伯特的那座庞大的宅邸里。很快,她就发现象再

不取下那个面具,哪怕两人独处也从不取下。这令她非常的别扭。她

于是试图说服他。她说,“象,你知道,我是多么喜欢你那张真实的

好看的脸喔,你将面具摘下来吧,至少在家里。”哪知他异常暴燥地

说,“不!”她问,“你为啥要这样呢?”他恨恨地说,“是天意!”

那以后,不停奔走于江州和垫两地的象,就将她撇在共有一百六十二

道门,三十六个天井,到处铺满丝绸的森森府邸里,很少来与她亲热

了。

    一年过去了,接着又是一年。她再也无法忍受在那个大宅子里类

似囚徒的生活,再也无法忍受跟一个戴着面具的人在一起的那种别扭。

她开始想逃走,可是,她已不能从那座宅子里离开半步。十二年的时

间,是怎么过来的?

    岩洞里一夜辗转。在熟睡的很短时间里,她又做梦了。她梦见跟

象在一起。她仍纳闷着象为什么要把一张那么漂亮的脸在面具后藏起

来?她好想去窥伺面具后的那张脸,就伸手去揭那面具。面具瞬间变

成了四堵铜墙,将她紧紧地困在了里面。铜墙上,全是铜脸在晃动。

她吓出了一身冷汗。天明前,她下了离开的决心。可是,她听见了蔓

子的呼唤。

 

    “看那里,是夫人。”力多眼尖,一眼看见用手悄悄披开树枝向

外张望的阿旦。

    “阿旦!”

    蔓子叫着,跑过去。他看得见泪珠在阿旦眼睫毛上珠子似地往下

掉。

    “蔓子!”阿旦叫出声,扑向蔓子怀里,哭声也由哽咽变成了号

啕。

    “阿旦,真的是你?”

    “蔓子。”满腹委曲的阿旦再叫,又是泪如泉涌。

    阿旦的泪水里应该含有愧疚。

    蔓子的理解是,受了委曲的辛酸。

    “别哭了,去上船吧。”蔓子抚慰说。

 

              第三章  平都途次

                         

 

    枳远远给抛在身后。

    船头外波浪起伏,环顾四面,一派荒江野水。

    昨天午后,从枳经过时,巴王从船上向那个方向瞅了好一阵子。

他虽然没有采纳蔓子在枳设守的建议,可枳毕竟曾是他的先祖第一代

廪君离开武落钟离山以来,最先开国建都的地方,那里还有最初几代

廪君的坟墓葬在那里,他不能不有所留连。黄昏前,他们非常幸运地

找到一户人家安顿下来。山民非常好客,一家人住进了院后一间柴屋,

将正屋全让给了这群流亡者。蔓子和阿旦在左偏厦里得到了单独相处

的机会。

    他俩坐在火塘边,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只拿眼睛互相看着。离开

十二年了,啊,十二年包含了多少未知的秘密?他有多少话想要问,

可实在想不出该从哪一处开始。

    “阿旦,十二年前,抢走你的人是谁?”蔓子终于将心里憋得最

慌的一句问出来。

    “就是在江州倡乱的那个人。”阿旦回答。

    “国相?”

    “不,是象,就是那个戴铜面具的人。”

    “你早就认识他?”

    “是。”阿旦咬了一下唇,脸红了。“那时,他是蛇巴在垫那一

小块封地上的戎伯;先你一年,他来宕渠,向君父提出娶我。”

    “于是,你君父答应了,你也答应了?”阿旦的话像撞钟棒在蔓

子心上狠狠地捣了一下,生出一种巨大的痛。

    “嗯啦。可是他又背约了,走后就没了他的消息。”阿旦简短说

完,将嘴唇咬上。

    “真奇怪呀,他不娶你,却不惜冒着生命危险来抢你,他告诉过

你是为什么吗?”

    “没有。”

    “阿旦,这些年你都在哪里?”蔓子换了话题。

    “先在垫,以后,就一直在江州,就在大戎伯那座巨宅里。”

    “什么,就在江州?”蔓子瞪大了眼睛,他万万没想到,四处苦

苦寻找的阿旦,竟在咫尺的地方。

    “嗯啦。他和叫特的大戎伯是孪生兄弟,特是兄长;在江州,他

又是大戎伯手下的精夫。”

    “那么,他呢,那个戴铜脸的混蛋呢?”

    “他来来去去。”

    “你说,他从不取下面具,他就戴着那个面具在江州城进出吗?”

蔓子感到困惑。

    “也许因为大戎伯的声威,也许早将抱关收买了,他坐的那辆有

着蛇巴徽号的蓬车是从不会受到盘查的。”

    “他喜欢你吗?”蔓子怀着一种奇特的心情。

    “喜欢。”阿旦晶亮的眼睛看定蔓子,回答得很坦然。

    “那为啥又要逃走?”

    “为啥?”阿旦流泪了,显出无限委屈的样子。“长年和一个戴

着面具的人在一起,你想象不出有多么别扭。”

    “就因此?”

    “还有,他是那么残暴。他能从一头活牛身上生生地掏出肠子来

烹吃。”阿旦抿抿嘴,接着说下去。“记得最清的一次,在那个迷宫

一样的宅子里,有一天,我无意中去到一处原没去过的地方。那是一

条长长的回廊,到处给牛油烛照得雪亮。张望中,偶然发现壁上浮出

一张人脸,细看之下,面目特征消失,只剩下一些淡淡的印痕,接着

又是一张,又是一张,一共二十多个人影布满了壁头,吓得我毛根都

快炸了。正当我转身欲逃,不知从哪里又钻出一个其形如鬼的人来。

啊!当时吓得我尖叫起来。那人赶快摇手,制止我叫。他的声音和眼

神都很柔和,我没那么怕了,就大着胆问,你是谁?他说,他是府里

的舂人。镇静些后我又问,这些都是什么?他左右瞅着没人,才悄悄

告诉我说,这都是一些曾受象宠爱过的女子。她们提出想看他的脸,

象就将她们的皮扒了,整皮钉在这壁上。皮呢?我问。风干后,就拿

去扔进江里了,这些影迹就是人皮留下的印痕。他说。从舂人一番话,

才知道我是唯一提出要看他脸没被扒皮的人。你想,我能不怕吗?我

早就想逃了。可是宅子四处都有甲士把守,根本不可能逃出。”

    “这次怎么找到机会了?”

    “王宫的抵抗出乎意料的激烈,象将府里所有家兵,连守门的都调

去攻打王宫了。”

    “你为什么不直接往宕渠去呢?”

    “发现我逃了,我揣摸象定会派人往那方向去追。”

    蔓子不再问。

    他俩听见甲士们在后院房里嘻闹,亥和推乙不知为什么事在口角。

巴王说,“好了好了,”当着和事佬。江水哗哗地翻着波浪。夜空一

定很蓝,有银色的月辉从缝隙漏进来。

    “阿旦,你把我忘了?”蔓子收回注意。

    “哪能呢,在那个大宅子里,我没日没夜地想你。”阿旦如是说。

    “那你为啥还想避我呢?”

    “我心里矛盾。”

    “哦?”

    “你不矛盾吗?”阿旦反诘。

    “哦。”蔓子心里又痛了一下。“那么,你现在还想离开吗?”

他为什么这样问?他也矛盾呵,他能不矛盾吗?

    “我?”阿旦眼神里掠过一丝迟疑。她从蔓子的口气里辩出了什

么,一颗心沉下来。“如今也算相认了,我的一个心愿也了了,我想

到平都后,就上岸。”阿旦说着,悲咽出声。

    蔓子没有说话。他默许了。

    昨夜的一幕,又这么在蔓子脑海里重复了一遍。

    阿旦仍坐在蔓子对面。她从船舷边掬起水洗脸,头发也因此弄得

有些湿漉漉、乱蓬蓬的。

    阿旦的表情显得平静。

    船身外,桨叶打在水里发出有韵律的矣欠乃。偶尔,有一两条打

鱼船滑过。船头破开水流的哗哗声像从心里流过。

    蔓子眺望着开阔的江面,眯缝起眼睛。

    十二年了,不见面时,没日没夜地想。如今一下出现在眼前时,

他发现,其实内心已对她淡了。岁月会老,难道感情也会老么?

 

                            

    船到了一个叫石瓮的地方,天色还早,可是要赶到平都,又稍晚

了。巴王接受了蔓子在石瓮过夜的建议。他们很快在岸坡上选好了一

处空地。空地在一块极其陡峭的山岩下面。三面都是密不透风的竹树,

一条无名小溪从空地侧面淙淙流入江水。

    营火点燃。

    大多数人很快找个地方席地坐下。连续不断的奔波,已使这群流

亡者有了不同程度的疲惫。两个甲士从竹林里拖出几根青竹,再用剑

砍成一节节两尺长短的竹筒。力多从溪畔摘回一大抱已透洗干净的水

灵灵的苦菜。

    “都吃得嘴里直淌清水了。”一个甲士看着力多将苦菜放进支在

篝火上的铜镬,噘着嘴说。

    “怎么,只放两把米?”大胡子甲士看见披往每个竹筒里只放两

小把米,大为不满。“再这么吃下去,咱可摇不动桨了。”

    “明天有没得吃还成问题呢。”披不满大胡子越来越放肆的态度。

    对于甲士表现出的桀傲,巴王不敢怎么样,瞪了一眼披说:“每

节再加一把米。”

    “过枳时,为什么不上岸补充些?”大胡子甲士继续牢骚。

    “诸位稍安,到平都就上岸了。”亥堆出满脸笑来打圆场。

    逃出宫城当晚,亥曾冒着九死一生的生命危险将巴王的太阳金印

和权杖抢了出来。以此,一路上巴王对他恩宠有加,他已成了巴王的

腹心。

    “真的?”大胡子转身去看巴王。巴王平和地笑着。

    连续两天,沿途风平浪静,加上旅途劳顿,粮食告罄,甲士们啧

有烦言,终于使巴王动了在平都留下来观望的念头。毕竟稳定比颠沛

流离好,当主人比寄人篱下好。到平都设守后,再派人往楚去请兵,

现在看来,蔓子新提出的这个建议确不失为一种更好的选择。

    作为一种和解姿态,大胡子忙着去帮披往竹筒里灌水。

    阿旦独立在去江边的路口,目不转睛地望着对岸层层叠叠的群山。

她已决定到平都后就从那些山岭间穿越,一直往北回到故乡去。她久

久地望着,心里好沉重。

    蔓子走过去,轻声问:“阿旦,你真要走吗?”

    “是的。”

    “阿旦,就在平都留下来吧。”看着阿旦佚丽的形貌,略显落寞

的神情,蔓子又动了恋意。

    阿旦轻轻摇头。

    “阿旦,或者,你可以先到盐江去。”蔓子的恋意更增强起来。

    阿旦晶亮的眼珠子看着蔓子。从内心,总有一种想去看看蔓子曾

对她讲过许多遍的那棵大黄桷树,还有大黄桷树下那个老院子,但她

还是把头轻摇了摇。

    “阿旦。”

    “别说了。”阿旦口气坚决起来。“蔓子,我不会忘记你,蔓子,

不管今后在什么地方,我都会向老天祈祷保佑你,可是我不会去盐江,

也不会跟你留在平都的。”

    “为什么?”

    “不为什么。”她从齿缝里轻轻吐出这几个字,转过身去。

    推乙从树林遮蔽的小路冒出来,扬声叫:“圻父将军,好事!好

事!”

    “怎么,犀钓到大鱼了?”

    犀留在船上钓鱼,推乙为了躲掉拾柴禾之类的事,说陪犀,也留

在了船上。

    什么鱼,你看。”推乙鼻子轻哼哼,手指身后。

    蔓子这才注意到他身后一个扛筐和一个牵羊的陌生人。筐里满是

雪白的大米。

    “啊,怎么弄到的?”蔓子也兴奋起来。

    “正看钓鱼呢,一条船过来了。好家伙,米、酒、羊,都在上面

载着。我就招呼,看,就是这位老板。”推乙指着牵羊的人。

    蔓子依次看过去,扛筐的一身葛衣,相貌粗野;牵羊的衣裳光鲜,

脸却不大好看,下巴尖削前翘,眼睛如鼠目炯炯,给人一种邪邪的感

觉。

    “贵姓?”蔓子问。

    “小的叫甘。”甘答。

    推乙接着表功:“我就跟甘打商量,可否将东西分一些。甘还真

爽快,立刻答应,讲妥八十个钱,连这头羊。”

    上到宿营地,扛筐的将筐放下,一个劲东瞧西望,甘做出憨厚样

子,恭立着。推乙打开一口铜件包角的结实的漆箱,满满一箱金币露

了出来。

    “我的妈,你们是些啥人?真有钱呀。大人先前说去郢经商,莫

不是想去把一个郢都买下来吧?”扛筐的咋呼道。

    箱里的金币为饼金。战国时使用黄金每以斤或金为单位。一金就

是指一块金币。楚制造的饼金,是在一正方中间整齐地划分为十六个

小方格,又在一小方格中更划分为十六个方格。这种饼金在巴也很流

通。推乙随手取出一块,掰下小块中约四分之三铢重的一小块来,递

给甘。

    甘接过施礼离开,一直走到路口,扛筐的还在回头望。

    “鄙师大人,你该谨慎些。”黑夫提醒,“我看这两个都不像善

辈。”

    “怕啥,谅他还敢抢么?”推乙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二十一节大小均匀的竹筒,每节又加了米,灌足水,然后依次插

在篝火热灰里。

    铜镬里羊肉汤咕嘟嘟翻滚,不断飘出诱人的香味。

    有了足够的米,有了肉,还有了酒,营地上的气氛活跃起来。

    “鄙师大人,你今天是立了大功啦,大王复国,就凭你今天这个

功劳,至少也应该封你个执帛,各位说,对不对?”先前牢骚的甲士

开玩笑。

    “对。”

    对甲士们的无礼,巴王至少在表面上显得很大度。

    “你们都是寡人的忠臣,有朝一日回江州都有封赏。”巴王说。

    “小的也不想什么大的,能赐小的一个旅帅足矣。”大胡子开始

提要求。

    巴王微笑着点头。

    “小的愿为大王赴汤蹈火。”大胡子躬身行礼,声音颤抖着说。

    巴王兴致高起来,在啃下又一块羊排后,抹抹嘴,转对蔓子说:

“圻父将军,记得先君在世时,对阿旦也喜欢得紧呢。”不待蔓子回

,又转过去对着阿旦,“阿旦,那年在江州宫里时你七岁还是八岁?

    “八岁。”阿旦回答。

    “最记得那一年,”巴王做出回忆状,“先君准备出师伐蜀,去

教训教训蜀君栾那小子。我陪先君从南郊祭大禹王回来,记得是在宫

门遇见阿旦。嗬,那时的小阿旦,才长得乖哟。因为祭天、祠兵、出

征日期,经龟人、筮人筮卜,无一不大吉大利,那天先君可高兴了,

就停下来跟阿旦逗乐子。阿旦问,君侯,为什么要去祭大禹王啊?

先君答,寡人要去教训开明十三那小子。阿旦又问,为什么要教训呀?

先君就说,寡人的巴国,从老祖宗务相建立廪君朝起,绵延至今,所

以寡人称为廪君二十九。可蜀呢,已先后经过了蚕丛、柏灌、鱼凫、

杜宇,才到现在的开明。可笑开明十三栾那家伙,偏要在寡人派去的

使者前夸耀。阿旦又问,就为这吗? 先君说,是啊。阿旦就说,好,

去打他们吧,打个大胜仗回来。先君更高兴了,又问,阿旦,你在宗

看过祭祀吗?阿旦说,当然看过啦,不过没这么排场,那些巫师跳神

时,唱的可好听了。咿咿唔唔,要唱好几个时辰呢。先君问,唱些什

么你知道吗?阿旦又答,知道啊,好象是唱两只苍蝇为争一点唾沫星

子互不相让,最后导致两个国家之间的战争。童言无忌,这下可惹得

先君不高兴了,当时就将脸拉长了。嗨,这小女子嘴壳子厉害着呢,

先君这么说,还拍了拍阿旦的小脑袋。阿旦,你还记得吗?”

    阿旦摇头,她没心情,她也的确不记得那么久远的事了。

    河谷中传来铜鼓“咚-咚”的两响。黑夫先听见,举目四望, 欲

寻出鼓声的方向。又是极有节奏的两响,这次大家都听见了,而且听

出是从上游传来。好几个人爬上望得见江面的高坡,立刻看见上游出

现了小青虫大小的一条船影,很快看出那是一条船身狭长的独木舟。

    “大王,快来看。”沮叫。

    巴王看到那条独木舟,立刻心如石坠。对那种船身狭长的独木舟,

他再熟悉不过,它是江州人习惯称之为箭杆船的“使者之舟”。船上

有十二名桨手和一名鼓人。使者登舟后,身强力壮的桨手在铜鼓的节

制下一齐奋力推桨,船行如箭,比马还快。他下过的多少诏令,都是

通过它向下游各城传递的。转眼,“使者之舟”来到面前。他们看清

了船帮上髹漆的虎徽和船头坐的背着捆扎好的竹简的谒者。

    “使者之舟”从上游来,谁都清楚,乱臣一定是将江州稳稳控制

了。但船身上的虎徽又使他们感到迷惑不解。乱臣是以谁的名义来宣

王命的呢?莫非乱臣没有篡立?谒者带来的是什么王命?

 

                           

 

    天上,天高云淡;脚下,是鲜明的红,凝重的绿,作大色块铺张

出满谷好秋色。

    秦惠王登上褒河峡谷内的石门山顶,左顾右盼,立刻豪气万丈,

顾谓群臣曰:

    “寡人以山为台,以天下为景,其如楚王何,啊?”

    都尉墨趋前回答:“大王乃云中之龙,楚王鱼鳖耳,岂可比哉。”

    “哈哈哈哈!”秦惠王一阵开怀大笑。

    “哈哈哈哈!”随秦惠王爬上山顶的文武大臣也一齐大笑。

    秦惠王提到的台,是一种风行于先秦的建筑。其基本形制是累土

而成梯形台基。其“上作平坐,平坐上建殿堂。”因其体量巨大,孤

立高耸,所以当时在各国君主心目中,一直是作为巨大权势和崇高地

位的象征。文王“伐崇作灵台,”二百年前,楚灵王为“伐其功,誉

其志,”在潜“三年聚材,七年而成,”一座“其大三里,高千尺,

临望云雨,”堪称天下第一的章华台,引起竞相效尤,在中原地区刮

起了一场不小的“台”风。由于各种原因,地处西僻的秦,从没在建

台这事上和山东各国一争雄长,至今在栎阳的王宫简陋如初;但在心

理上的感受,一定是很微妙的。

    先是三声鼓,立在秦惠王身后,身高逾丈的左庶长营浅跨前一步,

大声吆喝:“大王有令,开始敲山!”接着,把一面令旗上下左右挥

动。

    峡谷里顿时人喊马嘶。大规模秋猎开始了。

    上千骑手分成两拨,一左一右从下面森林处越过起伏的山丘,向

远处急驰。他们将形成一个环形的包围,然后将林中的野兽向峡谷中

的一片便于射猎的旷地驱赶。骑手的马在陡峭的丘岗一上一下,使那

些丘岗也充满一种生动的气势。

    将一年一度的秋猎由陈仓猎苑推移到褒河峡谷进行,这是首次,

但却标志着秦惠王在追求一统天下的战略步骤上所发生的一种暗中的

转变。

    如果说天下“定于一”是孟子在哲学理念上的一个梦,那么却是

秦自商鞅变法以来好几代秦君孜孜不倦的追求。但在以何种步骤去实

现上,朝内却存在“争利于市”和“以迂为直”这样两种截然不同的

战略主张。

    力主“争利于市”者认为,应该先抢占地理上的中心点,扼住天

下之咽喉。具体言之即是:先与魏楚结盟修好,然后出兵韩国之三川,

扼守轩辕山,堵塞缑氏山口,遮断韩上党屯留道,以控周韩,而后以

高屋建瓴之势制服天下诸侯。持这种主张的代表人物是客卿张仪。

    力主“以迂为直”者认为,欲并天下,必先亡楚,而欲亡楚则必

先亡蜀巴,所以应该先伐蜀巴以迂回楚,伐楚以迂回中原,最后夺取

天下。持这种主张的代表人物是客卿司马错。

   此前,秦惠王更多倾向于张仪的主张, 但连续几年“欲令魏先事

秦,而诸侯效之”的连横进行得并不顺利,司马错“以迂为直”的主

张才再度引起了他的注意。在前往陈仓秋猎途中,老秦人客栈鸽子带

回的消息,辗转送到了他的手里。于是,他将几百辆战车全丢在陈仓,

令随行甲士换乘战马,经已修好的周至道,浩浩荡荡来到了崇山峻岭

之中的褒河峡谷,以对伐蜀的可行性进行一次实地的踏勘。

    离大规模射猎还早,这位以天下为景的秦惠王将目光投向了更远

处的群山。

    他的眼光落到了大山最前一列如鬼斧神工劈出的层层叠叠的峭壁

上。

    峭壁上出现了芝麻粒样的一个人影。那个人在沿着崖顶移动。

    那个人开始抓住挂满峭壁的藤蔓往下滑行。

    “大王!”都尉墨叫了一声。

    “嗯,哦,是的,我看见了。”秦惠王目不傍鹜。

    “那就是蜀道?”樗里疾问向导。

    樗里疾是秦惠王的胞弟。

    “回君侯,是。”向导恭敬地回答。

    “那是路?天,全是猿猱也难攀爬的悬崖峭壁呀!”上大夫甘茂

惊诧不已。

    “这山有多宽多厚?”秦惠王问。

    “回大王,方圆有上千里。”向导回答。

    “上千里?”

    “是。”

    “这样的路中间有多少?”秦惠王又问。

    “差不多都是这样。”

    秦惠王于是转身问司马错:“你以为寡人的师旅可以从那样的道

上横越过去吗?”

    一支庞大的师旅,可不是一两个间谍。谁都明白这中间的道理。

    “可以开出一条道。”司马错回答。

    “从那些峭壁间?那些铁一样坚硬的石头,你能啃动吗?”张仪

诘问。

    “也许蜀人比我们聪明。”司马错如是答。

    秦惠王品着司马错的话,笑了。

    原来,去年陈仓秋猎,秦惠王将规模搞的特别盛大, 还把周王的

使者也邀上了。行猎结束时,随王出猎的文人奉诏写了十首记事诗。

依次是《作原》、《而师》、《子荐》、《吾水》、《吴人》、《吾

车》、《开医殳》、《田车》、《銮车》、《口口口雨》。秦惠王叫

将诗勒在十块鼓形大石头上,以记行猎之盛。有趣的是,秦惠王回到

栎阳,才知扔在荒山野谷中的那十件猎碣,在国人口中已讹成秦惠王

在斜谷行猎发现了四头能拉金屎的石牛。支持司马错伐提出的战略主

张,同样苦于蜀道难的客卿寒泉子,陪秦惠王开心笑过一阵,突然心

生一计,建议说,臣知蜀君贪婪,何不派人入蜀散布大王行猎发现金

牛的消息?秦惠王最初对寒泉子想出的这个也许只能骗童稚的把戏颇

不以为然,但令他始料未及的是,这种荒唐的说法,那个贪财的蜀王

还真信了,不但派人入栎阳打听,甚至在斜谷里还数次发现形迹可疑

的蜀人的影子。秦惠王见蜀王上当,也就支持了司马猎和寒泉子的下

一步计划,正式派使入蜀去对蜀王说,为了秦蜀永远结好,秦王本有

意将斜谷发现的五头金牛赠蜀王,惜无路可致,如果蜀王欲得金牛,

就请先把从蜀中到斜谷的路修好。如今秦使入蜀已逾数月,仍未见消

息返回。

    那人下完一叠峭壁,紧贴壁根小心翼翼地向另一侧移动。然后又

如前向第二叠峭壁滑下。

    “是一个什么人,好象是奔我们来的?”下大夫左成似在自问。

    那从峭壁间下来的人,会否就是派往蜀去的使者呢?不仅秦惠王

一人作是想。

    那个人看来是平安地抵达了悬崖下,已隐入林中。

    驱赶野兽的鼓噪越来越响。

    已经看得见野猪、羚羊在山坡奔窜的影子;

    已经听得见野牛、虎豹在林中发出雷霆般的吼声;

    已有不少野兔、野雉惊惶失措地窜入预定的射猎场中;

    一头机敏的麋鹿发现猎手已在前面布置下了陷阱,掉头往回跑,

欲猛撞猎手突围,最先倒在了射手的箭下。

    射猎开始了。

 

                       

 

    使者之舟的出现,使巴王放弃了在石瓮宿营的打算,连夜赶到平

都对岸。

    使者之舟上没有除去的虎徽,使巴王产生出无限希望。会否是江

州哪个大臣或蛇巴内部哪个戎伯把乱臣诛杀,派人来寻他呢?巴王飘

飘然起来。他差不多就认定使者之舟一定是来执行这样的使命的了。

只是一早派去平都打探消息的人怎么还不见回来呢?抬头看天,日已

当午,巴王有些坐卧不宁起来。

    寺人披不在,大胡子甲士主动担当起了为巴王揉捏肩背的任务。

大胡子揉捏的轻重合度,巴王感到浑身麻酥酥的。如果使者之舟真是

来迎他返江州,那时,对这个大胡子甲士该怎么处置?赏他,还是罚

他?正晕晕糊糊地想,猛听大胡子叫:

    “大王,黑夫回来了。”

    巴王忙起身,果然看见黑夫已登岸奔过来。

    “黑夫,打听到什么?”相丙忙问。

    “乱臣在江州没自己称王。”黑夫喘着气说。

    “哦?”巴王眼里差不多闪出了喜悦的光辉。

    “乱臣将十七王子拥立为廪君了。”黑夫接着把话说完。

    “什么?”

    “什么?”

    围上来的人一个个都愣了。

    十七王子是廪君二十九最小的儿子,早是江州城内出了名的坏蛋

和糊涂蛋。这事显然给这群流亡者的心灵造成了巨大的震撼。

    蔓子想:这下国人可更要遭殃了。

    推乙想:赌注下大了,两箱金币不说,也许边命也会赔进去了。

    巴王的心凉到了脚跟。

    “十七王子的母亲不就死在乱臣手里吗?我亲见蛇巴人将秦姬推

进一间屋点火烧的。”

    “我还听见秦姬在火屋中发出的恐怖的哭叫。”

    “那乱臣怎还扶持他?”

    围上来的甲士议论纷纷。

    甲士们肆无忌惮的议论尤其令巴王心里冒火,但他只是提高音量

问:

    “黑夫,还有呢?”

    “江州已知道宫中有人逃出铜锣峡,官坊上已张挂了伪王颁布的

捕逃诏令。”

    “怎么说的?”

    “有生得叛逆者,赐金千金,杀之五百金。”

    “从布告看,乱臣还不知道是大王。”沮说。

    “平都国人都有些什么说法?”相丙问。

    “所有谣传混乱不堪,归纳出来两条,一是将内乱责任推到了圻

父将军身上,说圻父将军是弑王的罪魁祸首,乱臣倒是除暴禁乱的英

雄;二是盛传大王和圻父将军都已死于宫难。”

    “那咱们过江去,国人不就知道大王还活着吗?”亥以为自己的

主意不错。

    愚蠢,乱臣会公然说要抓要杀寡人吗?既说寡人已死,去吧,

去就把寡人抓起来当假冒的杀掉。”巴王对亥好一顿抢白,突然又平

和下来。“如此说,是逼得寡人去楚了。”

    “大王。”黑夫又叫。

    “还有什么?”巴王问。

    “伪王派了矢车来任平都守。”

    “可是那个蛇巴佚徒?”蔓子问。

    “是。这个矢车已下令将沿江水路封锁。”

    “这怎么可能?”这个消息对巴王来说,无异当头一棒。

    “一定是那个商人坏了事,他娘的!”相丙开始骂娘。

    “水路过不去,那赶快想其它办法吧。”推乙说。

    “还能有什么办法,没有办法,谁叫一路上磨磨蹭蹭,只有自投

罗网了。”沮情绪激动起来。

    “好了,别争了,真令人心烦。”巴王道。

    许多时候,好像已经无路可走,一条路又出现在面前了。

    “我知道一条道。”犀终于找到说话的机会。

    “什么?什么道?”亥、相丙同时抢着问。

     “盐道,有一条从江南的崇山峻岭间穿过去的盐道。”

    “哦,对了,寡人先祖从清江进入峡江,不就是从陆路过来的吗?

巴王拍着脑门说。

    “只是这条道十分难走。”犀说。

    “难走点没关系,只要能通过去。”推乙说。

    “得多花很多时间。”犀说。

    “那也没关系。”沮这时又冷静下来。

    “那就走盐道吧。”巴王一锤定音。

    “我不想去了,我家里还有八十老娘呢。”大胡子突然冒出一句。

    “我也不想去了。”又一个甲士跟茬。

    “你们想干啥?”突问。

    “不干啥,就是想回家。”大胡子马着脸说。

    “莫不想去向蛇巴人讨赏吧?”黑夫语气咄咄。

    “不能让他们走了,要是去告了密,就哪里也去不了了。”相丙

说。

    站在大胡子对面的惊拔出了剑。

    大胡子和那个跟茬的也拔出了剑。

    蔓子看了大胡子,又看了惊,示意惊将剑收回,这才上前说:

    “二位舍生忘死护着大王冲出王宫,已实属不易,我理解你们。

力多,把饼金取俩来,给二位做盘缠。”

    大胡子收剑,跪下;另一甲士也跪下。

    “小人确是家有老母,小的起誓,如果去蛇巴人那里告密,有如

大江。”大胡子发誓。

    “好,你们去吧。”巴王说。

    两人再次给巴王和蔓子叩头,离开。

    处理好大胡子的事,这群流亡者开始做陆行准备。

    蔓子送犀和阿旦到岸边。

    阿旦上船。

    犀开始解缆。

    “阿旦,再见。”蔓子说。

    “不,蔓子,我要跟你走。”阿旦跳下船,突然改变了主意。

    “阿旦,当然这很好,可是你知道那条盐道充满了艰难。”蔓子

对阿旦的决定既激动又为难。

    “正因为如此,我才要跟你去。”阿旦说。

    “那好吧。”蔓子说,心情一下变得好开朗。

    蔓子转向渔夫:“喂,犀,感谢你给我们想出了这个主意,你准

备往哪走啊?”

    “我吗?我也不知道。”犀将篙竿靠在胸前,回答。

    “或者,也跟我们走吧?”蔓子说,通过这些天的接触,他开始

喜欢上了这个渔夫。

    “那好。”犀丢掉手中的篙竿,跳下船,豪气十足地说说:“老

天既然给了一个让我当将军的机会,为什么要避开呢?跟你们走!”

 

                    第四章  猪牙寨

                         

 

    平都一带,长江南岸的地势跟江北迥异。江北多为低山丘陵,而

南岸则普遍山势高竣。其中最著名的有方斗山、七耀山,都是西南东

北走向,纵横数百里的大山。

    更早一千年前,巴族开国的第一代廪君务相,为了给巴族拓展更

大的生存空间,率领部族“浮土舟于夷水,”离开了他们的发祥地武

落钟离山,溯清江西上,直穷清江源头,在今天的七耀山、武陵山两

条山系之间舍舟上岸,越武陵山,而后又沿郁水跋涉,再翻越白马大

山,然后沿黔水走入枳,从而完成了“据捍关而王巴”这一史诗般的

民族大迁徒的壮举。

    在得知水路已为矢车封锁消息后,以巴王为首的这群流亡者别无

选择,只得在平都南岸弃舟上岸,立刻钻进了这处山高谷深、河溪纵

横的莽莽群山之中。他们选择的是跟当初巴族西迁的同一路线,只不

过方向刚好倒了过来。

    在七耀山里,他们傍着黔水上行的开头数天,路途不算太

难,不时能遇上一条连接着某个村落的小路;在岩石嶙嶙的山坡上,

偶尔可见吊脚楼露出的一角。他们找到了一名向导,又幸运地从当地

人手中买到了二十多匹脚力特健的山地小马。但随着往七耀山腹地的

深入,道路开始变得越来越难行了。这是他们在崇山里穿行的第十天,

沿途山脊更加陡峭。他们从山的一面斜坡向深沟走下去,沿着一条湍

急的小溪跋涉了近两个时辰,然后离开溪岸,再次钻进了遮天蔽日的

森林。林中没有道路,分不清东西南北, 大半天的路程都是在一片昏

暗中行进。山里的树木,在秋天这个季节,枯叶大量飘落,或者因泥

石流,道路已经无影无踪。一切人迹似乎在瞬间全消失了。每个人都

充满了对迷路的担心。向导似乎对大家的这种担心浑然不觉,他只是

勒住马,向四下里张望一番,然后招呼走在前面的两名甲士,用手里

的利斧向某个方向劈开纠结的茅草和藤蔓,毫不迟疑地向森林深处走

去。

    “你认定就是这个方向?”子冲表示怀疑。

    “没错。”这个牙有点呲,眼睛暴突,从肩上肉的厚度感觉得出

孔武有力的向导语气不容置疑。

    “你这么肯定?”

    “你以为我仅是靠眼睛找路?”

    “还靠什么?”

    “还得凭记忆,凭耳朵,哪能光盯着脚下。”

    “怎么凭耳朵?”

    “每段路经过的地方,有些特征都是独有的,比如河流,每一条

发出的声响就有区别,这山跟那山虫儿、鸟儿的叫声也有区别,它们

就跟各个地方人的面孔、声音一样,差别大着呢。”一只杜鹃不知藏

在哪个角落里啼唤了两声。“不信你听,叫的跟平都的杜鹃就大不一

样了。”向导似乎立刻就有了证据。

    子冲认真去听了一回,什么也没有听出来。只是觉得这向导很有

趣。

    很快,那条消失在林中的小道又出现了。接下来,他们又连续翻

过两匹山梁,然后重新下到另一道山谷,回到了早上离开的同一条河

流边上,不过这里已经是距离很远的下游。

    不仅是子冲,所有人,都渐渐折服于这名向导的能耐。

    接下来,他们开始翻越一道分水岭。

    刚过去一场雨。雨湿的天空云如积炭,沉闷的雷声,如巨石从陡

峭的山坡滚落深谷。

    道路比头天更加艰难。一条向导称之为八十八盘的山路在陡坡间

斗折而上。大多数路段,一边是峭壁,一边是悬崖。茅草、荆棘、藤

蔓互相纠结在狭窄的道路上。前面的人不断用斧头劈砍,再将一匹马

牵在前面挤踩,硬生生挤出一条勉强能过的通道。每个人的衣裳都给

挂烂,都给草木上的积雨浸透,手脚脸无一不给棘剌割伤。半天时间,

他们终于爬完了这架大山的一半,在一处悬崖前停下来休息。起了一

阵风,远远近近、大树小枝都开始摇摆起来,呼啸起来。“啪!”地

一声脆响,一截人腿胫骨凌空而降。进入七耀山的十多天里,一直不

离巴王左右的推乙赶紧用身体护住巴王,那截人骨紧擦着推乙耳跟飞

落,在脚边摔得粉碎。惊出一身冷汗的巴王仰头去望,高高的峭壁间,

树藤上骇然缠挂着至少三具尸骨。

    “人怎么会死在那里?”巴王心有余悸。

    “那一定是商人,在山顶上给暴客杀死,推下岩时,给野藤挂在

那里的。”向导说。

    “暴客,什么暴客?”阿旦插进来问。

    “就是强盗,我们称为暴客。”向导转过身去看了一眼阿旦,说。

    “这里暴客多吗?”

    “多,方圆数百里,有好几十股呢。这些暴客,腿脚灵便得很,

特别擅长穿行林中搞突然袭击,神不知鬼不觉就接近来了,得手后转

移的那个快。”向导绘形绘影,听得阿旦毛根直竖。

    “暴客这么凶,路上为什么还商旅不断呢?”犀问。

    在山中穿行的日子,他们曾不止一次撞上过。

    “暴客也是人,一般不滥杀的。如果那样整,不是自断财路吗?”

向导说。

    “那岩上的又怎么给杀了呢?”相丙补进来。

    “盗亦有道,过往的商贾本来只要给交一定数量的钱或货物,就

管保平安过境的。那几个死鬼嘛,也许是要钱不要命了,或者犯了暴

客的什么忌讳,才惹得下了辣手。”向导说。

    “我们会遇上吗?”为刚才一幕还心有余悸的亥问。

    “你们,人强马壮,就是遇上又怕什么?一般小股,看这架势也

不敢惹呀,当然,如果是撞上大山长,就难说了。”向导道。

    “大山长,什么大山长?”沮问。

    “暴客首领叫山长,小头目叫岩长。大山长,当然是最大的,独

一无二的山长。这个大山长本名叫田成子......”

    “叫什么,田成子?”蔓子问。他,还有阿旦,不约而同地想起

了十二年前大舶船上的那个驾长,会是那个田成子吗?

    “是叫田成子。他手下有好几百号人。他就是这方圆几百里大山

中最厉害的一个暴客,所有大大小小的山长都得听他的号令。”

    向导的话,使众人的神经紧张起来。不用提醒,人人都保持着高

度的戒备。直到过完分水岭,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山间的岔路又多起来。有些路段,向导不用挑就走了过去。对有

些路段,他也似乎没有太大把握,不时抬起头向远近的山了望,仔细

辨认着山坡侧面的形状,在得到确认后,才往前走。有一次,阿旦追

着向导的目光,似乎看见远处山岩上有个人影。定睛看时,小黑点一

下隐入远处的林岩中。阿旦正想问,向导微笑着用手指着一处乱草给

阿旦看。

    “昨夜里,一定是有一只雄狐子过路了。”

    “你怎么就断定是雄狐子?”阿旦忘了该问什么了。

    “看蹄印呀,闻臊呀。我还敢断定这雄狐子一定是将母狐子气跑

了,又连夜去寻呢。你瞧,那蹄印走得多慌乱。”

    他们走上了一段长长的溪畔小路。溪床很陡,溪水很响,掩盖了

马蹄声,谁都没留神身后有一人骑追了上来。来骑冲到不足二十个马

身的距离,大家才惊觉。回头处,一个宽脸盘、矮颧骨、肥唇的家伙,

看见挡在前面的人骑,一点没有减速避让,相反,又是用脚踢,又是

用缰绳头子狠抽马脖子,逼起马发疯的狂跑。不过那莽撞的家伙骑术

确实高超,一阵风从众人身边冲了过去。虽然避让不及,也没有相撞,

转眼消失在上山的密林中。

    “这是个什么人,这么莽撞?”蔓子问。

    “是不是暴客?”相丙问。

    大家眼里都充满了疑问。

    向导脸色苍白,似乎给吓呆了,只是将头摇着。

 

                         

 

    密林中,早有觊觎着马匹和财物的无数双眼睛窥伺着这二十多人

的行踪。这夥密林中的暴客,已将箭搭上弓弦。他们有八十多个,更

况占据着有利的地形,深信射出的第一批箭就足以将一半以上的倒霉

蛋报销,剩下的不消片刻,也将在他们的利刃下送命。突然,曲折的

山道上响起一阵急骤的马蹄声,那个鲁莽的家伙撞进了他们设伏的弯

道。

    “见鬼,怎么他来了?”负责指挥这次袭击的栅山山长一眼看见

骑手低脑门下那个塌鼻,愠怒地骂了一声。他知道这个凶残的叫马坎

的家伙,是大山长手下最得力的一个岩长,不遇特别紧急情况是不会

派他来送信的。

    马坎兜住马,学山雀儿“啾啾”叫了两声,在得到回应后,立刻

将马牵进林中。

    “马坎,什么事?”栅山山长问。

    马坎一声不吭,只是从贴身处掏出竹符,递了过去。那是一块一

头刻削成山字形,两面都刻有锯齿的竹片。栅山山长当然懂得竹符上

那些锯齿隐藏的含义:符头刻削成的山字,表示是大山长的竹符;上

面一排十个齿,表示大山长这次的命令十万火急,必须无条件服从;

下面一个齿是命令立即停止正准备进行的行动。栅山山长捏紧竹符,

一张脸紧得发青,但说话的声音却是极力克制:

    “大山长怎么就知道了我们要做这宗买卖?”

    “这是大山长的事。”马坎将一条长臂压在坐骑上,说。

    “大山长为什么要我们放弃?”

    “好不容易才有了这大宗买卖,满当当两大箱饼金,二十多匹山

地马呀。”另一个山长语气更是痛惜万分。

    “为什么要我们放弃?”

    不止一个人发出愤怒的质问。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传递大山长的命令。”马坎瓮着声说。

    “大山长可知道,我们为了把这宗买卖干利落,已经跑坏了好几

匹马,才联络上这些弟兄,来这里啃干糗又整整守候了三天。”栅山

山长的声音里充满了委屈。

    “那是你们的事。”马坎冷冷地说。

 

    上山不久,黑夫突然惊觉向导不见了,联系起不久前从身边跑过

去的那个鲁莽的骑手,望着钻进一片密林中的山径,大家的神经骤然

紧张起来。林子里扑愣愣一下飞起好多鸟。经验告诉,一定有为数不

少的人在林子里。都直觉跟暴客之间的一场生死搏杀不可避免了。蔓

子叫突、惊在队中保护巴王和几个大臣,又叫黑夫带领几名甲士断后,

其余的由他领着走在前面应敌。

    可是林子钻完,直到爬上那座不太高的山顶,也没有遇到暴客的

袭击。一场虚惊下来,大家的心情并没轻松多少,因为没有了向导,

前面的路怎么走呢?

    众人立在山顶上,举目四顾。周围都是山峰。身后便是他们曾经

经过的酉水在其间奔流的那条峡谷。眼前的山脚下是一溜弯弯曲曲的

带形峡谷。峡谷尽头一座依山而建的寨子,高踞于城堡似的陡崖上。

寨内一坡吊脚楼,一条水量充沛的山溪,从西往东穿过一片耕地,经

寨子南面流过。

    “那兴许是一座五溪蛮人的寨子。”蔓子观察一阵后做出判断。

    所谓五溪蛮,是楚人对他们的称呼。其实这些夷獠人,也是巴人

的后代。务相率五姓巴人西迁途中,首领中有五人率部众流入黔水、

沅水流域,黔水、沅水及沅水支流巫水、辰水、酉水合称五溪。这五

支巴人于是各占一溪,首领自称大溪主,建立起了新的部落,史称五

溪蛮。

    进一步,他们又注意到寨子后面的山形,如同一头奔突的野猪。

特别引人注目的是猪头部位,有一块呲出的岩石,一如野猪的牙。寺

人披心里一动,出声道:

    “猪牙寨,大王,一定是猪牙寨!”声音里充满了兴奋。

    原来,五溪虽臣属楚,但从来都自认是巴人,几年前,酉水溪主

到江州入觐巴王时,曾告诉他住的寨子叫猪牙寨。寺人披当时冲了句,

猪牙寨,好怪的名字。那溪主就客气的解释说,所以叫这名字,是因

为寨子后有座山形状像一头正在亡命奔跑的野猪。猪头部位有一块呲

出的尖石,像煞了野猪的牙。因此就记下了。

    “对,是猪牙寨!”相丙证实。

    “那溪主好象叫不干。”沮也努力回忆。

    “是叫不干,长着一个尖下巴,钩鼻子,三角眼,当时我们还私

下笑话,说像一头鹰。”亥也记起。

    记得不干还说,他们寨子里酿的酒特别甘冽。”

    “锻冶的铜剑特别锋利。”

    “女人特别漂亮。”

    “他们对远道的客人总是特别盛情,晚上要点起大堆的篝火,请

客人跳鼓舞。”

    “要用大碗的酒,大块的肉,请客人吃饱喝足。”

    “还说寨子里家家都是以稻草作筵,以山羊板皮为席,睡在上面

又软和又舒适。”

    “入夜了,房主人要将家里漂亮的女儿送到客房供客人荐枕。”

    “记得不干那年到江州,大王给了隆重的礼遇,还赐给了两名江

州的美女,不干为此非常感激,连连说,他不干将永远是巴的臣子。”

    “这回就看不干的了。”

    那年巴王欢宴酉溪溪主不干,沮、相丙和亥都曾在座,都听过那

个溪主的一番豪侃。这时就一递一句在那里把猪牙寨的印象完整了起

来。

    “大王仁圣,不图报而今日得报也。”推乙对着巴王深深一揖道。

    脚下青山绿水,羊牛在绫帛般的小河岸上静静地啃啮青草。一场

虚惊接下来一场实实在在的惊喜。饥渴、劳顿、惊恐,这时全都给这

群流亡者抛到脑后去了。

    “走啊,还说什么,到寨子去啊。”巴王这次说话的声音中气显

得特别足。

    风餐露宿二十多天,能在遮风蔽雨的房子里美美睡上一觉,是这

群流亡者共同的愿望,看来今天可以实现了。

 

                          

 

    一堆堆篝火点燃了。

    一头头整猪被架在燃烧的木柴上烘烤。

    一坛坛自酿的酒开了封。

    鼓架上,摆上了一面牛皮大鼓。

    盛大的狂欢从黄昏开始。

    鼓声一起,那些追随巴王流亡到此的大臣和甲士就疯跑到篝火边

去了,然后是黑夫是突是子冲是犀,甚至力多,他们在篝火边,学寨

子里人跳起了热情奔放的鼓舞。

    亥还坐着。

    鼓声、歌声、笑声、踏踏的舞步声。狂欢的声浪在他心里撞击,

那熊熊的篝火、一张张表情热烈的脸,也引得他的心一阵阵燥动,尽

管如此,他仍坐着,担心走后,巴王会有什么吩咐。他一次次用眼睛

去跳舞的人堆里找推乙,推乙此时没在巴王身边,这于他心里多少有

些安慰。他现在才警觉,原来推乙一路上都在暗中和他较劲,他在巴

王心目中的位置已渐为推乙取代。

    “大王,你的披风。”

    亥斜目看见巴王在微笑,让推乙将披风披上。啊,原来他是帮大

王取披风去了。 是有点夜凉, 可他就为什么没想到去给大王取披风

这一层呢?这一着他又算输给推乙了。

    现在还有披,有推乙,还有他,没去跳舞。但只有他,给冷落着。

巴王什么也不吩咐他,仿佛把他忘了,有什么事,就去对推乙说话。

    广场上,人人都在跳,人人都在笑,人人都在说话,只有他最孤

零,只有他脸上没有笑。谁也没注意到他,他的脸越绷越紧。

    当初为什么要舍命去给巴王取那金印、权杖?真是愚蠢透了。

    他恨恨地撕咬着一根猪胫骨。他的口好干,又饮了一大口酒。抬

头,看见那个丑女又站在面前了。他今晚见得最多的就是这个丑女。

每次只要一放下爵,她一准在面前,傻傻地笑着,给他将酒斟满。

    “你叫啥?”纯属无聊,他才问。

    “香瓜儿。”丑女子说。

    “香瓜儿?”

    “哎,我妈快生我时,想吃香瓜。刚把我爸摘来的一个瓜吃下,

就生我了,所以就叫我香瓜儿。”

    香瓜儿确实丑,蓬发缩脖,一张脸粗粗的。他突然感觉香瓜儿那

张丑脸多出了些妩媚。

    “香瓜儿。”他叫。

    “哎。”香瓜儿答。

    亥没料到香瓜儿的声音还蛮柔甜。完全无意识的,亥站起身,立

刻一个趔趄。

    “大人,你醉了。”

    香瓜儿话没说完,亥已倒在她身上,他感觉香瓜儿的胸脯怪绵软。

    “去,都去跳。”亥听见巴王笑呵呵的声音,也不知是不是冲着

他。

    铜酒尊从香瓜儿手里摔落地上。香瓜儿就那么扯着亥,一头钻进

喧闹的人堆中。

 

    溪主不干亲自把盏,为流亡的巴王洗尘。

    不干举起爵,一口饮尽,说:“大王,你尽管安安心心在鄙人寨

子里住下,我已派手下去黔、沅、巫、辰各溪,告诉大王到来的消息,

相信不久,各溪主都会赶来觐见大王。”

    “不必了,寡人小住几日就要走的。”巴王说。充满强烈复仇渴

望的他,恨不能立刻飞到楚去。

    “难得溪主盛情,不过我们大王向来以国事为重,一日乱臣不能

诛灭,是一日不能心安的。”推乙笑着为巴王解释。

    巴王:“溪主,从这里往郢还有多少路?”

    不干:“还远着呢。”

    巴王:“还有多远?”

    不干:“听我说吧,先要沿郁水往前走,要穿过好几处没有人烟

的森林,翻越好几座大山,才得进入清江,就是我们共同老祖宗的发

祥地。最艰苦的一段路就在清江......”

    “那没啥,到贵地也不近,寡人还不走来了吗?”

    “嗨,大王有所不知,清江以下那一段路有多险。”

    “多毒蛇猛兽?”

    “毒蛇猛兽有啥可怕的,我是说暴客。”

    “哦,也没啥,寇可往我亦可往。”

    “这一段哪算,要到了清江,那才是真正进了贼窝子,特别是有

个田成子。”不干没理会巴王的豪气。

    “田成子?”这是巴王第二次听提田成子的名字。

    “对,田成子,那可是个嗜血如狂的家伙。这一路过去,要不撞

上,几乎是不可能的。撞上了,一看就知道你们不是一般商旅,这很

容易激起贪心,他就可以毫无顾忌的将你们杀掉。”不干极力渲染存

在的危险。

    巴王联想起那根从半崖上掉下险些砸中他的人腿胫骨,还有失踪

的向导,不由感到阵阵胆寒。

    “既是请师,这事何须大王亲自履艰呢,派个臣子去不就得啦?”

不干帮出主意。

    “主忧臣劳,本来请师这事,臣早就想为大王赴汤蹈火,只可惜

臣位卑驽钝,难当此重任啊。”推乙道。

    “是啊,一眼就看出鄙师大人是随时愿为大王赴汤蹈火的忠臣。”

不干道。

    巴王默默用手抚着面前的铜爵。

    “大王,那就先住下来,再想想有什么好的主意。”

    不干转身将巴掌两下轻拍,管家很快从篝火边引过两个明眸皓齿

的女子。不干笑着说:

    “伊佐、伊奴,从今天起,你俩就是大王的人了,一定要将大王

伺候好。”

 

                     

 

    宗子跪在正席上,谦恭地请江州来聘使者寒入座。

    寒跪入席中,以手抚席以示辞谢。

    宗子再请,寒又辞。如是再三,始在宾席上落座。

    在早已礼崩乐坏的春秋战国,这一套严格的入座程序完成的一丝

不苟。“礼失而求诸野。”孔子的这一番话再次得到了印证。

    江州拥立新君逾月,宗子迟迟未去朝觐,江州的聘使反而先到了

宕渠,此举既可看成是一种慰勉,也可看成是一种责问。

    宗子不是傲慢的,但古桥隘所发生的事件,使他不能不做出反应,

以维护起码的尊严。

    正因此,笼罩在整个欢迎仪式上的气氛就显得有些微妙。

    时间已不很早,但面前经渠水界划出的一大片成弧状的平坝仍然

雾气氤氲,身后的王宫如一幅水墨剪影。

    宾主双方刚在席上坐定。起了两声鼓。

    一队脸上画着红黑的杠,手执木盾铜剑孔武有力的甲士,从围观

人群北面一个豁口进入场中,列队而立。

    甲士整齐地跺脚,一连三次;伴着铜鼓敲出低沉浑实的单音节,

开始齐声吼唱一支用以表示作战决心的古老的战歌:

 

     有命自天,

     命此文王。

     于周于京,

     缵女维莘。

     长子维行,

     笃生武王。

     保右命尔,

     燮伐大商。

 

    宗子举爵,向寒敬酒。

    “谢谢君侯。”寒举爵一饮而尽,趁机说,“国相对古桥隘发生

的事,深感遗憾,特命在下向君侯表示歉意。”

    “关尹也是奉命,宗子岂敢怪罪。”宗子答。

    “对那个擅自冒犯世子车骑的关尹,国相已下令处死。”寒道。

    “怎么,唉。”听寒说因这事江州杀了关尹,宗子感到有些过意

不去了。宗子无语,将眼光落向场中。

 

     殷商之旅,

     其会如林。

     矢于牧野,

     维予侯兴,

     上帝临女,

     无贰尔心。

 

    在铎声指挥下,场内甲士分成两行,开始做出激烈的击刺动作,

边舞边进。刚健的舞姿,表示正在进行一场正义之战。

    寒端坐,做出专注在看的样子。他知道,欢迎仪式上的这个舞,

就是所谓的《大舞》。据说,千年前,在佐周伐商的“牧野之战”中,

巴人就是眼下这样,前歌后舞,慷慨赴敌,打败殷人的。寒有分寸地

赞美:

    “君侯的板盾蛮,真不愧一支曾为周室立下赫赫战功,能使任何

敌人闻风丧胆的雄武之师啊。”

    “那是老祖宗的辉煌了,宗子哪敢比附。”宗子谦虚道。

    无形间,双方气氛变得融洽起来。

   

     牧野洋洋,

     檀车煌煌,

     驷马原彭彭;

     维师尚父,

     时维鹰扬,

     凉彼武王。

     肆伐大商,

     会朝清明。

 

    铎铃又一次响起,甲士们开始舞着向后退,表示着正义战争的胜

利,凯旋而归。

    欢迎仪式结束,进入燕享。

    寒:“哦,忘了告诉君侯一件事了。”

    宗子:“什么事?”

    寒:“乱臣蔓子逃脱了。”

    “怎么,不是说乱臣和大王都死在宫中了吗?”

    十二年前,蔓子娶了他的女儿,却又残忍地将她害死。多少次,

在梦中,看见阿旦在对他哭泣。至今念及,仍有锥心之痛。提到蔓子,

宗子立刻做出一付咬牙切齿的样子来。

    “先是这样以为,因为当时在焚毁的一间宫室里曾发现两具烧焦

的尸体。”

    “后来,又怎么发现是逃走了的呢?”

    “是这样。铜锣峡亭被劫杀的亭卒中,有一个活过来了,据他说,

劫船的不是别人,正是蔓子。”

    那是夜里,他是怎么认出的?”宗子问得很仔细,并没有盲听

盲信。

    “是这样,的确亭卒看的也不很真切,可是,很快发现乱臣出现

在了平都。”

    “这么说,乱臣真的活着,还逃到平都去了?”

    “我一定要手刃那个害死我妹妹的仇人。”阿罗沙哑着嗓子大叫。

    十二年前,那时他才十五岁,如今已是体壮如山的剽悍男子。听

了寒的话,照着面前的几子一拳下去,咔地一声,四条几腿一齐折断,

结实的几面板破裂开去。

    “怪说,最近常听见我的剑在匣中发出锵琅的响声,一次是在黄

昏,一次是在深夜,仿佛是在告诉我,复仇的时间到了。”宗子的次

子阿布说。

    “乱臣还在平都?”宗子问。

    “已走入七耀山里去了。”寒道。

    “走投无路,想做强盗?”

    “非也,乱臣已劫持了大王。”

    “什么,大王没死,还给劫持了?”

    “是这样,种种迹象都表明乱臣图谋奔楚。又因为逆臣裹胁着大

王,所以国相十分担心。”

    “佚徒的意思我明白了,你是说逆臣一旦之楚,楚就有可能以此

为借口出师干涉?”

    “正是。所以新君和国相都希望有一天宗子能共御外侮。”

    “好,就让它来吧。阿罗说。”

    “如果逆臣胆敢勾楚来犯,我宗子愿为前驱。”

 

    蔓子长身攀上那块形状像猪牙的巨石,探手将阿旦牵了上去。冷

丁站在这么高的地方,阿旦眼里,所有的景物都一下变得新奇了。

    “蔓子,你看啊。”阿旦叫。

    她将手伸出去,感觉云飘来好近。两只小鸟鼓着翅,在身下很远

的山坡上一来一回地飞。一树树红叶,使山谷里平添了无限绚丽。

    “蔓子,我不想走了。我好想,好想,就这样永远下去。”她说。

    自到猪牙寨,阿旦精神越来越放松了。像一只破壳出来,刚日希

干翅子的小鸟,洋溢着因挣脱束缚而轻松的狂喜。

    没听见应声,阿旦转过头去,看见蔓子背倚岩壁,将长腿舒展地

平伸在猪牙石上,眼睛里满是笑意地看着她。阿旦的头发给山风一吹,

有些撩乱,胸脯还在大起大落,将蔓子的心也鼓动起来。阿旦过去坐

下,将头靠在蔓子身上。

    “蔓子,你在想啥?”她仰头去问。

    “想你。”蔓子说。

    “啐。”阿旦表示不相信。

    蔓子在说假话。他的心思又给钩到那个铜脸人身上去了。这是一

种说不清的情感。自到猪牙寨,二十天来,那个戴着面具的铜脸人几

乎成了两人之间经常的话题,可还不够似的,还常常在夜里撞进他的

梦中。昨夜刚入梦,阿旦跳脱着跑来,撒着嗲说,蔓子,他虽然残暴,

对我还是很好的,他剥了那么多人,你看,我不还好好的吗?你别介

意。如果阿旦真实的这样问,他会感到奇怪。可是那时,他仿佛真给

说中了什么心事似地,回答说,我不介意。他回答得好大度。

    “这些天,老梦见绕我家流过的那条渠水,还有我的君父。”阿

旦说,将脸别过去。

    “我也喜欢你家那地方。”蔓子努力使自己从那种烦恼中摆脱出

来。

    “又扯谎。”阿旦用头磕了一下蔓子,娇憨地说。

    “是真的。我至今还记得,那是三面环水好大一块坝子,蜿蜒的

渠江流到那里便成浩浩之势。你们的国都就筑在紧靠壶耳岩山根处。”

    “你怎么记得那么清楚?”阿旦惊奇起来。

    “怎么会不清楚。那一年,就是我随世子使苴那一年,提出娶你

那一年。”

    阿旦轻轻拧了蔓子一把。

    “至今记得,从苴返回,到了你们宕渠,刚到宫前,从渠水边过

来一群女子,咿咿哑哑唱着,往宫里走。其中的一个小女子,明亮的

眼睛就像是澄沏的渠水,她的嗓子比所有的女子好。”蔓子说,动了

感情。

    “那个女子是谁呀?”阿旦问,声音发颤。

    “那个女子,就是你,你那时有十八了,是吧?你上了台阶,不

知你是看什么,突然将黑黑的眼睛转过来,叫我的心好一阵狂跳。”

    “蔓子,你不知道,当时我真的是在看你。”阿旦握紧蔓子的手,

泪眼婆娑。停了停,柔声说,“蔓子,你知道我小时对你的印象吗?”

    什么印象?”

    “有次你从王宫出来,轻松地跳上马背,那时,我觉得你高大得

像一座山。所以我叫你大个子。我心里好喜欢你,所以我要你陪我捉

迷藏。”

    “后来呢?”

    “你知道,那时我还小,什么都不懂。可是蔓子,你不知道,这

些年,在江州那宅子里,我天天都在心里想你。从那里望得见王宫,

就记起小时,和你在那王宫里捉迷藏的事。泪水常常将眼睛模糊了。”

泪水真的将阿旦的眼睛迷糊了。

    “那些都是遗憾,都是过去,好好珍惜以后吧。”蔓子说,轻轻

地抚弄着阿旦仍然光亮的乌发。

    “蔓子,我现在好想去盐江,好想去看看那棵大黄桷树。昨夜,

我又梦见盐江,仿佛我们已在那个老院子里生活了好多年。那棵大黄

桷树也老了,黄叶一片片飘落下来,每一片叶都来我脸颊轻轻触碰一

下,又落到地面上去。”

    “就梦见这?”

    “还梦见......”阿旦吞吞吐吐,脸潮红起来。

    “还梦见什么?”

    “还梦见,我给你生了一大堆孩子。”

    “会的,一定会的。”蔓子紧紧搂住阿旦,说。

    “那什么时候离开这里呢?”

    “昨天大王说了,的确,我们在猪牙寨也住得太久了。大王说,

再隔两天,也许三天,就走。”蔓子不由起了一种隐忧。转眼已快深

秋,如果拖的时间过久,廪君三十一在江州的政权将巩固起来,那时

要撼动就难了。

    “最好明天就离开吧。”阿旦说。

    “我再去找大王说说看。等这事结束后,阿旦。”蔓子望着阿旦

的眼睛。“我俩就回盐江去,哪里也不去了,就在那里,一直到你的

头发、我的头发白了,一直到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过去,我们已经

失去太多了,以后,我们不能再失去。”

    阿旦抓住蔓子的手,她的小手轻轻地在蔓子的手上摩挲,一声不

响地听,眼睛不住眨动。

 

                  第五章  走过清江

                         

    天色已经暗淡下来,这时有一小支背着弓矢,操着铜剑、铜戈的

人马,拖着黑色的影子从山口方向驰了过来。马蹄踩得河滩上的卵石

咔咔乱响。涉水过了河,第一个纵马登上陡峭河岸的,是一个身材高

大,相貌堂堂的男子。他勒住马缰,纵目向四周了望。在他炯炯的目

光里,有一条模模糊糊人迹罕至的小道,离开曲折的河道向东延伸,

穿过一片茂密的水杉林。

    据《吕氏春秋》记载,春秋战国时期,无论是中原或是南方,“

聚群多之徒,以深山广泽林薮朴击遏夺,”“夺人车马衣裘自利者”

的强盗都十分猖獗。一方面,这些强盗对各国的社会稳定造成了极大

的危害,甚至直接威胁到各国王公贵族本人的安危。如公元前416

晋幽公因“淫妇人,夜窃出邑中”被盗杀死;公元前402年, 楚声王

被盗杀死。像这类国君被盗杀死的事就屡有发生。所以战国初期,各

国在变法中所颁布的法律,主要部分就是对付盗贼。李悝所著《法经》

六篇中,就有四篇是盗法、贼法、囚法、捕法,此可见一斑。另方面,

由于强盗这支力量能起到一些国家政权所不能起的作用,所以在各国

的政治军事角逐上,这支力量往往又受到各国君主的操纵利用。

    刚爬上河岸的这支队伍,就是活跃在江水南岸崇山峻岭间的一个

著名的盗夥。打头的这个叫田成子的峡江船工出身的暴客首领,在当

时的整个清江流域,可说是一个“名声如日月”的人物。大盗不操戈,

像一般“夺人车马衣裘”这类鸡鸣狗盗的行径,他早已不屑为之。这

次他亲自来到这里,表明了要采取的将是一件很重大的行动。沿河的

山道上,出现了一个小黑点子。他目不转睛地瞅着那个向前蠕动的小

黑点。

    “大山长,你见过象不戴脸壳的脸没有?”马坎问。

    “没有。”田成子目不傍鹜。小黑点已渐显出一骑人马的轮廓。

    “听说那家伙的脸子虽然赶不上你大山长,可也长得蛮精神,为

什么要戴那么一个脸壳呢?”

    “不知道,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戴那么个东西装神弄鬼。”田成子

回答,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有一种说法,说是他曾得到神谕,戴上那个脸壳,就可以代神

行事,就可以得到天神无处不在的保佑,不知是不是真的?”

    这种说法倒有趣,田成子也早听说过,不过当时就认为那不过是

象有意散布出来的瞎话。田成子将头摇了摇,表示不可相信。山道上

那骑人在说话时隐进了水杉林,很快又从林子里钻了出来,刮风一样

来到面前,滚鞍下马。

    “大山长,我回来了。”田成子派出去打探消息的癞狼报告。他

跟马坎是田成子的左右臂。

    “弄清往哪个方向了吗?”

    “一直往东,肯定往夷城无疑了。”癞狼答。

    “有多少人?”

    “只有八九人骑,原来打听到的消息是对的,巴王留在猪牙寨了。”

    “好吧,大家歇足气,吃饱喝足好赶路。”田成子说。

    他们尾随前头的人已好几天,但始终尾而不击,这使众暴客对他

们的大山长究竟想干什么感到迷惑不解。先以为是为了拿准巴王是否

在里面,现在弄清了,做出的决定更叫他们不解。

    “回猪牙寨?”马坎问。

    “哪呢,赶前面去。”田成子回答。

    “大山长,象那狼不杀巴王?”马坎问。

    “他才没把巴王那家伙放在心上呢。他要咱们干的是杀死前头那

女人。”田成子说,目光炯炯,声音浑厚悦耳。

    “象为啥不把巴王放在眼里?”

    “树木离开山就高大不起来了,那家伙既已给赶出江州,还算什

么王呢?比狗不如!”

    “可让咱们兴师动众,单单就为了杀一个女人?”马坎表示不解。

    田成子只鼻子哼哼。

    “听说那叫阿旦的女人长得蛮漂亮?”癞狼插话。

    “漂亮,岂止漂亮。”田成子加重了表达的语气。

    “叫咱们杀阿旦,他不曾死去活来地爱吗?那一年,他要大山长

你帮他劫阿旦,简直就像虎口拔牙。如果不是你大山长出了个声东击

西的奇谋,他象能将阿旦弄到手吗?”

    田成子几个亲信都因为不可思议而咋呼起来。

    “帮象那狼得到阿旦,是我做得最蠢的一件事。”田成子恶狠狠

地说。

    “大山长,直追上去吗?”

    “不,咱们切到鱼峡口等去。”田成子说。他心里早有了打算,

他要将阿旦毫发无损地抢到手,这就是他为啥坚决阻止了栅山山长的

打劫,要亲自出马,又始终尾而不击的真正原因。

    “大山长,蔓子可是一头力能翘关的老巴子,咱们只这些人,能

行吗?”癞狼表示出了一种担心。巴人将虎尊称为老巴子。在癞狼心

目中,蔓子可是一头猛虎。

    “紧够了,拢总也不过八九个人。去多了,天下英雄会笑话咱不

武。歇够了,上路吧。”

    田成子飞身上马,这群人紧随其后,向那片黑杉林冲了过去。

 

                         

 

    七八个人一齐动手,伐木、剖竹,然后将几十根两丈来长、粗细

大致相等的杉木并成一排,又把硬头黄竹篾放到火堆里烤得柔软,再

拧成索把排木捆绑在三道栎木横杆上。就这么忙乎到月亮移到正南的

时候,一张结实的木排造好了。他们将木排推进水里,用一根粗篾索

拴在岸边一棵老树上,这才顾及擦掉额上的汗,喘口气。

    阿旦已在河滩上生起一堆火。大家围过去,准备吃晚餐,也有闲

空扯上几句话。

    溪主为啥这么盛情,一定要把大王留下来呢?黑夫问。

    人家好客呗。惊道。

    我看不尽然吧,他是要借着大王的声威来压制住其他溪主,好使

自己成为大山长一样的大溪主。子冲道。

    “一定是推乙那小子的主意,这小子一肚子坏水,又贪生怕死。

若不是他串掇,大王哪会在猪牙寨留下来。”亥对巴王独独任他为介

这事犹自耿耿于怀。

    “管他谁的主意,这样更好,多了你们那帮人,反倒碍脚碍手。”

突气冲冲地搡了亥一句。

    这是他们离开猪牙寨的第七天。巴王最终还是留在了猪牙寨,不

干的一番话,着实令巴王胆颤心惊,于是在出发前突然改变了主意,

作出了用蔓子为使,亥为介,聘楚请师的决定。这样,除亥外,蔓子

带上黑夫、惊、子冲、突、力多、犀、阿旦和一名叫革的向导,向南

翻过野猪岭,踏上了去楚的艰难行程。

    清江在更古的年代叫夷水,因它的水特别清沏,不知从什么时候

起,当地人就直接叫它清江了。清江流域是巴族的发祥地,当在陡峭

河谷中奔腾汹涌的古夷水一下出现在眼前,看见农夫在水岸上烧荒,

渔人划着竹排打鱼时,这群肩负王命的使者,不由都起了一种肃穆的

心情。哦,巴族就是从这样的地方走出的吗?我们的先祖也曾经是这

样,在江上岸上劳作的吗?也正是江上的竹排,触发了他们造一个木

排的灵感。这样不但快,而且会很省力。

    第二天一大早,突和子冲牵上马,踩着晨露走到河边,给马加长

缰绳,分两组拴上排尾的横杆。在岸上,蔓子用一壶酒和从附近村落

买得的一头小公猪祭了清江水神,然后才上到木排。惊和犀一人操起

一根长篙,用力向岸上一撑,木排缓缓离开河岸;马在木排的牵引下

也“卟咚”跳进水里,给湍流冲得斜歪着身子,一点一点游进了河心。

    水流甚急,木排顺水漂,大多数时间不必用力撑水。惊站在排头,

犀站在排尾,两人不断用篙拨正方向。木排快速地往下游漂去。

    在一段较为平缓的江面,一条柳叶儿大的渔船仿佛静止着,船舷

低得贴近水面。一个娇细的女子坐在船尾,把着一支篙将船儿稳住。

一个粗浓眉毛、牛鼻,身体壮健的渔人立在船头撒网。那渔人抛网的

姿势极洒脱,渔网在早上的阳光里抖开,亮亮的圆圆的轻飘飘的落入

水面。鱼网起处,就有银亮的鱼儿在网里蹦跳。

    “蛮牛。”渔船上那个娇小的女子在唤。

    “唉。”

    “蛮牛,筏子,你看他们不是我们这地方的人。”女子一脸惊奇

说。

    看得眼热的犀于是知道渔人的浑名叫蛮牛。

    “喂,蛮牛老弟,打鱼多啊?”木排从后面追上渔舟,犀找话招

呼。

    “多啥呢。”蛮牛一边收网一边回答。

    “手痒了?”子冲取笑犀。

    “是啊,看人家撒网,还真心痒啊。”犀叹口气说。

    木排很快从鱼船边漂过。

    “那女子长得好水灵。”阿旦由衷赞美。

    亥还在呆呆地望渔船上的女子,嘴张得大大的,涎水挂下了嘴角。

    “中谢大人,清江涨水了。”突说。

    亥掉头看突。突一脸正经;又看江水,水波不兴。

    “没有啊?”亥感到奇怪。

    “没有,你看你流了多少口水在江里。”突大笑起来。

    “呸!”亥脸红了。

    “如果蛮牛能将那女子让我,哪也别去了,就在清江里打一辈子

鱼足矣。”惊说。

    江水在不觉中加快了流速。

    “你几个的话肯定给蛮牛听见了,看,追上来了。”黑夫吓唬说。

    果见方才的渔舟贴着水面飞过来。

    “喂,伙计。”渔舟上蛮牛叫。

    “啥?”犀接话。

    “前面鱼峡口,到那可不敢再往下放排了,一个接一个的跌水,

听明白没有?”蛮牛大着嗓门叫。

    “鱼峡口?”

    “对,鱼峡口。”

    蛮牛叫应了,小渔舟不再追,蛮牛在原地撒起网来。

    跟蛮牛分手的第二天中午,木排前面的河道变得更窄了陡了弯了。

水流更加湍急。

    向导革左右观察了一番,说:“不能再往下走了。”

    离第一个跌水还有半里地,他们寻到一处较为平缓的沙滩将木排

撑拢岸。惊弯腰拾起排头横杆上的缆绳,纵身上岸,利落地将缆绳挽

到一块大石头上。排尾和几匹马顺着水流甩了过来,贴到了岸上。他

们将马拽上岸,从河床爬上一道高坡。这一带地势倾斜,一边绝壁,

一边清江,中间是一条狭坡。狭坡上稀疏的杉林里,有一条弯弯拐拐

的路。

    他们再次钻进密密的树林。

    那道闪光的河流,很快隐没在陡峭的河床里。

    林中很安静,空气清凉温润,一条蛇从脚边溜过去;有时又很吵

嚷,那是头顶上的鸟叫。成千的鸟聚集在那里,鸟粪“啪啪”地打下

来。

    他们主要用来驮物的山地小马,看似驽劣,却十分善于在山地的

跋涉。他们牵着在悬崖绝壁间吃力地上爬,忽而又危如下跌似地往下

疾走。阿旦奋力爬坡,小巧的身子弯得像一把弓似的。

 

    这群古铜色皮肤,身材壮实,强健有力的暴客,在峡谷中渡过了

半月风餐露宿后,终于有些沉不住气了。

    “大山长,好看的女子多的是,你怎么偏偏看上她?”马坎冲出

一句。他已经知道了田成子的真实意图。

    “说不清楚,我自看见她,魂儿就掉进去了。对其他女子就没那

种感觉。怎么,不耐烦了?”田成子突然领悟到马坎话语里的弦外之

音,眼神顿时变得阴森可怕。

    “不,大山长,哪敢。再守十天也行的。”马坎突然感到脖子发

冷,说话也结巴了。

    其余的人更是惧怕田成子的威厉,没有一个人吭声了。

    半下午时分,派出去的哨探带回了令人振奋的消息。他发现了一

行被人和马踏出来的足迹,顺着那道平缓的坡地,伸向山后的峡谷。

    “估计他们今天会赶到鱼峡口,并在那里过夜。”哨探报告。

    “好啊,终于来了。”暴客们欢呼着,立刻驰马而去。

 

                           

 

    田成子登上一处高坡,眯着眼微笑起来。河滩上烟雾弥漫,烟雾

中人时隐时显。在谷底晚炊的人显然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浑然不觉。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一共九个人。田成子数清了谷底的人

数,开始下令,“从左右包抄过去,先团团围上。”

    二十多个暴客悄然下到山根,立刻分成两拨,借着树林的掩护向

目标逼近。咆哮的清江水掩护了暴客的进攻。

    突然一枝箭呼啸而至,蹲在火前添柴的革来不及发出惊呼,瞪着

惊怖的眼睛瞅着插在胸前的箭羽,仰面倒了下去。这时,他们发现了

成弧线逼过来的暴客。

    “不准放箭!”田成子怒喝。

    暴客在马坎率领下催马猛扑,嘴里发出高声的叫喊。

    蔓子迅速对眼前形势做出判断。敌人至少有二十多个,而且个个

强悍枭勇,力量太悬殊了,但他们身后有条狭谷。

    “我和黑夫断后,你们赶快退到谷里去。”蔓子吩咐。

    留下两匹马,其余人立刻向狭谷撤离。

    黑夫和蔓子背靠着背站好位,七八个暴客哗地围上来。接下来就

是一场可怕的恶斗。蔓子左手挥矛格挡,右手里的铜剑不断地劈砍。

黑夫手里的栎木棍子乱舞乱抡。不一刻,暴客中就有两人倒在地上。

    蔓子和黑夫抵挡一阵,开始交替着往谷里退。估摸黑夫跑出两箭

地,蔓子拨转马头又往后跑。暴客在后面呐喊狂追。追得最紧的一个

马身刚靠上来,蔓子骤然闪停,转身将短矛扎进那人的肚腹。那人将

两臂高高扬起,马往斜剌里跑开。蔓子早又闪电般将剑劈向冲到跟前

的第二个人的膀子。掉了一只手臂的暴客在马上惊骇地大叫。蔓子纵

马从黑夫身边跑开去。

    “放箭,射死他。”马坎狂叫。

    十几枝羽箭在空中划过,发出令人心颤的“哧儿”声,接着是黑

夫一声惨叫。回头处,蔓子看见黑夫背上至少中了三箭,紧抱着马脖

子跑来,好几次差点给颠下马去。蔓子停下,放黑夫过去,迅速从箭

袋里抽出两枝箭,一枝脱弦而去,正中追得最紧的那匹马的肚腹;另

一枝箭也早已搭上弦射了出去,正中马眼。马仰脖咴咴叫着,在原地

甩臀踏蹄,给后面冲上来的马一撞,顿时翻倒在地,两个骑手也翻落

马下。

    先退入谷中的子冲等人已占住山坡上一处台地。坡上全是房大的

乱石,唯有一条刚能挤过马身的石缝可上。等蔓子撤过,惊和子冲立

刻推下几块大石堵住了那条通道。

    蔓子环视所处环境,左右前三方都是陡岩。他们上到了一座孤岭。

“力多,你上后面看看,有出去的路没有?”吩咐毕,才过去看黑夫。

侧身而卧的黑夫处在昏迷中,因为失血,脸色显得异常苍白。蔓子伸

手去触摸黑夫前额,感觉冰凉沁手。“快把火升上。”蔓子吩咐阿旦。

    一堆火点燃。

    “黑夫。”蔓子低声唤。

    热气使黑夫渐渐有了生气,黑夫睁眼看着蔓子:“将军,黑夫想掏

着心跟你说句话。”

    “你说。”蔓子握住黑夫的手,示意黑夫别动。

    “将军,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跟你吗?”

    黑夫五人都是涂山村的人,投到蔓子麾下才一年多时间。江州城

里发生变乱这天,他们本可以不过江的,蔓子也那么说了。可他们不

但跟蔓子过了江,还从此踏上了颠沛流亡之路。为此,功把命搭上去

了,现在,黑夫眼看也会把命搭上了。蔓子对此感到非常内疚。可他

不知黑夫为什么要这样问,也不知道为什么。蔓子摇摇头,说:

    “不知道。”

    “将军,还记得那头牯牛吗?”黑夫问得很奇怪。

    “牯牛?喔。”蔓子点头,表示记起了。

    那是他刚给贬任涂山关尹不久的一件事。一天,涂山村村正到隘

里来见他。

    “将军,小的想请将军帮忙做件事。”村正期期艾艾说。

    “什么事?尽管说。只要是我能办到的。”蔓子很热心。

    “是这样,小的知道将军是神箭手,想请将军帮忙射杀一头牛。”

村正道。

    “这是为何?”蔓子知道牛对农人来说有多么重要,不得不感到

奇怪。

    “是这样,那是我们村的一头牯牛,是最能干活的一头牯牛,不

想给它扯断牛鼻绳逃进柴山里去了。”村正说。

    “寻回来,穿上牛鼻绳不就得了?”蔓子道。

    “是这样,那牯牛本来就野,谁也没法拢身,在柴山里逛半个月,

性子更野了。昨天用角顶死了一头二三百斤的大野猪。村里人想去把

那头野猪弄回来,刚进林子,那头牯牛一下窜过来,撬伤了好几个人。

现在村子里人都不敢去柴山了。想来想去,只好把它杀了。”

    “最好的猎手不都在你们村里吗?”力多在一旁不满地问。

    力多指的就是黑夫、功、突、惊和子冲,他们都是涂山村的人。

    “五个都请了,可他们说,他们是猎人,哪能干射牛的事,他们

是对那头牛有感情。”村正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去去去,他们不愿干,竟来找将军。也亏你想得出。”力多动

了气,开始撵村正。

    “也是,将军,那小的就告辞了。”村正也感到情理上说不过去,

搭讪着离开,“咳,那条孽畜,不知还要伤多少人。柴山也只好另找

了呵。”村正边往外走,边自语道。

    “算了,还是我去吧。”蔓子笑笑,把这事揽了下来。

    蔓子去了,黑夫为首的五个猎手也来了。他们是在得知那头牯牛

又伤了人,得知蔓子来了后来的。全村的人也都来了,他们要看江州

最有名的神箭手怎样射杀那头牯牛。

    离牯牛藏身的林子还有两箭地。那是一小块平地。村正迎上操弓

挟矢的蔓子:

    “将军,看,那孽畜在那里。”

    蔓子望去,看见一头肌肉强健,筋条坚韧。耸着肩峰的牯牛威风

凛凛立在林子边,睥睨着面前的人群。

    蔓子刚舞出一枝长箭搭上弓弦,人群中又起了一阵骚动:

    “啊,牯牛过来了!”

    看来,牯牛并没有把这个专来对付他的人放在眼里。它将头左右

摆着,稳健地迈开四条腿,迎着蔓子走来,还轻松地摇着尾巴。

    “将军,是时机了,快放箭!”村正叫。

    蔓子没开弓。

    牯牛在离蔓子还有二十步远处,停下来,将头低下,又抬起,向

蔓子传递出威胁和表示轻蔑的信息。

    人群开始纷纷往后避易。

    “将军,快放箭!”村正催促。

    蔓子将箭从弓弦上拿开。

    “好牛,杀了可惜。还是捉起来吧。”蔓子说,将弓递给力多;

又将箭壶取下,也递给力多,拉开架势。

    大牯牛尾巴翘起去,突然发威,低下头,将两只矛子一般的犄角

端在前,哞地长叫一声,带起一阵风,向蔓子冲了过来。

    蔓子好象没怎么动,轻松避开了牯牛的进攻。

    牯牛兜个圈子回来,更加狂怒,低头缩肩挺角第二次冲向蔓子。

    蔓子迎上去,一把将牛犄角抓住。

    牯牛甩头,犟不动;往前顶,如撞墙。

    牯牛知道遇上对手了,不敢再轻敌,也拉开架势来跟蔓子角力。

    “好!好!”人群中爆发出阵阵喝彩声。

    牛进人退,人进牛退。

    豆大的汗粒从蔓子额上滚落,牛也呼哧地喘着粗气。

    周围静下来。提起心,吊起胆,关注眼前惊心动魄的人牛角斗一

幕。

    牛进一步,人退一步;牛又进一步,人又退一步。蔓子好象有些

撑不住了。

    牛劲还很足,牛有些得意了。又哞地长叫一声,四条腿前弓后箭,

拼足千钧之力向蔓子顶过来,准备一下将敌手置于死地。

    不料攥紧牛角的蔓子,借势将牯牛往跟前一拽,就在牯牛失去重

心,前腿下屈瞬间,怒吼一声,扳牛角的双手猛然发力,一下将牯牛

掀了个四脚朝天,脊背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准备随时上去助蔓子一臂

之力的黑夫五人一拥而上,抓的抓腿,摁的摁头,很快将牛鼻绳穿上,

拴上了一棵大树,牯牛就这样给制服了。

    黑夫见蔓子记起,接着说:“将军,村正将我们不愿干的事推给

你,你却接受了,我们都感觉到了你心的宽厚;连野猪、虎狼都惧三

分的牯牛,你徒手就将它制服了,我们感觉到了你的勇武;还有,你

对那条牛所表现出的仁者之心,更使我们切身感受出你不仅英雄,还

是一个宽仁厚爱之人,所以我们服你。”黑夫说完,仿佛了却了一桩

心事,苍白的脸上有了丝丝血色。

    “黑夫,你好好躺着,谢谢你。”蔓子道。

    山岩下开始喧嚣,田成子赶上来了。

    “阿旦,你把黑夫照料好。”蔓子说,起身去。

    田成子在山岩下喊话:“圻父将军,还记得我吗?我是田成子。”

    蔓子:“田成子,十二年前的事不说了,你告诉我,为什么老要

和我过不去?”

    “上次是象要我帮他将阿旦抢到手,这次是,嗯,他叫我帮他杀

阿旦,但我不听象的,所以,我们可以讲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将阿旦给我,我就给你们让道,如何?”

    “无耻的家伙!”惊怒骂。

    子冲在蔓子身后开满弓,眯细一双黑瞳,弦响箭出,不巧田成子

刚好回身,箭射中左肩。田成子大叫一声,重重地摔倒在地,但很快

又站起来,声嘶力竭地吆喝暴客往山岩上攻。

    暴客分成几股骑马冲到岩根,立在马背上往岩上攀。蔓子、惊、

突和犀不得不分别应敌。护在黑夫身边的阿旦和亥也拣起石块向攀岩

欲登的暴客乱掷。

    很快有三个暴客攀上台地。

    有更多的暴客攀上台地。

    从后山赶回的力多刚好跟一个扑上岩的暴客交上手,又一个举剑

向亥扑去。亥尖声惊叫,已处于垂死的黑夫拼足最后力气将腿向那个

暴客踢去。剑脱手,扑倒在亥身上的暴客敏捷地从腿上抽出一柄半截

剑,扎向亥。阿旦手里什么都没有,情急下拎起铜镬照准暴客脑袋扣

下。暴客脑袋套着铜镬,滚在地上。阿旦拾起剑刺进暴客心尖。

    蔓子、犀和子冲被五六个暴客围着。蔓子左手执矛格挡,右手挥

剑砍杀。他刚将其中一个暴客的脖子砍断,左边的犀被两把剑同时刺

中,倒在地上,右边挥剑砍杀的子冲,头上突然遭到一根戈柄的打击,

双腿一软,跪倒了。另一个暴客又扑上去将剑刺向子冲。蔓子闪电般

将茅直捅过去,矛尖刚好捅进那人张开的大嘴,直掼后脑,那人带着

那枝矛滚下山岩。

    攻上岩的九名暴客,逃回去了四个。

 

                           

 

    暴客死伤惨重,田成子再也无法组织起进攻。双方对峙下来。

    黑夜如磐。坡下的暴客燃起一大堆篝火。

    “蔓子,你才那一箭好狠。”包扎好箭伤的田成子又出现在岩下。

“好了,我不和你计较,不过,你们也休想走掉。怎么,答应我先前

提出的条件吧?因为我也喜欢阿旦。相信我,你将阿旦交我,我会待

她比你还好的。”

    “田成子,你混蛋!”惊大声怒骂。

    “给你一夜时间,天明就别怪我田成子不认人了。”田成子说完,

又慢悠悠走回到篝火边去。

    “黑夫。”阿旦哭出声。

    蔓子赶过去,黑夫又醒过来,望着蔓子:

    “将军,我不能跟你了。”

    “黑夫,你挺住,我一定要把你带到郢去。”蔓子说。

    “我刚才听见功在叫,他正在和一头豹子搏斗。那是一头比我们

在涂山猎杀的那头还要大得多的老豹子。他一个人对付不了。我得去

帮他。”黑夫艰难地笑着。还想说什么,可再也没说出。

    蔓子弯腰下去,黑夫停止了呼吸。

    “黑夫!黑夫!”突嚎声哭叫。

    黑夫和死在铜锣峡的功,都是突的哥哥。连失两个兄长,突的心

碎了。

    远处山道上出现了火把,无数火把接成一条长链,直奔峡谷。粗

略估计,在百人以上。

    “他娘的,田成子招援兵来了。”惊说。

    “完了,完了。这下都死定了。”亥发出几近绝望的哀嗥。

    “蔓子,答应他。”阿旦突然说。

    “什么?”蔓子感到突兀。

    “答应他,把我交给田成子吧。”

    “阿旦,你疯了?”

    “你看呀,田成子叫来的人那么多,黑夫死了,子冲还有犀又伤

了,凭这几人,能冲出去吗?与其大家都死,不如让我一个人去死,

我早就愿为你死了。”

    “就是死,也不能让你落到田成子手里。”蔓子说。

    “那你怎么去完成大王交给的任务呢?”阿旦一脸痛楚地问。

    “力多,后山情况如何,有路吗?”蔓子问仆人。

    “没有。”力多一脸无奈。“峭壁有二十几丈,峭壁下水势猛得

吓人。”

    “再去看看。”蔓子叫上力多和惊,决定再去探。

    上到峭壁,就听见从令人目眩的峭壁下,传来水流的咆哮声。

星光下,对岸的岗峦像蹲伏在黑暗中的一头头巨兽。蔓子注意到,陡

峭的石壁上长满了灌木和藤蔓。人完全可以牵引着那些斜逸在峭壁上

的灌枝和藤蔓到下面去。

    “下去也没法,水太急了。”惊猜到了蔓子的心思。

    蔓子不得不认可惊的看法。人不可能从那样湍急的水流中徒涉到

对岸去。

    三人在悬崖上一筹莫展。

    轰轰的人马蹄声一下给放大,表明来援的暴客已进入谷中。

    “大山长!”是刚进谷的暴客在叫。

    “呜-呜!”是情绪振奋的癞狼在跟直奔山坡而来的火把呼应。

    “老爷,快过来看,那是什么?”一直探头在悬崖外东瞧西看的

力多声音有点变样。

    蔓子过去,顺着力多指的方向,隐隐看见横在湍流上的一棵倒树

上挂着什么。

    “啊,是咱们的木排。”惊过来看了一阵,说。

    木排不知何时顺水漂到这里,刚好给那棵树干挂住。

    “太好了,惊,你去叫,算了,力多和我去叫他们。惊,你赶紧

探一下,看可以从哪里下去。”说罢,蔓子大步流星奔下岩坡。

    “好啊,又拣回一条命了。”犀说。

    听蔓子说有退路,大家都高兴起来,抓紧做离开的准备。马只能

扔了。巴王写给楚王的信和用着聘礼的玉帛全由力多缚在身上。

    “黑夫怎么办?”子冲问。

    “就这里吧。”突说,声音里含着悲怆。“黑夫他自己说的,死

了,就把他烧了。他一生猎杀过许多猛兽,并不怯肉给野物吃掉,只

是不愿身体在野兽的眼瞳下受任意摆弄。”

    “就遵从黑夫自己的意愿吧。”蔓子说。

    大家很快把柴禾集成一堆,把已冰冷的黑夫尸体放在上面,突亲

自点上火。

    山岩下,增援的暴客已跟田成子会合。篝火增加了十几堆。

    “你们先上去,我在这里守着。”突说。

    “也好。”蔓子说,他知道如果暴客一旦发现台地上没了人,那

是很危险的。“估摸差不多了,你就赶快跟上来。”见突点了头,蔓

子带上其余的人悄悄撤离了台地。

    所有人上到了峭壁。回头处,看见焚烧黑夫的柴堆燃成一个巨大

的火炬,在夜幕下发出“嚯嚯”的声响。

    “快,来这里下去。我已经下去过一次,岩上有许多棱,踩着石

棱,抓紧壁上的树枝。”惊招呼。然后,他帮着受伤较重的犀开始往

下爬。其他人屏息注视着。

    突在台地上不断地变换位置,造成人都还在台地上的假象。

    山顶传出一声麂子的锐叫。突听出是子冲发出的信号,也往崖顶

攀去。

    惊和犀顺利下到了木排上。

    其他人也下到了木排上。

    惊已在斫削一根粗树枝,准备用着撑排的篙竿。

    蔓子最后一个下到排上。他将头后仰去看崖顶。崖上静静的。

    又经过一番折腾,排终于从挂住的倒树上解脱出来。

    几双手一齐松开抓牢的树干,木排立刻像一头发怒的野兽,猛地

向黑沉沉的峡谷冲去。

 

                     第六章  狼山村的社巴日

                             

    蔓子一行侥幸逃脱田成子追杀,在一个叫资丘的地方弃排登岸,

并在那里重新雇到一个向导。在林中穿行数日,面前出现了一片开阔

的谷地。在一处斜坡上,有人工开垦过的痕迹。一大块雨云压在荒地

上,阳光从云隙漏下,刚好照见地头木桩上戳着一颗人头。看得见撒

落一地的人发,面目腐烂露出的眼洞和牙床,令人恐怖颤栗。

    “百濮人有猎头的习俗,我们到百濮人的地方了,小心些啊,如

果给抓住了,咱们的脑袋也会摆在那样的位置了。”亥说,声音发着

颤。

    “百濮人从不滥杀无辜,他们要猎获的是仇敌的头颅,对远方的

客人,从来是友好的,不用怕。”向导说。

    大家稍感心安。

    两个时辰后,眼前出现了一道高耸的峭壁。头顶上虽然仍是茂密

的松树林,大家还是产生了已从崇山峻岭走出来了的预感,纷纷加快

脚步向悬崖上爬去。一股劲风从头顶上的树冠吹过,发出阵阵树涛的

轰鸣。风刚停,他们已听到轻微的湍流声。上到崖顶,大地突然在眼

前扩展开了。离开数天的清江,像一匹蓝色绫缎,好清沏、温润的从

面前流淌而过。岸滩上的细沙,在秋阳下银光闪闪。

    “啊,我们终于走出来了。”阿旦庆幸地说。

    “回想走过来的路,山崖上跌下的人腿骨,猪牙寨,清江的跌水,

田成子的追杀,真有些后怕,好在这一切都过去了。”子冲说。

    “看船,好大一条船,是往郢的吧?”犀自问。

    “我们可以坐船到郢了。”惊说。

    果然有一艘满载货物的白木船,从江面上快速地驶向下游。有人

用竹篙从岸边撑开一张木筏,欲划向对岸去。

    “走,到江边去。”阿旦欢欣雀跃。风吹动着她的头发,将裙裳

高高卷起。

    大家兴奋起来,一溜烟往江边跑去。

    到了一条小溪边,突然好几条狗跑到路中来冲着一阵狂吠。

    “村子,这里有一个百濮人的村子。”力多声音里略带惊骇。

    一个有上百户人家的村子,座落在林中一块台地上。矮小的茅草

房顺地势高低错落,呈不规则分布。一棵十个人也合抱不过来的水杉

树矗立在溪口路边,足有二三十丈高。两株碗口粗的扶芳藤,如巨蟒

缠绕其上。树冠上,整齐排列在小枝两侧的条形叶片,呈棕红色,在

习习秋风中不时连小枝抖落,如一片片金色的羽毛。那应该是这个村

子的神木。神木边,还长着成片的鸭脚树,一片灿烂金黄。

    “别进村了,绕过去吧。”亥仍心有余悸。

    野外的人头桩,黑压压覆盖在村子周围的树林,都给这个村子蒙

上了一层野蛮、野性、神秘的色彩。不仅是亥,多数人也产生了一种

心悸的感觉。

    “有客必迎,是百濮人的规矩。客到家门不进,就是对他们最大

的不敬。狗一咬,想必他们快出来了。”向导说。

    “既如此,那就进去吧。力多,把礼物准备好。”蔓子吩咐。

    蔓子将一块帛和一块玉捧在齐胸口处,刚走及村口,一群披发衣

左衽的百濮人果然从村子里迎出来。并排走在前面的是一个衣深衣皓

首银须面目清朗的老者和一个眼神透露出干练与精明的中年人。

    “那是他们的长老,那是他们的村正。”向导先指老者,后指中

年人悄声介绍。

    一般百濮的村子,最有权力最受尊敬的有三个人。灵子、长老和

村正。灵子代表神灵,长老代表世俗的权力,在这个以族聚居的村子

中,最有权威。由官府委任的村正也得听他的。

    双方走近。长老将一根手臂长,象征权力的铜质权杖平端胸前,

深深一礼。蔓子赶快答礼,献上玉帛。长老自我介绍:

    “在下是狼山村的长老。远道来的尊贵的客人,我代表全村人欢

迎你们的到来。”

    “尊贵的长老、村正,请允许我向你们致意。我们是巴国的使者,

到楚国去完成一项巴王的使命。”蔓子答礼。

    “哦,我们百濮跟巴从来就是兄弟。请吧,请到我们狼山村做客,

让我们尽一回地主之谊吧。”村正回答。

    “那我就代表大家谢谢长老、村正了。”蔓子说。

    往村子里走,子冲想了想问长老:“狼山村,为什么叫狼山村?”

    “是因咱们村后的山叫狼山,所以我们村就叫这名了。”长老回

答。

    “山上狼多吗?”犀问。

    “不多,也许以前多过吧。哦,你们也许知道,狼山,在更远的

年代里还曾经叫武落钟离山,巴人的先祖就是从这里出发进入峡江的,

你们这可是重归故乡啊。”村正答。

    “我们曾听到过一些这方面的传说,弄不明白的是,我们的先祖

为什么要离开这么好的地方,还有,你们又怎么来到这里了呢?”子

冲问。

    “巴人为什么离开,百濮为什么到了这里,我们的灵子在祭祀时

常常唱到。要知道,我们百濮的历史,也跟巴一样悠久。当你们巴人

还在这里生息繁衍的时候,我们百濮人则聚居在江汉平原上。五百年

前,楚国的若敖开始向濮地扩张,我们濮人的日子就不好过了。二百

年前,也就是楚平王时期,在跟楚的一次决定性水战中,我们遭到了

失败。从此,濮灭亡了。除部分濮人逃往巴外,大部分怯于路途的艰

险,才在你们放弃了的家园定居下来,屈辱地成为了楚国的臣民。但

从感情上,我们对巴人是要更亲近一些的。”长老说完,喟然而叹。

    蔓子感动地拱手道:“感谢长老指教。”

    村子里到处张灯结彩,好象在准备着什么庆典。鸡、猪在村子里

欢快地乱窜。从各个角落跑来瞧热闹的村人也无不一脸喜庆。

    “我们正在为一年一度的社巴日做准备。”村正看见他们一脸好

奇,忙笑着解释。

    “社巴日?”

    “是的,社巴日。走吧,带你们去看看吧。”腿脚勤快的村正微

笑着说。

    在村正引导下,他们来到村落中心的广场。

    广场边缘堆码着小丘一样供晚上篝火的柴薪。

    一面漆成朱红的牛皮大鼓搁置在鼓架上。

    “瞧,那就是我们的社巴日。”村正指着广场前一幢房子说。

    称之为社巴日的建筑,是全村建得最为富丽壮观的一幢。殿堂的

红柱、屋檐、瓦池、门窗上,刻有以绿为主色调的山花、竹鸡和野兽

的图案。正堂屋内,张挂着丝织的华丽的帐幔。幔内壁上绘有龙爪凤

翅人脸的人凰九首图腾。帐内的供桌上摆满了干笋子、干果、干鱼等

供品。

    “这就是社巴日?”阿旦问。

    是的。这是我们的社巴日堂。社巴日,意思是摆手,既歌又舞

的摆手。”村正见他们仍一头雾水,更详细地说,“社巴日,这是从

古老的百濮语言里保留下来的,现在大多数百濮人都叫他摆手堂了。

依季节又分三月堂、九月堂。每年的三月三日、九月九日,庆祝社巴

日的时候,全村男女老少都会聚集到这里来,载歌载舞。你们来得巧,

今天刚好是九月九。我们的社巴日,对所有的客人都是欢迎的。”

    “今晚你们参加了,就知道什么叫社巴日了。”长老乐呵呵地补

充。

 

                           

 

    摆手堂前敲起了“咚-咚-咚”的鼓点。

    每年的九月堂,实际是从远古传下,一种先民感谢上苍赐予了这

个村子丰收与和平,感谢神灵保佑风调雨顺的祭祀活动。每次的这类

祭祀,对于百濮人来说,都是一个欢乐的节日。

    在鼓声的召唤下,全村男女老少开始从各自的家里向广场汇聚。

    社巴日里,灵子、长老和村正还在举行堂祭。除性格沉稳的子冲

留在宿处,其余的人都到广场上看堂祭了。

    看见亥从人堆中钻出来,蔓子问:“中谢大人,这功夫你去哪里

了?”

    亥一脸兴奋嚷着:“圻父将军,你猜我碰见谁了?这天地真小呀。”

    “碰见谁了?”

    “你还记得在石瓮卖米卖羊子给我们的那个商人吧?就是跟在扛

筐人后面,叫甘的那一位,想不到在这里又给撞上了。”

    “在村子里?”阿旦也感觉挺奇怪。“他怎么也到这里来了?”

    “我也挺奇怪的。他说,这次他是从郢过来,专门在清江沿途村

子抱布贸丝,兼售成衣。昨天才到的狼山村。”

    “还售成衣,在哪里?引我去看看。”阿旦来了兴趣。她好想买

一件衣。从离开猪牙寨,所有衣服都挂得不成样了。

    “不用去,一会儿要来的。他说要来拜访,还专门问了你阿旦呢。

阿旦长得漂亮,他过目就念念不忘了。”

    “萍水相逢,还要来拜访。这甘还真懂礼呀。”突说。

    “也不尽然,他知道我们要去见楚王,他说他对楚国朝中的事可

熟了,说可以帮忙引荐。商人嘛,无非也就是想从中捞点好处什么的。”

    “什么?堂堂巴国聘楚使者,要请托一个抱布贸丝的小商人,真

是天大的笑话。”突说。

    “开始我也以为可笑,也这么说了。可他说,不用?你听我说了

就知道要用呢。”

    “他说了什么?”突问。

    “他说,我先给你讲件遗事吧。苏秦,就是现在北方要风得风的

那个苏秦,十年前,他到楚欲见威王,可一连数月,每次去都给挡在

了王宫大门外,直到身上衣裳穿破,钱花光,却连威王的影子也没见

着一个。离开时,连连发出感慨说,楚郢真是米玉薪桂,宫廷阍者比

鬼魂还难交道,大王比上帝更难见啊。讲罢,他又说,为什么?就是

因为当时他苏秦不知道打通关节。”

    “哦,这事,各处都一样的。”子冲表示认同。

    “我也这样对他说,说没紧要的,咱们大王乃当今楚王亲舅。可

他又接着说,你以为见到楚王就万事大吉了?你可知现在楚政有多乱,

为政者哪一个不结党营私的,大的就有两派。一派以太子横为首,像

令尹子椒、鄂君启、下卿司马翦、上大夫景舍就是这一派的;另一派

以南后为首,像上柱国昭阳、上官大夫靳尚、申公昭鼠、莫敖昭滑、

左徒昭常就是这一派的。就说你们去楚请师这事吧,楚王在朝堂提出

来,弄不好一派同意,一派就反对了,还不砸了吗?”

    大家都觉得亥的话有道理,拿眼睛去看还没吭声的蔓子。

    蔓子想了想说:“这话虽有道理,我看还是先别张他为好,想想,

这商人又是朝中哪一派的人呢? 还是到郢看了情况再说吧。”

    “好吧,我这就去告诉他。”亥说,表情上有点扫兴。

 

    烤好的猪肉分进了食鼎,大陶碗斟上了酒。长老亲自来请入席,

腿脚勤快的村正敬酒后,很快又忙别的事去了。蔓子由长老作陪。

    长老饮酒很豪气,跟蔓子一连对饮三大碗,这才捋着银须说:

    “我已经听到贵国发生内乱的传闻,揣想圻父将军必定是代巴王

去楚请师的了?”

    “正是。”蔓子回答。

    “圻父将军以为楚会出师吗?”长老问。

    “也许会,即使抛开楚王是大王外甥这一层,也会的。”

    “巴王请楚出师,许诺了什么条件吧?谁都知道,楚历来是不会

白白给人帮忙的。”

    “大王答应了以三城为谢。”蔓子如实回答。

    “你知道这样的后果吗?”

    “知道。”蔓子道,他内心十分清楚,这样做无异于引虎驱狼。

楚据捍关,峡江之险已是跟巴共有;如再将盐江、朐忍、鱼复三城割

让,等于峡江之险尽失,今后,还拿什么去阻止楚国的野心呢?

    “圻父将军既知,为何还要负此使命,岂不太难为了吗?”

    “在下别无选择。”蔓子回答得特别沉重。

    “圻父将军,你并非君主的臣子,而是国家的臣子。如今巴国相

特既已拥立十七王子,只要国家不灭亡,何苦只为一个流亡的君主呢?”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在下并非仅为一个巴王,是因为

特所拥立的十七王子太贪残,国人已因此开始遭受着苦难,而大王则

是比较宽仁的人。”蔓子表明他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唉。”长老喟然叹道。

    “请长老相信,为了巴国利益,我会尽力的。”蔓子补充。

    场中“咚--咚”三声鼓响,宣告摆手舞开始。

    村正过来,先对蔓子微笑,然后附在长老耳边耳语一番。长老起

身告辞说:

    “好吧。什么也别谈了,今天就请圻父将军,请诸位轻松一下。”

长老说罢,随村正匆匆而去。

 

    这是一个真正的狂欢之夜。欢乐的情绪感染着每一个人。

    随着欢快的鼓声,全村男女老幼忘却了一年的辛苦,欢呼着拥入

场中,环绕着熊熊篝火,呼啦啦转成一个大圈,跳起了摆手舞。这种

舞蹈的基本动作是,每向前踏出两步必定一躬身一摆手一踏脚,集体

合唱着一种歌词。仔细听,歌词是:

 

     百濮狼山村,

     自古百样全,

     唯缺盐井盐,

     可是男儿还是好儿男。

 

     百濮狼山村,

     自古百样全,

     唯缺大平川,

     可是骏马还是好骏马。

 

    每一节舞蹈跳完,众人就发出一阵“呀嘿呀”的欢叫。

    蔓子站在村人中欣赏着。跳舞的人中,一个衣黄色缯衣的女子,

杜鹃花一样绯红的脸上满是红笑,投足摆手分外轻灵。好面熟,是在

哪里见过呢?啊,多像十二年前的阿旦。他在跳舞的人群中寻阿旦,

很快找着了。他看见阿旦一张脸给篝火映得绯红。眼睛亮晶晶的,显

得好兴奋。阿旦看见了蔓子,赶忙向他招手。蔓子笑着,将头摇了摇。

他又将头转向那个女子。不,真的好象在哪里见过。哦,原来是酷俏

清江上遇见的那个渔娘!蔓子终于记起来了。

    “秋!秋!”

    不断有人大声叫着。那个叫秋的女子便会转过身去,向叫她的人

抛去一个微笑。蔓子感觉,那个叫秋的女子,眼睛如秋水横波, 如火

苗跳跃,足以把任何一个人的心烧化。

    夜渐深了。篝火边跳摆手舞的人渐渐稀少。

    有人在什么地方吹竹笙。呜呜咽咽。在苍茫的秋夜,在狼山下,

在清江岸,来回激荡。

 

                               

    每年的社巴日,就是百濮人的情人节,正如千年后一位诗人所咏:

 

     摆手堂前艳会多,姑娘联袂缓行歌;   

     咚咚鼓杂喃喃语,煞尾一声嗬也嗬。

 

    篝火边,不断有男女悄然离开,走进他们身后的树林子去。

    秋悄然离开篝火边载歌载舞的人群,东瞧西望着,也向林子走去。

从树影里闪出个人来,叫了一声:

    “秋。”

    秋认出叫她的人是商人甘,稍为迟疑,还是停了下来:

    “你什么事?”

    “秋,我见到你妹啦。”

    “真的,在哪里?”

    “在郢雨台山,她和一个衣着华丽的公子在那玩儿呢。”

    “瞎编,你别诓我了。”

    秋脸色冷下来。她知道她妹不可能在郢出现。秋扭身欲走,甘一

把拉住:

    “秋,是我诓你,可看我又给你带什么来了?”

    “带了什么?”秋撅起下巴,水样澄沏的眼波盯住甘问。

    秋的语气冷冷的,这叫甘多少有些扫兴,可还是很快说:

    “你看,我给你带来了一面多么好的铜镜。”

    以往,甘每次到这里,总会给这个狼山村最漂亮的女子送上一些

小礼品,以搏取欢心。秋也都却之不恭地收了。今天是九月堂,所以

甘特地送了一面铸工精细的铜镜。可是秋只是用眼角瞟了一眼,就将

甘的手挡回去,说:

    “是多么好。可是我不稀罕,你拿去送她们吧。”

    “秋。”甘失望地叫。

    “我知道你不止带了一面铜镜,我也知道你不仅送给我一个人。”

说着,灵巧地将身子闪开,不顾甘在后面的叫喊,匆匆走开去。

    秋继续朝前走,终于找到她要找的人。

    她要找的人是突。还在跳摆手舞时,她就在用眼睛四处搜寻。她

注意到了突没有来加入跳舞的人群,她注意到了突始终闷闷不乐站在

人堆外。她拼命想引起突的注意,所以跳得特别卖力。可是突似乎根

本没有注意到她,反而将身体躲到更深的树影里去了。于是,她决定

直接来找他。她束了束腰,使腰更细,胸部更加挺拔起来,咬咬牙走

到了他面前。

    “你叫什么?”她仰起头望着树影下的突问。

    林中漾溢着成熟柚子的清香,她的乳房,像两个成熟的柚子。在

夜色里,两只黑黑的眼睛,更像是一潭深水。

    “突。”突回答,呼吸都有点急促起来。

    “突,你好好瞧看,还认识我吗?”

    突认真将秋打量一番,摇着头说:“不认识。”

    “不认识,真没见过?”秋奇怪起来。

    “不过,这有什么关系,现在不是认识了吗。”突激动起来,一

把将秋揽在了怀里。

 

    篝火早已熄灭,月光如水银泻地,马打着响鼻。夜鸟将枯枝踏断。

蔓子和惊、犀、力多也已回到摆手堂的厢房里入睡。对于蔓子,这是

十多天旅途劳顿后睡的第一个好觉。

    突和秋还躺在林中一片铺得厚实的稻草上喁喁私语。

    “突,你真不记得了,去年在盐江发生的事?那个盐江的津吏,

不但坑掉了我们带去贸易的所有药材、兽皮;在我们离开,走到距渡

口还有一程路的地方,带着一群恶棍追上来,仗着人多势众,对我们

大打出手?”

    秋说,眼睛盯着突脸上的表情。她记起,当时,领头的那个恶棍

抓住她,往坡上拖。那个恶棍的眼睛兴奋得发红了。淫猥地咧齿笑着。

突然,一只大手过来,抓住了恶棍的椎髻,猛地从她身边拖开。出手

相救的就是眼前的突。恶棍两手在空中乱舞。突一松手,恶棍一个狗

啃泥就爬在了地上。但很快翻爬起来,狼一般扑上来,下颚上又挨了

重重一拳,仰面倒在地上。

    “哦哦。”突含混地应着。

    “你记起来了?”秋脸色舒展开来。“当时,那个津吏自恃有盐

江令在后给他撑腰,嘴还硬着,可在知道你是圻父将军的手下后,就

蔫气了,不但乖乖退还了货物,还赔偿了我们的损失。而后,是你将

我们送上船,直到我们离开。”秋一点点讲着,充满了感激。

    突记起,是常有百濮人带了兽皮和药材来交换盐江的生漆、桐油

和盐。特别是盐,因为百濮一直没能打出盐井来。他记起黑夫对他讲

过,曾有一个津吏,仗恃有“不知德行”的盐江令的撑腰,欺负这些

百濮人,想吞掉他们的货物,还想欺负中间一个长得十分好看的女子

的事。突已经想到,这件事一定是黑夫做的,因为去年,随蔓子到盐

江的是黑夫。秋是将他当成黑夫了。可是黑夫已经死了。他心里又伤

心又愧疚。

    “是的,我记起来了。”突回答。

    秋高兴起来:“突,这下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来寻你的原因了吧?

那时我就喜欢上你了,知道吗?”

    “哦,知道了。”突回答。

    “突,你为什么叫突?”秋问。

    “突,就是中空的管子,就是连接在灶上的一根管子。灶上装了

这管子,灶里的烟气就不满屋跑了,柴禾在灶膛燃烧就会更充分,会

发出‘嚯嚯’的笑声。我们叫火笑。啊,秋,别问了,啊,秋。”突

一下搂紧了秋。两人又陷入激情的冲动之中。

    “啊,突,抱紧我,啊,突,你是我身体的突,我生命的突,你

让我内心的火焰喷发出来了,你使我懂得了什么叫女人,什么是欢快。

”秋呢喃着呢喃着。

    然后,两人就那样搂着睡去。

    猿在远处的林子里发出啸叫,秋猛然惊醒,听了一阵,声音来自

很远的地方。但这绝不是森林的鸣响。秋猛烈摇晃沉睡中的突的肩膀:

    “突,快醒醒。”

    “什么?”

    “我忘了告诉你一件大事了。”秋急起来。

    “什么事,这样急?”

    “你可知道田成子?”

    提到田成子,突牙齿咬得嘎嘣响:“怎么不知道,在来的途中,

过鱼峡口时,他等在那里,还杀死了我哥哥。”

    “两天前,田成子的人跑遍了百濮人居住的所有村子,要所有村

子一旦发现了你们,就将你们全都杀死。”

    “你们就那么听田成子的?”

    “村里人不敢不听他的,因为他是一个什么都干得出来的人。”

    “这么说,你们村子里也准备对我们下手?你们劝我们喝那么多

酒,把我们安排在摆手堂,都是阴谋?”

    “是的,不是的。你们刚在村头出现,我们就知道是田成子要追

杀的人来了。所以将你们安排在摆手堂,就是想等你们全部入睡后,

放火烧死你们。”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因为很快,我就认出了你。”

    “为什么仅只你认出了我,其他到盐江的人呢?”

    “一个死了,另两个征调去了。我就对长老说了,你们是百濮人

的朋友。长老才叫我告诉你们,让你们天亮前赶快离开。”

    “本来,我只是想跟你呆一会儿,可是睡过头了。是猿叫将我惊

醒。猿叫是有夜行人,我真担心是田成子赶来了。你快去叫醒圻父将

军,你们赶快走吧。”

    “我们走了,田成子来了,发现你们放走了我们,你们怎么去交

代呢?”

    “会有办法的,快走吧,我会永远记得你给我的恩情。”

    “秋,今夜我永远不会忘记。”

    “别说了,你听,也许田成子的人真要来了。”秋用手推突。

    “秋,可别嫁人,你等着我。”

    “你们到了江边,那里有一条船,是村正叫人悄悄准备在那里的。

快。”

    这次,突听到了远处的马蹄声。他再次拉过秋,箍住腰,用一只

手去头发上抚摸。秋泪水哗哗地流下来。她用力将突推开。

    “走啊!”

    突转身跑开去。

    撤出村前,蔓子问:“你们可看见中谢了?”

    亥也一夜未归。

    “没有。”

    “快找一下。”蔓子心里急起来。

    很快,发现亥给杀死在林中,头已被割。

    村子里,狗开始狂吠,乱跑。不远处起了一阵乱哄哄的马蹄声。

    他们将船从岸上撑开。

    “田成子,田成子来了。”犀说。

    “幸亏走得及时。”力多说。

    每个人都感到庆幸。

    “将军。”突指着村子。

    村子里,腾起一股火焰。

    “是摆手堂,摆手堂起火了。”子冲说。

 

                               

 

    云梦泽。

    楚国一年一度举行的秋猎。

    据今人考证,古云梦大致包含整个江汉平原及东西北三面一部分

丘陵山峦。其野密林苍苍,苇草茫茫。珍贵的犀、兕、麋、鹿藏身其

间。由于这里是极适宜于野兽生长的水草丰美之地,也是便于驰突狩

猎之地,所以自楚平王迁都纪郢起,云梦就开始成为历代楚王的王家

猎苑。

    漫山遍野的号角、旗幡。

    身披大红披风,脚穿豹皮靴子,一身戎装,盛年英挺的楚怀王,

为一大群文武百官以及爱妃簇拥着,身背硬弓长箭,叉着腰,立在云

梦泽猎场一处岗峦上。那是一座浑圆的山岗,战车可以从任何一个方

向驰奔而下。

    不远处,停着他的王车。一杆王旗插在车的后部。火红色的王旗

上绣有一只呈翱翔状的金色凤凰。旗上没有饰旆,旗下有五根称为游

的飘带。

    当时旗子主要由方参、游、旆、杠四部分组成。因方参上画物不

同而名称各异。据《周礼-司常》载:日月为常,交龙为方斤,通帛

为旃,杂帛为物,熊虎为旗,鸟隼为方与,龟蛇为方兆,全羽为方遂

,析羽为旌。分别为天子、诸侯及各级官吏所建之旗。

    游,为缀于方参侧的飘带,为旗主爵位级别的标志。从十二至一

不等。以天子所赐之命数为准。楚子是五命的诸侯,五游,所以旗下

只能是五根游。

    旆是连缀于方参末呈燕尾状的长帛,开战前才能配系,休战则取

下。

    杠,指旗杆。

    怀王手搭凉棚,向四下打量这处方圆千里的云梦猎场。极目所见,

丘岗,沼泽连绵,长河逶迤。透过树干,万千景色齐奔眼底。

    此时的云梦猎场,正是围猎的大好时光。

    王车过去不远处,头载兽皮帽的虞人已用红色小旗子插出表貉。

这是田猎要进行的第一项工作。所谓表貉,就是选择一块合适的地方

用小旗子作标志,插围成一个范围供献猎获的禽兽。这项工作已经完

成。

    莫敖召滑前来向怀王请示。因为古代田猎,具有很浓厚的军事性

质,相当于一次大规模的军事演习,所以其制度与程式自然跟军队实

战时相似。怀王点头后,开始宣布纪律。随之一声令下,手执鼓桴的

鼓人立即将三十六面牛皮大鼓擂响。在一阵惊心动魄的鼓声里,大规

模的围猎开始了。山坡下,大队甲士、猎犬奋勇冲进沼泽。呐喊声、

号角声、吆喝声震得地动山摇。虞人开始把禽兽往怀王所在的山岗方

向赶。

    满泽的野兽乱窜,禽鸟惊飞。

    怀王正了正头上的玉冠,走向王车。

    头戴皮弁的大驭先一步赶到车边,撩起衣襟拂了一下车后部。然

后转到车右边抓住那根供人上车时拉手用的称为副绥的绳子从右侧上

到车里,将缰绳总在手里。

    怀王走近车边,用手抓住车左供尊者所用的正绥,正准备登车,

谒者引领着一名信使气喘吁吁地赶来,跪下行礼,然后将一件漆封的

羽书呈上:

    “大王,巴国使者到郢了。”

    怀王接过羽书,看了眼上面表示警急的羽毛,并未立即打开,问:

    “可知巴国使者为何迟迟其来?”

    多天前,怀王还在前来云梦途中,就得知巴国发生内乱的消息。

刚即位六年的他,此时不乏雄心壮志,内心充满着效法先辈们通过征

伐重振大楚雄风的渴望。何况楚巴除了长期通好外,两国山水相连,

还有巨大的利益、利害相牵。楚不但需要巴的丹砂、生漆、桐油等一

大批物资,而且还需借巴的军队和山川之险以抑制西面的强秦。以此,

巴国内乱就不能不引起楚高度重视。因此,在得知巴国发生内乱的消

息后,特意将太子横留在郢,以备在得到进一步的情况后,立即向他

报告。

    “江州发生变乱,廪君三十从江州死里逃生,本准备走峡江直接

奔我楚,无奈峡江为纂位的廪君三十一封锁,只得走入五溪,巴国使

者是从酉溪经清江过来的。”信使秉报。

    怀王很快看完了太子横的来信。

    信中主要告诉:巴国圻夫将军蔓子来楚欲借兵平乱。借与否,请

楚王及时作出决断。

    春秋战国时,各国为了贯彻自己的政治意图或获取实际利益,

常采取武装护送流落该国或失国的君主返国复辟。如公元前685 年,

鲁庄公以武力送齐公子纠入齐为君;公元前620 年秦康公派兵护送晋

公子雍回晋;公元前469年,鲁侯联合越、宋派兵护送卫侯回国等。

这类行动,在当时成书的《春秋》里称为纳。楚国从立国以来,曾多

次与纳。

    怀王倚在王车傍,举目西望。他仿佛看见了那个隔着崇山峻岭的

巴国,浮上心头的是一种神秘之感。他还没有到过与巴接壤的三峡,

那里有楚国最西边的巫郡,还有楚国建都丹阳时安葬着的楚国先祖的

六座坟陵。然后,他将目光落到猎场上如浪如潮的旗幡上,在他放出

光彩的眼里,那些没有装旆的旗帜,仿佛生出了许多蕙绦,在风中飞

舞。

    “你下去吧。”怀王对信使说。而后重新抓住正绥,矫捷地登上

王车。紧随其后的车右也随之登上车。

    大驭两手紧紧抓住缰绳一抖,王车隆隆地一头冲下那道缓坡。早

已候在道傍的虞人,不失时机地纵出一头麋鹿。那头麋鹿惊惶地望了

一下华丽的轺车,掉头跑开去。

    技艺娴熟的大驭将王车划出一道弧线,刚好截在那头麋鹿逃跑的

路线上。

    怀王从容不迫地将雕弓引满。弦响处,那头负箭的麋鹿掼倒在地,

颈动脉处喷出一股血柱。

    “万岁!”

    “万岁!”

    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里,大驭猛抖手中缰绳,王车又辚辚隆隆地

向前冲去。

 

    屈原生于公元前340年正月初七日

    怀王时,大臣父兄好伤贤以为资,厚赋敛诸百姓。

                  第七章  楚郢请师

                         

    近午,一辆两马轺车徐徐驶近郢中城北门一家叫“第一楼”的酒

楼。主人下车,却是一个峨冠博带、一袭白衣,长身玉立的少年男子。

身后的一仆一御,也透着浑身的精悍强干。

    “知道为啥叫第一楼吗?”车夫问仆人。

    “不知道。”仆人老实作答。

    “整个郢中城,就数这第一楼屋宇最轩昂,菜肴最精美,服务最

周致。老爷,你说是吗?”车夫长出脖子去问少年英挺、大袖挥洒于

前的主人。

    白衣少年只笑,却不作答。

    三人刚登上酒楼的三级台阶,就有一个面容俏丽的红衣侍女笑吟

吟地上前招呼:

    “请问客人几位?”

    “三位,可有雅间?”车夫抢着问。

    侍女却认准白衣少年才是主子,向其躬身道:“先生,没有了,

不过楼上还有座,位置也是极好的。”见少年点头,遂在前引领至楼

上南窗下落坐,又问,“请问先生用些什么?”

    “炖牛脯、烩野鸭、苦狗、蒸粱、莼菜、豺菜......”车

夫一口气报出菜名。

    白衣少年摇手止住,道:“行了。”

    “我们第一楼羊羹也不错的,是专门从中山国请来的庖人,多少

客人都是冲着这美味来的呢。”侍女又甜甜地笑着推荐。

    “要羊羹。”车夫说。

    “那就加个羊羹吧。”白衣少年说。

    “请问先生喝点什么?”侍女又问。

    “就楚沥吧。”白衣少年说。

    侍女起身离开,白衣少年举目环视,见酒楼四面临窗,宽敞明亮

的厅内,数十张雕漆长案,案案客满;七八位红裳侍女将着客人索要

的酒品菜肴行云流水穿行其间;南窗外,是龙山的一林绚烂秋色,令

人赏心悦目。很快,嘈杂人声里,邻席几个食客的对话引起了白衣少

年的注意。

    “昨日廷议真有那么多大臣支持出师了?”一蓝衣客问。

    “不错,昨日廷议虽然激烈异常,但多数大臣,像上官大夫靳尚、

左徒昭常、莫敖昭滑、申公昭鼠等都纷纷向大王建言,力主出师。”

紫衣客道。

    “他们都说了什么?”

    “上官大夫说,巴廪君三十向与我楚友善,如今既允诺三城为谢,

是许之而得巴三城,美利也;莫敖说,楚巴山水相连,唇齿也,而况

出师乃因其所请,又有禁暴止乱之名,是我一举而名实两附;大司马

屈丐更说,伐国必因其变,此其时也。大王本就倾向于出师,听了几

位大臣的建言后也振奋得很。”

    “如此,出师纳巴之事应不会有大碍了。”蓝衣宽下心来。

    “还是你大人有胆识,囤了那么多巴盐、蜀姜,一开仗,大人那

些货可就是十倍之利啊。”紫衣客奉承。

    “呶,看屠井子那家伙,怎么霜打了一样?”灰衣客的话音里有

些故作惊诧。

    顺着灰衣客眼睛所示,白衣少年注意到,角落里一个生着酒糟鼻

子的食客神情的确落寞。

    “他呀,这次赌注下大了,一听江州变局,宫室毁了不少,以为

是个机会,遂罄其所有在郢中收购了十好几船的漆器,欲趁枯水期运

去江州。不料船才出汉水,流亡廪君派出的特使就到郢了。昨天廷议

的情况想他也知道了,能不蔫吗?”紫衣客道。

    白衣少年还在凝神而听,三个捧着食鼎、酒尊的侍女飘然而至。

    “你们这里生意这样火,说说客人是冲羊羹来的呢,还是冲你们

的脸蛋来的?”车夫又找侍女趣话。

    “你不说话,也没人当你哑巴。”仆人语气对车夫颇为不满。

    侍女膝行几前,只抿嘴笑,揭开鼎盖,开始为客人布菜。

    “总管,公孙郝来了。”

    “现在哪里?”

    “三楼雅间,他说等会来拜望你。”

    “哦,就是了。”

    近在席侧的声音,令白衣少年心念一动,转过身去,刚好和一张

同样年轻的脸相对,不由心生好感。

    “贵客也是郢人?”白衣少年问。

    “鄙人鄂人,先生从郢来?”头戴玉冠,一袭红衣的年轻人答。

    “在下刚从稷下归来。”白衣少年答。

    “哦,那先生是饱学之士了。失敬。”玉冠客道。

    “不敢,敢问贵客,也为兰台廷议来乎?”

    “楼前华车云集,莫不为此。”玉冠客回答的十分爽快。

    “在下不敏,请教贵客,兰台所议乃军国大事,商人何趋之若鹜

一至于此?”

    “战机即是商机,为商之道要经验,更要有捕捉商机的敏锐啊。”

    白衣少年还待再问,一黑衣人上楼来,在梯口稍作逗留,直奔玉

冠者而来,玉冠者一声失敬,就转过身去跟上来的黑衣人谈话。

    “上午廷议情况如何?”玉冠客问,

    “上官大夫、莫敖等重臣又都重复表示了支持出师的态度。”黑

衣回答。

    “如此,出师的事定下了?”红衣客面露紧张。

    “太子出来反对了。”黑衣人摇头。

    “啊,太子说了什么?”

    “太子说,此事宜慎。”

    “就说宜慎?”

    “太子说,我楚虽与巴山水相倚,但自立国,数百年间,从来所

争均在北方,出师之事岂可不跟北方通盘考虑。”

    “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国,太子这话有些四平八稳啊。”

    “可双方都知道太子表达的真实意思是,对巴那样地处西僻的小

国,眼下最好是别去插手。”

    “太子这样说了?”

    “没有,但有了太子这面旗帜,反对出师的大臣们胆气就壮了。

就有下卿司马翦起来说,眼下楚国面临的最最现实的威胁是在北方,

在秦魏两国,说眼下魏惠王正用了谋‘以魏合于秦、韩而攻齐、楚’

的张仪为相,我楚正面临空前严峻的形势,岂暇他顾。”

    “大王呢?”

    “大王初听太子的话,还莫衷一是,下卿说后,就开始对出师的

事动摇了。”

    “好。”玉冠客脸露喜色,举头四顾。

    厅内方才还踌躇满志的蓝衣客一脸沮丧。

    屠井子一定也得到了消息,又张狂起来,大声吆喝:“侍者,再

来一鼎扒肥雁,一罐吴醴,老子今天要吃个痛快。”

    “大人,这羊羹不错吧?”车夫关心着他向主子推荐的羊羹。

    “不错。”白衣少年答。

    其实,他对上到面前的羊羹一点没吃出滋味。

    巴楚山水相连,如唇与齿,不旦利益相连,而且利害相牵。如果

楚在江州所发生的变局之中坐视,后果会是什么呢?

    白衣少年举爵一饮而尽。

 

                           

 

    位于汉江中游龙山之麓的兰台宫,是楚国的三处别宫之一。

    坐落在六级台阶之上的兰台宫政事殿,红墙碧瓦,廊柱合抱。阶

沿下被称为宫廊尹的甲士环列,戒备森严。

    云梦泽秋猎结束,怀王回到兰台宫驻跸。数百年来,他的雄武图

强的先祖每当用兵中原,都曾在此坐镇指挥。如公元前704年, 楚武

王伐随的速杞之战,公元前701年伐郧的蒲骚之战,公元前690年的伐

随之战,公元前675年,楚文王的伐巴那处之战等。这次怀王选择在

兰台廷议巴使请师一事,既是趁秋猎归途之便,其实更含有一种对传

统的尊崇。

    紧接上午廷议,力主出师与持反对意见的双方在殿内又开始了新

一轮唇枪舌剑。

    “大王,下卿之言虽有理,但臣仍然认为,师不可不出!”上柱

国昭阳道。

    “哦,可有说乎?”怀王道。

    “臣以为出师纳巴,正是出自对太子所言全局之考虑。何以?巴

小国也,唯强是从,我不争之,则巴必往附秦,此则一也;臣闻忧在

内者外攻强,忧在外者外攻弱,巴,弱国也,不伤众而彼已服矣,此

则二也。”昭阳个子的高大,以及上柱国的身份,在一定程度加大了

他说话的分量。

    令尹子椒立即起身反驳:“上柱国之言差矣,不闻轻用其兵者,

其国易危乎?今言破巴大易,恐有后咎矣。何则?巴虽处西僻之地,

然巴卒骁勇,世所共知,且巴占有地利,峡江之险山恶水,不犹楚之

方城乎,国虽小而非弱明矣;如一战不能胜,后当何处?是以,臣以

为,伐交可矣,何须出此下策?”

    子椒的话颇雄辩。怀王以手在案上来回摩挲,暴露出内心的信心

已渐趋动摇。忽闻内侍于殿外高声报号:

    “三闾大夫请求晋见。”

    “怎么,三闾大夫毕使返国了,叫他进来吧。”怀王道。

    头戴切云高冠,腰佩长剑的三闾大夫屈原,也就是午时在第一楼

吃饭的少年佩玉锵鸣步入大殿。原本嚣嚣的议政大殿里出现了短暂的

安静。

    屈原先向怀王,次向各臣拱手施礼。一脸悦色的怀王,指着司马

翦旁边的座位说:“坐那里吧。”而后又问,“还顺利吧?”

    襄陵之战后,因楚曾经有伐齐的举动,造成两国关系一度紧张。

年仅十九岁的屈原,因明于治乱,娴于辞令,是以怀王特派他使齐,

以对两国关系进行修复,完成使命后一路风尘返国,在第一楼吃饭,

以待副车时,听到消息,这才赶来兰台面见怀王。

    屈原:“顺利,臣在齐,不但见到了陈轸、淳于髡等大臣,还见

到了齐威王。他们都与臣达成共识,齐楚两国应捐弃前嫌,永结友好,

共同对付强秦。”

    “好吧,今天廷议主要讨论出师纳巴之事,你先听听。”怀王截

住屈原话头,将头转过去。“你们接着前面的讨论。”

    怀王话音刚落,左徒昭常立即用了一种不以为然的腔调对子椒进

行反驳:

    “臣以为,令尹之言差矣。巴十七王子为秦姬所生,亲秦不亲楚

明矣。伐交恐是徒劳吧.”

    “秦之拉拢,不过使巴朝秦暮楚耳,曷足虑,倒是秦魏结盟迫在

眉睫,臣亦以为,出师之事切切不可轻举妄动啊。”鄂君启如是说。

    鄂君启是怀王母弟,封在鄂地为君。因深得怀王宠信,所以他的

意见的分量并不压于子椒或是昭阳。

    驷马景鲤起言:“鄂君之言差矣。秦早有举巴蜀并汉中之心,先

王为此曾卧不安席,食不甘味,岂不足虑?”

    “秦欲并巴蜀,固其远图,是先王之远虑也。巴与我山水相连,

而秦远在千里之外,中有蜀、苴、鱼等国相阻隔,秦能飞渡乎?”鄂

君启再度反驳。

    “大王,臣在临淄尚未闻巴内乱之事,但却听说了另一件事。”

屈原起身道。他虽然从内心看不起几个力主出师大臣的为人,但所谓

其西走则同,其所以西走之为则异,见朝堂上因反对出师者有了太子、

令尹和鄂君的加入,力主出师者已明显处于下势。从楚国最大利益出

发,此时已到他必须出来表明观点的时候。

    怀王:“什么事?”

    屈原:“臣听说秦惠文王在褒谷行猎。”

    “秦王猎苑不是在陈仓吗,怎么跑到褒谷去了?”怀王表示不解。

    屈原:“臣以为,正是此举值得引起重视。”

    怀王:“哦,请讲?”

    屈原:“臣在齐,曾与齐之大臣犀首、淳于髡等多次会谈,犀首

对臣言,秦朝中‘争利于市’与‘以迂为直’两种主张的争论由来已

久。持‘以迂为直’主张者,力主先取巴蜀,而后以迂我楚。这一主

张皆因蜀道太难,所以一直未得秦王重视,但现在情况却变了。”

    怀王:“怎么变了?”

    屈原:“臣听犀首言,秦已修通了周至道。”

    司马翦:“周至道能修通勿足怪,据臣所知,阻隔于秦巴之间,

有称为南山老林和巴山老林两处长林深谷,周至道所经之南山老林里

多有横谷贯通;真正难以逾越的是巴山老林那数百里大山。”

    屈原:“下卿所言不谬,臣亦曾与淳于髡分析,都认为秦王此番

深入褒谷秋猎,正是为一条能够穿越巴山老林的通道而往。”

    景鲤:“这条路是不可能有的。”

    屈原:“不,这条路已经快要出现了。”

    “什么?”屈原的话在殿内引起一片惊异。

    屈原:“是这样,前年秦使者去蜀,对蜀君开明十三世说,秦王

在斜谷打猎时发现了五头能拉金屎的石牛,欲赠蜀王,惜山川阻隔..

...”

    “什么,什么,秦王竟用这样的话去诓蜀君,真是天大的笑话。”

上大夫景舍咋呼起来。

    “可就是这样的话引得蜀王动了贪心,立即发卒万人,着一五丁

力士统率开始凿通往斜谷的栈道。”

    “还真有这事?”子椒感到吃惊。

    屈原:“还真有此事,听说已凿通上百里了。”

    怀王:“中原诸国是如何看待这事的?”

    屈原:“几个国君都看得很清醒。齐威王说,是秦欲效晋智伯取

夙繇之故伎耳;韩宣惠王叹息,可笑蜀王利令智昏,执迷不误啊;赵

武灵王说,好事,秦今既图蜀,可保我赵十年无兵燹之祸矣。”

    昭鼠:“啊,如此,虎狼之秦欲并巴蜀之心还真是昭昭了。”

    这个消息,立刻在朝堂上引起不小的震撼。

    怀王:“三闾大夫,那你的意见呢?”

    “臣以为,当今天下,秦楚既成必争之势。楚不谋秦,则秦必谋

楚。臣担心的是,蜀若为秦所灭,巴必然不免,一旦江水上游为秦所

控,我楚则危矣。臣意应趁秦之阴谋未彰之前,在巴拥立一个跟我楚

相善的国君,才是对楚最为有利的的选择。”

    “嗯,固然。”怀王点头说,“但令尹上午廷议时提及的担心也

不无道理,如我纳巴,秦趁机出兵武关,攻我商于之地,魏乘机犯我

方城,又当如何应付?”

    中原诸国趁火打劫之事,在楚威王去世那一年就发生过,魏国趁

楚国忙于丧事,不暇他顾之机,兴兵来攻,夺取了楚国的陉山。去年,

又刚与魏发生过襄陵之战,如果楚出师纳巴,至少魏乘机来攻是完全

可能的。

    屈原:“从眼下看,暂且还没这个危险。”

    怀王:“怎么没这个危险?”

    屈原:“是这样,臣去齐前,听说惠施私下又曾见魏惠王,已使

惠王对张仪有所警觉。”

    “如此,秦魏一时半载不可能结成联盟了?”怀王松了口气。“

但北方毕竟不能松懈,这纳巴的带甲该从何征调呢?”

    “南阳不役,足以备韩魏,商于、汉中不役,已足以备秦。臣以

为征巫、黔两郡兵可得十万,再加郢之选练之士一万,足矣,”昭阳

摇摆着胖大的身躯起言。

    “疑事无功,疑行无名,而况廪君三十乃寡人舅氏,岂有不纳之

理,此事就这么定下来吧。”怀王心里的疑虑逐一消除,出师纳巴的

信心充盈,在席上将身体左右移动,然后威严地宣布,“寡人命立刻

征调黔、巫两郡兵,明年春分油桐开花,稻种下田前结束战事,以不

误农事。”

 

                         

 

    公元前690年,楚武王熊通不顾自己年迈体弱, 亲自领军第三次

攻随。当楚师行进到楚随交界处时,心脏病暴发,猝死于满木山。其

子熊赀继位,是为楚文王。楚文王继位第二年,即公元前689年, 将

国都从荆山迁至纪山南麓郢。郢地处江湖之会,东接千里平原,西控

巴山咽喉,北连中原通衢,南临长江天险。不仅自然条件优越,而且

战略地位重要。楚文王迁都郢这一英明之举,奠定了楚国开拓江汉,

北进中原的坚实基础。因此,历史上有“楚人都郢而强”的赞誉。经

三百余年历代楚王的惨怛经营,更是气势磅礴,成为一代雄城。

    蔓子到郢,在城东北的天一传舍住下。天一传舍跟昭、屈、景三

大旺族的宅邸在同一街区,是一处专为各国来使建的传舍。按当时惯

例,外国使臣来访,一般先由相国接谈,但令尹子椒已随怀王去了云

梦,蔓子于是首先拜会了留郢主持政务的太子横,送上谬金百镒。太

子横一口答应在怀王面前替蔓子鼓吹。怀王来信召太子横去兰台议政,

临行前,特意安排了一个掌讶奉陪。

    郢都的确不愧为华夏当时最大的一个都会。庞大的城廓,鳞次栉

比的房屋,街道宽敞笔直,大街小巷纵横交织。蔓子一行从传舍出来,

立刻在视觉上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冲击。

    “这郢都大得很呢,全城东西长十四里,南北宽十里,共有八门

四区,三十二条街道。”掌讶不无自豪地介绍。

    “哦。”蔓子表示同意。

    “现在这位置,是城的东北,宫城在东南,西南为作坊区,西北

为一般国人聚居区。都可以看看。”掌讶道。

    于是领着众人先往南行。远远看见王宫前气势雄伟的象魏,红色

宫墙上的凤旗也是一片火红。

    雉门外人来人往。阿旦的肩不时给经过的人挤着撞着。

    “怎么这样挤呀?”肩又给撞了的阿旦说。

    “你还没遇到真正挤的时间,走到真正挤的地方去呢。”碎嘴的

掌讶笑着说。

    “是吗?”阿旦做出不相信的神情。掌讶生着一张好看的脸,说

话的声音极富磁性,阿旦黑漆漆的眼睛不由多看了他两眼。

    “是啊,最挤的时间是逢三六九集市日子,最挤的地方是西市,

那时你到西市去,啧啧,你看那个阵仗,你就知道有多挤了。一街都

听得见像涨潮样嚯嚯的声响。每次散集,街上总要捡到不少给踩掉的

履,总会遇到因挤撞发生的争吵,车轴互相挂着了,分都分不开,所

以那些从北方过来的商贾,到西市去挤过后,你猜是怎么编排我们郢

的?他们说,这郢应该叫挤烂城才对,因为一件新衣上身,去西市挤

过,出来就变成件破衣了。”

    “太夸张了。”子冲说。

    “夸张吗?嘿,你去挤过就知道了。”掌讶道。

    “那就去西市吧。”阿旦踊跃起来。

    “要去要去。西市里货物是最齐的,东西南北哪样的都有。有种

说法,不到郢不能算是到了楚,不到西市呢,不能算是到了郢。所以,

各国来的商贾、使者、本城的国人,无有不去西市的。不过,圻父将

军不是说想挑把剑吗?那就先往作坊区绕绕,那里的铁兵之所,一定

要去看,我们楚最锋利的铁兵都是在那里打造的。”

    掌讶领头穿街过巷往作坊区去。

    远远看见黑沉沉的烟气压在上空,浅丘上排排冶铁炉喷吐着红焰,

炉前数不清的人忙碌着,装炭、鼓风、锻冶。嘈杂的人声、铿锵的金

属碰击声响成一片。进入铁兵所,到处充盈的是烟火气、烟火色。一

个脸形锋骨棱棱,脸色黑里透红的汉子从喷薄的炉火中钳出一块红软

的毛铁置于铁砧上,边用铁锤敲打,边将铁块翻转。铁锤翻飞、火花

四溅。待铁冷凝,又放回炉火中。如是反复锤炼,始终未见汉子将其

打成剑的形状。

    “请问大匠,什么时候开始铸剑呢?”突上前问。

    “早着呢,直到把铁里杂质除尽了,铁锻精了熟了。”汉子只顾

锤打,头也不抬地说。

    “那得锻多少次啊?”

    “那要看什么剑。”

    “宝剑呢?”

    “宝剑须千锤百炼,得有数十天功夫。”

    看了一阵,才转到前面的铺子。

    沿街铺子里排满了戈、矛、戟、殳、剑各种兵器。

    “买剑喔!买剑喔!来买天下最锋利的铁剑喔!”

    整条街的吆喝声不绝于耳。

    “将军,买一把吧。”看见客人上门,店夥赶忙招呼。“咱们的

铁兵厉害着呢。不信你试试?”

    蔓子取一柄剑试了试锋,用手指在剑身上轻弹,发出好听的刚音。

蔓子试过,问:

    “一把这样的剑,得多少?”

    “你手里那把得五十个钱,算便宜的。”

    蔓子又取过一柄,掂了掂,说:“轻了。”

    店夥上下打量了一下蔓子,说:“像将军如此魁梧,这剑是轻了,

不过可以定制。还可以铸上将军的大名。”

    “定制怎么说?”

    “如果加长加重,价就高一些,最少也得要二百个钱。”

    在楚,当时流通的货币主要有铜贝和郢爰两种。铜贝又叫蚁鼻钱、

鬼脸钱,另一种则是黄金铸就的饼金和郢爰。蔓子打听过,三十钱可

买一石栗。二百钱一把剑,可不算便宜。蔓子又问:

    “宝剑呢?”

    “若是宝剑,起码得十金。”

    “这么贵?”

    “一般的剑,蒯缑而已,无非就是些草绳缠在剑把上,好剑且不

论材质,那装饰就不简单,每一个细部都得下一番功夫。”店夥解释。

    “可能等不及,铸一把好剑不是得数十天功夫吗?”蔓子道。

    “我们有炼好的精铁,十日内准行。”

    讲妥五金,蔓子定铸了一把铁剑。

    离开铁兵之所,掌讶领着走了一条沿城墙根的小街。刚能望见西

市的木栅大门,已听见潮水一样涌动的市声。果然不比田野间的临时

市集,四周各有一个市门,设有专门的市吏和贾师管理和征市税。市

内开阔的场地上,成列搭建着蔽雨遮阳的木棚,就是所谓的列肆了。

各国的物产,诸如东方的紫、裕,西方的牛尾毛、池盐,北方的犬、

马、橐驼、枣、栗,南方的长松、文梓、犀、鹿、象牙,应有尽有。

郢郊过来的山货、农具、皮具、陶器、葛布、蔬菜、五谷等土特产和

生活日常用品列肆而陈。卖履者、贩茅者、鬻陶者,贸丝者也皆居肆

兜售。大多数进行的是以物易物的交易,或者以栗易械器,或者是以

兽皮易布帛,不一而足。

    在集市里转了一圈,出来上到大街。这是全郢最大一条东西走向,

横贯郢都,可并行九辆马车的通衢。沿街店铺林立,金器店、青铜器

店、绫纨店、葛布店、成衣店鳞次栉比;店铺内南腔北调招揽顾客的

吆喝,显出各国都有商人在此做生意。在这里,他们才算对西市有了

一个完整的概念。

    蔓子注意到一个现象,市内最好的铺位,大多数为齐、魏、燕、

赵的商人所盘据。楚人的精明是数一数二的,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他

问掌讶:

    “莫非楚商不懂位置对生意的重要吗?”

    掌讶哂笑一声:“怎么不懂?可那好位置是一般人占得了的吗?”

    “怎么说?”

    “想必你们中是有人习过诗的,该记得《大雅》里有几句诗里是

怎么说的吧?”掌讶不待回答,已摇头晃脑吟出两句,“如贾三倍,

君子是识。”

    惊和突拿眼瞪着掌讶念。

    掌讶念完了,问:“懂吗,懂这是什么意思吗?就是讲当官的都

在做买卖,官商一家。”

    蔓子:“如此说,好位置都是官员们占的了?”

    掌讶:“咱郢的官儿,没有不做生意的,个个富得流油啊。”

    子冲:“知道哪个铺子是哪个官开的吗?”

    “官哪出面,请外国商人就是为了不让国人知道他们的底细啊。

可我敢担保,在这条街,每一家大的铺子后面必有一个官。

    力多:“商家这么多,生意好做吗?”

    “嗨,好做得很呢。‘妇无公事,休其蚕织。’”掌讶又掉文。

“现在大户家的女人都不用自己缫丝织帛了,穿的戴的都直接上市买

了。”

    阿旦:“那她们干什么呢?”

    “干什么?打扮的如云如荼,到东门雨台山去游乐,到南原去跳

舞啊。”也许是因为自己没能掺入其中,掌讶语带尖酸。

    “巧了,这不是圻父将军吗?”

    众人正拉话,突然听见有人叫,抬头看见甘立在一家书肆门口,

掬起一张笑脸打招呼。

    “啊,甘,怎么是你?”突叫道。

    “缘份缘份。”甘打着揖,一叠连声说。

    突:“你什么时候回来的,狼山村没事吧?”

    甘:“哪能呢。暴客跟百濮从来都是井水不犯河水。”

    惊:“那为啥烧了摆手堂?”

    甘:“其实不是暴客烧的。是篝火上的火燎子给风刮过去引燃了。”

    突:“没烧着人吧?”

    甘:“就把摆手堂烧了。暴客看你们走了,出来沿江追了一程,

也就算了。”

    “怎么,你又经营起这来了?”子冲感到分外惊奇。

    “小的哪有这能耐,仍是给人帮佣。圻父将军,买书吗?”

    “可有《六韬》?”蔓子想了想问。

    “姜太公的《六韬》?不巧得很,刚售出了。最近,像《孙子》、

《吴子》这些书都抢手得很,每天要售出十册以上,不过圻父将军要

的话,可留下住的地方,明天小的一早就给你送去。”

    “你们去哪进货,这么快?”蔓子感到奇怪。

    “我们自己出书,肆里常年都雇有几十名书手、削简和编书的工

人。”甘道。

    “圻父将军不知,全城就数这家书肆大,出的书最精致。好多人

都来这里出书,你知道三闾大夫,那可是咱楚最有名的诗人啦,他新

近写的《九章》,就是来这里出书的。”掌讶接口说。

    “一部《六韬》多少钱?”蔓子问。

    “一百个钱。”

    蔓子正吩咐力多掏钱。一个人擦身过来,甘忙介绍:

    “啊,掌柜回来了,掌柜,这是圻父将军。”

    “久仰久仰,鄙人公孙郝。”掌柜向蔓子施礼。

    蔓子忙还礼。

    “哎呀,圻父将军,你大人不认识啦?小人是江州城里厚生盐铺

的,难得遇到老乡啊。”公孙郝说。

    蔓子也认出,这人还真是江州著名大盐商家的用事僮仆。跟一般

巴人脸型的精瘦不同,这人生着滚圆的一张脸,迷缝眼,无须,透出

一股圆滑、精明劲。不由万分惊奇:

    “你怎么到这里来啦?”

    “小的想自己发展,所以前些年就离开东家到郢来了。”

    公孙郝看见力多掏钱,用眼睛看甘。甘忙解释:

    “圻父将军想买一部《六韬》。我已跟圻父将军说妥,明天一早

给送去。”

    公孙郝挡过力多递钱的手。

    “圻父将军喜欢,就算小的孝敬就是了,哪能收钱。”见蔓子坚

持,又爽快地说,“既是如此,就给四十个钱吧。”

    蔓子到街心,公孙郝还恭恭敬敬在门首揖送。

    “这小子不老实,嘴头子在跟将军亲热,一双贼眼滴溜溜却只管

往夫人脸上瞟。”惊笑着说。

    “这么说,倒提醒了,在江州国相府里,我好象也见过这个人,

怪说呢。”阿旦道。

    掌讶对书肆掌柜赞不绝口:“诸位不知,这位公孙掌柜不仅是开

着这个书肆,现在郢城也算得上有数的大富商啊,在巴蜀、在吴越都

有生意往来。 一年四季将东边的织文、滨珠卖到西边, 又将西边的

琳玉、琅干等美玉卖到南边,往南往北,总是驷马高车,往西总是一

个大船队。携了重金厚礼结交各国王侯。到哪里对他也都以上宾之礼

款待。”

    商人干政、左右政局的事已多有所闻。蔓子联想到掌讶先前说过

的话,心里想,这公孙郝后面会是哪一个呢?

 

                       

 

    巴国聘使蔓子刚到郢宫大门前,宫内立刻钟鼓齐鸣。

    春秋战国时期,早已完备了一整套国君接见外国使臣的繁复的礼

仪和制度。在《礼记-聘义》上, 严格规定:使者持币物前往朝见国

君时,“须三让而后传命,三让而后入庙门,三揖而后至阶,三让而

后升,所以致尊让也。”而对方也须“君亲拜迎于大门之内而庙受,

北面拜贶。拜君命之辱,所以致敬也。”蔓子作为巴国聘使朝见楚王,

到宫门,这套程序就开始了。在典礼官导引下,蔓子戎装佩剑,进入

郢宫。为介的惊、子冲两人,一奉白璧一双,一奉戎衣一袭,亦步亦

趋跟在身边。上千名宫厩尹,分为两列,右首一律虎裘,左首一律狼

裘,个个凶神恶煞,手持闪闪发亮铜戈,由宫门一直排到殿前阶下。

    蔓子到了大殿外,怀王没有阶迎。

    蔓子缓缓登上台阶,走到殿门边,看见主宰这个大国的最显赫的

一群人分列殿内两侧,泥塑木雕般在各自位置上。

    蔓子举步入殿,感觉两厢的人都在用一种异样的眼光打量他。这

使得从殿门到陛阶的这段不长的距离显得十分漫长,也使得他心里难

免有些紧张,表情也有些僵硬。这是因为肩负的使命,还因为他知道

楚国君臣在接见外国使者时,似乎一直有弄些稀奇古怪恶作剧的癖好。

楚庄王时,晋国的却至聘楚,往楚宫赴燕享,当时的令尹子反就曾别

出心裁,有意使用迎接他国国君的礼乐,在地下乐室设置钟鼓,待却

至方登之际,脚下突然传出震天撼地的钟鼓之声,使却至惊而出走,

大失其态。楚灵王时,齐国推行“亲亲国”外交的国相晏子出使楚国,

更是受到三番五次的捉弄。令尹屈罢陪晏子上殿晋见楚王。楚灵王见

晏子个矮寒伧,做出一脸轻蔑问,你们齐国没人了吗?晏子回答,敝

邑国都临淄有三百闾人家,张袂成围,挥汗成雨,比肩继踵而在,怎

么能说没有人呢?楚灵王又问,既然有那么多人,怎么会选派你来当

使臣呢?晏子委婉地答,这倒有个讲究,齐国选派使臣的原则是,最

有才能的人选派到最英明的国君那里去,最平庸的人则派到最昏庸的

国里去。下臣庸碌无能,所以才派到你这里来。最终,楚灵王没有羞

辱着晏子,反而讨了个没趣。对晋、齐这样大国的使臣尚是如此,会

对他有多客气呢?种种想法闪念间过去,蔓子举头,鲜冠组缨,绛衣

博袍的楚怀王端坐陛阶上。王座后,是一幅大色块画出的,一只奋翅

欲飞的凤鸟踩踏于卧虎背上的壁画。画的寓意使蔓子的心有棘刺之感。

    蔓子其容济济,至怀王面前行拜见礼。

    殿内两厢的朝臣注视着蔓子,他们特别注意蔓子的服饰和礼节,

从心里对这个西僻之地来的使者充满了轻视。现在看见蔓子在两介的

陪同下,不卑不亢,镇定自若,一切礼数不差分亳,那种轻视很快没

有了。

    音乐停奏。朝见礼结束。

    蔓子正待松一口气,突然听见一个冷冷的声音自左首传出:

    “圻父将军,在下想借此机会请教一下,按《礼记- 檀弓》里国

子高说,‘葬也者,藏也。藏也者,欲人之弗见也。’也就是说,人

死了,应该敛入棺椁,深埋地下。这才是合乎礼仪的做法。可在下闻

巴人葬俗,人死之后,却是将棺材悬于绝壁之上,谓之悬棺。比之在

墓上堆土植树,是更有甚者矣。莫非巴人真是不懂礼法的蛮夷吗,啊?”

    蔓子转身,犀利的眼光横扫过去。触目的是华丽的朝服,眩目的

冠带。蔓子想起,楚国自吴起变法失败,执政带兵者就始终不出昭景

屈三大贵族。举目所见,果然一班大臣几不出此三姓。国家,这个国

怎么好象在一个家里?这班大臣们此时心里在想什么?今天是市日,

也许他们正挂欠着西市上的生意吧?蔓子心里不由产生了这种滑稽的

念头。发问的是鄂君启,正洋洋自得地摇着一只粗壮的膀子。蔓子收

回眼光,语气十分平静地作答:

    “君侯想必知道,我巴族原居于清江流域。一千年前,先祖务相

为了寻找一片没有掳掠的和平的土地,率巴人西去,沿途不知经过了

多少激流险滩,森林莽原,多少人死在路途,多少人在森林里迷路。

有一个戎伯临死前,嘱将其葬于悬崖之上。他说,他要从那里目送亲

人远去,在那里为迷途的巴人指示应去的方向。大家满足了他的愿望。

也引来更多的人仿效他。逐渐就演变成一种葬俗。所谓礼成于俗,礼

存于野,是之谓也。”

    话音刚落,另一侧又有人高声发话。蔓子看见,是上官大夫靳尚

在发难,眼睛里含着不怀好意的坏笑:

    “圻父将军,你口口声声自称巴人,可我却听说你的先辈是楚人,

还曾为楚之令尹,如此说来,你究竟是楚人呢还是巴人?”

    蔓氏的历史,只要打开《左传》昭公十三年,就会看到“丙辰,

弃疾即位,名曰熊居。”“使子旗为令尹。”“斗韦龟属成然焉,且

曰:弃礼违命,楚其危哉”这样的记载。其中,熊居即楚平王,子旗

就是蔓成然,斗韦龟则是蔓成然的父亲。这段历史是:楚灵王时,斗

韦龟让自己的儿子蔓成然臣事公子弃疾,并且说,假如不立公子弃疾

为太子,就等于是违背神意的非礼之举,到那时楚国的命运就会陷于

危险。公子弃疾得到蔓成然等大臣的辅佐,方顺利登上王位。

    蔓子迅速从回忆中走出,开始回答,语气中有难以掩抑的激动:

    “上官大夫,我是巴人。”他说。“依本人理解,巴人,并不等

于要他血管里一定是流着廪君血的才是。的确,我的先辈是从楚奔巴

的,我的血液里也许至今流淌着楚人的血液,从这个含义上,我不是

巴人。可我的先辈在巴那块土地上已生息了几百年,我说我是一个地

道的巴人,是因为我的是非观、价值观,我的爱憎,无一不是从这一

立场出发的。最后,我想问上官大夫是哪国人?”

    “我?哈哈!谁不知道靳家数百年来都是楚国的旺族,我当然是

地道的楚国人啦。”靳尚语气中充满了得意。

    “上官大夫,可是我听说,你的曾祖母是齐国人,祖母是秦人,

母亲又是郑人,想必上官大夫的身上也应该流有齐秦郑等国的血液,

从这个意义上,我想问,上官大夫应该算是哪一国的人呢?”

    朝堂上爆发出一阵幸灾乐祸的嘲笑。

    靳尚一脸窘态,无可奈何地耸耸肩。

    子椒在座上由衷赞叹:“巴有蔓子,真楚之得臣也。”

    怀王见蔓子举止不失态,敬而不失威,启和靳尚两个名嘴也没能

将蔓子难住,忙打圆场,转入正题:

    “圻父将军,寡人答应吾舅所请,已决定以选练之士一万,并尽

发巫、黔两郡带甲六万纳巴,一路以上柱国昭阳为主帅,逢侯丑为副,

出捍关,沿江水北岸,正面进攻;一路以柱国庄决为主帅,范常为副,

经沅走江水南岸,乘虚蹈隙,向西南深入,对乱臣实行前后夹击。只

是功成之后,吾舅答应为谢的三城,圻父将军可否具体一下?”

    “谢大王,寡君之老来贵国前,我寡君曾亲嘱,如贵国能助我巴

平息内乱,愿以鱼复、朐忍、盐江三城为谢。”

    “可有地图?”怀王问。他有种迫切的心情,想看一看正好和楚

国的商于地连成一片的那三座城。这三城于楚是太重要了,如果归楚,

不但峡江之险将完全为楚所控,对处于秦威胁之下的商于之地的防御

也将更加有利。

    “因来时仓猝,不及绘制。但寡君之老愿以项上之头为保。”蔓

子沉缓地说。

    “好,寡人相信你,也就不用为区区三城与你搞个盟书之类的东

西了。”怀王显得很爽快。

 

    当晚。

    在西市公孙郝所开书肆后面一间客厅里。石头坐在西侧客位,公

孙郝坐在主位。烛光昏昏,在两人脸上摇曳。

    “酒来。”公孙郝轻声吩咐。

    甘捧着铜酒尊钻出暗处,给两人案上的觚里斟上酒。

    “来,石头,我敬你。”

    公孙郝举起觚,石头也举起觚。

    饮尽三觚,公孙郝这才说话:

    “石头,才来就催你走,不是我心硬,事情确实紧急了。以前的

努力都白费了,今天宫里已决定,就要出师伐我。你必须尽快赶回,

叫大戎伯早做好准备。”

    “这我知道。”石头恭敬地说。

    “至于大戎伯说的另一桩事,在郢城里根本做不到。我只能暗中

注意,看有没有机会。”

    “我一定转告大戎伯。”石头说。

    “好吧,你可以走了。天太晚了城门出不去。我已安排好,到了

那里,自会有人来送你出去的。”公孙郝挥挥手。

    石头再次向公孙郝行礼,然后退下,去堂下先穿右鞋,次穿上左

鞋,推门出去。外面很暗。石头站了一会儿眼睛才适应。他看见一辆

两马轺车停在坊后暗影里。

    石头上了轺车。御者轻轻吁了一声,抖动缰绳,车声辚辚,很快

消失在暗夜中。

 

                    第八章  阳台宫

                           

    除郢外,楚国还有三处离宫,这就是郢北汉江边的兰台宫、郢南江

水北岸的章华宫,以及郢西巫郡的阳台宫。在楚国迁都郢后,每当用兵

中原,历代楚王就要到“东走江淮,西通梁汉,南过荆湘,北则驰鹜于

陈蔡之郊”的郊郢兰台宫坐镇指挥。这次因是在巴国境内用兵,怀王就

到了阳台宫坐镇。

    阳台宫建在长江北岸女观山西侧的一处小山顶上。规模和气势虽不

及其它两处,但重檐四坡顶的宫殿,同样也是画栋雕梁,宫墙上画满了

绚烂的壁画。

    一队队手执戈矛的宫廊尹把守着重重的宫门。一队庖人捧着热气腾

腾的食鼎井然有序地进入明堂后院的耳门,为即将开始的燕享捧上他们

或燔或炙出来的美味嘉肴。

    明堂内,红色廊柱间垂挂着大幅的黄色帘幕。下卿司马翦、上大夫

景舍、上官大夫靳尚、三闾大夫屈原、莫敖昭滑、左徒昭常、申公昭鼠、

驷马景鲤、巴王特使蔓子等已在明堂内分左右列坐。他们面前的几案上

分别摆放着食鼎、酒爵。

    按当时燕必举乐的规矩,故在明堂右首称之为青阳的右房里,已备

好一面立于青铜镂雕底座上的大鼓;在左首称之为总章的左房里,曲尺

形的钟架上,分上中下三层悬挂起大小不一的六十五件编钟;在明堂后

内室,一个青铜钩架上,分两层悬挂起一套编磬。鼓师、钟师和磬师已

各自就位。在明堂内室另一间房里,手持排箫、笙、瑟的乐工,也已做

好了演奏前的准备。

    “宾之初筵,左右秩秩。”刚入座,是例行的互致问候,上大夫景

舍侧身找下首的屈原拉话:

    “喂,三闾大夫,讲讲《山鬼》是怎么给你写出来的?”

    提到写《山鬼》的经过,屈原感到很兴奋。在被中原视为蛮夷的楚

人眼里,山高水险的巴国,又被视之为是一片完全不通礼法的野蛮恐怖

的土地。可这块土地的神秘,却对年轻的屈原产生了莫大的吸引力。纳

巴的决策作出后,一向把祭祀看得很重,希望楚师能得到巫山神祗帮助

的怀王,嘱屈原抓紧写一章祭祀巫山之神的祭歌。屈原承命之后,先楚

师一步到了巫郡,然后一头扎进巫郡的老山箐林之中。而《山鬼》的创

作,就是他这次采风中最大的收获。他将《山鬼》写得如此感人,甚至

感动了自己,却是他本人最初没有料到的事。

    “那天,我一早出巫郡北城,沿着茹溪往山里走。那道溪水清沏无

比,我分开树枝草丛,向上游走了半个时辰。路很不好走,有时不得不

绕道走。这时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开阔的地方。那里石多坡陡,树木矮

小而稀少。地面很湿,长满了蕨箕、藤葛和一些低矮的灌木。背景是山,

是莽莽苍苍的森林。溪水便从那片铺满阳光的开阔地上流过。我看到一

个少女,躺在溪边的茅草上。她一只胳膊弯在脖颈下枕着头,另一只胳

膊朝前平伸出去,一只红得透亮的蜻蜓逗留在她的食指尖上。她光着脚

丫,娇小苗条的身影,给从水面上升起的薄雾笼罩,若隐若显。她仿佛

不知道我的到来,可就在走到离她不到半箭地的距离时,我弄断了一根

树枝。那少女发现了我,一下从躺的地方跳起来,向长满菁竹的山坡爬

去。她弯下身子掐下一枝花,用嘴咬着花茎,突然回头冲我轻轻一笑。

我赶过去,少女将花吐在地上,闪进了修篁。一会儿,出现在山头上。

又在那儿对着我望。我感觉,那眸子好灵动。”

    “后来呢?”

    “后来,那少女不见了。夜色降临,我迷了路,在山里转了好久,

才走进山坳中一户人家。这家人只有母女俩。女孩儿有十五、六岁光景。”

    “那女儿就是溪边碰上的少女?”景舍推断。

    “你猜猎了。”

    “漂亮吗?”

    “也漂亮,可比在溪边遇到的那个,就比不上了。”

    “哦。”景舍表示着遗憾。“你接着讲。”

    “当晚,我只好借宿在那户人家里。茅屋外山风很劲,火塘里火很

旺。在火塘边,那母亲问我,先生经过洳溪,可是遇见一个女子了?我

说,对呀,你怎么知道?她说,从你手里拈着的花。花?我盯了一眼还

在手里把玩着的那朵散发着淡淡香味的小黄花,充满迷惑。你遇到山鬼

了。她说。什么山鬼呀?我背脊发起冷来。不用怕,那母亲说,说是鬼,

实际是我们山里的保护神,要有情有义的人才遇得上呢。你能碰上,说

明先生是有情有义的好人啊。这么说时,她的女儿就侧过身来紧瞅我,

眸子幽幽的,身子软软地倚过来,弄得我心里好紧张。”

    “本人好羡慕你,三闾大夫,这好事怎么尽给你占着了。那‘竦长

剑兮拥幼艾’的少司命,原来就是你自家的写照吧,啊?哈哈哈!”靳

尚大笑着插话。

    “别多嘴,听屈大夫讲。”景舍说。

    屈原继续往下讲:

    “山神?我问。对呀。那母亲说,说起来,这山神还挺有来历呢。

于是她就给我讲起了山鬼不凡的来历。她说,山鬼生前的名字叫瑶姬,

本是大禹王的小女儿。长得聪明美丽,十分得禹王的喜爱。大禹王无论

到何处治水都将她带在身边。一天,瑶姬到江边戏水,掉到水里,再没

浮上来。那可是一个还没到婚嫁年龄的小女子啊。伤心的大禹王将瑶姬

葬在这后山上。瑶姬太不甘心这么年轻就将生命结束了,精魂就化为了

山鬼。母亲叹息了好一阵,才接着说,先生,现在可知你手里的花是什

么花了吧?它就是瑶姬精魂所化的花呀,所以叫瑶草。它结出的果实像

菟丝子的果实。女孩儿服食了特别能媚人。所以我们山里人又叫它荒夫

草。那时,我的心怦怦跳着,真怀疑坐在我身边的女孩儿是否也服食了

这种瑶草呢。”

    “嗨嗨。”傍听着的靳尚意义不明地发着感叹。

    “笾豆有楚,肴核维旅。”明堂外响起了鼓。

    腰佩长剑的怀王,一脸兴高彩烈进来。

    靳尚看见环佩叮咚,紧随怀王进来的南后,丢开了准备出口的一句

什么话。南后款步而行,仪态庄重。这女人可真迷人啊。靳尚环顾群臣,

在心里暗忖,恐怕此时一多半都没魂儿了吧?这个一路进来,“副笄六

加,委委佗佗,”哪怕恨得你入骨,仍然满面堆笑的女人,就是当初那

个他从郑原迎回的袖吗?真像个王后了。她为什么连正眼也不看我?装

得多正经,这女人!要知道,是他成全了她的喔。可是她全忘了。靳尚

恨恨地想,记忆如闪电将他带回了一件往事。

    十三年前,靳尚代当时的世子横往郑原聘娶袖。

    那时他是三十岁,那个袖不过十九岁吧?他记起她曾这么告诉。

    袖真迷人啊。很快靳尚就发现,自己带回的简直就是绝世无双的极

品。只要多看一眼,就会难抑心猿意马。可袖毕竟是未来的世子妇,一

路上他只得将自己拼命约束着检点着,他靳尚再胆大包天,也不敢存半

点非分之念。

    路途上,这个美目流盼的女子,一次次问及楚太子槐和世子横。靳

尚以为不过是世子新妇单纯的好奇心,也就如实介绍。他说,世子横才

十七岁,太子吗?三十五了。身体呢?袖问。哦,这个,世子毕竟才十

七岁,现在看去还有点单薄。他的父亲?那就壮硕了。哦哦。他发现袖

吟哦着陷入沉思。她在想什么呢?后来,他终于明白,她想的是,不知

哪年哪月太子才能即位,即位后,也许要在位三十年,甚至四十年,那

时,还轮得到身体孱弱的世子横吗?就是轮上,她早已是老太婆了。这

个有野心的女人,渐渐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那一天,这支迎亲的队伍到了一个叫小茨的小邑。从那里过去,就

要进入楚国了。很晚了,靳尚已准备安寝。袖的贴身侍女突然来敲他的

房门,告诉他,袖叫他去一趟。就去了。开始他很拘谨。袖不知怎么支

走了侍女,然后,就倒进了他的怀里。他也疯狂了。那是一种怎样销魂

的体验呵。事后,这个溱洧间的女子,说出了一个令他瞠目结舌的计划。

她要嫁给有希望为王的横的父亲。这是一个大胆的阴谋。没有靳尚参与,

她是不能实现的。没奈何,靳尚只好答应了她的疯狂。然后,袖生病了,

在小茨住了下来。而靳尚则从那里赶往太子横正在狩猎的云梦去。在靳

尚帮助下,她终于如愿以偿,成为了太子妃,然后,成为了怀王的宠妃。

    靳尚追随着郑袖的目光。他注意到她在看蔓子,在用眼向蔓子致意。

这倒没有什么,蔓子是客人。啊,她在看屈原,这风骚的女人。也不想

想自己多大年龄了!

    靳尚又感伤起来。原来,怀王曾经夸过,全楚文章就数他靳尚是做

得最好的。可自从出了个屈原,大王好象就再没夸过他了。倒退回去十

年二十年,他也是有数的美男子,无论走到哪里,都有无数美少女的眼

光追随着他。可现在有了眼袋,一脸灰青,那个南后再也不拿正眼瞅他

了,连那些宫女也很少拿正眼瞅他了。

    “三闾大夫,你写的《山鬼》真是太令人感动了。当初,寡人还认

为巫山的神祗就是夏耕之尸呢。”怀王走到屈原跟前停下脚步。怀王提

到的夏耕之尸,原本也是广为流传的一个传说:成汤大败夏桀于章山时,

斩了桀的帮凶耕。丢了脑袋的耕,一直逃到巫山才给降服。“啊,直到

读了你写的《山鬼》,才知道巫山的神祗,竟是如此窈兮窕兮的一个女

子。好好,你接着讲,让寡人也听听。”怀王欣赏地笑着。

    屈原接着讲:“这时母亲开始打呵欠,说,夜深了,该睡了吧。就

带上她女儿去睡了。”

    “三闾大夫,你真滑头,就这么完了?老实说,那个小女子那夜可

是来你床前了?”景舍不依不饶地问。

    “别瞎猜。不过,总之就是因为那少女,那传说,令我产生了强烈

的要写出来的冲动。所以回来的当天晚上,就一气呵成了。大王,你说

怪不怪?”屈原转对怀王说,“臣当夜刚将《山鬼》完篇,忽然听得四

山里起了若啼若啸的一片啾啾之声,臣仿佛看见那个女子,那个山鬼,

款步走来,眼神里充满感激之情。”

    “啊,真是这样,那屈大夫的文章真是感天地泣鬼神了。”司马翦

奉承。

 

                           

 

    怀王登上高出明堂三步的陛阶,向正中的王位坐下。阶下群臣向怀

王见了礼,明堂内安静下来。

    乐正出来,将手掌轻拍两下,房间里立刻传出编钟、编磬的和奏。

这种钟磬的和乐,沉稳厚重。它的音乐语言,按《礼记-乐记》的诠释

是:“君子听磬声则思死封疆之臣。”所以怀王和诸大臣倾听时,无不

一脸庄严。钟磬和乐结束,怀王将一爵酒缓缓浇在地上,堂下群臣也如

法泡制,以示对为国捐躯将士的酹奠。如此,燕享的正歌就算结束了,

燕享的欢乐也随之来到。配合着细腻柔婉的排箫、瑟、笙的合奏,一个

女声的独唱在总章右房里响起:

 

     若有人兮山之阿,

     被薜苈兮带女罗;

     既含睇兮又宜笑,

     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

     辛夷车兮结桂旗;

     被石兰兮带杜衡,

     折芳馨兮遗所思。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

     路险难兮独后来。

     表独立兮山之上,

     云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昼晦,

     东风飘兮神灵雨。

     留灵修兮怛忘归,

     岁既晏兮孰华予!

 

     采三秀兮于山间,

     石磊磊兮葛蔓蔓。

     怨公子兮怅忘归,

     君思我兮不得闲。

 

    随着如怨如慕的歌声,十二个戴着面具,体态婀娜的灵子从青阳左

房出来,开始在明堂正中称之为中留的地方蹁跹起舞。她们表演的正是

屈原新写成的《山鬼》。笙、瑟的吹奏百转千回,灵子们的舞蹈令人如

痴如狂。怀王禁不住以手击髀打起拍子来。

    此时,与其说怀王是陶醉于巫灵们的轻歌曼舞,不如说是陶醉于开

战以来所取得的一连串胜利。刚移跸阳台,沿江水北岸向西进攻的上柱

国昭阳,就旗开得胜,接连打下了鱼腹及其周边的三处小邑。沿南岸进

击的庄决,也派人经南陵山一百八盘的山道过江来报,他们已顺利通过

了盐水。作为战利品,昭阳派人送来了当地特产的香瓜、羊鱼和巴乡清

酒。羊鱼骨少肉嫩,因其头似羊而得名,香瓜香甜脆嫩,两者都是峡中

的名品。宫中的膳夫将羊鱼烹成了两道彭祖创造的嘉肴。怀王和各臣工

案上就有这两道名菜:羊方藏鱼和铊汤。

 

    女观山下,江流浩浩,成百上千运载粮食、辎重的楚师船蔽江而上。

每条船上都有一二十名桨手在奋力推桨,跟激流拼搏。前些天接连下了

几场沛雨,江水陡涨起来,船过不了瞿塘,到巫郡后,只得纷纷抛江过

来,进入巫郡侧边的支流巫水暂泊。不过仍有少数船由纤夫拖拽着继续

傍岸前行。那些纤夫大多裆前连布片也没有系,就那么全身赤裸着,嘴

里吭唷地唱着号子。

    一条三板船从上游驶来,阵阵浪花飞起船头。拢岸,背着革袋的军

使不待船停稳,纵身上岸,大步流星往阳台宫奔去。舟子还在系缆,就

围过来好些个驾长,向他打听瞿塘的水势。

    “过不了,过不了。”舟子拼命摇头。滟预露出象大小了。

    峡江中行船的船夫都知道,鱼复城东江面上有一块叫滟预堆的巨大

礁石。四周狂涛乱浪,涡漩千重,是峡江行船第一险要之处。遇到涨水,

江水把巨石渐次吞没,就更是险上加险了,有谚云:

 

     滟预大如马,瞿塘不可下;

     滟预大如象,行人莫敢上;

     滟预大如狗,瞿塘不可留;

     滟预大如龟,瞿塘不可窥。

 

    现在听舟子说,滟预如象露出水面,就知道不是一时半刻过得了的,

纷纷摇着头回到各自的船上去。

 

    明堂内,灵子的又一场群舞刚结束,作为间奏的排箫和竹笙还在呜

呜咽咽轻轻地从明堂内室里吹出来。堂下各位大臣在开怀畅饮。已有七

分醉态的申公昭鼠离开座位,走至中留,摇晃着身子,举爵酣歌。军使

在一个掌讶引导下径直走入明堂,将装有重大军情的革袋呈给怀王。

    昭鼠悄然回到座位,排箫和竹笙的吹奏静止下来。

    怀王手指极不灵便地揭去革袋上的封泥,抽出一枝铜质的阴符。怀

王将阴符高高举起,众人认清,是一枝八寸长的的阴符。

    “万岁!”

    “万岁!”

    明堂里爆发出声震屋瓦的欢呼。

    原来,供国君跟将帅之间传递军机的阴符共分九种,即:大胜克敌

之符,长一尺;破军擒将之符,长九寸;降城得邑之符长八寸;却敌报

远之符,长七寸;警众坚守之符,长六寸;请粮益兵之符,长五寸;败

军亡将之符,长四寸;失利亡土之符,长三寸。众臣看清是一枝长八寸

的阴符,表明昭阳所率楚师又攻下一座城邑了。

    欢呼结束,怀王细问军使:“上柱国所下何城?”

    “启禀大王,是朐忍。现上柱国正向盐江进军。”

    “好吧,你赶回去,告诉上柱国,就说寡人褒奖他,叫他抓紧进攻,

别误了桐花开前结束战事。”

    军使稽首退下。

    “大王,寡君之老欲进一言,不知当否?”

    众人看时,原是巴王特使蔓子。纳巴之战开始,蔓子随怀王到了巫

郡。虽然他没有能力来左右这场战争,可是他无时不在关心着战事的进

程。到目前为止,楚师节节胜利。这种势如破竹,反而叫蔓子倍加担心。

    “请讲。”兴致勃勃的怀王客气地道。

    “寡君之老欲请上柱国缓攻。”

    “这是为何?”怀王感到扫兴,但还是耐住性子道,“你说说看。”

    蔓子:“大王,寡君之老以为,敌之败退有诸多可疑之处。”

    怀王:“你认为有哪些方面可疑?”

    蔓子:“楚师自出捍关,像踹篱笆一样,不费吹灰之力即打下了好

几座城邑。我对巴卒的战力再清楚不过,绝不可能是这么一碰就散架的

样子。此有悖常理。”

    怀王:“哦嗬嗬,如此说,圻父将军过虑了,要知道巴卒是在跟我

大楚的选练之士打仗,跟上柱国昭阳打仗。前年襄陵之战,对魏之武卒,

尚且连下八城,更何况是对巴卒呢。”

    “从个头上,那些巴卒就比咱们的选练之士矮半头。”莫敖昭滑尖

刻地补上一句。

    “不仅此,我问过头天来的信使,他说,敌人是惊弓之鸟,可是他

又说,追击中,没能缴获多少旗帜、兵器,也没能割下多少首级,足以

表明,蛇巴大戎伯所统率之敌师并非闻风丧胆,而是保存着实力、武器、

士气的一种秩序井然的撤退。”对昭滑的轻狂,蔓子未予置理。

    怀王:“敌师这样做目的何在?”

    蔓子对峡江再熟悉不过,现在楚师进军之处,都是峡江中的宽谷,

尤其北岸,沿江多是丘陵岗谷,河溪纵横,对于惯于车骑的楚师来说,

无疑是一个十分破碎的战场,因此他说:

    “其必有诈,明矣。”

    怀王:“诈什么?”

    “打个比方,是敌欲攒指为拳,在敌所选定的时机和地点,再与楚

师决一雌雄。所以冒昧提请上柱国控制进攻节奏,以慎越阻追北,为敌

所覆。”

    怀王一时无语。

    “圻父将军攒指为拳的比喻非常生动,臣也不否认巴劲卒之勇锐,

但不要忘了,巴只是一个小国,能有多少军力?巴蜀向为宿敌,防蜀的

兵力能减否?虑及我师从江水南岸的夹击,敢不分兵以御否?”司马翦

的分析也很在理。

    “下卿言之有理,敌欲为拳,小儿拳耳。”靳尚言辞更是辛辣。

    “哈哈!”至少有三四个大臣为靳尚的话引笑。

    楚臣太骄狂了,骄狂得使蔓子心里起了极大的反感。他将铁钳一样

的两手紧掐在大腿上,直掐得生痛,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控制住没说出

叫楚人难堪的话来。

    “大王,臣以为,圻父将军的担心不无道理。”

    怀王将眼睛转过去,看见屈原从案前站起,不由“哦”了一声,表

示出惊讶。“怎么,你也认为?”

    “是的。大王知道,我楚师粮船已有两日不能过夔门了,而昨夜,

泊在巫水的粮船又遭到敌袭。”

    屈原说的是今天凌晨,天光最暗也是人最疲倦的时候,从对岸突然

抛江过来十几条独木舟,对集中停靠于巫水内的粮船进行偷袭。幸好护

船的甲士警惕性高,立刻用箭还击,并出动船堵截,点燃的一条粮船也

给及时扑灭。

    “这我知道,”怀王轻描淡写地说,“没有造成损失。”怀王对屈

原的意见如同对他的服饰一样,并不太过重视。

    “可是,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至少说明,敌人是顽强的,也表明

敌人已有了邀我粮道的明确意图。巴水师勇锐,且据上游,一旦绝我粮

道,那时该如何办?军无粮则亡,我师可是深入敌国啊。”

    “哦,这个不妨。吾知上柱国军中有十日之粮,即使断了水路,还

可通过山道接济。”景鲤道。

    “还有南岸柱国庄决一路,最艰难的行程才刚开始,万一不能如期

抵达,截敌退路,敌退回江州,守住铜锣峡,吾欲战则不可胜,欲守则

不可久,那时又当何处?”屈原坚持。

    “真正的奇谈怪论。”坐在上首的景鲤鼻孔里冷笑一声道。

    “算了吧,屈大夫,别以为文章做得好,就处处都是你行了。”靳

尚不冷不热补了一句。

    怀王有些倦慵,对这种喋喋不休的争论有些厌烦了。他又饮下一大

爵酒,岔开话题:“三闾大夫,你先前讲的夜宿洳溪的经历,实在令寡

人不胜向往之至。深山出俊鸟,山中的女子,也长得确实姣好。记得日

前寡人在台上看见一个女子,从墙外经过,行一步,寡人的心就摇一下,

寡人要是像村野的牧竖,当时保准就追上去了。寡人也是好色而不淫的

吧,啊?”怀王左右环顾着,一阵大笑,“哈哈哈!”笑过,打了个长

长的哈欠,“寡人要休息一会儿。”他这么说,宣布结束燕享。

 

                            

 

    回到后宫,怀王很快进入梦乡。

    他仿佛立在一处栏干边,流经台下的江水仿佛一川蓝色的烟气。峡

谷上空飘着好大一块五彩的云。云头上簇拥着十几位身着绫纨的仙子。

有的弹着箜篌,有的吹着参差。那群仙子中最为光彩夺目的一个,从云

头冉冉而下。怀王没忘记提醒自己,这不过是一个梦。可是那个比他后

宫最美的妃子还要美上百倍,比郑袖还要美上百倍的仙子,款款地走到

跟前了。怀王拼命眨眼睛,捏耳朵,揉鼻子,可那个仙子并没有因此消

失。那么,这不是梦,应该是真的了?怀王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了。

    来到面前的仙子说话了,声音好听得像从玉磬上敲出:“你是谁?”

    “你问寡人吗?美人儿,我是楚王,你呢,请问你是谁?”怀王捏

细了嗓子问。

    “我是神女。”

    “哦,神女,请问神女住在什么地方?”

    “我是你的邻居。”神女掩口而笑,说。

    “那寡人为什么一直没见过你呢?”怀王诧异地问。

    “大王,你看见的,你应该天天都看见的,自从你到这里以后。”

    “是吗,你真会说笑话。”

    “我可是认真说的,你真的天天看见的。早上,我是一片飘过阳台

天空上的云;傍晚呢,我化为淅淅沥沥的雨又在峡谷中洒落。

    “啊,如此说咱们真是邻居了。”怀王兴奋地说。

    “你欢迎我这个邻居吗?”

    “欢迎,当然欢迎。”怀王因为兴奋,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美

人儿,你可愿意,愿意,这个。”怀王感觉自己辞不达意,加上了手势。

    “你是说枕头?”神女好奇地问。

    “嗯,是的枕头。我是说,你可愿意,这个......我的枕头?”

    “大王可是要在睡觉时要我给你安放好枕头?”

    “是的,我是说,美人儿,你可愿为寡人荐枕?”

    神女“卟哧”笑了。随着这一声笑,梦的场景转换了。于是怀王接

下来做了一个更温馨的梦。在梦中,他感受到了少女柔滑无比的肌肤,

感到仿佛是坐在一辆金马车上,神游到了西王母的瑶池,品尝了人间所

没有的仙果。以至醒来,晚霞映红了江水,感情还完全沉浸在梦里。

    望着西天的晚霞,怀王久久地没有言语,他感到,那梦中的少女,

那个自称神女的少女,此刻还在那明亮的晚霞中无比深情地望着他。

 

                            

    所谓传舍,不过是郡治边的一排平房。

    狭小的书房里摆着几张粗糙的几案,几案后面铺着苇席。蔓子把身

穿大袖宽襟白色长袍,头戴切云冠的屈原迎进斗室,揖在北面几案前坐

下,自己在东侧相陪。从他们坐的地方,可以望见江水对岸南陵山一百

八盘的山道如悬梯下垂。

    阿旦拿来两只爵,执着酒壶依次斟上酒,吟吟笑着退下。

    屈原将室内环视一周,注意到西侧临窗几上摊开一卷太公望的《六

韬》,不由略感惊讶。楚地向来将巴人蔑称为巴夷,将鄙俚的歌叫下里

巴人,不料这位巴国将军却能读如此深奥的书。转念又想,楚人不也给

中原人称为楚蛮吗?实际这都是自高自大无知的表现。自我检讨之余,

不由对蔓子又多了一重钦敬。

    “不知三闾大夫有何赐教?”蔓子拱手道。对于屈原的突然造访,

他多少有些感到意外。

    “是这样,一个时辰前,在巫水码头上抓住了一个间谍。”屈原开

门见山说。

    “问出情况来了?”

    蔓子住在传舍里,怀王虽然每天都要派人将战况向他通报。可是他

现在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等待。

    “倒没有。那谍倔得紧,打死也不肯说出一句实情来,在推出去剁

头的时候,那谍骂审他的人说,你们这些楚狗,看还猖狂得了几时,等

着瞧,板盾蛮会给老子报仇的。”

    “他提到了板盾蛮?”

    “是的,就是这句话引起了我的注意。冲口而出的话,我感觉一定

是有来由的。可惜已给杀掉,不能问出更多的情况。”

    “哦,三闾大夫,你是怎么想的?”

    “这个间谍无意中给提了个醒。”

    “你想到了板盾蛮?”

    “是这样,前些日子,对板盾蛮没参战的说法是,板盾蛮跟江州有

矛盾不奉调,现在我更相信这是敌人的一个阴谋。”

    “三闾夫夫,我们想到一路去了。昨天在下提醒敌是欲攒指为拳,

后发制人时,下卿司马翦那番话虽然尖刻,可也切中了原来我想得不够

透的,下来我一直在想,敌要攒指为拳,先得五根指头都齐,可是敌还

有何师旅可资呢?我也想到了板盾蛮。经你这么一说,我更坚信了。”

    年刚及笄的屈原,长剑高冠,一身奇服。在蔓子的眼里,那不是武

士的形象,而是楚国贵族子弟玩的新花样。现在听屈原将他的推断说出

来,对屈原的印象很快改变了。

    “今天来拜会将军,是想就教一个问题,就是敌这个拳头会从什么

地方打出?”

    在什么地方?板盾蛮从宕渠过来,最捷的路是经鱼泉的都梁山直插

黄草山。也就是说,最可能伏击楚师的地方要么是盐江,要么是跟平都

接界的某个地方,而板盾蛮一定等在那里。蔓子的心剧烈跳动起来。

    “楚师已进至什么地方?”蔓子问。

    “方才报来消息,上柱国猛攻石城山。首次遇到了巴师拼死的抵抗,

战事异常激烈,楚军连攻两天,终于将石城攻下了。”

    “三闾大夫,依在下看,应该是在平都前的某个地方。

    “将军是说上柱国很快会落入敌所设下的圈套之中,将有大咎了?”

    “是这样。”蔓子神色凝重地说。“三闾大夫可将你的推断向大王

秉告?”

    “没有,我知道大王不会相信,反而会嘲笑我是在捕风捉影。”

    “现在当务之急是必须尽快提醒上柱国,如果大王不信,奈何?”

蔓子道。

    “圻父将军,我不愿看到上柱国的失败,我知道你也是一样。”屈

原诚恳地说,见蔓子点头,表示认同,又说,“我想到了一个主意。”

    “什么主意?”

    “将军熟悉前面的地理。我的想法是,我陪将军直接赶到战场上去,

直接对上柱国提醒。”

    蔓子权衡良久,这个办法虽有些鲁莽,可眼下看来也许仅此一途了。

“好吧。”蔓子说。

 

    屈原告辞。蔓子走进阿旦的房间。

    “屈大夫走了?”阿旦问。

    “走了。”

    “屈大夫一看就是个正人君子,不像靳尚,他来谈了什么?”

    “他也预计到乱臣可能会在平都某个地方,让你的君父等在那里伏

击楚师。”

    “如果是那样,该怎么办?”

    “我已同三闾大夫商定,直接赶到战场上去。”

    “就为这事?”

    “是的。不过,屈大夫刚走,我又想起也是很重要的一件事。”

    “哦?”

    “阿旦,还记得在猪牙寨,你曾提及在特的宅子里,你发现了一些

外面不可能发现的秘密,是这样吗?”

    “哦?”阿旦眨着眼,一时不能想起。

    “你说,你发现象跟特原来是孪生兄弟,除了声音上的些微差异外,

外人根本分不出谁是谁。”

    “哦,是这样。”

    “你说,你还发现,象并非仅仅是特手下一个精夫,在那座大院里,

象才是真正的主人。”

    “这有什么?”

    “由此,我推测,敌真正主帅应该是象而非那个大戎伯特。”

    “即使是这样,又有什么?”

    “上柱国作为三军统帅,却对敌方主帅是谁都不清楚,也许会犯致

命的错误。”

    “什么错误?”

    “他会判断失误。”

    “你和屈先生去,告诉上柱国不就得了?”

    “告诉了,也还有一个危险无法消除,就是你君父的板盾蛮仍然作

为敌人的话。”

    “可是,这是已经存在的事实。”

    “是的,危险在于,如果你君父的板盾蛮真的在那里的话,楚师面

临的形势就会变得非常严竣。”

    “即使楚师给打败,也不至于一败涂地吧?”

    “当然不会,可是如果楚人输了这一仗,也许就会放弃原先的目的,

转而寻求另外的解决手段,就像襄陵之战后,将魏公子高放弃一样。如

此,现在的一切努力就算是白费了。”

    “蔓子,我懂了你的意思。可是我的君父既已站在了象一边,我知

道君父,要他转变是根本做不到的。”

    “阿旦,在七耀山,在鱼峡口,在狼山村,我一直认为,那些暴客

追杀的目标就是你。他们的背后就是象,象他为什么要那样干,就是为

了不让你君父有机会见到你。想想吧,他为什么要将你与世隔绝?因为

你君父知道的唯一事实是,你是随我去盐江路途中失踪的,为此他对我

一直没有谅解。”

    “蔓子,我不相信你的分析,我不相信那是在追杀我,无论如何我

不相信。”

    “可是,你是亲耳听见田成子的话的。”

    “田成子的话,也许只是借口,狼山村,那也只能是田成子,这绝

对不会是象的意思。”

    “阿旦,你为什么这样固执呢?”

    “蔓子,我真不明白,是象想追杀我,还是你想利用我?”

    “阿旦,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蔓子,我爱你,可是你也不能因此叫我必须去仇恨另一个人啊。

你难道不明白,这是无法做到的吗?”

    “阿旦。”蔓子炯炯的眼睛直视着阿旦问,“你愿意看着你君父帮

助象将楚师打败吗?你是知道的,我不能让我的努力白费。我不能容忍

象或者十七王子那样残暴的人统治巴国。”

    阿旦将手指来回绞着,摇着头。

    “你愿意看见你的君父帮助象将楚师打败吗?”

    阿旦迟疑着,泪水大颗从眼眶滚落。

    “蔓子,我能做的,是回到板盾蛮去,叫君父退出这场战争。”

 

                   第九章  庄决入滇

                           

    神木!狼山的神木!

    楚师船刚在清江里转过弯,突的眼睛瞬间给狼山脚下那棵神木照亮

了。

    “就是那棵树?”庄决指着在清江陡岸上、夕阳灿烂光辉里的那棵

擎天巨柱似的水杉问。

    柱国庄决方额广颐,但身高仅六尺七寸。在那个以体量取胜的青铜

时代,即是以楚一般甲士的标准衡量,也是偏矮的个子。幸好他是楚庄

王的后裔,这才使他在军事上的天才不致埋没。

    “是。”突回答。

    “那叫秋的女子就在那村子里?”庄决问。强健、灵活、忠诚,在

冷兵器时代最可宝贵的几种品质,突一样都不缺少,庄决已在刻意拉拢。

    “是。”突回答时,声音有些颤抖,眼睛也没从那棵神木离开。

    船在清江里转弯时,太阳是从顶部照着那棵神木;突陪着庄决走向

村口,太阳是斜照在树身上,将整齐排列在小枝两侧,如翠羽的条形叶

片透析得纤微毕现。

    秋,你看是谁来了?突默默念叨着,想象着骤然相见下,秋眼神所

辉耀出的狂喜,脚下的步子动得更快了。

    突随庄决军行,是奉蔓子之命往猪牙寨送信,还有一个目的,就是

接秋。蔓子已经答应,突在完成给巴王送信的使命后,可以自由地到任

何地方去。要去的地方,他早已想好。他的这个想法,还没来得及向秋

提及,哪一夜太短暂。不过,他深信,只要他说出来,秋一定会欢喜的。

    溪岸上起了阵小风,水杉树干上龙鳞一样的扶芳藤叶片摇动着,发

出溪水流淌般的哗哗声响。待风停住,所有叶片又变得纹丝不动。

    “村子怎么这样安静?”庄决问。

    突记起,上次到这里,离村子还老远,狗就叫了,而此时已快走完

村前的风水林,犬吠、鸡鸣、小孩、女人尖锐的声音,一样也没有。突

心里变得不安起来。

    穿出风水林,几个人全愣住。村子里,原来棋置的房屋一幢也没有

了,烧焦的断垣颓壁直扎人眼。野草在废墟里疯长,雉在梁柱间惊飞。

    庄决在村道上徘徊。

    突在废墟中狂走。

    “秋!”突大声喊叫,近乎声嘶力竭。他要用他的声音将秋唤出来,

他要问她,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秋!”是回声。

    一个鸠面秽首、发如蓬草的人仿佛从地缝里钻出,摇摇晃晃出现在

面前。

    “你是突?”那人嘶哑着嗓子问。

    突愣了好一阵,终于认出面前的人是狼山村的村正。

    “怎么会是这样,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突急迫地问。

    “是田成子,将村子毁了。”

    “不是说田成子从来跟狼山村相安无事吗?”

    “你还记得那个商人吗?”

    突记起了甘,自平都第一次出现,就鬼魂一样缠上了他们的那个鼠

眼炯炯、下巴前翘的甘。

    “就是他将田成子引了来。天亮时分,二百多暴客将村子围了。田

成子发现被烧掉的摆手堂里,并没有你们的尸体,就怀疑是我们放走了

你们,还企图愚弄他,于是怒火万丈,就一把火将村子烧了,将老弱都

杀了,将壮丁都裹胁了,将年轻女人都掳走了,真正是鸡犬不留了。狼

山村没有了。”村正说完,发出如狼嗥的哭声。

    “秋呢?”突眼睛喷火,问。

    “不知道。也许给杀死了。也许给掳走了。”

    “啊,秋!啊,秋!”突干嗥着,猛然用肩撞塌了一堵断垣,跑开

去。

    庄决走到木立着的村正身边,从他立脚的地方,可以看见浩荡的楚

师船队在清江上鱼贯而进。船从这里,还可以往上游方向行几十里。再

往前,就只能靠徒步在山岭间跋涉了。

    “田成子烧了村子,往哪个方向去了?”庄决问村正。

    “往西走了,又走回那些崇山峻岭里去了。”村正回答。

    “你说全村人都死了,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庄决钩子似的眼睛盯

紧了村正问。

    “我躲进了最先烧掉的摆手堂废墟里。我是为了报信才活下来的。”

    “向谁报信?”

    “田成子的人在村子里到处追杀,疯跑着的秋撞着我,她对我说,

突一定会来找她,如果我能侥幸活下来,一定要给她把信带到。现在没

我的事了。”

    村正长长吐出一口气,冷丁拔出铜剑攮进自己肚腹。

    庄决脸色平静地看着村正倒在跟前,肠子哗哗地泻了一地。庄决并

不为狼山村的毁灭悲伤,甚至也没有为狼山村村正的壮烈而感动。他有

着职业军人的铁石心肠。他也不过分担心一支不过数百的强盗队伍,对

于他的二万大军而言,不过如狗身上一只虱子罢了。他是一个精明的有

预见的将军,在楚历次对中原诸国的战争中取得了远胜昭阳的战果,以

致后来获得了《荀子》将他与同时代善用兵者“齐之田单、秦之卫鞅、

燕之乐毅”相提并论的赞誉。他是深谙兵行诡道的重要性的。此次伐巴,

采取兵分两路,一直一迂,既批亢又捣虚,即一路出捍关,沿江水北岸

实施正面进攻;一路经清江,向西南深入,乘虚蹈隙,实行合攻的战略,

就是他提出来的。现在他担心的是,田成子也许早已洞悉他的意图,而

整个清江以西,原本是巴人的发祥地,现在名义上虽然属楚,但这里的

居民却对楚充满敌视。田成子会将他的秘密泄露给巴国吗?整个清江流

域的居民会在田成子的旗帜下集结成一支反抗的力量吗?田成子会利用

当地人的这种敌对情绪趁机扩充自己的势力吗?果真如此,他在这崇山

峻岭中的进军就将是十分危险的了。

 

                           

 

    清江上细雨霏霏,一条小渔舟贴着水面。

 

     乘马斑如,

     泣血涟如。

     匪寇,

     婚媾!

 

     贲如皤如,

     白马翰如。

     匪寇,

     婚媾!

 

    斗笠蓑衣的蛮牛立在船头大声吼唱着古老的民歌。

    也许是得益于绿水青山的滋润,坐在船尾身材娇小的女子皮肤好白

嫩,眸子好清沏,一张脸儿好标致。叫春的女子懒懒地划着桨,听着蛮

牛唱歌,看着哗哗地从舷边淌过的江水,一颗心也早随水波而去。这条

清江,要一直流到远在百里以外,从那个叫狼山村的村口边经过。她离

开狼山村已整两年了。两年前,站在船头撒网的蛮牛,那时还是一个干

着贩卖私盐营生的盐枭,三月堂那天,到了她娘家的村子。她喜欢上了

他。“匪寇,婚媾。”抢婚,这是当时风行的一种习俗。因此,在又一

个月色昏昏的傍晚,蛮牛带着几个人闯进村子,在村人虚张声势的吆喝

声中将她抢走。当时,骑在马上的蛮牛将她揽在怀里,跑进森林。最后

风吹进耳朵里,是她姐秋唤她的声音:“春,不要忘了你姐呀。”至少

她以为,她姐比她还漂亮,性格比她更泼辣。啊,两年了,小时那么疼

她的姐姐,摘了野果,总是先用袖子仔细拭净,递来她手里,遇到扑人

的野狗,尽管自己也吓得浑身发抖,却总是用身体将她护在身后。哦,

姐,你可寻觅到称心的人了, 那个人可也闯来村子将你抢走了?她好想

知道。

    蛮牛停止了唱歌,将身子前倾,抛出去的鱼网在空中旋开成一个圆,

沙沙地落入水中。渔舟晃了晃,春的身子摇了摇。摇出了媚媚的一句话:

    “蛮牛,我想我姐了。”

    蛮牛专注着提网。鱼儿在网里活蹦乱跳。

    “蛮牛,死蛮牛,没听见我叫你呀?”春将娇嗔的声音提高。

    蛮牛转过身子,憨笑着。他最爱的,就是坐在船尾的女人,神情沉

静、漂亮得花一样的女人,是一个他要用全部生命去呵护的女人。

    “春,我听见了。你想家了。想家了,等这个冬咱们攒够了钱,就

买匹马,我们骑马看你姐去。”

    春抿嘴笑了,操起桨轻松地划水。渔舟哧溜溜在水面上滑过。

    “蛮牛,蛮牛,还在打鱼?”岸上人对着抛网的蛮牛叫。

    “不打鱼干啥?”

    “楚人要来了,已到鱼峡口了。”

    “他不来我打鱼,来了我打鱼。”蛮牛起网。

    “打什么鱼,他们来了,就要宣布征调,就会把所有丁壮征调,把

所有粮食都证调了。”

    蛮牛这次没将手里的网抛出去,朝岸上问:

    “猪儿,你说什么?”

    “楚人来了,就会宣布征调,就会把所有丁壮征调,把所有粮都证

调了。”

    “都征调了,还拿什么过日子?”蛮牛问。

    “还过什么日子?楚人来了,还有女人......”

    “女人怎么?”蛮牛掉头去看春,船晃荡起来。

    “你自己想吧。”岸上的猪儿坏笑着说。

    “咱不愿呢?”

    “不愿?人家好几万人呐,都是一色坚甲利刃的选练之士。前面的

村子,有不愿的,就一把火给烧了。”猪儿脸色严肃下来说。

    “你听谁说的?”

    “马坎,就是大山长手下的马坎。”

    “哦,就是前些日子来为大山长招兵买马的马坎?”

    是他,他从前边过来,从狼山村过来,亲眼看见的。”

    “狼山村怎么了?”蛮牛神色紧张起来。

    “狼山村离郢近,楚师还没到,长阳令就派人去征调了。两丁抽一,

三丁抽二。粮是罄其所有。到了郑家,三弟兄一个瘸子,硬要将两个身

强体壮的抽走。这家人还怎么生活啊,郑家人就抗,村正也来说情。长

阳令要依法办事,就闹起来了。气不忿的村人将长阳令带去的人打残了

一个,这下捅破天了,楚师连夜开来,团团围上,不但所有壮丁拉走,

还将老弱全杀了。有个叫秋的女子,人长得比西施还好看,将军要抢去

做妾。秋性子烈,不从,把那将军一张脸都抓破了。将军发起性来,就

一剑......”

    “姐!姐!”春听到猪儿说,丢了桨,失声痛哭。渔舟在江面上打

了横。险些将蛮牛晃下水去。猪儿赶紧用手捂紧嘴,没往下说去。

    “那其它村是怎么办的?”铁青着脸的蛮牛将手叉在腰上问。

    “起来跟楚人干呀。”猪儿说。

    “凭咱们这些野人,你不说楚人是几万人吗?”

    “那有什么,现在成千的人都团到大山长手下去了。何况楚人辎重

也多,咱们只要一次得手,够几年了,还怕不比你打鱼强?”

    “猪儿,你蛊我,你呢?”

    猪儿昂起头,拍了拍腰间,说:“实不相瞒,我已经跟大山长干了。

马坎说大山长说,只要动起来,咱就是个虱子,他楚人总得动一个指甲

盖来摁,咱把他一条腿拖住了,让楚人陷在这大山里,巴师得到消息了,

严阵以待,还怕将楚人赶不走么?”

    蛮牛这才注意到,猪儿这个农人,腰间悬了一把铜剑。

    谣言、刻意的煽动、原生的对楚人的仇视情绪,随着庄决所率大军

在清江流域的深入,大山里的反抗也起来了。沿途村邑自发加入了对这

支楚师的抵抗。特别是原来活跃在山区的几十支暴客队伍,都投入了对

楚师的袭扰。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受到楚师辎重的诱惑。

    一时间,整个清江流域号角齐鸣,战鼓雷动,旗帜翻飞。

 

                          

 

    庄决从狼山下离开,立刻意识到这次出征不会顺利。山路太过狭窄

崎岖,不光影响了行军的速度,还迫使队伍拉得很长很散。龙游浅水,

容易给小股的偷袭者留下可钻的空子。这一点很快就得到了印证。

    楚师在沿着清江陡峭的河岸向西挺进时,是按照兴军、踵军、大军、

分卒这样一种称之为“四奇”的序列依次而进。最先是兴军中的三名斥

候遭到了袭击。三名斥候的尸体在一处卵石滩上发现。三个人给一张鱼

网缠住,滚成一团,眼球几乎暴出了眼眶,样子非常恐怖。想象得出,

他们是刚坐下来小憩,突然一张鱼网落在了头上,接着一个人的头上挨

了致命的一击,另两个人胸膛上各挨了一鱼叉。鱼叉扎得很凶狠,两个

血洞直透后背。他们的干糗、水葫芦一齐给缠在网里,兵器已给袭击者

拿走。

    此后,这样小股斥候、分卒遭到袭击的事件发生的次数就多得不可

胜计了。损失虽然不大,但却严重地挫伤了士气。接下来,庄决又犯了

一个最不应该犯的错误,将作为前锋的兴军交在了一个遇事冲动的千夫

长手里。

    一路上,这支兴军不断遭到小股武装的袭扰,但近三天,这种袭扰

停止了。这个千夫长于是麾师一路疾行,想把前些天耽误的行程赶回来。

当队伍离开清江河岸转身爬上九股山的一道陡峭的山岩时,太阳离堆砌

着山岩一样云块的峰顶已不过两个树身的高度了。就在太阳滑进云层,

天色暗下来的一小段时间,一个分卒长发现远处山谷里有一片荧荧的篝

火。分卒长立刻将这一情况报告了千夫长。

    因为损失了十多名斥候,内心充满复仇渴望的千夫长亲自去察看一

番。那是群山中难得的一小块平地,被夹在两条陡峭的山脉中间。从篝

火的规模,少说有五百人聚集在那里。是一夥强盗应确定无疑。

    这支神出鬼没,令千夫长头痛的强盗终于显形了。

    情绪激动的千夫长立刻找来向导:“那条山谷通向何处?”

    向导望了一阵,迟迟疑疑地说:“那是一处死谷,走不出去的。”

    “那些暴客为什么要去哪里?”千夫长内心也充满疑问。

    “也许没料到将军会发现,仅只是临时宿营。”

    千夫长用右脚有节奏地敲着地面,眼睛始终没离开强盗正在露营的

山谷:打还是不打呢?此前,他不愿因为小股强盗的干扰影响行军的速

度,加上是在原始森林,真是比捕风捉影还难。可眼前情况不同了。放

过去吧,以后肯定还将受到这些强盗的袭扰。如果出奇不意扑过去呢?

想到他率领楚师猛扑过去,那些强盗惊惶失措的样子,一丝恶意的笑容

挂在了他的脸上。阻难狭路可击。千夫长下了决心。

    “是否先报告将军?”副将建议。以忿致战,这可是大忌啊。这名

副将心里充满疑虑。

    “打,这么好的机会怎么不打?”一心欲痛杀暴客,请准庄决到了

兴军的突说。

    他的话对千夫长起了调动情绪的作用。

    “将军还在几十里外,如果报告,战机就丧失了。”除害在于敢断。

千夫长在心里为自己打气。

    “千夫长......”副将还想劝止。

    “打。”千夫长不愿再听副将的建议。“你,右翼;你,左翼;正

面接战了,你俩就立即冲杀过去。”千夫长利索地排兵布阵。

    峡谷中的暴客,很快发现从谷口冲过来的楚师,留下少数断后,其

余的迅速向谷底深处的一片草滩退去。

    草滩上,散落着许多镜子样闪光的小水洼。

    千夫长猛挥令旗,部众呐喊着追过去。

    突一马当先,领着几十名轻骑冲过一座土丘,在蒿草地前将断后的

暴客截住。突射出一箭,跑在最前头的一个便脸朝前从奔马上栽了下来。

他们很快扑到断后的暴客跟前,同时挥动了手里的铜剑。

    断后的暴客很快给斩尽杀绝。

    复杂的地形,使千夫长两翼包抄的计划落空。左右两翼的楚师为突

然出现在跟前的泥淖所阻,都没能截断强盗直奔谷底山坡的退路。三路

人马又成为一路,向草滩深处追击。

    大部暴客顺利通过那片草滩。田成子立在一个高坡上挥动令旗。溃

乱的暴客匆匆向那处山坡爬去,一看而知已成乌合之众。

    看着草滩上密布的水洼,千夫长略有迟疑,及至见敌手顺利通过,

便再也没有了顾忌,挥军气势汹汹追了进去。哪知前行不足半里,前面

大呼:“糟了,快退回去!”后面的不明就里,一个劲往前赶。将前面

的纷纷挤进泥淖。有些人已经被泥水没顶。水泡带着嘟嘟的响声层出不

穷。幸存的人丢下马匹朝后爬去。

    千夫长清醒过来,一切都晚了。

    山坡上,牛角号哞哞吹响。爬上山坡的暴客高声呐喊着,手中的铜

剑戈矛闪闪发光,开始反身猛扑。

    暴客分成两拨,一拨手挽强弓扑上去,对陷在泥淖中挣扎的楚卒一

阵猛射。在箭雨下,一批批楚卒倒在泥淖中,淖泥很快变成了血泥。

    另一拨旋风般从侧翼卷过来,堵在了楚师后退的路上。

    从草滩中逃出的楚师,竭力保持着阵形。由千夫长率领着冒死外冲。

楚师冲上去,很快倒下一地尸体。人数占优的暴客很快踩过那些尸体,

呜呜叫着逼上来,将惊惶失措的楚卒一小块一小块割裂开。除千夫长和

突周围还团聚着部分人在顽强战斗,已彻底丧失斗志的楚卒开始四散奔

逃。

    战场很快演变成了一场暴客对楚师的肆意屠杀。

    暴客或二人或三人五人一组,如狼扑食般,迅速将逃散的楚甲士撵

上围上杀死。

    “田成子,我要杀死你!”突睁着血红的眼睛,挥舞着手中的铜剑,

对着立在远处督战的田成子狂喊,徒劳地想冲过去。

    “那发狂的家伙是谁?”立在高坡上督战的田成子问。

    “好象是跟随蔓子的那个突。”癞狼说。

    “没错,是他。加派一队人去,将那家伙剁死。”田成子也认出了,

咬牙切齿说。

    楚军一个接一个死在那片草滩上。

    千夫长死前终于明白,这些强盗不光会神出鬼没地搞突然袭击,还

会玩姜太公钓鱼的把戏。

    月亮上了东山。

    突还在顽强地拼杀。他周围倒下了一大片暴客和楚卒的尸体。突胳

膊上挨了一箭,铜剑从他手中跌落。他向前踉跄了两步,站稳身子,明

白生命快走到尽头了。他抬起头,吃惊地发现,射他的竟是一个女子,

而且那女子分明是秋,不由全身颤栗起来。

    “秋!”突锐声大叫。“秋。我是突,你不认识我了,你为什么射

我?”

    射他的女子是春,她听见突叫她姐的名字,愣住了。

    “你喊的啥?”春问。

    从声音,突知道认错人了,说:“我以为你是狼山村的秋,你不是

秋,可是长得真像啊。”

    “秋是我姐,你怎么会认识我姐,我姐可是你杀死的?”

    “我是在狼山村的九月堂上认识她的,我答应了一定娶她,想不到

这次来,发现村子已经给田成子毁了,秋也不见了。”

    “你说村子是给田成子烧的,不是楚人,我姐不是你杀的?”

    “也许他是为了活命在编瞎话。杀死他。”蛮牛说。

    “你和田成子,究竟是谁在说谎?”春问。

    “你杀死我吧。”突说,他看了一眼成片倒在脚下的楚卒,没有了

求生的欲望。

    “杀死他。”蛮牛举起手中的渔叉。

    “别杀他,放他走。”春说。

 

    谷地中的血腥味给夜风带了很远。野狼从四面的树林里下到谷中。

野狼的眼睛发出绿荧荧的光,像星星一样密集。偶有凄厉的惨叫,那是

伤者毙于狼吻前发出的绝望的呼声。低沉的狼嗥直至拂晓前才静下去。

 

                             

 

    天气也跟庄决作起对来。

    清江流域地处山区,支流众多,降水丰沛。每年的夏秋,正是清江

流域暴雨、山洪的多发季节。

    这场暴雨是在一天中午下起来的。楚师冒雨走了一程,雨越下越猛,

只得下令停止行军,在高处宿营。雨到天黑还没停,夜里以及第二天也

没有停。 雨水将天空、山峦、河流、树木模糊成一片。 雨声吞没了一

切别的声音。河水暴涨起来,所有的道路都阻断了。

    楚师被困在一个个山头上,后面的粮秣送不上来,面临断炊的危险。

失期是肯定的了。庄决心急如焚。

    第四天,雨突然停了。已习惯于在不断作响的雨声伴随下入睡的楚

卒,猛地被一种突如其来的寂静惊醒。跑出帐蓬,看到最后几片乌云正

快速飘移而去,露出了满天星斗。

    山上森林里,一只孤狼打探似地对着黑夜嗥叫着。

    天亮,丛林里立刻充满了各种鸟叫。

    咆哮的洪水开始缓慢地退回河道,留下了半尺深的泥泞。

    楚师仍然无法离开营地一步。

    粮食运不上来,饥饿开始威胁这支队伍。

    士卒开始捕杀飞鸟、窜到高坡上来避洪水的蛇、鼠和蛙,或钻入林

中去寻找野果、菌类、蕨葛的根茎;有一部士卒抢了一座山寨。

    首次,庄决没有对抢劫者实施惩罚。

    这天的整个上午,他没有走出营帐一步。他凭几坐着,大多数时间,

闭着眼,脸上是一副令人猜不透的表情。

    不知他是在睡还是在想。

    如果没睡,一定是在受着某种物事的煎熬。

    军务司马进帐,报:“将军,田成子请见。”

    庄决睁眼,神色淡定地打量着军务司马。军务司马的裳衣好象宽了,

袖长了,遮着的身体一定是瘦骨棱棱的了?他如是想。

    “将军,田成子,就是那个暴客头子,他要见你。”军务司马以为

庄决没听明白。

    “叫他进来吧。”庄决说,声音出奇冷静。

    暴客头子竟然撞到这里来见他,无论如何是一件令人吃惊的事。庄

决表情的平静,似乎更叫秉报的军务司马惊讶。

    山坡下,田成子赤裸着上身,左手举着一束白茅草,右手提着一柄

尺许长带铃的利刃,迈着长腿,一蹬一滑,踩着泥泞向坡上走来。

    营门外挤满人,议论纷纷。

    “你看那家伙一身的花纹。”

    “看不出这家伙样子蛮漂亮,个子也蛮大呀。”

    “胆子也够大的,胆敢只身闯来见将军。”

    “他来干什么?这家伙给咱们制造了这么多麻烦,就不怕将军把他

烹了?”

    “是来乞降。”一个百夫长说。

    “你肯定?”旁边的人问。

    “当然,你看他左手执茅旌,右手执鸾刀,《诗》云,‘执其鸾刀,

以启其毛。’那就是一种前来要求和解的姿态。”

    “可是不像啊,你看那家伙一脸自得的样子。”

    “那来干啥?”

    “猜吧。”

    议论着,目迎着这个令人害怕的神秘的家伙在军务司马导引下,态

度从容地走进庄决的帐幕。

    “请屏退左右。”田成子望了一眼庄决左右说,“有些话我只想单

独对将军说。”

    “不必。他们都是我的亲信,什么话都尽可以说。”庄决道。

    “有些话我只想单独对将军说。如果将军是怕我效专诸,可以先将

我绑起来。”体格魁伟的田成子,挺着胸脯瞟了一眼身量比他小好两号

的庄决,说。

    “好吧。你们下去。你坐。”庄决说。

    看着庄决左右的人退出去,田成子才在垫着厚厚一层茅草的席上坐

下,不卑不亢地叫了一声:

    “将军。”

    “说。”庄决吐出一个字,又抿紧了线条刚硬的嘴,充分显示出了

大楚柱国的威严。

    田成子不介意,微微笑着,开始说他来见的原因:

    “田成子来见将军,非有别意,欲请将军息兵止戈。”

    “笑话,我楚师乃应巴王所请,凭你一句话,就叫我弥兵?”

    “我不知道巴国内部发生了什么,可我知道你们践踏了巴国的土地,

更何况你所说的巴王,只是一个失掉王位的流亡者。”

    “你区区几百散乱之众就想挡住我吗?”

    田成子连连摇头:“将军之言差矣。兵法云,夫地利者,兵之助也。

不知山林之形,不知战之地,欲胜难矣。我虽然不能挡将军,可将军不

是被挡在这里了吗?”

    “天已经放晴了,明天,最多后天,我的师旅就可以出发了。”

    “可是,我知道你的军队现在士气有多么糟糕,也许,在将军还没

到达预期的地方,你的军队就已经垮了。”

    这的确是庄决最为担心的一件事,田成子一下就击中了他的要害。

他猛然打断田成子的话,将钩子似的眼睛挖向田成子,仿佛要将他的内

心深处想的什么一下子挖出来:

    说,你来这里的真正意图是什么?”

    “君子有远虑,小人从迩。田某非有别意,但为将军设身处地耳。”

    “说。”庄决坐正身子。想不妨听听这个暴客的见解。

    “田某想,将军走江南的筹算,是欲必攻不守,乘虚捣隙攻枳,而

后一举截断北岸巴师主力后路。”

    “嗯。”庄决承认是有这种打算。

    “如今枳已设守,将军筹算落空,将军可曾虑及结果乎?”

    田成子的这番话,庄决可不能听了就算。结果是什么?“谋人之师,

败,则死之。”“失期,则死之。”他先祖楚庄王制定的《茅门者法》

上早已写得清清楚楚。

    “你说得都有道理,可我已至此,如箭脱弦,可使返乎?”庄决口

气暗中有了变化。

    “前事既不可为,将军何不另辟蹊径呢?这是田某对将军的忠告。”

    “嗯,说说看。”庄决软下来。

    “田某知道一个地方。那里森林密如大海的波涛,上千里的土地都

像中原一样平旷,气候却像南方一样温润,土地肥沃到插下一根棍子也

能长出绿叶来。”

    “这地方在哪里?”

    “在远山的南边,在彩云的南边。

    “你怎么知道有那样一处地方?”庄决想了想问。

    “有一条古商道,这条商道一千年前就存在了,我的父亲到那里去

过,他曾将巴地的丝绸运到比那还要远的地方去出售。百里之国,足以

立矣。将军乃楚庄后裔,何不接受田某建议,带上你的军队到那里去建

立一个自己的国家呢。”田成子说得很恳切。

    “你是叫我背叛?”

    “造反没有借口。谁赢了谁就有理,失败者总是愚蠢的。”

    沉默。

    到那未知的地方,到那瘴疠之地去,一切都是未知,一切将从头开

始,而且路途如此遥远。

    “将军,你们楚的先祖不也荜路蓝缕,以启山林么,为什么你不去

为自己开启王业呢?从丹山立国之初,不也是披荆斩棘,穿过了多少难

以通行的峡谷和激流,一路上和洪水、猛兽以及其它民族的顽强斗争,

最终到达江汉平原的么?”

    田成子对南方的描绘,勾起了庄决对那个美丽的地方的向往,不由

怦然心动了。

    “你为啥要帮我出主意?”庄决咄咄迫人的目光再次盯紧了田成子

问。

    “为啥?为将军,也为我自己。我对你说了,我的父亲年轻时曾到

那里去过,后来他回来了,却后悔死了,到死都在念叨着不该回来。从

小,我心里就有个父亲给我的梦。”

    “那算什么理由。每个人从小都有许多梦,可最终还是会给现实压

迫得放弃,你真实的意图是什么?”

    “说在明处吧,这场巴国内乱的真正制造者,现在巴国掌握着大权

的人,曾要我帮他做件事,我没能做好,我知道他不会放过我;再加上

这片山地里的人,我对他们干的坏事太多了,我想走得远远的,换一种

活法。”

    “什么,你的意思是,如果我答应去那地方,你要跟我去?”

    “是的。所以我们得先达成个协议。”

    我不同意呢?”

    “当然,存亡之道,命在于将,你可以选择。”

    “田成子呵田成子,你真是个厉害角色。你回去吧。好在这路一两

天还干不了。这事情太重大了,这两天时间你就留给我考虑吧。”庄决

最后说。

    庄决最后听从了田成子的建议,率领自己的师旅往南方走了。

    田成子迈着沉重的脚步,也随庄决离开了清江。那以后,再没有了

田成子以及他手下的暴客在清江流域出没的消息。

    据史料记载,他们先到了且兰,并且在那里留下过痕迹。他们是从

那里登上北盘江南岸的。那里的土著将他们上岸的地名改叫爿羊 爿可。

然后,他们从那里越过横断山,走向云南之南。

 

                  第十章  平都之战

                          

    平都东五十里,有一条由北而南汇入长江的大山溪。不堪一击的巴

师在石城山作了一次较为激烈的抵抗,然后就退到这里,占据了溪西陡

岸,据溪而守。

    两军隔溪对垒,虎视眈眈。

    一早,一身戎装的上柱国昭阳就带上三军主将出了寨门。前方三十

里处,是一溜呈东北西南走向的锯齿形山影。

    敌停下来,并且摆出决战架势,使一路势如破竹的昭阳终于松了一

口气。敌虽连败,却并非溃败,要真正击败敌人,还需要一次决战,久

经战阵的他于此早有认识。可是峡中的险阻和敌人的刻意回避,使他一

直没能寻着这样的机会,现在终于有了。

    军务司马若带着几个人自成一体,在具体对敌阵的宽度、纵深和密

度进行估算,且行且谈。

    “敌在溪岸堆那么多柴薪干什么?”

    “你看那一个垒,飞鸟不惊,当是又一个诈为偶人之空垒。”

    “庄将军有消息过来没有?”

    “没有。我们这里一路势如破竹,进展神速,庄将军在南岸那种山

地里怎么赶得上。”

    “这敌也太不经打了。这次决战上柱国不等庄将军了?”

    “不知道上柱国是怎么打算的。”

    地势越走越高。这行人离开溪岸开始转入一条密林中的小路,及钻

出密林,就登上了挨近大山溪发源地黄草山的一处高坡。

    溪谷里弥漫着薄霭。透过薄霭,隐约可见左岸浅山丘陵上,营垒棋

置,山口处都挡上了鹿柴。营垒上,依次可见白虎巴人、蛇巴人和棘人

的战旗浮在昏昏雾气中,招展出森森杀气。

    “共有二十七屯。”若向昭阳秉报。

    敌以千人为屯,二十七屯,满打满算,也就三万余人。如减去诈伪

之空垒,必定还大大少于这个数。敌士气如何呢?昭阳将马鞭在手里掂

着,心里如此掂量。

    极目望去,敌营盘外,有逻卒巡弋。

    敌垒中有甲士大声嚷闹。

     又起一阵笛声。曲调简单怪异,但却高亢苍凉。

    空山野静,所有声音都得到了一倍以上的放大。

    他不熟悉巴人的蛮腔蛮调,拿不准笛声所渲泻的是一种什么情绪。

    “该看的都看了,诸位以为这仗当如何打?”决战前,带三军主要

将领对战地进行实地踏勘的昭阳一路看上来,到此问了头一句话。

    “今敌既摆出此阵势,必欲与我冲战明矣。不若我师且深沟高垒,

便兵所处以待敌。”三军副大将军屈丐率先讲出了自己的意见。

    “副大将军言之有理,敌见此,必先派一部来攻,我则以四武冲阵

击之,敌见我战合,其大军必济水而来,那时发我伏兵,疾击其后,以

选练之士冲其左右,此足以致胜矣。”前军将军逄侯丑极力支持。

    “逄将军之言差矣。今吾观之,敌据西岸,可攻可守,可进可退,

敌倘不来攻,与吾相持,又当何处?”中军将军史举立即提出反驳。

    “依史将军意见,这仗该如何打?”逄侯丑问。

    “敌未退据阳关,而欲在此负隅,是天佑我师也。眼下我师士气正

盛,正应趁其未固,一鼓作气,直捣溪西可矣。”史举道。

    “然敌傍山就险,今若直前,敌出一奇兵,断我后路,万一蹉跌,

退将安托?”逄侯丑反诘。

    “固然,但吾知敌之大戎伯可没那么高明。”史举话语稍显轻狂。

    前军右领范环:“史将军是说他想不到?”

    史举:“就是想到了,他也没那胆略。”

    范环:“将军何以如此断言?”

    史举:“在下随上柱国出使江州时,曾和这个大戎伯打过交道。”

    范环:“他是怎样一个人?”

    史举:“有一张很不错的脸,但你只要听他说上三句话,就足以知

道是个草包了。”

    逄侯丑:“史将军不要忘了,江州惊变之局,就是这个草包一手造

成的啊。”

    史举:“我只是说他是个草包,没说他没有野心。没听说吗,越蠢

越胆大.”

    范环:“他也许蠢,但手下总有一些聪明人吧?像那个铜脸人。”

    中军副将项成加入进来说:“宫廷里的阴谋和战场上的韬略是两码

事。从眼下看,他身边还没有孙吴那样的将材在。”

    看来中军里口才好的将领大有人在。相较之下,前军将领就口钝得

多了。

    范环:“你断定?”

    项成:“平都乃必攻不守之地,敌却于此与我相拒,以吾观之,敌

之所处,不利于敌,而利于我,真有孙吴,能出此下策乎?”

    “副将想必知道,自开战以来,还一直未见黑虎巴人,这不能不引

起警惕。”逄侯丑说出了自己的担心。

    史举:“逄将军不必过虑,江州谍者带回消息,乃因蛇巴甲士伤了

宗世子的人,以此不奉调,应是情理之中。”

    争得差不多了,突然静下场来,昭阳说了一句话:“回去吧。”然

后翻爬上马背,顾自往回走。

    他向来只看只听只问。至事不语,用兵不言,绝不在部属前透露半

点自己的意向,这是他遵奉的金科玉律;但进战的决心早在他心里定下

了。卜筮无一不吉。还有一个表层的原因,自楚立国,这是深入峡江最

远的一次,他遇到了粮秣接济不上的问题。军中只有三日之粮了。眼下,

他不能保证三日内粮船一定到得了。

 

    逄侯丑跟前面的人拉开距离,跳下马,在道边用脚踩住缰绳头子,

将马鞭挟在腋下,撩起衣裳下摆,对着道边的一块石头拉尿。尿浇在石

块上,水花四溅。

    范环凑过身子,也来浇尿。

    “逄将军,今天你遇到两个卖嘴巴的了。”范环说。他是指和逄侯

丑呶呶争论的史举和项成。

    “哼。”逄侯丑只在鼻子里哼哼。

    范环:“将军,你看上柱国会采纳谁的?”

    “采纳个球!他主意早定了。”逄侯丑冲出一句。

    “他什么都没说呀?”范环感到奇怪。

    “跟这么多年,他尻子一翘,咱还不知道拉屎拉尿?他会用谁打前

锋,哪里兵放厚一点,采取什么战法,我都可以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逄侯丑道。

    “那大将军会让谁去冲敌中军?”

    “屈丐。”

    “谁去抄敌左翼?”

    “你或我。”

    “也好。”

    “好?说不准虎巴的板盾蛮就摊咱们给撞上了。这头猪!”逄侯丑

发泄着强烈的不满。

    “将军,你说前年大王令上柱国乘襄陵之战之胜势伐齐,可上柱国

虚与逶迤,不战而返,这次却为何劲头十足了?”范环将阴茎抖着,把

尿排尽,眼一个劲眨着。

    “我也奇怪呢。”

    “我听到一个消息。”范环将身子向前凑了凑,神秘地说。

    “哦?”

    “说大王对子椒啧有烦言。”

    “哦,怪说,这头猪,原来是在做令尹的美梦啊。”

    “正是。”

    “所以才不愿听我的建议,不愿等走南岸的庄将军?更有甚者,此

战如胜,也许他令尹还真当上了;如败呢,说不准就找到你我当上替罪

羊了。这头猪!”逄侯丑挥舞马鞭,恨恨地将眼前羊蒿上的嫩枝齐崭崭

斩去一片。

 

                            

 

    从巫郡至平都,长达近七百里的峡江宽谷中,南岸的山势较为高峻,

北岸除黄草山外,大都为浅山丘陵。有一条大路,它是著名的峡江道中

的一段。在一些地方,它与江岸平行,一些地方,又从浅山丘陵间穿越。

沿途人烟稀少,只有为数不多的村邑散落其间。

    在过了石城的一段山道上,七位腰挎长剑,身背大弓的骑士在策马

奔驰。打头的是蔓子,紧随其后的是屈原、阿旦,力多、子冲、惊、犀

及屈原的仆人屈滑。他们离开巫郡已有五天。细心的蔓子注意到,仍没

有楚师的辎重船上来。

    沿途不时遇见向前推进的楚国军队。越靠前,风声越紧了,都传言

马上要开战。沿途码头、亭障都增加了军力。常有逻卒从斜剌里闯出,

兜头围住,仔细查验符节后才放行。

    为了抄近路,他们再次离开江岸,一头钻进山里。他们爬上一处鲤

鱼背似的山脊。坡缘处湿漉漉的,坡下是阴森森的松林。路又陡又滑,

他们只好下马步行。

    尽管路途险难,屈原仍兴致很高。他不断地留心着路畔的花草。多

得数不清的花草,似乎他都能叫出名字,每每还能讲出相关的逸闻趣事。

这令走在他身后的子冲佩服得五体投地。

    “屈大夫,你咋知道得那样多?”子冲问。

    “这有啥值得奇怪的,在我老家,一般的村女山童,哪个也都说得

上来。”

    “她们怎么知道的?”

    “采药呀,打猪食呀,刈薪呀,天天都在跟这些打交道。”

    风不吹,树不动,松林里为一片岑寂所笼罩。

    “屈大夫哪里人?”阿旦接上话。

    “丹阳人,就巫峡出去不远。”

    “你们那里女子漂亮吗?”赶在身后的犀问。

    “可漂亮了,虽然穿的不过是粗陋的葛衣,可个个长的都像山里的

杜鹃一样。”

    “屈大夫,待这事结束,你引个路,咱到你老家丹阳安家去。你就

说犀是个忠厚人,干活一顶俩,哪个女子愿嫁给他,可有福了。”犀说。

    “行啊。”屈原笑着应承。

    重新回到跟江岸平行的大路,大家重新上马纵马飞奔。

    近晌,一条水量充沛的山溪拦在眼前。岸坡上茅舍离离,有一个亭。

    “渠溪了吧?”蔓子问。

    “老爷,是渠溪。”力多紧前一步,回答。

    蔓子兜住马,回身看了看尽皆一身汗透的同伴。

    “歇歇吧。”他说。

    “歇歇,歇歇。”众人踊跃响应。

    远远看见亭前,一个商人正和一个戴牛皮帽的百夫长理论。

    “你这符节过期了,所以不能过去。”百夫长说。

    “卒帅,我这符节可是柱国亲自签发的啊。”

    “就是柱国本人来,我也只认符节。”

    “啊,圻父将军,怎么你也来啦?”商人叫。

    “怎么,你又在这里?”子夫不胜惊奇。

    他们又和甘碰上了。

    “东家有一批出售给前军的成衣,可没有上柱国的符节,船就上不

来。小的奉东家指示,去军营拜见前军将军。可这位卒帅却说小的符节

不管用了。”甘做出一副苦脸说。

    “卒帅,我们可以通过吧?”蔓子掏出符节。

    “也不行,上柱国有令,非大王行事,任何人都不准过了。”百夫

长说。

    “管制这样严,可是要开仗了?”屈原上前问。

    “听说是要开仗了,啊,三闾大夫。”百夫长眼里露出崇敬的神情。

    “你认识我?”屈原问。

    “我是郢人,哪有不认识三闾大夫的。”

    “卒帅,既然你认识我,可否通融一下,我们确有很紧急的情况,

须向上柱国面秉。”

    “小的可不敢拿自己的脑袋开玩笑,抱歉,三闾大夫,我有点事得

去处理一下,你们请亭里坐。”百夫长说罢匆匆走开去。

    百夫长离开,不再露面,其余亭卒不认识屈原,完全一副公事公办

的模样。

    “怎么办? ”屈原一筹莫展。

    众人面面相觑。

    甘:“我想到一个办法。”

    屈原:“啥办法?”

    惊:“快说。”

    甘:“有一条山道,我走过一次的,也就远个十来里地样子。”

    蔓子:“先为啥你不走?”

    甘:“山里野猪豹子都有,一个人哪敢走。”

    “怎么,试一试?”屈原用眼光征询蔓子。

    “试吧。”蔓子说,用膝盖顶住马肚子,用力将马肚上的皮带拉紧。

 

    很快,他们拨转转马头,避开沿江大路,插进渠溪河的溪谷,径直

朝西北方向的密林里飞奔而去。然后转入渠溪河的一条支流,水流十分

陡急的飞龙河。

    太阳已过山脊,山谷里白昼消逝得很快,西边的山顶,刚把太阳挡

住,天色就一下昏暗下来。在天黑前,他们赶到了半山上的猴子崖。

    数丈开外处,兀立着也许是多年前从崖顶崩落的一块巨石。巨石与

山崖相对的地方,有一个半间屋大小的天然凹洞。隐约可见崖顶上一片

黑森森的松林。

    他们将马在洞口边树上拴好,在石洞内点燃一堆旺旺的篝火。大家

便围着篝火坐下来。

    夜风猛烈地扑打着嶙峋的陡崖,立在崖头的那些巨松,在呼啸的山

风里往来摆动,像马甩着鬃毛。

    天完全黑下去了。

    对面岭上,一头豹子在嗥叫,长一声短一声。

    马不安地来回倒着蹄。

    中途,蔓子和甘几乎同时醒来,两人默不着声往篝火里添加了枯柴。

    黎明时分,夜风瞬间的静息,使蔓子再次惊醒。

    篝火明灭。

    “甘。”蔓子叫。

    没人应声。

    就在打个盹的瞬间,甘已没了踪影。

    蔓子起身绕着巨石转了一圈,巨石背面紧挨着另一道悬崖,他紧贴

石壁,才将身子从崖边挤了过去。

    山崖上有鸟惊飞。

    “起来,快,要出事。”蔓子叫。

    刚叫起众人,一块斗大石块从崖头蹦落,刚好砸在篝火上,火星乱

窜,烟尘滚滚。

    蔓子拉上阿旦直奔巨石后。惊冲出来,看见给拴住的马徒劳地欲挣

脱绳子,奔过去挥剑斫缰绳。

    轰隆隆!悬崖上无数石块倾泻下来,马脱了身,惊躲闪不及,给活

活砸死。

    悬崖上的石头雹子刚停,蔓子操上弓直冲山顶,

    山顶很平,有三个人正没命地在前狂奔。

    弓弦响处,跑在后面的一个立即倒地,另一个给蔓子撵上一剑刺穿

后背。甘还在狂逃。

    蔓子又搭上一枝箭。甘突然消失在坡下,不知为啥又露出头来,刚

好跟脱弦的箭撞个正着。

    蔓子赶过去,才知甘回头的原因是跑上了一处断头路。

    百丈的悬崖下是一条湍急的溪流。受伤的甘躺在挑出悬崖的一块大

石上。

    “甘,说,这是怎么回事?”蔓子将剑尖戳在甘咽喉处。

    “我是精夫的人。”甘喘着气说。“精夫发现阿旦逃走,就派了人

四处追杀。在石瓮发现你们后,矢车准备从江上把你们抓住,没料你们

会走入七耀山,于是矢车才派人赶去见田成子。”

    “去见田成子干什么?”

    “精夫跟田成子一直都保持着关系。矢车要他对你们进行截杀。矢

车想得很细,怕田成子失手,所以又派我赶去郢,向公孙郝传达精夫的

指令。”

    “象为什么要杀我?”已经赶上来的阿旦问,声音发颤。

    “精夫知道跟楚发生一场战争势必难免。因为你是宗子的女儿,担

心你逃回宕渠,会促成宗子的反戈。”

    “阿旦,别问了。”蔓子劝住阿旦。

    “圻父将军,请给我一剑吧,我没完成使命,即使回去,精夫也不

会放过我。”甘乞求。

    蔓子收回剑,去牵马。其余人也跟着上马离开。

    甘往来挪动身子,“嘿嘿”地干嗥着。

    蔓子刚离开,一头狼卟地跳上甘躺着的地方。

 

                                

 

    夜里,溪西岸蛇巴营内,数百面牛皮大鼓突然发出震天巨响。前军

右领范环到营前张望,烟笼雾裹中,溪床内水声咆哮,仿佛有千百人正

趟水过来,遂不敢大意,赶紧列阵待敌。忙乎一阵,不见蛇巴人攻到营

前。

    待楚师刚就寝,敌营中再次鼓声大作。如是折腾了两次,已过子夜,

第三次,蛇巴人真攻上来,杀了一阵,退回。

    昭阳预测夜里敌军一个劲骚扰,天明一准来攻。一早楚师开出营垒

布阵,准备迎敌。

    天还未完全放亮,敌岸所堆柴薪突然起火。不过却不是明火,呛人

的浓烟滚滚而至,楚师甲士纷纷呛咳不已。蛇巴人乘着烟气冲过大山溪,

两军立刻展开一场激战。拼杀一阵,蛇巴人伤亡二千,楚师伤亡五百。

蛇巴佚徒矢车振铎,蛇巴人退回西岸。

    昭阳抓住机会,下令全线总攻。楚师约有半数登上西岸时,又闻一

阵金鼓,蛇巴、虎巴都挥师反扑上来。

    昭阳嗤之以鼻,对这种半渡击之,根本没放在心上,立即令屈丐迎

敌,后面的抓紧渡河。

    屈丐挥师冲杀上去,交锋不久,楚师前军和中军如狂涛巨浪冲过大

山溪,开始全力猛攻。

    昭阳催动战马,登上一处可以鸟瞰战场全貌的高坡,目力所及,见

楚师锐气正旺,冲势极猛,锐不可挡。

    蛇巴人也狂叫疯吼着一次次反扑。

    双方就这么你攻过去,我杀过来。转瞬之间,在争夺的地方同归于

尽,然后又在那里发生新的争夺。

    战斗进入最惨烈阶段。

    无数的头颅在滚动,断肢在痉挛,很快在践踏下破碎成泥浆。

    风助威似地吼。

    天上的云破碎成块,阳光从云隙里透出来几道冷嗖嗖的光柱。也许

那就是所谓的杀气。

    蛇巴人的营垒一个个给冲垮。

    杀声渐远。

    “我一冲击,他们就是溃军。大戎伯,你要栽在我手里了。”昭阳

哈哈笑着,下令,“叫后军上!”

    后军的军阵如山一样压上去。

    蛇巴人虽没有溃散,没有狂逃,但已如一片在狂涛乱浪下的芦苇。

 

    在昭阳目力不及的楚师右翼,逄侯丑正在整合部队。

    敌方从侧后上来一支奇怪的师旅。每个甲士脸上和盾牌上都画着黑

红的杠,引起楚师中一阵窃窃私语:

    “那是一支什么稀奇古怪的军队?”

    “板盾蛮,一定是黑虎巴人的板盾蛮。”

    “不是说黑虎巴人不奉调吗,怎么来了?”

    看来,来者不善啊。”

    “怎么叫板盾蛮?”

    “你看那手里的盾,该明白了吧?”

    “黑虎巴人听说还有一个兵种,叫什么弓弓头虎子。”

    “怎么叫弓弓头虎子?”

    “黑虎巴人有两个兵种,用剑盾的就是板盾蛮,用弓的就是弓弓头

虎子,就像我们的弓兵,人人一张大弓。”

    “怎么都是小个子?”

    “别看个子小,身子骨结实得很呢,个个胳膊硬得像梨木疙瘩。”

    “再结实怎么着,比咱矮半头呢。”楚甲士在精神上仍是轻视。

    “看,弓弓头虎子从后面上来了。”

    大家又翘首去看从未谋面的弓弓头虎子,全精精悍悍,个个都有一

双炯炯有神的眼睛。

    逢侯丑迅速将正在山前列阵,黑虎旗下由藤甲、木盾和铜剑武装的

军队目测了一下,很快估计出不会超出五千人,使他稍有安心。

    板盾蛮开始向楚右翼平推前进。

    每向前行两步,必用剑柄在木盾上击打一下。声音整齐宏大。楚甲

士由轻视转为紧张了。队伍中起了一阵小小的骚乱。

    逄侯丑喝叫:“乱什么?乱者斩!”

    训练有素的楚师很快稳定情绪。

    突然,有上百只牛角号突然哞哞吹响,走在最前的板盾蛮首领宗子

举剑在空中横劈一下,发出了进攻的信号。左手执盾,右手握铜剑的板

盾蛮甲士一齐发出“呜-呜”的类似黄蜂出巢那种巨大的嗡响,直冲过

来。

    逄军迎上去,立刻知道碰上了难以对付的敌手。在这种崎岖的山地

上,手执长戈的楚军根本不是那些矮小却身手灵活的板盾蛮的对手。

    板盾蛮呜呜地叫得更凶,扑得更凶。敌手脸上黑红的杠和盾上黑红

的杠活起来,舞动起来。逄军的戈不论刺向敌手的哪个部位,总会给那

块小小的木盾格住。然后,剑就挥过来了。刺中了腿,割断了喉。

    逄军丢下一地尸体,往后退却。

 

    楚师进攻的狂浪突然给蛇巴顶住。

    军务司马若催马跑上昭阳观战的高坡,气喘吁吁地秉报:“逄军败

了。”

    “叫他顶住。否则以《茅门者法》从事。”昭阳声色俱厉。他知道,

如果这时右翼溃败,将给整个战事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回看主战地,敌又上来几千人。旗色很新,甲士的衣上没有血渍,

铜剑闪闪发亮。是一支还没投入战场的生力军。

    很快,刚才只有招架功夫的敌人眨眼变成了一群张牙舞爪的恶狼。

    蛇巴人气势汹汹汹从正面对着昭阳所在的高坡冲过来。挡在山脚下

由中军将军史举统率的选练之士排墙子一样倒下。

    中军将军史举旗靡;

    前军右领范环旗靡;

    中军副将项成旗靡。

    昭阳寻找屈丐的旗帜。

    屈丐所部没有乱,面面军旗都还竖着,如抗争于激流中的一小片林

子。也正因为有了屈师的拼命抵抗,才使蛇巴人没能一下子冲到他跟前。

    昭阳这时看到了敌方主帅,那个大戎伯,立在互相可以看见的另一

处高坡上,正和戴铜面具的精夫交头接耳。

    “狗娘!”昭阳齿缝里挤出两个字。

    他万万没想到,这个过去那么草包的大戎伯,原来才是个心里透亮

的家伙。他给蒙了,他要栽在他手里了。

    铜脸人手里举起一面令旗上下挥动。

    蛇巴人又发了狂似地往山上攻来。

    昭阳身后的甲士开始拔剑。

    军务司马若这时上前,将一柄玉具剑向昭阳进呈。

    昭阳下意识地伸手,半途猛然缩回,愤然作色道:“一剑之任,非

将事也,何用剑为?”

    若只得退回去。

    从右侧也传来杀声。昭阳不用看就判断得出,一定是板盾蛮已击溃

了逄侯丑,杀过来了。

    楚师已是全线崩溃。

    弓弓虎子出现了。早占据住有利地势的弓弓虎子,手持白竹大弓,

开始施展他们绝佳的箭技。成排射出嗖嗖的箭枝。几乎所有的箭都没有

落空,楚甲士一个个惨叫着跌扑在地。

    蛇巴人汹涌到离昭阳不足十丈的距离。

    若牵过昭阳的坐骑,又上去几个甲士,将还强撑着的昭阳拥上马背,

从另一头催马奔突而去。

    大山溪溪床和岸坡上,全是楚甲士累累的尸体。

 

                           

 

    山坡西面传来海啸般的战鼓声、兵刃相击声和厮杀声。

    蔓子三两步上到山顶,正好目睹了惊心动魄的一幕。

    漫山遍野都是逃命的楚卒,在板盾蛮疯狂的冲击下,像狂风吹卷的

落叶,满地翻滚。

    屈原跌足仰天而叹:“晚了!”

    战斗直至夜幕降临才结束。楚师落潮一样退出战场,向盐江方向狂

奔。

    当他们醒过神来,夜幕已经降临,前后一望,营火铺天盖地,遮断

了通往盐江的大道。板盾蛮的去向也消失在这铺天盖地的营火中。他们

落在了楚师的后面,正处在两军对垒的夹缝中。

    屈原看蔓子。

    子冲看蔓子。

    蔓子说:“明天去板盾蛮营。”

    阿旦咬着唇,整晚没说一句话。从听了甘的招供那一刻起,她内心

就开始经历着由爱而恨,由情而仇的撕裂所产生的巨大痛苦。然后,心

里升起了强烈的复仇的渴望。无论如何,她要回到板盾蛮营,告诉君父,

是那个叫象的精夫,那个铜脸人害了他的爱女,她要复仇。

    第二天一早,找准方向后,他们就离开了宿夜的岩脚,顺着悬崖边

的小径转到了山的另一面。

    “蛇巴人。”子冲小声说。

    一小队蛇巴斥候从林子里钻出,正向垭口上翻来。

    离得这样近,回避已来不及。

    “阿旦,屈大夫你们往左冲过去。”蔓子当机立断,带上子冲和犀

冲上去堵在了垭口上。

    那队蛇巴人蜂拥而上,蔓子三人拼死抵挡。

    蔓子击中扑到面前的一个。子冲也杀死一个。其余蛇巴斥候暂且退

开。

    屈原、屈滑和力多护着阿旦向另一侧冲出。

    蔓子不停地用剑劈刺,他手里的剑又沉又狠,扑到面前的人马纷纷

给砍倒。幸运的是,搏杀的地段是在一个陡弯口,山道狭窄,使得上劲

的始终只有少量几个。这帮了蔓子的忙。

    敌手好几支戈一齐杀来,子冲倒下,接着犀倒下。蔓子往后跳开,

蛇巴斥候攻过垭口。

    “笨蛋,全缠在这里干什么,你你你,留在这里,其余的都去追。”

行头下令。

    十几骑从侧面冲了过去,余下的仍将蔓子团团围住。

    蔓子猛劈猛刺,连杀两人,剑突然脱手。蔓子别无选择,勒转马身,

飞奔而去。

    追敌见蔓子手里没有了剑,更加肆无忌惮。三个蛇巴人成扇形对蔓

子实行夹击。有一骑跑得快跟蔓子并辔,挺剑欲刺。不料蔓子将手里的

缰绳冷丁抽过去,那人惨叫一声,倒栽下马。

    被激怒的敌手追得更紧。又一骑靠近蔓子,将剑凌空劈下。幸亏坐

骑仿佛预知危险来临,向前一个纵跃,使敌手一剑劈空。

    蔓子从箭囊抽出一枝箭,待那人又复举剑追上来,照准面门掷去,

正中右眼,那人扔掉剑用手捂住眼,痛得嗷嗷叫起来。

    山坡上的岔路特别多,像树上的枝杈。暂时摆脱追敌的蔓子随便拣

了条路跑下去。在山上兜来兜去。前面又出现一个三岔路口,几条路似

乎都有马蹄印。阿旦会往哪一条路去呢?正在迟疑,后面又响起了追敌

的马蹄声。来不及细想,蔓子拐上了左面的路。

    蔓子刚跑过路的拐角,几个人在追敌前长了出来。

    “快让开!”蛇巴人一望知为板盾蛮甲士,大声吆喝。

    “不让呢?”领头的一个挑衅地问。

    “那别怪咱老子不客气了!”行头举起了剑。

    “弟兄们,上!”林子里一下涌出了更多的板盾蛮。将蛇巴斥候吞

没。

 

    蔓子累得腿胯已僵在马鞍上,几乎下不了马,喘了好几口气才滚鞍

落地,瘫倒在草坡上。

    阿旦拿来了水。

    “阿旦,这是怎么回事?”蔓子饮了一气,问。

    “他是我哥。”阿旦指着走过来的阿罗说。

    “虽然十多年没见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阿罗说。

    “怎么这么巧,你们就上来了?”

    “处山之右,备山之左,遇山林险阻必索奸啊,君父令我率一队人

在山左巡逻,正好撞见这些杂种追我妹。听我妹说,你还在后面,就赶

来了。”

    “子冲给救回来了,但犀死了。”阿旦声音哀戚。

    “老爷,你的剑拣回来了。”力多捧着蔓子的剑过来。

    “屈大夫呢?”蔓子问。

    那些杂种追来,老爷叫我和力多护着阿旦先跑,他留下来断后,

听逮着的那个说,他们看见我家老爷跌下了一个峭壁,那道峭壁有好几

十丈高,估计没活路了。”屈滑神色黯然地说。

 

                   第十一章   

                            

    晨雾消散,屈原看清了周围的环境,悬崖下是一大片森林,阒无人

迹。同时,他也看清了自己危险的处境。昨天,他和屈滑、力多三人护

着阿旦跑出不远,再一次给蛇巴人追上。他抵挡一阵,估摸他们跑远后,

他也回马狂奔,冲过坡顶,就是一溜少说也有几里地长,二三十丈高的

石崖,到发现时已到了悬崖边上。情急中他赶紧直起身子向后一仰,将

狂奔的坐骑勒住,可是人却在马兜转身子的瞬间给抛了下来。万幸的是,

他给一团纠结的葛藤挂住。人体的重力将葛藤猛力拉下,将他吊在了半

崖上。地面似乎离得那么遥远,如果直接坠下,肯定是粉身碎骨了。他

的切云冠滚落在坡脚一棵合抱的大树边,长剑斜嵌在一处草丛里。远处

的江水涓如小溪,有一条船小虫似地在水面蠕动。他给困住的地方,离

崎钦的岩壁在一丈开外。岩石上长满了小灌木,还有很多可立足的石棱。

只要能将身子荡过去,就可以攀拊着下到在地面。他试着将葛藤荡起来,

几次都没能够着岩壁。令他心惊的是,每荡一次,葛藤必下坠一次,并

发出咔咔断裂的声响,迫使他不敢再轻举妄动。

    不知阿旦脱身没有?屈原心里为阿旦担心。他估算,他拼死抵挡的

阵子,至少给他们争取了跑出两箭地的时间。

    初日将暖暖的阳光投射到他挨冻了一夜的身子上时,一个丫发葛衣,

背着竹篓的少女兔子样从坡林中钻出来。少女先看见了那顶滚落的切云

冠,次看见长剑,而后仰头看见了悬在半空中一动不敢动的屈原。

    “喂,你是楚人?”丫发女在下面喊。

    “是的。”

    “那么,你是昨天吃了我们巴师败仗溃逃到这里来的?”

    “不是。”

    “那你就是楚间?”丫发女顿时警惕起来。

    “不是。小妹,可否先将我救下再来审?”

    说话时屈原身子动了动,葛藤又咔咔地发出一阵断裂的声音,一个

劲下坠。

    “别动,我来了。”

    丫发女扔下竹篓就向崖上攀爬。她的腰身,像豹子般柔韧,手脚像

猿猱般轻捷,三纵两跳就到了跟屈原平行的位置,而后牵住一根细葛,

慢慢将屈原引到岩坡上。

    屈原跟在丫发女身后,攀着岩石缝窝里的灌枝,踩着石棱,忽而左

忽而右,终于下到崖脚。丫发女将葫芦的水递过,屈原咕噜噜喝了一气,

精疲力竭地瘫倒下去。

    “喂,楚人,还没问你名字呢,你叫啥?”丫发女问。

    “屈原,名平。”

    丫发女抿嘴笑了笑,任屈原躺着,起身去将他的切云冠和剑拾了回

来。见他缓过气来,又从竹篓里取出一个桐叶包着的饭团递过去。饥肠

碌碌的屈原接在手里,只两口吞了下去。丫发女又笑了。

    “你是谁?”有了精神的屈原问。

    “我吗?我爸我妈叫我丫头,你叫我丫头得啦。”丫发女说。

    “哦,丫头,谢谢你。”屈原说,将胳臂枕在脑后,闭上眼睛。

    “你躺躺吧。”丫头说,起身离开。

    屈原醒来,太阳已经当顶。采回一背篓药材的丫头已熟练地拢起一

堆火。他偷眼细看,火边系一条鹿皮裙的丫头,长长的睫毛下,眼睛晶

亮,鼻梁挺直,十足一个又美丽又野性的女子。丫头回过头,他赶快将

眼闭上,丫头笑了,说:

    “别装啦,你要看就看吧,老偷偷盯人干嘛呀。睡醒了?”

    “醒了。”屈原坐起身子。“喂,你知道楚师现在何处吗?”

    “向石城退去了。”

    “啊,太阳这样高了。谢谢你,我该离开了。”说着,屈原欲起身,

但马上“哎哟”一声,又复跌坐在地上。

    “哎呀,你脚葳了,我看看。”丫头看后,脸色舒缓起来。“不要

紧,是点轻伤,等我用草药给你敷一下就没事了。”说时,就近捋了些

草叶捣烂,给屈原敷上。

    “我必须走了。”感觉痛苦减轻了些,屈原说。

    “这样子,你能走吗?就算能走,这里遍山都有巴师的斥候,走不

多远,就会将你当间谍抓起来杀掉的。”

    屈原一脸无奈。

    “这样吧,我家就在下面山谷里,我带你家去住下。你的伤,我想

也就三五天没事了。”丫头露出征询的神情。

    屈原无法选择,只好同意下来。

    午间的阳光温暖明亮。林间的鸟儿在婉转鸣唱。天性活泼的丫头寻

来薜苈作衣披在身上,复将一束菟丝作带系在腰上,在屈原面前做姿做

态。

    屈原伸长手臂摘过一朵纷红的野花,叫:

    “丫头,你过来。”

    丫头过来在屈原旁边坐下。屈原便将野花插在丫头乌黑的鬓发间,

轻声问:

    “丫头,你可是那个巫山的神女?”

    在这人迹罕至的悬崖下,面对着一个美丽野性的少女,屈原有些想

入非非起来。

    “你说是就是吧。”丫头伸手去触摸那朵花,满脸羞红说。

    屈原闭上眼睛,脑子里鸟翅般掠过他曾写的《湘君》、《湘夫人》、

《少司命》、《山鬼》。那些辞章。每篇里都有他在游历地见过的一个

女子的影子。他爱那些影子。如果没有爱,他是绝对写不出来的。可像

这样历险,这样奇妙,却是第一次。真有些如梦如幻的感觉。于是,给

《山鬼》增写的几节,开始在脑子里汩汩地流淌出来:

 

     山中人兮芳杜若,

     饮石泉兮荫松柏;

     望江水兮心悱恻,

     君思我兮然疑作。

 

     雷填填兮雨冥冥,

     猿啾啾兮 穴夜鸣;

     风飒飒兮木萧萧,

     思公子兮徒离忧。

 

    “昨天那一仗你们楚人输得很惨。”丫头没话找话说。

    “是输得很惨。唉。”屈原承认,发出长长叹息。

    “叹息啥呀,听我爷讲,天下九州的人,原本都是从三皇五帝,尧

舜禹汤传下来的,都是华夏人,我们不一样的黑头发黑眼睛,共着一条

江水生活么?”

    “丫头,你说得真好。”屈原感觉好象是他的话给这个乡野的少女

说出来了。

    “那屈先生你说,为什么要分楚人巴人,没完没了地你征我伐呢?

我觉得这很可笑。”

    可笑?是可笑。丫头不经意的话,再次使屈原心胸豁然洞开。是啊,

武王伐纣,不就全得巴师么?这礼崩乐坏,战国纷争,不也就五百年的

事么?不过,毕竟分裂已成,就得有一个强有力的国家,一个仁圣的君

王来重新完成大一统的事。该谁呢?也许,还是楚具备这种条件。屈原

在心里转念。

    “不过,当和你们楚开仗时,我又希望是我们打胜仗。”丫头又补

充,扯断了腰间的一茎菟丝。

    是啊,这何尝又不是屈原的矛盾的心情呢?理智上承认,感情上却

又不能接受。这使他感到惶惑。

    “丫头,你家在哪里?”屈原转移话题。

    “看,就在那。”

    朝着丫头手指,屈原看见远处山谷的阳坡上,有一个马蹄形的小院

子。小院后面是一片黑压压的林子。

    “你家有多少人?”

    “有妈妈、爸爸,还有一个哥哥。”

    “你们住在这么深的山里,靠什么过活呢?”

    “打猎、采药呀。我爸我哥,可都是打猎的好手。我爸,山里人都

叫他砍。”

    “砍,多怪的名字。”屈原说。

    “那是因为我爸经常在腰里别一柄大斧。有一次,在山里遇到一头

野猪突然窜出来,刚转身,野猪就擦身过来了。我爸一斧头下去。你不

知野猪脖子有多硬,可我爸一斧子,就将野猪脖子砍掉了半边。野猪连

哼哼都没来得及就死去了。所以他们都叫我爸砍了。”

    “那你哥呢,又叫什么?”

    “我哥,因为他个子高大,像一棵大树。所以人家都叫他大木。我

爸他们打得了兽,就将兽皮和采得的药材拿到集市上去交换,吃的用的

不就有了吗?”

    “到哪里去换呢?”

    “平都,有时也去石城。大战前一天,我爸就上石城去了。”说时,

丫头脸上露出了一丝担心的神情。

    “石城,在哪?”

    “看,那就是,你仔细看。”

    屈原扶着一棵树撑起身。天气晴好,从他们站的位置,几十里地以

外都看得十分清楚。大山溪在丘陵间蜿蜒。巴师的营垒在溪岸上延伸。

屈原注意到,他现在的位置,是在对垒两军的侧翼。鼓角声隐约可闻。

更远处,白云下,应该是石城了。

    “沿途那么多营垒,你爸是怎么过去的呢?”屈原想到过来时沿途

遇到的情况,问。

    山间有一条猎道。

    丫头手指的方向,果然有一条细线若隐若显。

    “你哥呢?”

    “给征调了。他肯定参加昨天的仗了。老天保佑我哥不要出事啊。”

丫头虔诚地祝祷。

    太阳偏西了。

    “咱们家去吧。”丫头说。

 

                         

 

    一夜的雨。

    雨打在庭树上,打在殿瓦上,噼噼啪啪。殿瓦上的雨水顺着瓦沟流

淌,发出小溪奔流样“嚯嚯”的声响。

    怀王睡得好熟。一个女子走进梦中,将怀王的眼睛照亮了。

    “你是神女,你又来见寡人了?”

    “妾朝为行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神女说。

    “哦哦。”怀王仿佛明白了殿瓦上如注的雨水的含义。“来吧,快

进到寡人的被窝里来吧。别凉着了。”怀王掀开被,伸出手招呼。

    神女于是依偎到怀王宽大的怀抱里。虚无飘渺的神女又化为了实体。

怀王感觉,神女的腮好凉,神女的身子好绵软。怀王口里的涎水流出来

了。

    怎么江边又有急使船至?船靠岸声,信使在甲士簇拥下直奔阳台而

来的匆匆的脚步声,直撞入梦中,在雨天在黎明前的暗夜显得分外惊心。

怀王悚然惊悟,神女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老内侍隔门颤声秉报:

    “大王,上柱国处信使到。”

    怀王揉眼,发觉搂在怀抱中的原是一个极普通的宫女,不由懊恼至

极,一掌推开。

    昨夜得幸的宫女不明白,大王为何突然变得如此寡情薄义。还算机

灵的她,强忍泪水,叩了头,迅速起身,悄没声息离开了寝宫。

    怀王仍躺着,努力挥去脑中神女的倩影,让自己回到现实中来。十

天前那个夜里,也是一阵信使船至的扰攘将他弄醒,紧接老内侍将信使

引入宫内,带来了大山溪的败报。不但损兵二万,而且柱国、右领、司

马等将领死伤达数十人。昭阳退到石城,巴师乘胜追击,又破石城。楚

师如落潮一样退到朐忍才稳住阵脚。好在巴师追到离朐忍还有三十里地

的望途溪就停了下来。不过,这并没有使怀王感到多少心安。猛兽将搏,

弭耳俯伏。他以为,这不过是巴师在为下一步进攻做准备。而可虑的是,

因连遭败绩,楚师已成惊弓之鸟。如今信使连夜赶来,莫非朐忍城又丢

了?如果真是这样,不但意味着前功尽弃,更甚者呢?四百五十年前,

楚巴那处之战,巴人由那处直攻楚都郢;二百五十年前,巴攻楚围尤;

一百五十年前,巴蜀联军攻楚,占领兹方;只是近百年来,巴国势渐弱,

才不再成为楚的威胁。啊,他已经想得太远了。

    本意是想要张扬楚威,扩大楚疆,不想却将局面搞得如此难于收拾。

天神,楚国的基业莫非要坏在寡人手里乎?他感到一股寒流从脊柱袭过。

磨蹭了好一阵,他才起身去上书房。内侍很快将信使引入。

    信使伏在地上行礼。

    “快说。”怀王难掩急燥。

    “启秉大王,巴廪君三十一派使向上柱国求和。”

    “求和?”

    “是的,廪君三十一派使求和,愿割三城以弥兵。”

    “没提条件?”

    “唯一条件是,恳请大王承认他为合法。”

    信使呈上信,还有一幅地图。

    怀王看信。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巴已服罪,不敢再劳大王仁义之师。”

两行字直如粘在了他的眼球上。

    怀王展开地图,手指哆嗦的厉害。

    “这,就是这?”怀王仰起下巴,手指向几案上点着图问。

    “是,大王。廪君三十一说,如果大王答应,巴师在会盟后,立即

撤至平都,将盐江、朐忍、鱼复割让。”

    信使走后,怀王在书房里坐了好一阵,调整着因这突如其来的惊喜

搅乱的思路。巴人接连打了两个大大的胜仗,反而迫不及待地来求和,

这巴真是摸不透了。是允和,还是战?战,取胜的机会还是很大的。一

扫颓丧的怀王想。我楚毕竟为万乘之国,巴之土地人民,不过我之十一

耳。只要再征调一个郡最多两个郡的兵力.绰绰有余了。只是往何郡去

征调呢?南方诸郡,恐吴越乘隙;北方,则会给秦魏以可乘之机,而况

途中还有好些天。能趁此脱身,机会再好不过。算了,见好就收吧。何

况,这正好给了他一个台阶。他到阳台来督战,更多的是想到峡中来游

历一番。令他失望的是,峡中女子,姿色平平。虽说神女他梦见过两次,

但那毕竟是虚幻的。阳台已经没有留连的必要了。但战和的决定,至少

在形式上,就让那些大臣们去做吧。

 

                            

 

    朝会一散,怀王就往后宫走。他是要去告诉南后,楚巴之间的仗不

打了,他们很快就可以返郢了。南后不是早想返郢了么?

    从纳南后,十多年来,他对她的恩宠一直不衰。南后为什么会那样

令他着迷?他也说不大清。说南后是因为长得好看,这固然,可后宫佳

丽多的是;说南后聪颖,善解人意,每逢他心情烦闷,她会温言软语,

直舔得他心软和起来;每逢他郁郁不欢,她会说些开心的话,让他解颐;

国事上有心结未解,她会在枕边出点小小的主意,让他茅塞顿开;也许,

这才是主要的原因吧?他看出南后近些日子一直悒郁不乐。他以为,这

都是因为在阳台这样僻陋的地方住得太久的原故。

    昨夜下了霜。野外,殿瓦上都铺上了一层盐粒似的白霜。林寒涧肃,

寒气砭骨,可也令人神清气爽。

    跨进茅门,怀王一眼看见南后穿着一袭银色狐裘,立在殿前台阶上

看风景。那身段好媚惑。

    “袖。”怀王叫。

    看见怀王来了,侍立在南后左右的宫女忙跪下去施礼。

    南后的脸色却不好看。

    “大王,你答应跟巴会盟了?”南后问。

    怀王长舒一口气,脸露喜色:“答应了,总算可以使这场战争不失

体面的结束了。”

    南后:“你就忍心抛弃你老舅,以一时之权而抛弃一个大国的诚信

么?”

    怀王:“夫人,这是政治,当此战国,唯强是从,国家只讲利益,

寡人必须以楚国利益为重。所谓诚信,只不过是包裹在国家利益上的一

件深衣罢了。”

    “哼,真是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什么以国家利益为重,你的许许多

多让国人生死以之的所谓国家大事,说穿了,不就是一些芝麻粒儿大的

事么?”

    “别说了,夫人,来,寡人今天高兴。”怀王伸手去牵郑袖。

    郑袖因气恼而胀红的脸,大起大伏的挺拔的胸脯,以及野性不羁的

眼神,特别能撩拨他的心。

    “别碰我。”南后打开怀王的手。

    怀王瞪了一阵眼睛。这个女人,当着这么多宫女以及掌后宫守卫的

司宫的面,对他如此不客气,实在叫他脸面太难下去,又不知该怎么发

泄,终于将脚重重跺了一下,拂袖而去。

    气走了怀王,宫内一下变得好安静。

    袖独自坐着生闷气。

    从郑地带来如今已为晖范的贴身侍女,在旁边静静地揣摸着夫人的

心事。

    猿声在对面岭上一声接一声,嘱引凄厉,在空旷的江上,在清冷的

霜天,特别响。有渔人在唱:   

 

     巴东三峡巫峡长,

     猿鸣三声泪沾裳。

 

    听得真有叫人落泪的感觉。平时嬉闹惯了的宫女这时没有一个吱声。

南后揽过一面镜,瞧见镜里她化好的妆已为泪痕破坏。脸仍然俊俏,但

她仍捕捉到了一丝青春将逝的痕迹。冷静下来,心里有了些些的后悔。

万一怀王动了真气,就将她扔在阳台了怎么办?她开始暗恨屈原,写了

《山鬼》,还瞎编了采风途中邂逅神女的故事,弄得怀王因此整天魂不

守舍的,三番两次派了人去山中寻觅。幸亏派去寻找神女的是靳尚,找

回的都是一些姿色中平的女子,令怀王扫兴。万一真给找出那么一个尤

物来,就像当年范蠡在苎罗村找到西施,那又怎么办?所以在楚师捷报

频传那段时间,她就催怀王返郢。她本以为,纳巴之战很快会顺利结束,

那个廪君三十一会给赶下台,那个始作俑者的蛇巴大戎伯也会因此受到

惩罚。却没料到楚师会给一个小小的巴打败,更没想到怀王欲就此跟那

个可恶的大戎伯会盟。

    她不是那种一气就没了主意的女人。心态经调整后渐趋平和。她开

始琢磨,该用什么法子才能让怀王再次欢欢喜喜走回她的宫里来呢?

 

                             

 

    丫头正在给屈原换药,院子外响起一阵欢快的狗叫。随之一个高大

的身影躬身钻进了门洞。

    “爸,你回来了。你叫我担心死了。”丫头欢叫着跑过去,从高大

男子背上接下竹篓。

    “用得着担心?”老头说时,放下了握在手里的一柄斧头。他看见

了屈原,神情略显诧异。

    “哦,爸,他是屈原。”丫头介绍。

    “老伯,你好。”屈原施礼。

    “嗯。”老头还礼。“你是楚人,你是个楚卒?”老头听出屈原的

楚音,再次露出不友好的表情。

    “是的,老伯,我是楚人。”

    “哦,爸,他受了伤。”丫头抢着代屈原回答。

    “不管你是巴人、楚人,到了我家里就是客人。”老头又变得友好

起来。

    “谢谢老伯。”屈原说。

    很快,丫头用瓦盆端来清水,将面巾绞好递在老头手里。

    “爸,你擦把汗。”丫头说,开始收拾老头背回的物品。

    “丫头,你看爸都换回些什么了。”老头高兴地说。

    丫头依次拣出一块葛布,一包盐,一袋大米,紧接,掏出了几十个

锋利的铁箭头。

    “爸,哪来的?”丫头掬着那些铁箭头也是一脸兴奋。

    “那些甲士在战场上拣拾来,我从他们手头换的。”老头说。“有

了这个,以后就可以打野猪、豹子了。”

    “他们拿这个来换,不打仗了吗?”

    “不打了,听说楚人退到朐忍,就忙不叠求和了。”

    “啊,真是太好了,那我哥也可以回家了。”丫头说。

    “老伯,咱楚提出议和,可是真的?”屈原问。

    “究竟是楚人提出还是巴人提出,我不很清楚,反正要和议是不假

了。听那些拿箭头来换的甲士说,在朐忍,你们楚人正在赶筑封土台呢。”

    “哦?”屈原惊讶不已。才丢一仗,远不能说是失败,就转而求和,

或者接受对方的求和,他无论如何不能接受战争以这种方式结束。

    “喂,后生,这样吧,今晚我这巴国的老卒先和你这个楚卒会盟吧。

丫头,你把新酿的酒拿出来。”因为和平,老头显出一种舒畅的心情。

 

    墙根靠着耒锸,墙上一张斑烂的虎皮边挂着弓矢。

    松明子下,屈原和老头持觚对饮。

    老头很能饮。一觚酒长鲸吸水哧溜儿一声就下了肚。

    他俩的影子在壁上显得很夸张。

    老头也很健谈。山里的兽,檐下的蜂,园里的菜,什么都向屈原唠

叨了一遍。不过唠叨得最多的是他的儿子。

    “我家大木,跟你般高,可比你壮。简直像条牛。你看那只碓。老

头指向屋角。你说有多重?”

    屈原目测了一下:“有两三百斤吧?”

    “嗬,五百斤都不了呢。先在屋外。我就说,大木,找绳子来,我

两爷子抬到屋里。丫头夜里舂米才方便。大木说,抬啥抬。抬头看,大

木像端个饭鼎已轻轻松松捧进屋了。大木,大木,明天最多后天该归家

了吧?”

    外面山风很紧。不胜酒力的屈原很快沉沉睡去,他做了一个梦。他

去到了一处地方。“网户朱缀,刻方连兮。”他在心里暗自赞叹,好富

丽的宫殿。抬头看见怀王端坐在紫熊文缛上。只是拥在怀里的怎么是他

在洳溪那夜见到的村女?“臣欲进言。”屈原说。“你说的寡人都知道。

”怀王说。“你无非是劝寡人不要就这么罢兵,要讲诚信那一套。你把

这么平庸的女孩夸张成是神女。寡人恕你无罪。现在你把神女领走吧。”

说着,怀王手一推,那女孩就倒在了屈原身上,用手来拉他。

    迷糊中感觉真有人在拉他的手,还有极细的唤他的声音:

    “屈原,快醒醒,屈原,快起来!”

    原来是丫头摸到了床边,扳住他的肩膀用力摇着。

    “啊,是你,丫头,什么事?”屈原醒过来。

    “屈原,快起来离开,马上就离开。”丫头声音里充满了焦急。

    “为啥?”

    “天明后,我爸会来杀你。”

    “你爸对我不是很友好,为什么转眼就要杀我了?丫头,好象你哭

过,为什么?快告诉我。”

    “跟我哥一道从征的堂兄回来了,他告诉我爸,我哥在大山溪战死

了。”

    “啊,我真是抱歉。”

    “就为这,我爸恨死了所有的楚人,立誓要杀你。”

    “他为什么不现在动手?”

    “你现在是我家的客人。他要等到天明,将你撵出门后,才会下手。

你快逃走吧。”

    “丫头,你恨我吗?”

    “不恨。可是我为我哥的死伤心。快走吧,趁我爸现在醉酒熟睡,

快走吧。”

    冒着夜色,屈原和丫头走出院落,立刻钻进林子。

    林子里的树又多又杂,地上满是藤蔓。丫头牵着屈原的手,磕磕绊

绊在林中穿行。

    他们上了一道坡,又下到一道深沟,然后沿着沟往外走。屈原感觉

他们是奔江边去。

    “丫头,为什么不走猎道?”

    “我爸太熟悉那条路了,而你不熟,天明后,他会追上你的。我们

往江边走,虽然也要冒一点风险,但只要到了江边,就安全了。”丫头

解释。

    “哦。”

    看得见夜暗中的江影时,丫头停下来。

    “屈原,我得回去了。你自己去江边吧,在那里寻一条渔船。”丫

头说。

    “丫头,你快回去吧,别叫你爸知道了。”

    “好,我走了。”丫头背过身子,走了两步,又倒回来。

    “丫头。”

    “屈原,我知道我高攀不上你,你走了,我永远也见不着你了,可

是我会记你一辈子。”

    “丫头,谢谢你,我也不会忘记你的。”

    “屈原,你走吧。”

    “好,我走了。再见。”

    屈原转过身,又听见丫头叫:“屈原,你亲我一下吧。”

    屈原揽过丫头,丫头猛地倒在屈原怀中,低低地啜泣起来。屈原将

嘴唇印在丫头长长的睫毛上,滚烫的脸颊上,最后在丫头温润的唇上停

下来。

    “好了,你走吧。”丫头推开屈原,显得很满足地说。

                  第十二章   

                           

    南后宣靳尚入觐。

    靳尚跪下去朝端坐在正中座上的南后行礼。

    “起来吧。”一声轻唤。

    靳尚抬头,看见南后已走至跟前,如柔荑一样的素手递过,引靳尚

起身。哦,好暖和好软和的手。十三年前,这么一牵,就牵掉了他的魂,

从此听任着这个女人的摆布。靳尚心里一凛,给南后捏着的手也抖起来。

    “你冷?”南后关心地问。

    “哦,今天有点冷,臣来时,在马上那风吹的冷。”

    “拿来。”南后转身吩咐。

    很快,一件狐裘到了南后的手里。南后利索地抖开,给靳尚披上。

靳尚又赶快要下跪。

    “不用,你坐吧。”南后走回座位,向旁边一指。

    “谢南后。”靳尚说,声音发抖,似激动。

    “你要去朐忍?”南后神色平静地问。

    “是,大王命臣去上柱国处,佐理会盟之事。”靳尚回答,声音里

似有满腹委屈。

    自数日前屈原脱险归来,一连几件事确实弄得他很窝火。

    屈原返阳台第二天,来见怀王,遇怀王正召靳尚议会盟时祭天文之

事。怀王对他说:

    “你抓紧写好,就随寡人返郢去。”

    靳尚从怀王的语气里感受到了一种久违了的倚重。不过还未及回答,

屈原进殿来了,怀王就去招呼屈原。

    “三闾大夫,可见到上柱国了?”怀王问,脸沉着。

    “没有。”屈原回答。

    “寡人就知你是个书呆子,还真没错。想想,你一个掌教化的三闾

大夫,二十未出头的愣小子,胡闯闯去,上柱国会听你的吗?所以你走

没久,寡人就派人想把你给追回来,可你们跑得也真快,寡人也只好作

罢了。”怀王这一番话似责备,又似关怀。

    “可惜是去晚了一步。”屈原解释。

    “令寡人没料及的是,圻父将军也你一样的呆气,噫,圻父将军呢?

怀王显见没听屈原,仍按着自己的思路。

    “在黄草山遇敌斥候袭击,圻父将军留下断后,以后就相失了。臣

在猎户家养伤时,那家叫丫头的女子曾帮忙去找过,也没能找到。”

    “如此说是凶多吉少了?”怀王含义不明。

    “咳!”靳尚假惺惺发出一声叹惋。

    怀王对屈原不经同意就往平都之事,本来十分恼火,屈原见礼时,

也做出一脸愠色。因为蔓子也许已经死去,由此免去了将来觌面时会有

的责难,怀王心里顿时轻松,脸色不知不觉就缓和下来,又道:

    “这次算你命大,没跟圻父将军一道送命,如果真给杀了,以后谁

来给寡人写那些祭祀的歌词呢?”

    本来等瞧屈原难堪的靳尚,听怀王变了态度,不免扫兴,更没料及

怀王又转身对他说:

    “上官大夫,三闾大夫笔头子来得快,写的辞句念来比你琅琅上口。

这祭天文就由他去做吧,可别让巴人轻视了,说咱楚没有文章。”

    靳尚心里别提有多难受,可还是迅速躬身道:“遵命。”

    “三闾大夫,用两天时间,你能写出来吗?”已完全忘了恼怒的怀

王又问。

    “一天紧够了。”屈原答。

    “那更好,你抓紧完成。”怀王的话差不多等于在激赏了。

    “大王,臣将祭天文拟好,请恩准臣再去朐忍。”屈原请求。

    “还去干啥?”怀王感到奇怪。

    “臣想趁便再打听一下圻父将军的消息。”

    “寻着又怎么?也不想想,宗子为一国之君,哪能为些些小事就倒

戈了?而况现在楚巴不已议和了?”怀王脸上又起愠色。

    靳尚以为怀王要对屈原的得寸进尺大加训斥了,不料怀王接下来说

的却是:

    “三闾大夫,寡人以后是再也不会由着你的性子了。你也别留这里

了,就随寡人返郢去。朐忍的事就交上官大夫去吧。”

    对于怀王委以他宣示王命的特权,靳尚没有丝毫的喜悦,内心反而

妒火更旺起来。

    南后没理会靳尚的情绪,说:“你去,告诉上柱国,就说巴国求和

是个阴谋。”

    靳尚望着南后,一时不明所以。

    你见了上柱国,就说那个巴国大戎伯的求和,根本就是个阴谋!

你明白了吗?”南后好看的眉毛向上挑了挑,微笑很平和。

    靳尚听明白了,听懂了,可也听怕了。他不得不硬着头皮说:

    “夫人,这可是关乎楚国的国家大事啊。”

    “怎么,你还不明白?”南后竖起柳眉,眼露轻蔑。“你真不明白,

我们这等人的心情就是国家最大的事;所谓国家大事,原本就在我们这

层人的小事里。”

    眼前这个女人,勾魂摄魄。不知怎么,老使他联想到夏桀的妹喜,

商纣的妲己,周幽王的褒姒。她是郑地人,和巴风马牛不相及,可她为

什么要破坏会盟,靳尚不能理解。还有,她为何就拿得那样准,那个连

大王的命令都敢打折扣的上柱国,就一定会听她的?好可怕的女人!他

突然颖悟到,聪明、美丽、淫荡加上心胸狭窄,如果把一个这样的女人放

在君王身边,确乎足以倾覆一个国家。这时,他好羡慕屈原的坦坦荡荡,

正道直行。可他为什么做不到呢?

    “是,臣明白了。臣一定告诉上柱国,是个阴谋。”他不敢不听南

后的,五年前发生的一件事,已足使他对南后的恩宠有仿佛一条毒蛇正

悄然爬至的惊恐。

    五年前,魏惠王曾送怀王一个美女。南后看出怀王很喜欢这个魏国

送来的美人。于是也装出很喜欢的样子。衣服玩好、宫室卧具,无不尽

心择其所喜。这使原本担心南后会嫉妒的怀王也感动了,说,“今郑袖

知寡人之悦新人也,其爱之甚于寡人。此忠臣之所以事君也。”南后知

道怀王已不再怀疑她有什么居心了,就去对魏美人说,大王欣赏你的美

色,不过有些嫌你的鼻子,你晋见大王时,最好能稍稍遮掩一下。魏美

人丝毫没怀疑南后的歹心,再见怀王时,真那么做了。怀王不由奇怪,

就来问南后。南后故意吞吞吐吐,欲说还止,经再三催问,才说,唉,

她是嫌你有腋臭。这个臭女人!怀王暴跳如雷,下令:把鼻子给她割了!

魏美人就这么糊里糊涂遭到了劓刑。

    他敢去领教这个妇人的辣手吗?

    上官大夫,你不是恨三闾大夫吗?你不是做梦也想将大王对屈原的

宠信取而代之吗?你去将这事办好了,我在大王面前一个枕头风,就可

将你恨之入骨的那个骄狂的屈原刮到以后你想见也见不到的地方去,就

可将你梦寐以求的宠幸轻巧地送到你手里。南后并没这么说,可南后的

一个眼神已足以让靳尚领会到这层意思了。南后的眼光好犀利,他对屈

原的嫉恨怎么也让她看出来了?

    南后又叫侍立身后的晖范拿来一面铜镜,对靳尚吩咐:

    “上官大夫,你把这镜给上柱国带去,就说是我赏给他的。”

    靳尚走出后宫,发觉背已给冷汗浸透。

 

                         

 

    阿旦的突然归来,使宗子经历了大悲大喜,也使蛇巴精夫立刻成了

不共戴天的仇人。但宗子并非只会以死相搏的鲁莽之辈,尽管强烈的复

仇渴望在心里如烈火腾腾,可一点也没有使他丧失处理事情应有的冷静,

反而更加智虑深沉。他知道,要对付精夫这样凶残狡狯的敌人,必须小

心又小心。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他把蔓子、世子阿罗和其他几个儿子布、

帛、葛和麻一并召来商议。

    “是否立即去跟昭阳取得联系?”阿布提出建议。

    “不妥,仓猝去,昭阳不一定会信,他会当成是又一个阴谋。”阿

帛摇头。

    商议还没结果,家宰进来秉报:“启秉君侯,廪君三十一的特使到

了。”

    宗子:“特使,是谁?”

    家宰:“是精夫手下的佚徒寒。”

    阿罗一脸诧异:“又是那家伙,来干什么?”他对精夫这个亲信的

突然造访,不能不心存戒备。

    家宰:“据他说,是来慰劳君侯的。”

    阿葛:“他娘的,一定是为黄草山上的事,借个由头摸底来了。”

    “你看这事该怎么办?”宗子问蔓子。

    蔓子想了想说:“暂且还得先敷衍着。”

    宗子:“好吧。我去见见。”

    宗子到营门迎接,跟寒寒暄见礼。

    “大王说,大山溪一战,实赖君侯之师也。”寒拱手施礼,一脸喜

色对宗子表示祝贺。

    “在下不过一剑之任耳,何敢言功。”宗子还礼时态度非常谦虚。

    宗子礼让寒进入大帐,寒又道:

    “大王特令臣代赐月亮金印一枚以彰君侯之功。”

    “月亮金印!寒大人?”宗子做出一脸不敢相信的神情。

    “君侯,是月亮金印。”寒再次印证。

    “大王如此隆恩,宗子敢不以死相报。”宗子俯伏在地行礼。

    宗子此时的激动,在寒看来是很自然的事。原来,巴族立国以来,

一直没创立自己的文字,连官制也基本上是承周制和从楚搬用,唯一具

有巴族特征的就是封赏。爵位共分三等九级,分别为日月星、风雷电、

云雾雨,以颁赐金印确立。巴新君赐给宗子月亮金印,是为一等之二级,

差不多已算无上的赏赐。

    授印仪式结束,寒坐定又道:“君侯,还有一件喜事。”

    “什么喜事?”

    “新君已同意跟楚会盟罢兵了。”寒说时,眼睛直勾勾看定宗子。

    “啊,真是天大的喜事。我的孩子们可以平安回家了。”宗子做出

更加兴奋的样子。“上酒!叫卒帅以上都来,今天可得好好庆祝一下。”

    酒来,一鼎鼎炖得烂熟的黄豆烧牛肉也上了。

    铜鼓咚咚地敲响。

    和着鼓节,帐内齐声唱起《大舞》里凯旋而归的那最后一节和歌:

 

     牧野洋洋,

     檀车煌煌,

     驷马原彭彭,

     维师尚父。

     时维鹰扬,

     凉彼武王。

     肆伐大商,

     会朝清明!

 

    卒帅们反复唱着,把酒一爵爵仰进肚里。

    想到不久又可以回去过那种自由自在的日子了,这些卒帅们是真欢

欣。

    “启秉君侯,逮着一个楚间。”一名校事进帐秉报。

    “哦,什么地方逮着的?”阿罗问。

    “小的在山上巡逻,不防十几个楚蛮子冲出来,杀死了我们好几个

弟兄。弟兄们气不过,所以只留下了一个活口。”校事答。

    一个浑身血迹斑斑的壮汉给推了进来。

    说!你到黄草山意欲何为?阿罗的粗嗓门震得帐蓬嗦嗦发响。

    “楚间”腮帮子鼓鼓,一声不吭。

    寒上下打量一番,冷丁开口:“小子,老子一看就知你不是楚蛮子。”

    “难道要装你巴蛮子不成?”壮汉的嗓门也很粗。一口纯正的楚音。

    “你到黄草山上来干什么?”寒继续问。

    沉默。

    “推出去剁了!”宗子下令。

    “且慢,君侯,可否将此人给在下带回细审?”寒提出要求。

    “如果将军能叫这个楚蛮子开口,最好。”宗子说。

    月出东岭。

    寒离开宗营。

    “阿罗,你亲自带一队人马送寒大人。”宗子吩咐。

    “多谢了,不用。你以为我真醉了吗?”寒说。

    阿罗看见寒押着壮汉远去,朝着背影“呸”了一口。

    “不知他能否挺住?”宗子说。对世子搞出的这个把戏,他并不十

分赞同。

    “请君父放心,他是个刚强汉子,到时自会招出岭上蛇巴人皆是为

他所杀。”阿罗答。

    “他家的事可安顿好了?”宗子又问。

    “我已将壶耳岩下二十亩好地赏给他家世代栽种。”

    宗子重回大帐,他的几个儿子又你一言我一语议论开来。

    “看来,铜脸人已对我们生疑了。”

    “一旦双方会盟,阿旦的仇就没法报了。”

    “铜脸人那家伙太奸诈了。”

    “这怀王真混蛋,怎么这样见利忘义!”

    “昭阳那家伙也混蛋。”

    骂归骂,大家都感到事情变得棘手起来。

    “必须阻止这事。”

    “怎么阻止?”

    “干脆今夜就去搞个偷袭,打他个措手不及。”

    “对,今晚就去打!”

    “不行,有虎巴、棘人、濮人帮着他,楚人又和他结盟了。”

    议论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更好的办法。

    “蔓子,你看这事怎么办?”宗子转身看蔓子。

    蔓子的思想也起着剧烈的波动。楚人如此不讲信义,即使借助楚人

将铜脸人打败,结果又会怎样?将占着的土地赖上了,又该怎么办?你

能将一头饿狼吞下嘴的脆骨再从它口中挖出来吗?

    “我记起小时听过的一个故事。”蔓子道,“是讲有两只虎为争吃

人肉打起了架。有个叫管庄子的勇士决心去杀虎除害。他的弟弟管与劝

止说,哥,你这时去多危险,何不先等等呢?管庄子问,为什么?管与

就说,二虎相斗,必有一伤,等已伤一虎后再去,不就可以俟兼二虎吗.

.....”

    蔓子还没讲完,阿罗插上话来:“我懂你的意思了,你是说咱们应

先坐山观虎斗?”

    蔓子:“对,咱们可以先耐心等一等。”

    阿麻:“怎么等?他们已准备会盟了。”

    蔓子:“咱们可以先挑之以斗。”

    阿葛:“用什么办法呢?”

    阿布:“这有何难,派出一队换上蛇巴人衣甲的精兵去袭击楚师,

不就可以挑斗起来了吗?”

    阿帛:“这办法好是好,可现在虎巴、蛇巴都挡在前面,怎么到得

楚师后面去呢?”

    看来也行不通,气氛又沉闷起来。

    “有了。”阿罗一拍大腿道,“数天前,有个叫砍的猎手一大早从

我营前经过,逻卒疑心为谍,抓了起来。砍说,他是在追杀一个从他家

逃走的楚谍。放他走时,这个砍曾为我出主意,说他知道一条猎道,可

以从那里插过去偷袭楚师。当时我也没太在意。现在不正可以试一试吗?”

    阿葛:“这主意不错。”

    阿帛:“那什么时间去?”

    蔓子:“最好在会盟头天或是当天,打他个措手不及。”

    宗子:“先去把砍找来,把那条道探探看。”

 

                           

 

    朐忍城建在濒临江水的方山斜坡上。会盟地点不得不选在北门外五

里一处较为开阔的坝子上。经过十多天的紧张施工,准备会盟的封土台

终于落成。经过一番整饬和五色旗旌的装点,显得雄伟壮观。

    一大早,楚师源源不断开出城来。特别是“选练之士”中的骑甲,

每个都身背一张大弓,挎一壶羽箭,四骑一组,三组一列,九列成一纵,

占据住台右的有利地势,站成了一个由三十八路纵队组成的威武雄壮的

军阵。不久,以黑色旗帜为前导的巴师也开过来,在台左列好军阵。

    封土台下,长戈如林,布阵如山。依照传统,举行盟礼时,甲兵是

不得接近会盟场所的,因为那样做,不但对神明不敬,就是在道义上也

讲不通,在礼节上更是失敬。因此,楚巴两军都跟封土台保持了一个较

远的距离。

    黄钟大吕奏起庄重肃穆的雅乐。鼓乐声中,大冠若箕,修剑挂颐的

楚上柱国昭阳,沿着三十级台阶举步登台。此刻的昭阳,心里有说不出

的窝火。一向我行我素的他,第一次有了像是给一根线牵着的傀儡的感

觉。

    三天前,作为盟礼相的上官大夫靳尚到了朐忍。会见时,两人有一

番对话。

    “此次会盟,不知上柱国怎么看?”靳尚问。

    “可喜可贺。”昭阳道。

    “上柱国真那么以为?”

    “上官大夫何出此言?”昭阳面露愠色。

    “在下是说,对上柱国你本人呢?”靳尚阴恻恻地问。

    靳尚的话击中了昭阳的要害。

    会盟,对楚巴两国也许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巴可获得楚的承认,楚

则不战而得三城,还可趁此抽身,以应对北边的事。可是对他本人呢?

战事如果以这种方式结束,回郢后不被治罪,就是万幸,取代子椒的事

就别指望了。

    “上官大夫,我等皆应以国事为重,岂能斤斤于个人得失。”昭阳

板着脸回答。

    对于他的义正辞严,靳尚笑得很蹊跷。然后,就提到了南后,那个

仿佛生着两张脸的女人。

    一张脸,是那样年轻清纯。那应该是十三年前吧?他为聘韩使者往

韩。其中有很长一段路都是在郑国旧地穿行。那天,他们的车沿着洧水

岸北行。

    正是春天。

    洧水涣涣。

    桃红李白如锦如缎;冶游士女,如云如荼。

    “今天是什么日子?”他问随从。

    “三月上巳吧。”随从答。

    “哦,怪说呢。”他的那颗本就不安分的心给撩拨起来了。

    郑虽然已于数十年前灭了,可是在旧郑地,游春的习俗在民间仍很

盛行。郑可是一个著名的出风流故事的地方啊。少年时,他就从《诗经》

中诸如“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等许

多令人浮想联翩的诗里耳熟能详了。那么,他会在这里遇到什么吗?

    傍晚,他们进入一个叫磋的小邑住下来。

    怀着某种蒙胧的渴望,他信步向洧水边走去。那里有一大片卵石滩。

无数小如指肚,大比熊蹯的卵石,晶莹如奇珍异宝。一个柔骨丰肌的少

女,褰裳赤足踩着滩边的浅水走来。

    晚霞的光辉映着少女的脸庞,如同映红白雪。她的头发,如同黑漆

般柔滑明亮。少女只顾埋头拣拾那些美丽的石子,险与他一头撞上。

    果然是洧水。就那么相对一瞥,什么都不用说了。当天夜里,那个

叫袖的女子,就走进了他投宿的逆旅。

    从袖身上,他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才是真正的床上的欢娱。她的柔

滑的手指在他身上的揉摸。她的呻吟。至今仍撩动着他的心。

    他在磋度过了多少个令他终身莫忘的夜晚?

    离开的头一天晚上,在旅舍的床上,一番云雨过后,那个叫袖的女

子,仰头问洵美且武的昭阳:

    “你在家是老几?”

    “老大。”

    “哦,大叔,你知道《叔于田》那首诗吗?”

    昭阳当然知道。昭氏在楚是有名的王族,从小他就受过很好的教育。

《叔于田》,那是经孔子删编的《诗》中一首赞美猎人武勇俊秀的诗:

 

 

     叔于田,

     巷无居人;

     岂无居人,

     不如叔也。

     洵美且仁。

 

    袖把他比成《叔于田》中的那个大叔,这使他感动。

    “知道。”他柔声说。

    “哦,大叔,你走了,不知我会多么想你。我会感到巷无居人、巷

无饮酒。”说着,袖嘤嘤地啜泣起来,将泪水洒满了昭阳一脸一身。

    “我也会想你,袖。我也会想你。”昭阳受着深深的感动,于是将

挂在腰上的一面铜镜取下,塞在了嘤嘤哭泣的袖的手里。那面镜,铸制

十分精良,银白闪亮,纹饰清晰,能将铸入镜体内的图案纹饰透出,影

像逼真清晰。背面为一对口吐长舌的作回首顾盼状的首尾相对的夔形变

异兽。“这是我多年使用的,你看见它,就会记起我。”昭阳说。

    靳尚送上的铜镜,正是当年他赠送给袖的。

    哦,十三年前,在洧水边,那个小姑娘,会唱郑国小曲的小姑娘,

会狐媚子的小姑娘。这个杀过不知多少人的将军,回忆起十三年前洧水

边,在那个叫磋的小邑销魂的那一幕,眼睛变得温柔了。

    另一张脸,就是现在南后的脸。他知道在那张脸下藏着一颗什么样

的心。

    “南后说,上柱国才是楚真正的栋梁,因此,她不希望看到上柱国

回郢后,从此变得灰溜溜的,倒希望有一天能看到上柱国在真正担起栋

梁之责的位置上。”靳尚酌字酌句说。

    “南后究竟希望什么?”他问。

    “南后希望上柱国能识破蛇巴大戎伯的求和根本就是一个阴谋。”

    南后为什么要他这么干?昭阳暂时想不出太多理由。但她肯定不是

为他,不会因为许多年前的那一丝丝旧情。南后是个有野心有心计的女

人,也许,她是为自己的儿子公子兰,有一天能用得上他?

    不管怎么说,他下了劫盟的决心。他对所有环节都进行了预设。时

机选在坎血加书那一刻;劫盟后,立刻把罪责往特身上推;然后,乘蛇

巴人群龙无首,一举将巴联军摧垮。

    昭阳登上封土台,呈现在眼前的,是方广数十丈的一块平坝。其上,

已布置出祭天的坛和会盟的方坎。

    不知是因为烦燥,还是因为紧张,他老感觉袍内的软甲有一处地方

咯着极不舒服。

    四望中,他看到蛇巴那个戴着铜面具的精夫,在马上的坐姿很随意,

完全一副冷眼旁观模样。巴卒的神情似乎也都懒怠;倒是楚甲个个紧攥

戈柄,目光紧紧地盯着台上,露出不能掩饰的紧张。他不由暗暗咒骂自

己的部下沉不住气。

    昭阳迎上在全付仪仗簇拥下登来封土台的廪君三十一和蛇巴大戎伯

特。特的笑,还是那么憨憨的,行礼毕恭毕敬。如果不是大山溪领略了

这个特的厉害,昭阳是永远不能相信站在眼前的是一条咬人不呲牙的狗。

廪君三十一还是个弱冠的瘦削少年,有一张漂亮的脸,才上台眼睛就四

处乱睃,露出一副完全不更事的神态,一看就知道是个骄纵惯了的坏孩

子。

    昭阳与廪君三十一相揖行礼。

    “你真胖,咱巴还找不到你这么胖壮的人。”行礼结束,廪君三十

一仰脸望着膀大腰圆的昭阳如是说。

    昭阳不搭腔,众目睽睽下,一把攥牢廪君三十一的膀子,步向祭台

中央。

    据《神灵与祭祀》一书:盟礼过程大致是,先掘地为方坎,在坎上

杀牲。杀一头牛或一头猪。杀牲的程序是,先割牲耳,盛于珠盘;次取

牲血,盛于玉敦。尸盟者割牲耳取血,由戎右协助。再用桃枝和苕帚象

征性地在牲血上扫过。以除邪秽。然后醮血写盟书(又叫载书)。盟书

写成,当众宣读。主盟者先饮一口牲血,然后与盟者各饮一口。这叫歃

血。最后把所余牲血及盟书一同埋入坎中,即所谓坎血加书。司盟职则

将盟辞记于简册。至此,整个盟礼始算结束。

    在钟声、磬声、鼓声和燔柴烟雾掩盖下,台上的事干得出乎意料的

干净利索。廪君三十一和特都抓起来,该杀的都杀了。逄侯丑这才到台

口,大声疾呼:

    “巴国相特意欲劫盟!”

    随后将一面令旗上下左右猛烈挥动。

    楚排成三十六纵的选练之士立刻发出呐喊,对扑向封土台欲救出廪

君三十一的蛇巴人排山倒海般压过去。

    封土台下,蛇巴人在箭雨下死伤狼藉。

 

                             

 

    蔓子和阿罗率领挑选出来的二百名甲士,由砍向导,穿过一条阴森

的山谷,翻越两处林木蔽日的山岭,来到了另一座山的山腰,很快寻到

了砍提到的那个洞口。山洞出奇的直畅,只有个别地方为洞顶坍塌下的

土石堵塞,只存刚好能容一人侧身过去的岩腔,增加了点行进的难度。

他们举着火把在洞中穿行约一个时辰,就听见了水流的响声。砍收住脚

步,转身对蔓子说:

    “将军,到洞口了。”

    蔓子抬头,看见启明星在对面山崖上闪烁。

    洞口很隐蔽,为茂密的灌木覆盖。

    洞口下是一条山涧。顺山涧往下不到二里地,果然有一片楚师的营

地。

    天亮了。

    “天黑以后,就可以从这里下去杀那些楚狗。”砍说。

    太阳出来。一条从谷口边经过的大道在阳光下显得很抢眼。

    “那里叫豹子垭口。”砍指点着那条路的远端介绍。“有次我撵一

头豹子,从那垭口翻过去,就自个儿给取了这个名字。”砍得意地说。

    众人在洞内或坐或卧,挨着漫长的白昼。

    一队楚师分卒从沟口进来,上到对面,立在崖顶上向四处了望。

    一个连尹带着几个楚卒进山沟来射猎。连尹上到离洞口不足半箭地

的距离,拈弓搭箭在瞄着什么,弦响处,一只野雉拖着箭羽从灌枝上腾

起,往洞口飞来,跌在离洞口几步远的地方。那连尹攀上来,朝黑森森

的洞里瞥了一眼,拣起野雉匆匆离开。

    山坡上洒满阳光,然后,有一大块云影投射下来。

    时间在缓慢推移。

    楚营里突然骚动起来。

    “一定发生什么事了。”阿罗道。

    会是什么事呢,跟朐忍城下正在进行的会盟有关吗?蔓子派了力多

去打探,一直还没有消息回来。

    力多赶回来了。

    “老爷,出大事了,楚人劫盟了。”力多从洞子深处过来,喘着粗

气说。

    蔓子:“劫盟,谁劫盟?”

    力多:“台上会盟进行得好好的,突然就劫盟了。昭阳把廪君三十

一和蛇巴大戎伯在台上抓起来了。”

    阿罗:“是这样?”

    力多:“可昭阳没想到那个铜脸人算计得比他还精。楚师还在封土

台下欢呼,朐忍城头楚人的火凤旗眨眼都不见了,全换上了蛇巴的黑旗。

一船船的虎巴甲士在城下登岸。”

    蔓子:“你离开时情况怎样?”

    力多:“混战还在进行,为了报信,就赶回来了。”

    蔓子:“力多,你看楚师能胜否?”

    力多:“十之八九输定了。”

    “秉世子,谷口上的楚师在撤了。”一个甲士从洞口边过来向阿罗

秉报。

    蔓子和阿罗到洞口,果然看见楚师纷纷卷旗循着大路往鱼复而去。

虽然一时还不能搞清整个事的来龙去脉,可有一点清楚,楚师必遭惨败

了。

    “怎么办?”阿罗看着蔓子,问。

    “阿罗,你派个人随力多赶回大营,叫君侯那里暂且别动。蔓子掂

掇一番后说。”

    “怎么,还在暗中?”阿罗感到不解。

    “眼下两虎不挑而斗,管庄子要俟兼二虎,该怎么办?”蔓子道。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要借铜脸人先拙楚师,然后借力打力,

再置铜脸人于死地,对吧?”阿罗表现出了异常的颖悟。

    蔓子会心地点了点头。

    阿罗:“我们这里呢?”

    蔓子:“到豹子垭口去,践墨随敌。估计楚师从朐忍退下来应该是黄昏了,

我们在那里暗中助他一臂之力吧。”

    阿罗下令:“传我令,立即赶到豹子垭口去。”

    山下,楚师后军已撤空。沿途丢下不少盔甲、旗帜。

    “阿罗,可叫人去把旗帜拣些回来。”蔓子建议。

    “你带几个人去拣旗帜。”阿罗向一名卒帅下令。

    “我也去。”砍自告奋勇跟了上去。

    那名卒帅带着人正在拣拾,听见败军乱纷纷过来,忙招呼大家闪入

林中。

    “砍,快离开!”卒帅见砍还在路上,急了。

    一股败兵已从路头钻出来,跟只顾低头拣拾的砍撞了个面对面。

    “他娘的,杀死这家伙。”打头的一个楚卒叫。

    溃卒将砍团团围上。

    砍一斧头,面前一个人头飞开去;又一斧头,又一个人劈柴一样裂

开;第三次斧头刚举起,脖子给一枝戈勾住,肚腹上也挨了一矛。斧头

从砍手里掉在地上,人随着勾在脖子上的戈转了一个圈,没哼一声,仆

倒在地。

    大批的溃兵如潮一样涌过。

    很快,响起了一片地动山摇的追杀声。

    断后的屈丐刚退到垭口,追敌滚滚而至。

    设伏而退,这是用兵常识。可只顾逃命的楚师沿途没设一伏接应。

屈丐节节抵抗,节节败退。退到豹子垭口再次给棘子追上。

    腰粗臂长的棘子呼哧喘着粗气,手里的长柄开山斧挥动如风。楚甲

士挡上去的几柄戈,不是被弹飞,就是给折断,刈草一样,周围迅速倒

下一片尸体。

    精疲力竭逃上垭口的屈丐几乎绝望。

    “擂鼓摇旗!”阿罗下令。

    垭口上,战鼓震天。坡林中突然翻飞起一片火凤旗的红浪。

    “啊,楚人有伏!”棘卒惊呼。

    棘子朝上了了,鼻子哼一声:“虚张声势耳,追!”

    棘子的甲士往垭口追了上来。

    “放箭!”阿罗发号。

    几百枝弩箭泼水般从林中射出。

    棘卒倒下一批,又倒下一批。

    “呜-呜!”一座山都在打着呜。

    “上!”蔓子一马当先向棘子冲过去。

    “莫非楚师真有伏?”棘子谨慎起来,下令退回。

 

                     第十三章  战局如棋

                               

    马岭山上晚霞绚烂。

    鱼复城外,巴联军各营垒里,战旗抖得好欢,和着铜鼓节奏的《巴

人》唱得好响,为庆功燕享点燃的篝火烧得好亮,从分麾下炙的营垒吹

过的风,浸透着好浓的酒味和烤肉的香味。

    虎巴、宗人、棘人和濮人各部族的主要首领早早来到蛇巴人的营垒,

进入为燕享搭起的大帐。

    棘子进帐前,看到空地上有一个用结实的湿木搭建的木棚,正腾腾

地向外冒着烟气。受好奇心驱使,他走过去,看见四壁生火的木棚内,

一头刚长出栗子般大牛角的犍牛,给烤得大汗淋漓,不断奔去就着一个

注满热水的铜盆埋头狂饮。

    “这是干啥?”棘子叫过庖人问。

    “君侯,小的在烹牛炙。”

    “牛炙?”

    “是,这是精夫特嘱在今天燕享上准备的一道菜。”

    “哦,这道菜是怎么烹的?”

    “方法是先兑些巴豆水,让牛不断地狂饮狂泄,直到再也拉不出粪

渣;然后开始喂五味汁。”

    “哦?”棘子还是不明白。

    “你看到的,这牛在棚里,外面火烤,牛饮进滚烫的五味汁就会慢

慢渗透牛全身......”

    “你是说,将一条活牛就这样燔死?”

    “是的,君侯。”

    棘子不禁毛骨耸然,匆匆走开。

    铜脸人在矢车、寒和一群甲士簇拥下走来,并不急于入帐,也来到

木棚边。

    犍牛瞪着绝望的大眼,淌着眼泪,悲哀地哞叫着。

    他立在棚前,看了一阵,示意庖人将调和好的五味汁端过去,而后

用指尖蘸了一点放到舌尖咂了咂,吩咐:

    “淡了,再加点盐。”

    加了盐的铜盆刚推进木棚,犍牛奔过来又是一气狂饮。牛皮在滋滋

作响,血红的汁液从牛身上浸出,瞬时化为烟气。胯下烤得挺出的性器,

滴着血。终于,犍牛支撑不住,踉跄着倒在身下横着的数根铜链上。

    “火太猛了,退一点。”他说。

    猛烈燃烧着的一个炭盆迅速取出。

    力气有所恢复的牛又狂饮一气。

    “就这么烤。”他说,然后心满意足地步向大帐。

    帐内,每个首领面前的案上都摆着一簋一鼎和一爵。铜脸人刚在帐

门出现,各首领立刻俯伏下身子行礼。铜脸人昂首从众首领间穿过,径

直走向首席坐下。对楚战争取得的一连串胜利,已为他赢得了无形的威

望。

    大帐外响起欢快的鼓点,一群体态婀娜的巴女进入帐内,蹁跹起舞。

    宴享在鼓乐中开始。

    铜脸人将第一爵酒向上泼,将第二爵酒浇在地面上,这样奠罢上天

和亡灵,这才将第三爵酒高高举起,说:

    “诸位,靠上天之灵,靠将士的勇敢,我们再次打败了骄狂的楚蛮。

请大家开怀畅饮,然后好好休息几天。”

    “怎么,鱼复夺回来了,还要打?”满心以为战事会结束了的濮子

听出了铜脸人话外的意思。

    “眼看开了春,我的甲士们都在念叨着地里的庄稼了。”棘子说。

    看得出,濮子、棘子此时已是归心似箭。

    “大王和国相都还在楚蛮子手里,就不管不顾了吗?”铜脸人这么

说时,情绪有种按捺不住的激动。

    “大王的事,可以通过和谈啊。”十二王子道,将一双眉毛拧成疙

瘩的坚定的眼睛直视着铜脸人。

    “和谈?朐忍之盟,口血未干而背之,还能相信昭阳是讲信义的人

吗?”铜脸人反诘的语气虽然冷静,手却不由轻轻地抚弄着剑柄。

    “国不可一日无君,为什么不立新君?”九王子提出了另一种意见。

    一个蛇巴的精夫,高高在上发号施令,其它部落首领较能承受,廪

君二十九遗下的诸多王子怎么说都感到屈辱,甚至更感到一种威胁

这个精夫会否取而代之?因此在话语里无不含有一种强烈的不信任情绪。

    “对啊,不立新君,不怕楚要挟么,精夫总该记得三百年前那次‘

乘车之会’吧?”六王子城乌说。

    城乌提到的事,发生在公元前6398月,时宋楚陈蔡曹许七国诸侯

应宋之约到宋地盂会盟。史称“乘车之会”。盟会时,为争盟主地位,

在封土台上,楚成王劫持了宋襄公,并立即发兵攻打宋国,企图一举灭

宋。先行赶回宋都的王子目夷采纳诸大夫主张,马上继君位。楚将斗勃

率兵赶到睢阳城下,攻城不下,威胁说,尔之国君已在吾手,要是抗拒,

就先宰了他。宋国军民态度强硬,说,我们已有新的国君了,你要宰就

宰吧。楚无奈之下,只好将宋襄公送回。

    “嗯,怎么?”铜脸人问。

    “应即立新君,以断楚之要挟。”六王子城乌说。

    “立新君?你能保证从你这些王子中拥立的新君就能贤如目夷吗?”

这么说时,铜面具后那道冷酷的目光直盯得六王子浑身起栗也不转开,

“恐怕比帐前那头炙牛好不到哪里去吧?”声音听上去冷嗖嗖的,城乌

身上冒汗了。可铜脸人意犹未尽,继续说,“你能保证立了新君就能断

绝楚的贪欲了吗?嗯,还是做不到?好,那就还得找楚要人去,不是去

乞求,而是去跟他较劲。”铜脸人说,握紧的拳头猛然挥动,做出一个

打的姿势。

    “依精夫意思,这回是要找上门去打了?”濮子问。

    “对!是楚负我,而非我负楚。所以,咱这次要趁此破竹之势,好

好教训一下那些楚蛮子。”

    “打哪里,打捍关?”十王子见风使舵。

    “就打捍关,不是称捍关为楚西门户吗,这回咱们就去将那门踹一

脚,把门给他踢破,也让楚人见识见识咱巴可不是那么好欺的。”

    棘子:“可要打到啥时才算结束呢?”

    铜脸人:“打到楚蛮子再也输不起了,乖乖地把咱们的大王送回来

为止。”

    十一王子:“我巴是个小国。可楚有带甲百万,怎么会输不起?”

    矢车:“他娘的,楚国君臣是一堆狗屎!”

    寒:“楚就是天样大,咱老巴子也敢跳上去下口咬它。”寒道。

    铜脸人:“楚的大敌是秦,是中原诸战国,这一点,想必楚还没有

糊涂。”

    “各位看到的,精夫为今天的盛宴特意准备了一道最好的菜,有人

要是再说些不忠不义的话,为楚张目,他今天就吃不到这道好菜了。”

矢车又插上一句话。

    铜脸人态度已恢复得非常平和:“诸位还有不同意见吗?”

    矢车的话,一下将帐内所有人都给镇住。这些首领终于领悟,木棚

里燔烤那头犍牛,并非仅仅为炙一道菜。残酷也是一种可怕的力量。铜

脸人又将眼光转向一直还没说话的宗子。脸上没画战争油彩,始终面带

笑容的宗子,此时完全是个谦卑的老头。对这个老头,他曾怀疑,不过

在寒将疑为宗子弄的死间带回审后,这种怀疑又有所消除:

    请问君侯,你的想法呢?

    铜脸人眼光投过来的瞬间,阿旦那张憔悴苍白的脸又在宗子眼前晃

动起来。想到因眼前这个家伙,阿旦不知遭了多少罪,他心里就怒火腾

腾,冲动着要扑上去,一剑戳进这个恶人的胸口,可他表现得很镇静,

说:

    “在下想法,完全跟精夫一样。”

    帐内鸦雀无声。

    “那好吧,就这么定下来了。”铜脸人说。

    “牛炙呢,为什么还不上牛炙?”矢车叫。

    牛炙及时上了进来,帐内立刻香味四溢。

    “各位,先尝尝这牛炙,看味道如何?”铜脸人说,听得出现在他

的情绪很好。

 

                             

 

    天还未透亮,一身当地山民打扮,肩背药篓的屈滑趁着浓浓的雾气

从板盾蛮营垒溜出,一头钻进马岭后的森林。

    屈滑滞留在板盾蛮营,焦急地等待着蔓子的安排。昨天晚些时候,

蔓子找他去,他以为一定是派他回楚了,没料到蔓子拿出一副象棋,问:

    “屈滑,你会下象棋吗?”

    象棋,古称象戏。象戏之象,乃神农氏以日月星辰为象之象。是春

秋战国时期中原国家仿照军队编制、布阵遣将方法创制出的一种棋游戏。

由青铜铸出的三十二枚象形的棋子,分为王、军师、天马、上将、辎车、

甲士、石包(发石机),分别相当于今天象棋中的帅、相、马、士、车、

兵、炮。棋子铸得象形直观,有点类似于今天的国际象棋。棋中各子的

走法,古人概括为:“天马斜飞度三止,上将横行系四方,辎车直入无

回翔,六甲闪第不乖行。”屈原在《招魂》一诗中的“昆蔽象棋又六博

兮,分曹并进遒相迫兮。”对棋战时,棋子分成二群,相互攻守胁迫的

场面,曾为精确简略的描述。象棋由中原传到楚后,也十分流行。

    蔓子见他点了头,说:“这玩意儿我也是在郢才学会的。有意思。”

    营垒一派临战气氛,没想到却是叫来下棋,实在叫屈滑纳闷。屈滑

没有心思,很快输了两局。蔓子又摆上了第三局,不过这次,蔓子却没

有动手,开口说:

    “屈滑,我是要借这棋子跟你说件重要的事。眼下即将开始的这场

大仗,就好比是这局棋。壤水好比是中间的河界。红方石包二的位置是

捍关,相对黑方石包的位置是鱼复。红辎车九的位置是茅口关。”说及

此,蔓子将一枚黑甲士取至红辎车九前摆好,又道,“现在铜脸人已派

出一队锐士从马岭抄小道潜至茅口关。”

    “是要偷袭我茅口?”棋子这么一摆弄,屈滑明白了。

    沿壤溪北上,约二十里许,进入壤溪支流石马河的宽阔河谷,那里

是由楚入巴行陆的必经之路。建在下瞰河谷的崇山间的茅口关,跟扼守

水路的捍关一样,为战时敌我必争之地。如果茅口关失守。意味着楚的

陆上通道将给掐断。屈滑深知茅口关于楚的重要。

    “圻父将军要我干什么?”

    “赶回楚营,把你在这里知道的所有情况秉告上柱国。”蔓子叮嘱。

    沿江十里地内,是苍蝇也飞不过去的地方。屈滑不得不选了这样一

条路。山林险阻必缉奸。屈滑知道在这幽深的山林里,同样有着各方的

斥候。所有这些,他都得小心避开。

    路变得陡峭。屈滑一只手抓牢路畔的小树,一个劲往上走。一个时

辰后,他气喘吁吁地爬上了山顶。山顶平旷,长满了金黄的茅草。朝霞

映照下,远山如青色的波浪排空而去,

    一头野猪从密匝匝的灌丛突然挤出来,甩头抖落挂满脑袋的碎叶残

枝,抬起头,嘴里露出两颗长长的獠牙,一双猪眼死死盯牢眼前的人,

然后拱下头,直冲过来。屈滑赤手空拳,只好扔掉药篓,猴样爬上几步

外的一棵树去。野猪围着树哼哼,用头撞,用肩扛着屈滑存身的那棵树。

树身剧烈地晃荡。屈滑拼命抱紧树干才没给荡下去。林中的鸟给惊扰起

去,飞向远处。

    人猪还在僵持,三个带着弓箭和矛的人出现在山岩边。屈滑不知是

该庆幸还是该叫苦。

    三个人发现了野猪,发现了树上的屈滑。他们没用箭,只是扔石块

将野猪吓跑。然后一个生着牛眼的大汉对着树上叫:

    “下来吧。”

    屈滑刚下树,还没说话,就给摁倒在地绑了起来。他暗自庆幸的是,

蔓子给昭阳的那封写在绢帛上的信,在下树前已给他及时揉进了一个树

窟里。

    屈滑给推进铜脸人的大帐,正遇接见昭阳派来的使者。

    使者说:“我们上柱国说,只要将军能遵先前允诺的条件,愿意立

即将廪君三十一和国相送回。”

    “弓已拉满,还想阻止我把箭射出去?你回去告诉上柱国,就说我

说,他是个不讲信义的人,还是个傲慢的家伙。他以为我还会相信他吗?

告诉他,等把这一仗打完,咱再向他请罪去。”铜脸人的声音冰冷傲慢。

不管昭阳是真心或者又是缓兵之计,铜脸人都是不会相信他的了。

    楚使给送出大帐。铜脸人转过身,两道寒冷的目光从面具后直射屈

滑:

    “你是谁?”

    “我是楚茅口关百夫长派出的斥候。”屈滑急中生智。

    “探到了什么?”

    “探到了板盾蛮中好些人厌战,闹着要回家。”

    “嗯,还有呢?”

    “板盾蛮要后发制人。”

    “还有呢?”

    “还有,没有了。”屈滑知道,竹筒倒豆子的说,对方只要感觉没

什么可榨的了,就会将他杀掉。因此,他做出了有所保留的样子。

    铜脸人感觉屈滑眼睛在眨动。正由于有了这么一丝怀疑,没有下令

杀他。他对屈滑的话将信将疑,决定要再审。

 

    捍关。

    楚上柱国昭阳也在下象棋。对手是职司庑国的昭直。

    大战在即,昭阳能有此闲情,足以表现他对获取胜利充满信心。昨

日,上官大夫靳尚再次由郢赶来,昭阳屏退左右,单独与靳尚谈话。

    “大王对蛇巴精夫敢公然劫盟感到非常震怒。”靳尚说,眼神表明

两人对这个嫁祸于精夫的编造心照不宣。

    “哦?”本来心怀惴惴的昭阳听靳尚如是一说,顿时轻松下来。

    “上柱国临机决断,将廪君三十一抓起来,大王非常激赏。”靳尚

又说。

    昭阳笑了。

    “大王说,捍关乃楚西门户,如果捍关失守,不但危及巫郡,且故

陵溪先祖坟陵也将受到威胁,大王要上柱国不惜代价取得胜利。”

    “不过,大王可知捍关兵力尚嫌不足?”

    “大王已令柱国甘茂率一万选练之士由成邑兼程赶来,最迟明天晚

些时候可抵茅口关。”

    “好!上官大夫回去请大王放心,鄙人此番定要杀他个片甲不存。”

昭阳精神大振。

    “在下又见了南后。”靳尚说。

    “南后怎么说?”听靳尚口气,昭阳感觉南后方面来的意见不会太

好。

    “南后说,上柱国有些糊涂。敌既蓄意背信,就应想到与盟廪君、

国相有可能是假货。”

    “什么,假货?不可能!”昭阳断然否定。

    “是假货。”靳尚说得也很肯定。“南后自己去看了,一下就认出

国相是个假的了。”

    “国相是假的,她怎么认出的,那真国相又在哪里?不可能,不可

能。”昭阳连连摇头。

    “南后只问了一句。她问,特,还记得小茨否?可那国相一脸迷糊,

说,在下从未到过什么小茨。南后就断定是个假货了。”

    “那廪君三十一呢?”

    “这南后没拿准。”

    “这事大王也知道了?”

    “南后没向大王说破,只是叫在下叮嘱上柱国,下次不要再粗心了。”

    “请上官大夫转秉南后,就说昭阳知道了。”

    除南后那里的一小点不快,靳尚带来的差不多全是令他振奋的好消

息。特别是即将赶来的一万选练之士,更使他有了稳操胜券的把握。

    昭阳下棋,也并非完全是为了偷闲,更多还是欲通过这种兵棋推演,

对自己的布算来一番演练,以获得某种启迪。

    昭阳要昭直尽量模拟蛇巴精夫的思维方式,因此,对每颗棋子都赋

予了特殊的约定和理解。

    第一局,昭直从正面倾力猛扑,鏖战一阵后终于输掉。

    第二局摆好,先举子的昭直拈起一枚黑甲士,直接投向红辎车九所

在的位置。这也正是蔓子跟屈滑讲棋时提到的东北角茅口关所在。

    “哦?”对昭直走出的这一着,昭阳颇感意外。他抬眼望着昭直。

    “上柱国,敌如出此着,当如何应对?”昭直落下棋子。

    作为军中主帅,昭阳当然想到了这种可能。昭阳想了想,做出决定:

    “明天成邑过来那一万选练之士,留二千在茅口关助守。”

 

                           

 

    高高的城墙陡立在峡谷口。

    一个叫吾得的百夫长立在城墙上。一只蒙着头罩的猎鹰在他的肩上

蹲伏着。

    他的身后,是莽莽的大山。有一条石径,通到陡峭的山口。又伸向

笼罩在薄雾中的山峰。关前就是那条壤溪的支流石马河。两岸都是长满

茂密树林的浅丘,也就是后来三国东吴陆逊火烧连营后,从陆路追击刘

备入川,称之为旱八阵图的地方。这里离捍关有四十里地。

    随着捍关处双方剑拔弩张,百夫长的神经也高度紧张起来。除加强

巡逻外,他将抛石机、用于修补城墙的柴搏、弩、戟、连挺、斧、椎及

石块、蒺藜等各种守城器械全都搬上了关墙。完全摆出了一副临战的架

势。

    “卒帅,你认为敌军真会来攻这里吗?”他身边的一名什长问。

    “会。”百夫长答得很肯定。

    “为什么?”

    “观其势。”他见什长眨巴着眼,进一步解释说,“好比一枝已经

离了弦的箭,在未中鹄以前,你说它能在半途上停下来吗?”

    “当然不能。可是这战事一直在沿江发生,你咋那么肯定这里会发

生呢?”

    “咱楚入巴,北岸就两条道,水道由捍关扼守,陆路就咱们这茅口

关。巴水师据上游扼制了水路,我楚粮秣辎重主要就依靠这条陆路补充。

更有甚者,茅口关一但给敌攻下,援兵也会给挡住,整个战局都会坏在

这里。”

    “咱这三两百人能守得住吗?”

    “我已经派人赶去向上柱国秉报,望尽快向这里增兵。”

    “援兵会很快来吗?”

    “我一个百夫长都能看出的情况,他上柱国,相信早就看出来了。”

    不过,百夫长真正担心的是偷袭。关城这样大,眼下抱关甲士不足

三百人,尤其在夜里,无论如何是守不过来的。

    百夫长数次留神石马河谷对岸的那片林子。今天他特别有种感觉,

偷城的敌人也许已经埋伏在那片茂密的树林中。

    心细如发的百夫长终于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至少有两次,许多鸟儿“卟卟”地惊飞起去;一只野兔、又一只野

兔从林子出来,进入遍生着没人高的杂草的河滩地。草里蛇很多。平时

很少有兔子走到那里去的。可今天不但去了,而且好些只,而且就一直

逗留在那里。

    派不派几个人再过去搜一下呢?他盘算。眼下天寒地冻,而石马河

两岸都是大片的泥淖。淌过去,得弄一身冰冷的泥水。这是很苦的一件

差事。昨天才派了斥侯过去,没发现林子里有什么异常,弄了一身湿泥

回来,病倒了好几个。他心里软了一下。

    鹰在肩上倒了一下脚。或者,就放鹰去探探吧。他做出了另一种选

择。

    百夫长取下套在猎鹰头上的头罩。   

    草枯鹰眼疾。猎鹰立刻看见了蹲伏在对岸草滩上的野兔。将脖子扭

动,身子不安地转侧着。

    百夫长松开系住鹰足的皮带,同时发令:

    “咄!”

    猎鹰冲出去,猛扇几下翅子,腾上高空。一个大回转盘旋回来。收

起翅膀,对着草滩上一头麻灰色的野兔俯冲下去。一根灌枝弹起来,扫

了一下,这使得猎鹰没能一下将兔子抓牢,只在兔子后臀捋下一绺毛。

兔子没有回头,发力向前猛跑,想冲进就近的灌丛。就在那瞬间,猎鹰

再次扑过去,伸出一只爪子迅速向下一抓,抓进了野兔的屁股。鲜血直

流的野兔忍不住回头,鹰另一只爪子趁机抓住了兔的脖子。其余的兔子

仓惶逃进林中。

    林中,如泥塑木雕般站着一队执剑的锐士。兔子从他们的胯间穿过。

没一个人的眼睛眨动一下。

    百夫长注意到,那些逃进林中的兔子没有奔上林后的草坡。他收回

猎鹰的整个下午,也没再见兔子从林中出来,才将一颗心放下。看来林

中并没有巴师的伏兵。他想。

 

                             

 

    鱼复城东二里的江滨,壤溪入江处,有一片广阔的江滩,也就是相

传三国时诸葛亮设水八阵的地方,当时叫臭盐渍。在瞿塘峡前,再没有

比这一片沙碛地更好的战场了。

    天还没十分透亮,楚师开始进入臭盐碛排兵布阵。

    左军苍旗,卒戴苍羽;右军白旗,卒载白羽;中军黄旗,卒戴黄羽。

从昭阳所在位置看去,五色的旗帜、盔缨和闪亮的戈矛,将楚师的方阵

铺成一幅绚丽壮观的图案。

    楚师肃静无哗,严阵以待。

    江水流得很响;风带着霜,冷得人脸生痛。

    壤溪对岸,敌却迟迟不出来布阵。

    敌如此,是有意侮慢,是策略,还是不懂规矩?昭阳恨得牙痒,却

又无可奈何。

    他这次没采纳屈丐提出的,趁敌未及结阵,攻过壤溪去的建议。他

变得十分谨慎,因为这是一场于他可说是性命攸关的决战。败了,他从

此也身败名裂了。

    铁甲内,冷得如冰。甲士在这片空旷寒冷的砂碛上整军以待,一动

不动差不多有一个时辰了,昭阳看着一个个冷得嘴唇紫乌的甲士,不由

暗暗担心,手足冻僵了,等会怎么应敌?

    终于看见敌结阵了。

    敌排阵慢,进攻却很快。鼓声一起,结成战阵的虎巴人趟过壤溪,

攻了上来。

    冲头阵的一队有一千人。是六王子城乌手下的虎巴甲士。每人手里

是一枝六尺长的短矛,在离楚师还有一箭地时,突然举起矛子,发出呜

呜的狂吼扑上来。

    两军立刻短兵相接,经过短暂搏杀,阵前躺下了数百尝阵的敌人和

数量相当的楚甲士。

    虎巴人退回去了。

    楚师不追,还后退了百步,是为敌第二波来攻时,横陈阵前的那些

阵亡者的尸体,可以起到一种障碍、恐吓的作用。

    巴采取的是更番休战的战法。城乌刚退过壤溪,期间已排好兵的棘

人又冲过来了。

    这是次真正的冲战。来势极凶。

    棘人的戈将楚人割倒一排,差不多自己也倒下一排。

    后面的更凶猛地扑上来,但每次都像扑在一堵墙上。

    太阳暖洋洋地临照在浴血拼杀的战场上空。在剑刃上,在旗枪尖上

折射出令人眼花撩乱的寒光。

    风将咆哮声、金属撞击声、哭号声在河谷里张扬开去。

    盔缨在飞,断肢在飞,折断的戈剑不时弹起来又落下去。

 

    虎巴营地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被迅速地带到了六王子城乌面前。

    “你是谁?”城乌问。

    参加了头轮进攻,退回营地休整的王子城乌正将脚放在一大铜盆热

水里浸泡。

    “在下是大王的使者。”来人自我介绍。

    “巴王的使者,大王什么时候给楚蛮放回了?”王子城乌感到迷惑。

    “在下是廪君三十的使者。”

    “廪君三十。”城乌省豁。“请问大王派你来做什么?”

    “大王命我转告王子,希望六王子能寻机将鱼复从蛇巴人手里夺下。”

    “凭什么让我相信你呢?”

    “这里有一封大王亲自起草的诏书。”使者说,从身上掏出一幅缣

帛呈上。

    城乌特别留心信函上加盖的那颗太阳金印。

    “六王子可以比照一下,跟你保留的模式是否一致。”使者注意到

了城乌的神情。

    城乌从缣帛上的文字,果然读到了使者口述的内容。

    “哦,抱歉。你请坐。”城乌变得客气起来。

    “谢坐。”使者坐下。

    “大王安好?”六王子寒暄。

    “大王很好。大王自到猪牙寨,日夜操劳着复辟的事。最近进展颇

为顺利。五溪各溪长皆已同意出兵,相信大王回銮的日子不会太久了。”

    “请转告大王,我一定会遵照他的意思行事的。”城乌说。

    送走使者,家宰问:

    “君侯,你真要听三十的命令?”

    “嗯。”六王子含糊着。

    “可是,君侯,你没见精夫就要取得这场战争的胜利了吗?”

    “哼,当然,不过谁知道会有什么突然的事故发生呢?”王子城乌

说。

 

    棘人刚退下,鼓声又起,臭盐碛上,由蛇巴人发动的第三波进攻又

开始了。

    上万蛇巴甲士在十多个佚徒率领下,扑过壤溪。

    楚师的军阵仍严整,楚人铁剑的锋利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嚓!

一剑将敌手戈柄断掉,再一剑就将敌手干脆利落地杀死。

    蛇巴人如浪一样涌上来。

    双方主帅令旗频举。随着令旗的挥动,手执戈剑的人潮在砂碛上卷

过来卷过去。如江里互相扑打的乱浪。

    楚人的方阵在蛇巴的疯狂进攻前下,终于破开了口子。

    蛇巴人狼奔豕突,一个劲往楚师的纵深猛冲。楚师很快给锥子一样

锥进来的蛇巴人分割成一块块一段段。

    攻入楚师阵中的蛇巴人,看似乱糟糟如一窝蜂,实际始终维持着三

人、三十人一个团体的严整队形。任何局部,总是有三个巴人对付一个

楚人,由两人用戈抵着敌手的盾,连人带盾推倒在地。另一人则用戈兜

头猛砍。这些杀狂了的蛇巴人挥舞着手里的戈、矛和剑撵上来,像漆一

样粘着,藤一样缠着溃败的楚师,不停地用戈割着、推着、砍着,用矛

扎着,用剑刺着。血在喷溅。尖锐的惊叫,绝望的惨叫,和震耳欲聋的

兴奋的嗷叫。汇集成一种风暴似的狂啸。

    接仗两个时辰,渐渐不支的楚师向捍关退回。

    好几万人倒在那片沙碛上。

 

                  第十四章 反败为胜

                           

    屈滑给绑着推出那间关了他一天一夜的棚子,臭盐碛上的鏖战已近

尾声。

    “让你看看。”掌侦察的牛眼校事狂傲地说。

    从他们所在位置,对整个战场态势的确可以看得十分清楚。

    臭盐碛上已无战尘翻滚。目光所及,全是死尸和蠕动的伤者。

    虎巴水师的三板战船蔽江而下。三板船虽无楚水师的大翼、小翼战

船高大,可他们在船头绑上一根削尖的木桩,船尾堆满石块,由两个船

技精熟的死士操纵,借着水势直撞敌船,尖削的木桩在撞穿对方船腹同

时,船尾的石块弹射上去,直接造成敌船毁人亡。借着这种战法,很快

扫荡了楚水师,控制了江面。

    楚师已全部退回捍关防守。隐约可见远处胜己山前,捍关上纷纷乱

乱的人影。

    铜脸人一身戎装,立马高坡,一脸杀气。

    马队、刀斧队、云梯队、弓箭队正迅速展开队形,准备着下一波对

捍关的进攻。

    一瞥功夫,屈滑看出敌方占尽上风。

    “看清了吗?”校事问。

    “看清了,胜负尚未可知呢。”屈滑犹自倔犟。

    “哼!你以为尚未可知,告诉你,茅口关已落在我们手中了。”

    “什么,茅口关已为你们占了?”屈滑大惊失色。

    “你还不知道吧?哈哈!”校事得意地大笑起来。

    与捍关犄角相倚的茅口关丢失,意味着捍关已成独撑的孤城。屈滑

真有些懊丧了。

    “你再听听,是什么声音?”校事更加得意。

    “哞-哞!”

    牛角号响遍整个谷地。那是一种低沉的类似薄暮招呼牛羊归来的声

音。鼓金旗为古代作战时的主要号令工具,而在战国时的宗国,“鼓之

所以任也,所以起也”的功能却是为牛角号充任。在板盾蛮营住了多日

的屈滑一听而知,这是板盾蛮在整合部队的号角。

    “可惜你没机会瞧见你们是怎么完蛋的了。”校事假惺惺为屈滑惋

惜。

    牛角号哞哞吹过三遍,战鼓接着擂响,屈滑知道,板盾蛮开始向战

场开进。他因此更加懊恼,担心板盾蛮出现时,会在尚不知情的楚师中

引起惊恐,更担心板盾蛮得不到配合。

    “看够了吧?好了,下手!”校事手一挥,示意身边的甲士动手。

    “慢,就这么杀我,巴人的规矩也不要了吗?”屈滑提出抗辩。

    “谅你也跑不了哪去,给他松绑。”校事下令。

    解开绳索,屈滑伸臂抬腿,活动酥麻的手脚。他瞥见离脚下不远的

道上,有一个传递军情的蛇巴鼓旗官正驰马从战场跑过来。

    “弓手准备,听我口令就放箭。”校事又转身笑着对屈滑说,“好

了,我让你跑出三十步。跑!”

    屈滑感觉校事笑得很阴险。刚跑出二十步,一个滚翻倒地,果然箭

羽呼啸而至。他跃身而起冲上驰道,那个鼓旗官刚好到了跟前。

    “站住,精夫有令。”屈滑大叫。

    就在鼓旗官下意识勒马闪停当口,他纵跃过去将那人从马上一把拽

下,飞身上马,立刻催马往胜己山方向跑去。

 

    蛇巴人在捍关下发动了凶猛进攻。

    云梯、飞索、云台上爬满了蛇巴人。

    铜脸人站在鼓架边,看关上。三名专司通信联络的鼓旗官侍立身后;

鼓架前是十名称之为奋威的持盾护卫甲士。

    楚人的抵抗非常顽强。强弩射出的成排铁箭,像飞蝗打下。发石机

的杠杆每一甩头,就有一个斗大的石弹凌空砸在城下。每次都有人被击

中,砸得血肉横飞。发石机每次只能伤一二人,远比不上弩箭的杀伤力,

但给攻城者造成的恐怖心理却远远超过弩箭。

    “告诉矢车,箭别有一拨没一拨的,叫弓手齐射。”铜脸人大声下

令。

    一名鼓旗飞奔而去。

    鼓人光了膀子,鼓桴在他手里上下翻飞。

    鼓声更急。

    鼓桴击打处,鼓皮透红发烫,鼓人的汗珠掼上去,吱地化为一缕白

烟。

    捍关城下,矢车指挥五百弓弩手一齐放箭。

    城头楚人成排倒下。

    在守卫削弱的短时间里,蛇巴甲士有人爬上垛口,与楚人血战。

    城头的抵抗仍然顽强。

    铜脸人用以指挥作战的金鼓前,不时有奋威甲士中箭仆地。就在一

名奋威甲士仆倒不及填补瞬间,又一枝箭破空而来,正中鼓皮,“卟”

地捅出一个窟窿。

    鼓声喑哑。

    攻上城头的蛇巴甲士一泄气,支撑不住,纷纷滚下城头。

    身先士卒的屈丐趁机命人浇下桶桶桐油,随之扔下几个点燃的松明

子。城下卷起一片火浪,将城下攻敌逼退。

    蛇巴人一次非常有效的进攻瞬间瓦解。

    “狗娘!”铜脸人非常恼火。

    准备新一轮进攻的蛇巴甲士开始重新整合。

    一面新的牛皮大鼓换上鼓架。

    “哞-哞-哞!”一阵牛角号在谷地上首响起。

    “秉精夫,板盾蛮上来了。”一名鼓旗官跑来秉报。

    不用秉报,铜脸人已看见山根飞出的黑虎旗。

    板盾蛮的出现,令正准备新一轮进攻的蛇巴人军心大振。

    “去告诉宗子,看这里上城头了,就接着上。”从鼓人手里夺过鼓

桴要亲自击鼓的铜脸人说。

    一名鼓旗跑开。

    “上了墙的,先去把那发石机推倒。”铜脸人接着下令。

    立刻又一名鼓旗跑开去。

    “再往前推。”铜脸人吩咐。

    牛皮大鼓在奋威甲士护卫下又往前移动了二十步。

    咚!咚咚!

    随着鼓桴在铜脸人手中上下翻飞。如雷霆万钧的鼓声,滚滚过城头。

    蛇巴人再次蜂拥向捍关。

 

    板盾蛮的出现,比近在眼睫的进攻更令捍关上的楚人发怵。

    “啊,又用板盾蛮来对付我们了。”

    “可恶!”

    在精神上,楚师的士气正在垮掉。

    “秉上柱国,敌又攻上来了。”一名甲士进入昭阳坐镇的箭楼秉报。

    “嗯,叫连梃队上去。”稳坐的昭阳连眼也没抬,仍在心里摆着他

的棋子。臭盐碛上,楚死伤三万,被迫退守捍关。可他并不认为已输了

这场战争。捍关凭依胜己山.且城内备御充足。在冷兵器时代,要攻下

这样一座雄城,是十分困难的。何况他还有一枚棋子,那就是预计今天

下午可抵茅口关的那一万选练之士。等捍关将敌耗得差不多了,那时再

将那一万选练之士投出去,就胜券在握了。

    又有更多的蛇巴人攻上城墙。血战已移至垛口边进行。肃立昭阳身

后的甲士相顾动容。

    “什么时间了?”昭阳仍稳坐。

    “秉上柱国,未时了。”军务司马若答。

    “茅口关还没消息过来?”

    “秉上柱国,茅口关失守了。”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先进了箭楼。

    “什么?”昭阳语气中充满了惊骇。

    从茅口关逃回的唯一的幸存者,那名什长跪倒在昭阳跟前,哭着说:

“昨夜五更,敌人偷偷趟过石马河,爬上城头,百夫长率部跟敌死战,

二百甲士全部战死。”

    茅口关失守,意味着由成邑过来的一万选练之士给挡在了关外,什

么也别指望了。这是昭阳心里最先起了念头。

    好吧,你下去。”他说,语气很平稳。

    “秉上柱国,敌人上城了。”又一名甲士闯进来秉报。

    蛇巴人的打呜声在城头喧嚣,戈剑撞击声越来越响。不用看而知,

至少有上百的蛇巴人在城墙上跟楚人血战。

    “叫范环上去。”昭阳吩咐,这次声音分外喑沉。

    范环带着他最后的一去预备队,他有种给掏空了的感觉。

    哗啦!是一架发石机翻倒发出的巨大声响。

    有三个蛇巴人冲到箭楼门前。两个立刻给杀死在门口,一个冲到距

昭阳不到五步距离,才给两枝戈拉死。从蛇巴人脖子喷出的血溅在昭阳

的袍上。

    杀声更急。箭楼在杀声的震撼中晃动。

    逄侯丑脸色苍白地从门外跑进来:“上柱国,弃城吧,守不住了。”

    “为什么?”昭阳抬头看逄侯丑。

    “上柱国,你听牛角号,是板盾蛮上来了!”逄侯丑催促。

    昭阳晃动着身子,想站起来。

    门外有人高喊:“上柱国,上柱国,圻父将军派人送消息来了!”

    屈滑在两个甲士搀扶下进来。

 

                         

 

    鼓声里,板盾蛮的方阵向捍关推进。

    正在组织攻城的铜脸人很快发现情况有些不对劲:板盾蛮怎么冲着

蛇巴阵后来了?

    “去,叫他们停下。”铜脸人下令。

    真叫人着急,对捍关的进攻到了只须再加一把劲的功夫,他还不得

不用一只眼睛去留神从身后过来的板盾蛮。

    板盾蛮没听那名鼓旗的招呼,继续在蛇巴阵后推进。逼得那名哇哇

叫着的鼓旗连连后退。离蛇巴人还有半箭地,世子阿罗挥剑劈向一直试

图阻拦的那名鼓旗。鼓旗倒地成了板盾蛮倒戈的一个信号。

    哧溜儿!

    哧溜儿!

    弓弓头虎子的两拨箭雨,立刻使猝不及防的蛇巴人倒下一片。

    哧溜儿!

    哧溜儿!

    又是两拨箭飞出,蛇巴人又倒下一片。

    经过短暂的惊愕、愤怒和不知所措,从很快省悟过来的蛇巴人阵中

爆发出一个声音:

    “板盾蛮叛变了!”

    “叫矢车继续攻,叫寒上去挡住,叫九王子上来接替矢车。”铜脸

人冷静地发出了一连串命令。他知道,此时对捍关的进攻丝毫不能减弱,

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蛇巴人开始向板盾蛮发疯样反扑。

    蛇巴人扑得很凶。

    板盾蛮不敌,连连后退,直到退上一处山坡,才稳住阵脚。双方立

刻绞杀在一处。

    九王子没有执行铜脸人的命令,矢车调去投入对板盾蛮的作战后,

捍关完全解围,昭阳趁机麾师发起反攻。

    楚甲士扑向且战且退的蛇巴,一齐挥戈,去勾、去推、去啄。戈刃

砍在那些蛇巴甲士脖子上,如割禾。

    板盾蛮又从陡坡攻下。

    这是腹背受敌的蛇巴人经历的一次真正的困兽之斗,是一场真正的

血战。

    戈剑像麻杆一样叭叭叭折断。

    咚咚咚咚!战鼓声。

    呜呜呜呜!呐喊声。

    咣咣咣咣!戈剑撞击声。

    啊啊啊啊!垂死呛呼声。

    嚯嚯嚯嚯!各种声音的混响如风暴在胜己山下往来震荡。

    铜脸人率蛇巴甲士死命冲杀,终于夺路突出重围。

    “退回鱼复!”铜脸人下令。

    蛇巴人退到鱼复城下,给挡在了城外。

    “怎么回事?”铜脸人望着虎旗飘飘的城头问。

    一名鼓旗上来秉报:“六王子不肯开城门,说他已为廪君三十守土。”

    “精夫,下令攻城吧。六王子太可恶了。”一名佚徒请战。

    “到朐忍去,账以后再算。”铜脸人很冷静,他清楚墙倒众人推的

时候,当务之急是赶快找到个地方站稳脚跟。

    蛇巴人还没撤到梅子垭,打前锋的矢车派一名旗鼓回报:“棘人将

隘口让给板盾蛮,就逃得无影无踪了。”

    “什么?”怒不可遏的铜脸人催马赶至前面,看见板盾蛮在隘前丘

岗的斜坡上占领了有利的阵地。

    “你上去,接着你上去,又你上去。不要给那些杂种喘息之机。生

死在此一搏。明白我的意思了吗?”铜脸人迅速对召到面前的几个佚徒

进行了布置,要他们不惜任何代价将隘口夺回。

    攻隘的蛇巴甲士踏着同伴和板盾蛮的尸体向上猛冲。

    隘口还没攻下,楚师又从后面掩杀上来。挡在后面的寒全军覆没。

    陷入重围的蛇巴人给逼到了马岭下,听见楚师甲士群呼:

    “象,投降!”

    “象,投降!”

    “棘人、濮人还有虎巴人,都离开你了,再战下去是徒劳了。”

    铜脸人抬头,看见了立在不远处的昭阳和靳尚。

    “上官大夫,看见你,我知道这一切是为什么了。”铜脸人先招呼

靳尚。

    “你知道什么,我只知道你是图谋弑君的乱臣,你伏诛吧!”靳尚

喝斥。

    “上柱国,你们准备怎样处置廪君三十一?”铜脸人转问昭阳。

    “我们认为,廪君三十应该复辟,至于十七王子,将在楚受到跟其

它流亡君主同等的尊重和礼遇。”昭阳答。

    铜脸人转向宗子和蔓子所在的另一侧:“君侯,你为何要背叛我?”

    “你看看她是谁?”宗子答。

    顺着宗子的手,铜脸人看见了阿旦。但铜脸上没有表情。

    “杀!”宗子举剑大叫。

    板盾蛮向蛇巴残部再次发起进攻。

    蛇巴人给逼上马岭。

    天迅速黑下去。

 

                             

 

    那一夜的大半时间,铜脸人一动不动坐在篝火边。他一生中爱过的

三个女人,也许注定了他命运的三个女人,逐一在眼前浮出。

    最先是阿旦。

    他拼命摇头,将阿旦从脑子里驱走。

    第二个女人浮出来,她是怀王的宠妃郑袖。

    有多少年了?该十三年了吧?他想。

    十三年前,作为蛇巴年轻的大戎伯,廪君二十九派他往聘鱼国。毕

使后,他沿汉水南下,那天到了一个叫小茨的地方。在小茨,他得到楚

威王还在云梦狩猎的消息,只好在小茨留下来等待。

    小茨很小,几十户人家。不两天时间,全小茨人的面孔就都熟了,

他感到了寂寞。幸好他很快找到了一处可以打发时间的地方,那是离小

茨有十几里地的一个山谷。满山都是红得透亮的红叶。于是,他天天去

那地方。那天一早,他立在大门边,等他的车夫将车从庭院里吁出来。

他个子魁梧,将一个门洞都塞住了,也刚好将一个女子堵在门外。

    “啊,对不起。”她说。意思是请他让一让。

    “该我说呢。”他说。赶快从门边挪开身子。

    他个子很高,女子仰起头,眼睛在他脸上逗留了好久。她看见眼前

的青年,唇很饱满,齿很白,一头漆黑的长发从两颊边分拂下来,脸长

得也还真不赖,是粗野与文明,粗糙跟精致奇妙的柔和。她那时心里一

定起了些杂乱的念头。他直觉。

    “你不是本地人,听口音就知道了。”女子立在门边,找他拉话。

    “我是巴人,姑娘,你也不是本地人吧?”他说。

    “我是郑人。”她的声音充满愉快,眼睛里仿佛在说,能在这里碰

见你真是太好了。

    “有一处地方,你愿意去看看吗?那里风景可美了。”他邀请。

    “当然。”她答,甚至没问他说的是怎样一处风景。

    于是,她坐上了他的马车。

    他赶起马一阵疯跑,很快将随从甩得不见了影。

    一路上风掀起他的头发,使他赶车的姿势好俊逸。

    “特。”她已经知道他叫特,知道他是巴国的使者,访问了鱼国,

现在是绕道去楚。“你们巴国有车吗?”

    “没有,全是山地,怎么跑车,骑马也是最近十多年的事呢。”

    “那你车赶得这么好?”她故意做出惊奇的样子。

    “学了就会了。”他说,认为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车跑进了那处火红的山谷。

    满山的红叶把脸映红了,心也烘热了。

    “歇歇吧,颠得不行了,就在这等等他们。”她说。看不见后面的

车跟来,她心里有些莫名的慌乱。

    他吁住马,矫捷地跳下车。

    她撩起裙裳,寻找落脚的位置,发现供下车的脚凳没在预定的地方。

    怎么下呢?她眼神犹豫。

    他挨过去。九尺的个子立在车前,脸跟脸一下挨近了,然后一把将

她搂住。她忙用手去推拒。推了两下推不开,就索性偎在他怀抱里了。

他就那么将她抱着一头钻进了林中。

    开始,他只是一头饥兽,只顾撕咬以填饱那种欲望,痛快地贪婪地,

没有爱,没有情感地。不过,在第一阵风暴过后,突然,他听见了她的

叫喊,她的呻吟,不由愣了愣神,才明白过来,那是一种同样满足的,

陶醉的叫喊和呻吟。于是给那种叫喊和呻吟撩起的欲望,更有如排山倒

海,仿佛要将她一口吸尽。直到风暴平息。他舒坦地将身子放平,看蓝

天,看流云,十分满足她带给他的畅快。

    她侧过身,极温柔地望了他一眼,抬起那条白胳膊,伸出纤纤的手

指,缕缕地梳理着他那一头浓密的黑发。

    她给他的体验太奇妙。粗野的力的令人目眩神迷的。他真正为她倾

倒了。他忘了为什么留在小茨的原因。他想她也应该是这样的,因为她

几乎就同意跟他私奔去巴国了。可这时上官大夫靳尚从云梦回来了。她

告诉他,她决定还是去郢。

    他们准备分别,最后一次仍然是在那满山红叶的山谷里。

    最后一次过后,她用手一点点去摩挲着他的身体,说:

    “特,感谢你给我的一切,可特,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不说话,真切地为即将到来的别离难过。

    “我是未来的楚太子妃。”

    “啊,你是楚太子妃,你怎么又是楚太子妃,听你的仆夫说,你不

是世子横迎娶的命妇吗?”他下意识地将身子避开去。

    “是这样。”她说,在忘情中将整个事情的经过全讲了出来,一点

没留神他的表情变得极不自然,末了还说,“我就要成为太子妃了,可

是特,我还是好喜欢你,真的。”说着又将身体挤过去。“以后,你一

定要到郢来找我。你应该知道,郢宫里有多得数不清的房间,和长满奇

花异木的园苑。在那样的环境,在那个傻太子的眼皮底下,你和我玩,

一定比现在更有趣,更刺激。”

    他无语,脸部的表情变得非常僵硬。

    “你伤心了?”她仰起脸问。

    “你走开,我不会再碰你了。”他一掌将她推开,同时低声吼道。

    “你怕了?”

    “笑话,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记住,这里是汉水,不是你家乡的

溱与洧。”他什么都不怕,他只是对她的厚颜无耻产生了极度的恶心。

    她惊呆了,但很快就恢复了常态。在起身走开前,恨恨地掷出一句:

    “特,汉水作证,不管过去多少年,你这个狂妄的人,你要记住今

天你对我的羞辱,你记住,总有一天,你将为此付出代价!”

    在话语里,他听出那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爱痛和愤恨。

    女人的爱和恨都有股执着劲。恨不用说了,就是爱,也是可怕的。

    人就是这样矛盾,有时像圣人,有时像野兽。像圣人时,他对这种

事情感到说不出的恶心欲呕;像野兽时,意乱神迷的他多少次对她充满

一种深深的歉意和疯狂的想念。哦,那女人,在床笫间总有一种火样的

激情,风样的疯狂的女人。人人都有犯疯的时候,痴迷的时候,如他曾

经于约,也许,当初是错责她了。哦,约!这第三个女人。可是他不愿

再想下去了。

    整夜里,山野里都有人在吹着一枝骨笛。

    不知是楚人还是巴人在吹。那种骨笛一定得是用死去的少年的臂骨

制的。骨笛吹的是一首据说从黄帝时流传下来的最为古老的《弹歌》:

 

     断竹,

     续竹,

     飞土,

     逐肉。

 

    这首歌,人人会唱。一夜就那么反反复复,如泣如诉。

    天亮前,他打了个盹,然后给滚滚而至的杀声扰醒。

 

    “呜啊!呜啊!”

    冲敌的呐喊骤起。

    天还没大亮,板盾蛮就来攻了。

    在一面临江,三面被围的陡坡上,铜脸人将残军结成一个半月形军

阵。

    一种默契,楚人没有加入这场最后的战斗。而是结营在对面山上观

战。

    板盾蛮冲到跟前,结成半月形阵的蛇巴甲士将一排长矛刺出,板盾

蛮连盾带人一下给扎倒好几十。

    “上,前进者生,后退者死!”宗子舞着剑咆哮。

    板盾蛮又上来一排。他们都是围猎的好手,他们不紧不慢围上来,

一面用板盾抵挡着蛇巴人刺出的矛,一面挥着铜剑无情地劈、砍、刺。

    板盾蛮的冲击像波浪,一次接一次,扑上来,撞碎了,再扑上来。

蛇巴人的军阵在这一次次的扑击下,一层层倒下去,如蒜瓣剥离。

    蛇巴人向后退一个箭程,又后退一个箭程。快接近临江的崖顶时,

他身边只剩下不到十个人了。又是一阵戈剑撞击,血肉横飞。一个倒下

去了,又一个倒下去。还只剩下矢车在他身边。在退上一块岩石时,矢

车没立稳,跌了下去。几个板盾蛮扑上来,将矢车擒获。现在,只剩下

他一个横着剑立在那里。

    其他人闪开,蔓子只身迎了上去。

    “象,今天该跟你结清了。”蔓子说。

    铜脸人抬眼去望:霜天、山野草木凋零。

    “来吧。”他说。

    说时,横劈出一剑,又直刺一剑。

    蔓子将身子闪着,用剑拨开对方的剑。两剑相碰,锵锒作响,火星

迸射。

    蔓子一剑击中象腹部,拔剑时闪开去。雪亮的锋刃上一层血水顺着

剑尖下淌。

    铜脸人犹挺着剑,踉跄着冲向蔓子,又劈出一剑,又刺出一剑。

    蔓子一剑一挡,抓住机会,又一剑击中他的肩膀。

    铜脸人手里的剑“咣”地掉在石头上,向后退了两步,稳住身子。

他看见了阿旦,愣了愣,转身往悬崖顶跑去。

    他伤得很重,好几次停下来回头张望,大口喘着,终于攀上了最后

一道石坎。再次回头,阿罗射出一箭,射中了咽喉,他旋过身子,倒下

去。

    蔓子纵步上了崖顶,返身将阿旦拽上去。

    “我想看看他的脸。”看着倒在地上已经死去的铜脸人,阿旦说。

    蔓子将面具从他头上一把拽下。

    “啊!”阿旦捂住双眼,惊叫出声。

    她终于看到了那张一直藏在铜面具后面的脸。天啊,这哪里是人脸,

或者说,只有半张脸是人的;另外一半,没有眼睛,没有耳朵,一层近

乎透明的皮紧绷在半个白森森的颅骨上;蚯蚓一样的血管在红皮下蠕动,

不能闭合的满嘴大牙呲出在脸颊之外。

    蔓子的眼睛在那张狰狞的脸上逗留了瞬间,说:

    “没事了,走吧。”

    蔓子拉起阿旦离开。

   

                             

 

    被俘的矢车给带到阿旦跟前。阿旦希望心里的许多迷团能通过矢车

来解开。

    “矢车,我知道你一直在他身边,希望你能告诉我,这一切是怎么

回事?”阿旦说。

    “夫人,你现在应该知道了,特其实是象,象才是特,才是真正的

大戎伯。”矢车回答。

    “他为什么要冒充象,到宕渠时,他就说他是象,他为什么要欺骗

我?”

    “他没想到欺骗,他是真喜欢你,他那么说,只是不愿暴露他大戎

伯的身份,可没想到回江州后,却发生了一件连梦也不会梦到的事。”

    “什么事?怎么就将他变成了那么一副模样,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

么?”

    “这一切得重头说起。”矢车说。“近二十年前,当时的大戎伯,

也就是特的父亲,得到了一块美玉,叫他将那块美玉去献给廪君二十九

的宠妃约。就由我陪着他去了。约住在西郊的猎苑里。我们去的时间不

巧,宫中的晖范说,少君沐浴去了。我们只得留下来等候。在等候的时

间,他出宫转游。转到后山,突然听到半山下传来阵阵嘻闹。早听说西

苑里有一处温泉,循着声响,我们果然看到一道泉水,冒着汤汤热气,

一匹练似地落入岩下一个池中。

    “白里透蓝的池面雾气腾腾。时浓时淡的蒸气里,浮着一些体态婀

娜的人影。她们全都光溜溜的,众星捧月般环着一个女子。有人往她身

上撩水,有人在她身上揉着、搓着。胳膊跟胳膊相叠,更衬出中间那个

女子肌肤的雪白。应该是那暖融融的水舒活了筋骨,也活跃了神经的感

受,水池里不时响起咯咯的脆声的笑。

    “我那时尚是一个懵然无知的孩童,只觉得有趣。可是他看呆了,

一直到池子里已没有了人影,没有了喧闹,他还立在那里;直到我好几

次小声催促,他才醒过来,从那里离开。刚走回殿门,已有一个宫女迎

候在那里,说,少君请公子进殿。

    “刚沐浴出来容光焕发的约,那时应是三十岁光景,穿着一件白衣,

舒展着身子坐在三重的锦席上,头发还湿漉漉的。他捧着美玉,跟着导

引的晖范登阶、升堂。他刚在堂上出现,立刻令春风满面的约眼睛一亮,

刚沐浴过的身子突然变得燥热。从他理冠整衣,开始行跪拜礼,约的眼

睛就一直没从他身上离开,以致她叫请起时,声音都有些异样。因为在

温泉见过约的裸体,我感觉那时,在他眼里,约仍然是裸体,他呼吸的,

也一定全是从她那袭白衣里透出的体味,他举头看约的眼睛,也是火辣

辣的。”

    “就从那次,他和她好上了?”阿旦问,声音极不自然。

    “是的,很快,约就到了几乎离他不能活的地步。后来,约怀孕了,

她说是他的孩子。的确是面目很好看的一个孩子。”

    “那孩子是谁,现在在哪里?”阿旦问。

    “就是十七王子,也就是现在给楚掳去的廪君三十一。”

    “哦。”

    “他俩这样的关系持续了好几年。后来,他继承了大戎伯的爵位。

他开始厌倦了,他对她已没有激情,每次的幽会都令他心烦意乱,更主

要的是,他到宕渠后爱上了你。他决心割断和约的关系,从宕渠回来,

就对她坦陈了一切。约认识你,她听他这么说时,心里一定很痛,泪珠

在长睫毛上像细粒的珍珠;可她笑了,她说,这样也好,天下哪有不散

的燕享呢。后天,我要去西苑,你就最后陪我一次吧。”

    “他去了?”

    “去了。他曾无数次去西苑和约幽会。可就是这最后一次出事了。

西苑里没有虎,从来没有,他毫无戒备。晖范告诉说,约在温泉等他。

他独自往温泉走,一头白虎突然从丛莽里扑出来,扑到他身上。他徒手

和那头虎搏斗。直到驯养猛兽的服不氏赶来,将虎撵走,可他的半张脸

已经给虎撕去。”

    “从此,他就戴上了面具?”阿旦问。

    “是的。这件事,将他的命运彻底改变了。因为象是他的孪生兄弟,

相貌跟他非常相像,但象是个十分木讷的人,毁容后的他就利用这一点,

充当了两个角色。”

    “在垫,他是象,是那一小块封地上的戎伯,在江州那座宅邸里,

他是对整个蛇巴人可以生杀予夺的大戎伯?”阿旦这么问。

    “是这样,自从他的脸遭到损毁,也将他从精神上彻底毁了。我不

说这些,你也都是知道的。可是他的理智还十分清楚,他曾在王宫的虎

圈里看到过一头白虎。他有理由怀疑是遭到了约的暗算,是约将虎纵放

到那里去的。他起誓,一定要复仇。从此,颠覆廪君王朝,向约复仇,

就成了他生命的唯一追求。”

    “这也是他为什么坚持要推十七王子为廪君的原因?”

    “十七年来,他苦心孤诣的一切,都是为这个儿子做的。他很有耐

心,准备得很充分。可他没料到你逃走,并且,廪君三十在那种绝境下,

竟也逃过了一劫,这令他非常愤怒,也非常失望。在他知道你们走入七

耀山后,就收买了田成子来截击你们。没想到田成子起了私心,一次次

错过了将你杀死的机会。”

    阿旦想了想:“还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会盟时他为什么要劫盟?”

    “那是昭阳干的。”

    “昭阳,昭阳为什么要那么干,那不是愚蠢吗?”

    “这只有昭阳自己知道,也许大戎伯知道,可他没说。”

    “矢车,你要去什么地方,你都可以去,至于特,我会按照蛇巴人

丧葬的习俗,按照他的身份进行安葬的。”阿旦最后说。

 

                  第十五章  巴王复辟

                           

    巴王复辟的消息早已传遍全城。

    王船在十里之外还没露头,江州傍渝水一侧岸上就排好了仪仗恭候。

    面色红润的巴王在船舱里一会儿掸衣,一会儿整冠。

    尽管二十个桨手一齐发力在扳桨,船啵啵地压着水浪快速前进,巴

王心里仍嫌船行太慢,忍不住一次次催促。

    北岸山道上,一个骑马的信使在纵马狂奔,像在追赶着王船。果然,

当王船驶近北岸的时候,那个信使上到了船上。

    “启秉大王,楚使已到阳关,阳关边侯特命小人赶来秉报。”

    “什么楚使?”巴王一头雾水。

    “说是来索要三城的楚使。”信使答。

    “什么三城,寡人什么时候答应过三城?”

    “大王,是有这事,就是梁郡守,当时的圻父将军去郢请兵时,许

下的。”形影不离巴王的推乙提醒。

    “哦,这,该答应还是不答应呢?”巴王左右环顾,搓着手说。心

里似存翻悔之意。

    “大王,应该答应,大王说了的话,要守信用;再者,像翻修宫殿

的工匠,像编钟,还都有求于楚。”推乙说。

    “可是那三座城,于我巴也太重要了。”

    “我看不打紧的,楚就得了那三城,离江州还远着呢,还有阳关挡

着呢。”推乙说。

    “你的意思是那三城割楚算了?”巴王阴着脸。

    “是这意思。”推乙一点不含糊,仍照着自己的意思往下说。“唯

一不便的是,割城这事如果由大王出面,舆论可能会对大王不利。”

    “那依你看,楚使来了,该怎么回答?”

    “楚使来了,大王好好款待他;楚使问起,就说这事已全权交由梁

郡守了,就叫他直接找梁郡守要去。”

    内乱初定,由猪牙寨赶至平都的巴王,将蔓子封为了梁郡守,这也

是推乙的主意。如果此次三城再经蔓子之手割出,蔓子在国人心目中的

巨大威望必然会因此事而抵销;同时,盐江一割,蔓子的封地也会失去。

推乙自我感觉,这个福至心灵的主意真是太绝妙了。

    “嗯?”巴王将眼瞪着推乙,语意含混。推乙的主意妥不妥,表明

他还拿不准。

    江风里,隐隐传来一阵鼓乐声。

    巴王一头钻出船舱。

    船在江水里又转了个弯,两江交汇处的江州在望了。

    鼓乐更响了。

    江上的风很劲,将巴王的紫色披风吹得扬起,也吹起了他的几分豪

情。

    “大王,看王宫。”跟出船舱的推乙,压抑不住声音激动。

    巴王顺着推乙手指方向,越过缤纷的彩旗和攒动的人头,看见了山

巅上宫殿露出的一角。他目不转睛,就那么一直望,嘴里问:

    “宫室都清扫出来了吗?”

    “回大王,都清扫出来了。”专程从江州赶来迎接的相丙回答。

    巴王赶去平都时,就命相丙回江州,为他返国做准备。

    “那些毁于兵燹的殿室呢,做好修复准备了吗?”

    “回大王,城里的商人好机灵,知道大王回来一定会翻修宫殿,找

到臣说,他们是巴国人,也要爱国,所以决定每人捐一部分金,几经周

折,又将蜀国的能工巧匠请了一批。”

    “什么,那些商人将工匠都请了?”

    “是的,他们说,等大王回来,看了图纸,就好动工。”

    “哦,好好。”巴王连连搓着手说。

    “此外,还有楚商、秦商、中原各国来江州做生意的商人也说,在

江州曾得到大王不少恩惠,他们也要为翻修宫殿出力。”

    “怎么,中原地方的商人也到江州来了吗?”

    “来了,还有远在东海边的齐商也来了。依小的看,天下跑得最快

的,首先就要数商人。江州城里,各国的使节还没到,商人倒是都到了。”

    “危邦不居,乱邦不留,如今各国商人争先恐后到我江州,此大治

之兆也。”推乙及时插上一句。

    “哦,好,回去立刻着手。寡人可不愿长时住在一个修修补补的宫

殿里。”

    “是。”相丙躬身又是一礼。

    “呃,三十一的那些妃子儿子,那些附逆的大臣呢?”巴王挑起眉

毛问。

    “早从宫里赶出去了。”

    “什么,就赶了完事了?”

    “回大王,是关起来了,等大王发落。”

    “嗯。”巴王表示满意,想了想又问,“寡人的那套编钟呢?”

    “回大王,编钟丢了十二个,还有三个没丢,但破了。完好的现在

只有二十一个。”

    “那么,今晚的宴享没有编钟?”巴王露出一脸的遗憾。

    “臣有罪。”相丙一脸的诚惶诚恐。

    船从江水拐入渝水。

    “大王,你看,全江州国人都欢迎你来了。”推乙奉迎着说。

    巴王抬头,果然从渝水岸直达宫城的宫道两旁,人山人海。巴王想

大声叫喊,但没有。船刚拢岸,震耳欲聋的欢呼在人群中爆发:

    “巴王万岁!”

    “巴王万岁!”

    巴王想大笑,突然啼泪交流起来。直到坐上由十六人扛抬的彩饰的

王车,直到踏上宫道,情绪才有所稳定。

    “看,大王胖了白了。”

    “是呢,还真长胖了白了,不像受了苦的样子啊?”

    欢呼声间隙,开始有了嘁嘁嚓嚓的议论。

    一些国人又将眼光转向王车后面由四人扛抬的轺车里的那批大臣。

对巴王而言,流亡的经历是他唯一的壮举。那些随同在流亡的路上颠沛

过的臣子,途中曾经从小溪里为巴王取过一碗水的,就是盖世奇功。此

时一个个无不面露得色。

    “那人是谁?就是下巴翘得高的那位?”

    “不认识,听说在政变前是江南岸棠溪的鄙师。”

    “不得了,现在可是国相了啊。”

    “噫,怪说,癞狗长了一身毛,你看他现在那得意的样子。”

    “后长着个宽下巴的那位,那不是原来的保氏沮吗?”

    “还保氏呢,现在是上大夫了。”

    “他是上大夫,不像啊?”问的人将头左右摇着。

    “你当初如果跟去,不也功臣了吗,谁叫你不去呢。”

    “你看那位在车上的张狂劲,就是穿红裳无须的那位,是谁?”

    “是寺人披,现在是王宫内侍大总管了。”

    “都在说,论功呢,圻父将军当数最大,至少应该是上大夫甚至国

相,可眼下大王将这给他人了,那么给圻父将军是何职呢?”

    “哦,对了,圻父将军呢,怎么没看见圻父将军?”

    车骑快尽,他们最想见的、最应该在这种场合下出现的一个人,一

直没有出现。

    “对呀,圻父将军,怎么没看见他?”

    “是这样,听说大王封他为梁郡守了。”

    “圻父将军可是立下不世之功的人啊,怎么才给个郡守?”

    “也别那么看,也许这正是大王对圻父将军的特别看重,就像当年

吴起给魏镇守西河一样。”

    欢迎的人群,极少看见年轻的身影。那些年轻人或者尚在军旅,或

者已捐躯异乡。由此,可窥出这些国人具有怎样的一种心态。

    远远近近的议论,轺车里的功臣们,有些听到,有些没听到,引得

心里不是滋味,也引得巴王动了心思。将蔓子封为梁郡守,当时是出于

一种什么心态,到现在也说不清。百里之邦,可独立矣。万一蔓子要拣

那个大戎伯的样呢?

 

    一身当地人打扮的壮,在王车过后,还在人群中转悠了一阵,才折

回老秦人客栈。

    三楼临街一间房里,聚着好几个人。每人面前的几上置有一个铜酒

尊。尊上插着一根尺长的青藤。店小正逐一给铜尊里注热水。随着热水

的注入,一股清冽的酒香直扑鼻端。

    “司马先生,你尝尝。”老板秦仲恭敬地请尊位上一位客人。

    “好酒,是哪酿的?”被称为司马先生的客人就着空芯的青藤在铜

尊里咂了一口,连声称道。

    这位司马先生,就是齐景公时著名的军事家大司马穰苴之后,秦国

客卿司马错。当时秦国朝中,对“横成秦帝,纵成楚王”这一点见解相

同,但在究竟是先东出取韩还是先西取巴蜀上,认识却不一致。司马错

是一个具有非凡战略眼光的人。他以为,要制服强楚,就须先夺巴蜀。

只要夺下巴蜀,不但可以利用巴蜀的人力物力资源,更可以取高屋建瓴

之势,顺江而下,破竹而下楚之捍关、黔中、巫郡。巴内乱初起,他上

书秦王,力主假道鱼国攻巴,未得采纳。坚信自己主张正确的他,此次

潜来巴蜀,就是为将来有一天攻巴的路线进行实地的踏勘。

    “北边宗人,”秦仲答。“是用好几种粮混合酿制的,所以叫杂酒;

因饮时用这空芯的青藤啜饮,所以又叫它咂酒。”

    “可就是板盾蛮那地方?”这么问时,司马错立刻想到宗国刚好挡

在鱼国入巴的道上。

    “正是。”秦仲回答。

    “好酒!”

    其余人啜饮后,也无不交口称赞。

    壮掀开门帘进来。

    “回来了,你也来尝尝。”秦仲招呼。

    壮仿效,就着青藤猛啜一气。把所有人都逗笑了。

    司马错轻咳一声,一屋立时安静。

    “齐了,来说说,都看了什么,都听了什么?”司马错道。

    “从今天的倾城相迎可以看出,巴国人对他们的廪君十分尊崇。”

壮用手在嘴上抹了一把说。

    其余人一个接一个说下去:

    “对跟随巴王的那批重臣,江州的国人好象不那么恭敬。”

    “此外,国人好象都在为蔓子抱不平。”

    “我看巴王身边根本没有杰出人物,重臣都只会一味迎合国君。他

们跟蔓子比起来,只是一堆狗屎。”

    “战事已结束有月,却还没有人建言对战死者进行吊祭,对战死者

家属进行抚恤,这么重大的事情,巴王似乎也忘了,这令国人非常寒心。”

    “自灭了铜脸人,渝水沿岸亭障松懈得很。”

    “现在蜀国的开明,巴国的廪君也都糊涂得很。金牛道又通了,大

人,我看咱们大秦夺取巴蜀的时机完全成熟了。”

    司马错又咂了一口酒,由酒他想到了酿出这酒的板盾蛮,想到如果

不先将板盾蛮制服,这巴也不是那么好灭的。何况还有蔓子。他懂得时

机一旦错过,就得重新等待。

    他为能在江州饮到这么好的咂酒感到高兴。

 

                            

 

    楚王返郢,阳台宫里的暮鼓晨钟随之消停,巫郡又宁静下来。

    战场上的累累尸体已进行了掩埋,还举行了隆重的祭祀。峡谷中接

连下了几场沛雨,空气中早已没有了血腥味。山野绿浓欲滴,充满了生

机。早晚都可以听见峡谷两岸大山上猴子发出的“嗷-嗷!”叫声,此

呼彼应。对于猿猱,是自家在呼朋引伴,可是在巴楚人的耳朵里,总听

出一种凄凉哀惋。

    夕照下,江心有十几条满载货物的船顺水顺风鱼贯而下。从头船所

插红旗上那个醒目的“鄂”字,一望而知是楚著名的鄂君启的商船队。

船到与高都山齐平的位置开始抛江,徐徐进入宁河泊岸。一玉冠少年踩

着跳板率先上岸。这时,早已恭候在岸上的一个郡府掌客满脸堆笑快步

迎上去,拱手道:

    “使君大人等候先生多时了,请。”

    少年是鄂君启手下一名总事。鄂君启深得怀王宠爱。前年,也就是

襄陵之战当年,怀王曾亲颁作为水陆通行证的金节给他的这个母弟,明

示:凡启的商船水运货物150船、陆运货物50车以内, 享有免税特权。

倚仗这一特权,使他的商业系统迅速扩展到黄河上下,大江南北,在楚

成为当时与猗氏比肩的另一巨商。楚国朝野,都对鄂君的权力地位非常

清楚,既是他手下专事楚西商业活动的总事,郡守给予礼遇是常理中事。

    少年总事回身看了看他的船队。

    掌客马上说:“使君早有吩咐,着一卒人为先生护船,先生尽可放

心。”

    少年微微一笑,在一群蓬头突鬓剑士簇拥下,随掌客登岸。

    郡守逄侯丑亲到大门迎接。相互见礼,引入厅中,分宾主入座。

    “呈上来。”少年总事稍稍抬手。

    一个大汉捧着一个竹箧进来,小心铺展开。逄侯丑一瞥之下,原是

一熊席。熊席毛长二尺余,颜色鲜润,光软无比。虽是一褥,何啻千金,

忙问:

    “敢问如此宝物,得自何处?”

    “乃从一蜀商所得,称之为绿熊席。周灵王起昆昭之台时,西域有

人曾献紫熊文褥,以指弹席,暄风入室。据蜀商介绍,这绿熊席与当年

的紫熊文褥同出一地,眠而拥毛自蔽,坐则没膝其中,最是适合峡中严

冬。所以家主特命在下将此物送使君,还望笑纳。”

    逄侯丑忙摆手,道:“先生不惮关梁之难,辛苦逾月,才得这十几

船货,不过百金之利耳,某何敢当此大礼。”

    “幸得使君各方关照,实不相瞒,在下此行,已有万金进账。”少

年总事道。

    “先生取笑吧,先生前往江州,在郡治下经过时,不就十多条空船,

并没见你载什么货呀,所贩何物,能获此巨利?”

    “是家主叫在下带了郢都的能工巧匠和一个宫室的模型,果然打动

了巴王,就将王宫的翻修扩建全部交在下承揽。这下你该信了吧?”

    “先生把握商机如神,真陶朱再世也。”逄侯丑奉承。

    “使君过誉,小子些些长进都是得家主教导。”

    “经商可有诀窍?”

    “家主跟魏国巨商白圭关系甚深,白圭到郢,两人曾一起探索为商

之道。我听白圭对家主说,经商犹如伊尹、吕尚用谋,孙子、吴起用兵,

商鞅行法。智勇仁强一样不可少。家主也说,一个好的商人,要像一条

好的猎狗,总得要比人家看远一程,听远一程。只要看准了的,就须若

猛兽鸷鸟之发。”

    “如此说来,鄂君真堪称商界之孙吴也。”逄侯丑由衷赞赏。受了

礼,知道必有请托,遂又问,“请问先生有何事须某代劳?”

    “无有。”

    “那鄂君大人何送此重礼?”在行受贿上古人比今人爽直得多。

    “如果说呢,就是家主担心,万一边境战端再起,不但万金不能赚,

连老本也得赔进去了,这也是家主有求于使君之处。”

    “吾一郡耳,于此有何能为?”逄侯丑面露难色。

    “否,使君应该知道,有些酿成大事端的事,其实就是由一些小得

不能再小的事酿成。吴楚之间的一次战争,起因不就是两个采桑女为一

树桑叶么。”

    “使巡逻甲士不去寻衅,边境百姓睦邻相处,某倒是能做到,但先

生想必应该看到,眼下真正危险不在这上面。”

    “使君是指三城交割之事?”

    “对。昨日楚使返郢,也曾上岸与某小叙。谈及巴王在割城上虚与

逶迤,弄不好,兵端就要从此生发,那就不是某一个郡守所能左右的了。”

    “这事,相信家主会在郢想法子的。”

    余下时间,觥筹交错,主宾极尽欢洽。

    “使君,在下在江州逗留期间,曾听到一些关于柱国庄决的消息。”

少年总事记起一事。

    “柱国庄决有消息了?”逄侯丑表示出莫大关心。

    “是这样,实不相瞒,就是这卖熊席给在下的商人,他从滇过来,

说在且兰看见一支楚师。”

    “什么,且兰,他怎么跑到那天远的地方去了?”

    “是的。那商人说,那支楚师,还有南岸山中那个臭名昭著的田成

子......”

    “他们在那里干什么?”

    “准备入滇。”

    “那为什么又在沮兰停下来了?”

    “商人到那里刚两天,楚师和田成子的暴客之间就发生了一场火并。

据说起因是田成子将庄决部下一个叫突的亲信的老婆抢了,也有说是突

将田成子的爱妾抢了,也许那根本就是一个借口。庄决就突然对田成子

动手了。暴客的营帐全烧了,田成子死在帐外,头发完全浸泡在血泊中,

眼睛还大瞪着,显得非常的恐怖。田成子的人全死了,不管老的还是年

轻的。一个不剩。”

    “后来呢?”

    “庄决将商人找去,打听关于滇的情况,然后就放商人离开了,那

支楚师也向南方开拔了。”

    “祝他走好。”逄侯丑饮下一大口酒,说。

 

                          

 

    依山傍湖的章华宫,建于两百年前楚灵王时代,是楚三座行宫中最

为巍峨壮丽的一处别宫。据史载,落成之初,楚灵王率众臣登台,因台

太高,途中先后休息三次,所以又名三休台。

    一股经过加温的泉流从一间屋里汩汩注入台下一个人工水池。数百

尾尺长红鲤戏于碧波之中。池边一溜廊榭。怀王和魏使惠施最后一次的

会谈就安排在水池边进行。怀王坐于三重熊席上,惠施跟楚朝臣分宾主

坐在水池两侧。会谈地点的选择确乎有点别出心裁。

    这是一向力主合纵亲楚的惠施第二次使楚。第一次使楚,在楚威王

熊商时,是为了推行其“以楚毁齐”的策略,曾受到楚威王亲自郊迎的

礼遇;而这次,惠施带来的是这样一个意向,推怀王为纵长,六国联手,

共同对付强秦。通过已经举行的数次会谈,这个意向初步达成了。

    对于楚国君臣,既然双方的任务都已完成,南方人好抬杠子的脾性

又发作了。他们都知道在北方惠施是著名的“辩者,”当然不肯错过机

会,决心和惠施抬抬杠。

    环境宽松,气氛貌似轻松。

    怀王笑着,众朝臣笑着,惠施笑着。彼此一打量,对此已心照不宣。

    “先生。”大臣中申公昭鼠先拱手向惠施施礼,“先生学富五车,

知识广搏,先生曾放言,蛋有毛,虾蟆有尾,在下请教先生,毛在何处,

尾在何处?”

    “申公大人,请问卵无毛,雏鸡毛自何来;虾蟆无尾,蝌蚪尾去何

处?”四十出头的惠子,不虑而对,果然反应神速。

    众朝臣暗暗叹服。

    “先生谓连环可解。在下请教,连环当如何解?”驷马景鲤接着发

难。

    “以连环之法。”

    “在下还是糊涂。”景鲤不依不饶。

    惠施大脑如风,加速向前运行,他想到了百年来战国之间的恩怨情

仇,你征我伐,不就如一个连环么?这是摆在各国君主、大臣面前的一

个现实的连环。各国君主、大臣都以为有能力可解,都在不遗余力寻找

解开的办法,可倒底谁也没能解开。他也在寻找,他提出的合纵,也许

就是将这连环解开的办法吧?他能这么回答吗?他说出口的是:

    “那你就用一柄棰将它敲开。”

    “哈哈哈!”

    众大臣一齐朗笑。笑声里,不知是赞赏,还是揶揄。

    “先生谓,天下之中,在燕之北,越之南,足见先生言与行是多么

的干格不合,你坚持说矩不方,规不可以为圆,可是你却坚持你的合纵,

这又是为什么呢?莫不真如先生所说,天下非有公是也,而各是其所是,

射者非前期而中,非无前期也,而各期其所期乎?”以南方“倚人”著

称的黄缭一番滔滔,而后长身一揖,“在下请先生赐教。”

    黄缭果然厉害,一下就击中了惠施要害。他是矛盾的,情感和理智,

哲学思辩和政治信仰。哲学上,他认为,一切事物都是辩证的,天下之

中,可在燕之北,越之南;可是在政治理念上,他却坚定地认为,必须

以魏国的利益为出发点。哲学上,他认为,矩不方,规不可以为圆;可

政治上,他却坚定地认为,将魏合于齐楚以抗强秦就是最好的策略。庄

子曾讥他,“由天地之道以观惠施之能,其犹蚊虻之劳者也,其于物也

何用?卒以善辩为名。”而他也曾毫不客气地讥庄子“子言无用。”从

内心讲,他的哲学思辩又有多少用呢?这令他惭愧无名。心固无端乎?

人故无情乎?有的有的。他的天马行空的思辩,都发端于魏,这一切,

原来都是植根在他所深爱着的魏国啊。这次,他没有不虑而对,而是深

深地沉思着,然后缓缓开口:

    “黄缭先生,鄙人以为,这一切,应该在你的心里确定、感觉上确

定、在你祖国的最大利益上确定。”

    黄缭眨着眼,对惠施的话似有些不明所以。

    在回答着大臣们连弩箭般的提问同时,惠施犹有余闲,想起了庄子

游梁时,两人在濠上的那一场辩论。庄子诘难他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

之心。但是他已用合纵将怀王说服了,如果他还能进一步将各战国之间

互相杀伐不休的连环解开,啊,那时,庄子还能嘲笑他“拙于用大”吗?

我的最机智的辩友,你还好吗?他的睿智的眼睛闪起了光芒。他决定此

次返魏,无论如何要抽时间去看看他的这位最知音的辩友。

    “好了,好了。”怀王收场说,“别争了,放松一下吧。”

    怀王今天真的很开心。帮助巴平息内乱的战事结束,如今,魏赵韩

齐燕诸国又共谋推举他为纵长,六国合纵,共伐强秦。看来,他的先祖

未能实现的霸业,终于在他手里可以实现了。

 

    南后郑袖由侍女簇拥着来到池边,在怀王旁入座。

    鼓乐起处,有浑厚的男中音唱起了三闾大夫屈原新写就的祭祀河神

的《河伯》:

 

     与汝游兮九河,

     冲风起兮横波;

     乘水车兮荷盖,

     驾两龙兮骖螭。

 

     登昆兮四望,

     心飞扬全民浩荡;

     日将暮兮怅忘归,

     惟极浦兮寤怀。

 

     鱼鳞屋兮龙堂,

     紫贝阙兮朱宫,

     灵何为兮水中?

 

     乘白鼋兮逐文鱼,

     与女游兮河之渚,

     流澌纷兮将来下。

 

     与子交手兮东行,

     送美人兮南浦;

     波滔滔兮来迎,

     鱼鳞鳞兮媵予。

 

    随着歌声,一群肌肤光洁的灵子走入池中,和着鼓乐,此起彼伏,

蹁跹而舞。鱼因此惊窜,水花四溅。

    这既是一种奇怪的别出心裁的娱神,也可看成是欢迎尊贵客人的迎

宾舞。热闹好看,却没有一点礼神的庄严肃穆。

    北方五国既欲推怀王为纵长,踌躇满志的怀王特嘱屈原写了祭祀河

神的《河伯》一章。《河伯》所祭,乃黄河之神。黄河没有流经楚国,

《周礼》规定,天子祭天下名山大川,诸侯则只能祭自己境内的山川,

不可越望。春秋战国,礼崩乐坏,而有僭越。今天燕享惠子,演习《河

伯》,其用意不言自知。

    舞毕,灵子们开始徒手在池中抓鱼。作为奖励,每抓一条,就奖给

获鱼的灵子一块饼金。因此灵子们都非常卖力。

    鱼溜滑地从灵子们身体的各个部位突过去,又窜回来,滑腻的鱼身

给逮住了,又脱手而去。

    “抓呀!抓呀!”

    怀王和大臣们大声吆喝着助兴。

    “哇哈哈哈!”

    水池边爆发出一阵狂野的笑声。原来,一个灵子抓住了一条鱼,撅

着尻,用腿夹住鱼尾,两手使劲揪牢鱼身,扭动着柔韧纤细的腰身,水

淋淋地爬上池岸,就在那一刻,鱼突然脱手,弹回水池中。看着灵子一

脸无奈和狼狈的样子,众人笑得前仰后合。

    昭阳注视着那个灵子坚挺的乳房、光洁的脸庞和柔滑的肌肤,想起

了年轻时的郑袖。他迅速瞥了眼正笑得出泪的南后,面庞仍细润有泽,

但杏眼已有些成三角形,细细的鱼尾纹布满眼角。不由生出无限的感慨:

哦,这个女人,这个由溱洧淫风熏陶出来的女人,也许从来就没有贞操

观念,只要喜欢就会主动投怀送抱的女人;因为这个女人,他愚蠢地策

划了劫盟,结果不但又搭进了数万楚卒的性命,还使本可轻易到手的三

座城池又经周折。

    郑袖还在笑。

    怀王转过身客气地对惠施说:“寡人喜欢看灵子们演习时的表演,

这比正式的祭典上的表演有趣多了,啊哈哈!”

 

                            

 

    晚些时候,怀王在寝殿召见了从江州返回的使臣。

    寝殿内灯火煌煌。大铜盆内熊熊的炭火使室内温煦如春。南后傍怀

王坐着。殿里充满一种浓浓的家室气氛。

    使臣见了礼。怀王问:

    “割城之事已办妥乎?”

    “臣罪该万死。”使臣叩头。

    “什么?”怀王脸色陡地拉了下来。

    “启秉大王,臣到江州,拜见国相推乙时,就催着交涉割城之事。

可推乙先是装糊涂,绝口不提割城的事,见我催急了,甚而向臣暗示,

全得板盾蛮才为楚挽回了败局。臣据理驳斥,推乙更责我楚背......”

    “咳。”南后轻咳一声,穿得又薄又软的南后,胸前那一对乳峰颤

动起来。使臣感觉,那就像南后的另一双眼睛,搅得使臣心神不安。

    “别说了,廪君三十呢,寡人那老舅呢,你见了吗?”怀王打断使

者。

    “廪君三十先回避着不见,后来见着了,臣又向他提出履约割城之

事。”

    “寡人那老舅是怎么说的?”

    “启秉大王,廪君三十倒是说得客气,他说知恩图报,他是绝不会

食言的;还说,三城割让,今后楚巴的关系就更亲了。”

    “既然廪君三十开了口,就不怕赖账了。”南后说。

    “那啥时交割?”怀王紧绷的脸皮也松弛下来。

    “回大王,廪君三十又说,叫梁郡守蔓子具体负责三城的割付。”

    “找蔓子,那你找蔓子了吗?”

    “蔓子根本没在江州。”

    “这么说,咱这老舅也是在耍滑头了。”怀王心里陡然有了一种遭

受愚弄的感觉。

    使者下去,怀王定了定神,转向南后。“寡人老舅耍赖皮,他还真

会挑时间啊。”说时尽管强自压抑,脸色还是青一阵白一阵的。

    “依臣妾看,这事好办。”南后显得很轻松。

    “怎么好办?”

    “对付赖皮,还他赖皮那一套不就得啦?”

    “寡人手头还有什么拿去跟他赖的? ”怀王一脸无奈。

    “大王,那个十六王子,那个国相,不还在大王手头么?”南后提

醒。

    “在怎么着?”

    “大王就拿这跟你那老舅说话去,就派使者去对你老舅说,廪君三

十一也在向楚请师了,就说你正考虑答不答应三十一的请求。”

    “好主意!”经南后一点拨,怀王茅塞顿开。

    “这事每一步又可分两步走。”

    “怎么一步分两步?”

    “方才听使臣说,廪君三十自回江州,每日设酒张饮,以治音为乐,

大王使臣去江州时,不妨将编钟一套,女乐一部送去,苦的甜的都给他

尝尝。这是分的第一步。”

    “第二步又怎么分呢?”

    “大王老舅既然说交给蔓子办了,城当然还是找蔓子要去。”

    “找蔓子,不行。”怀王连连摇头。“那不是自找钉子碰吗?”

    “臣妾是说,在使臣已给你老舅施压后。”

    “有道理,相信老舅那时也会去对蔓子施压。”

    “第二步分出的第二步是,大王同时把一部楚师推到捍关去,张张

声势,这叫有礼有威,看他愿哪一头。”

    “夫人聪明。”怀王由衷赞叹。

 

                  第十六章  蔓子以头谢楚

                           

    楚使船从盐江城下过了好几条,捍关的楚师又增加了。三月的祭事

过后,蔓子立刻将主要精力移到了对梁郡几座城邑城墙的加高加固上。

    盐江一半的丁壮都动员出来上了城。蔓子也差不多整天都在城上督

促。从田野到城墙根,取土的国人蜿延如龙。城墙上板筑发出的震动直

达江岸。

    “对割城这事大王是什么态度?”阿旦问。

    从江州方面有各种流言传来,却一直没有正式的表达,这令蔓子和

他左右的人都把一颗心悬得更紧。

    “不知道。”蔓子想了想又补充,“不割吧,曾经有过约定,爽快

答应吧,三城一旦让出,从此峡江之险楚与我共有,我想这或许是大王

左右为难的原因。”

    “既如此,大王至少要使我们知道立场,加紧整军备战,像现在这

样虚与逶迤要坏事啊。”阿旦担忧地说。

    又一艘楚使船在中流如箭而去。

    国人从眼前这情形,已大致猜出,一定是去江州索城的楚使仍没能

得到满意的答复。

    “呸!这些楚狗,明摆着内乱是我们自己平的,竟还三番五次来索

城,脸也真够厚的。”一个板筑者对着楚使船去的方向大声啐道。

    “楚人不依不饶,看来,咱们跟楚难免一战了。”又一位板筑者不

无担心地说。

    “将军,眼看农事开始了,你认为楚真会跟咱们开仗吗?”子冲问。

    “如果怀王是个明智的君主,他现在应该关心的是强秦的扩张。可

怀王是个刚愎的人,那就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了。”蔓子回答。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老爷,何苦去管那闲事。”仆人力多说。

    “将军,你还认识我吗? ”一个挑担者来到跟前,放下担子招呼。

    “啊,畚。”蔓子声音里充满了激动,他认出挑担者是儿时一个叫

畚的玩伴。“畚,你怎么在这里,家没住七里沟了?”

    “早进城了。几个儿子大了,就进城了,就在西城根开个店子。听

将军要筑城,就把一家老小都吆喝来了。”畚兴奋地搓着手说。

    “啊,那我就谢你了。”

    “也是我们自家的事,哪能说谢。将军提起七里沟,小的现在常跟

小孙子讲呢,讲小时跟将军在沟里那些大石头后面捉迷藏的事,将军还

记得吗?”

    “记得、当然记得。”

    “还记得用畚箕在溪里捞鱼,捞上来就在溪边生了火烤鱼吃,哎哟,

这些事就像在昨天一样,将军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那鱼好香啊。以后,再没吃过那么香的鱼了。”蔓

子动情地说。“还记得有一次,在沟头那个大水潭里凫水,我沉下去,

呛了好几口水,全靠你把我拉到岸上。不然,蔓子今天也见不着畚老哥

了哟。”

    “嗬嗬,是有那回事,就是那次,我们从潭边那条路钻进林子里,

撞上一只野兔。你一石头掷过去,正正就砸中了那兔脑袋。你将那只兔

子赏给小的,小的提回去,我老汉听说是少爷赏的,那个高兴劲就别提

了。将军,你还记得那只兔子,麻黄色的?”

    “记得。”

    畚见蔓子什么都记得,激动得眼睛湿了。

    “将军,你叫我们筑城,是又要跟楚干仗了吧?”

    “这个,畚,你看见的,怎么说呢。”

    畚见蔓子碍于回答,就转身挑起担子。“将军,我走了。”畚回过

头说。“我这就去跟大伙说,我们这是在跟将军筑城,跟我们自己筑城,

大家一定要把城筑得石头一样硬。”

    望着畚离开,蔓子记起了从七里沟经过的那段峡江道。得在那里修

一个亭障。他突然意识到。如果真跟楚开仗,楚多半会从那里出别军来

袭的。

    “子冲,午后,带几个人跟我上七里沟看看去。”蔓子说,回转身

又叫,“阿旦,说了这么多年了,还一直没机会陪你去沟里走走,下午

你也去吧。”

 

    七里沟是城东湍溪在山谷中的一段。沟内山势环合,地形复杂。把

亭障位置选好,时候还早,蔓子对阿旦说:

    “走,去看看那个潭吧,我告诉过你的。”

    子冲带着随从候在谷口,蔓子和阿旦往沟里走。

    溪床上乱石磊磊。溪水撞击着乱石发出巨大的响声。

    前行半里,就看到一条从陡峭山岩上铺泻而下的溪流,直冲入岩下

一个深潭。

    春阳淡如金,溪畔青草芊绵。

    深潭两侧的浅水处,看得见三五成群的小鱼。潭畔齐崭崭生着一林

树,干如青杨,叶小如桂,盛开着娇艳的花朵。

    “那是什么树?可就是那年你在船上告诉的,叫什么来着的树?”

阿旦问。

    “叫黄心树,对,那年在船上给你讲的就是这树。说了这么多年,

今天总算来看到了。”蔓子说。

    “花好香。”阿旦深深吸了吸鼻孔,将眼抬去四处瞅。

    “阿旦,你看这里还不错吧?”蔓子道。春阳下,他注意到阿旦额

角上已有了细细的抬头纹。

    “真的好美。”阿旦美目辉耀着回答。

    “那一年,我就想带你到这里,想不到一下晚了这么多年。”蔓子

惋惜道。

    “唉。”阿旦轻轻叹息了一声。

    像咀嚼甘草的回甜。有些事情,要过去许多年后才能品出原来是那

么美好、弥足珍贵。那年跟蔓子在返盐江船上的经历,给阿旦的就是这

种感觉。但那一段经历,像刚开始吟哦的一首好诗,韦编突然在手里断

掉,把本应该更好的部分丢失了。

    “阿旦,等这次楚巴之间危机过去了,我要多抽出些时间来陪你。”

蔓子许诺。

    阿旦眼神里充满了感动,说:“蔓子,回到老院子这些天,我内心

感到好宁静,好幸福,我的梦终于实现了。大王身边那些大臣阻挠你到

江州去,许多国人为你抱不平,我却要感谢大王,感谢他成全了我的梦。”

    “坐下歇歇吧。”蔓子用剑斫来茅草,铺在地上,招呼阿旦。

    阿旦偎着蔓子坐下。

    男女之情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如果爱,如果两情相悦,彼此都

沉浸在这种心情里,一切都那么美好的感觉是一定会产生的。看山川景

物,在眼里,天会更蓝,山川会更加秀丽,鸟叫更悦耳。他俩现在就沉

浸在这种心情里。

    “阿旦,你唱个曲子吧。”蔓子记起阿旦有付好嗓子。

    “你喜欢《巴国谣》,我给你唱《巴国谣》吧。”阿旦说着起身,

开始唱:

 

     川崖惟平,

     其稼多黍;

     旨酒嘉谷,

     可以养父。

 

     野惟阜丘,

     彼稷多有;

     嘉谷旨酒,

     可以养母。

 

    空山野静,流水淙淙。阿旦金亮的嗓音逐着白云,逐着飞鸟,在山

谷上空飞翔。

    歌声让守在谷口的甲士们如痴如醉了。

    “经孺人这么一唱,才知道《巴国谣》原来有这么好听。”一个甲

士感叹。

    “我也有种感觉,好象孺人把原来在我心里的话儿都唱出来了。”

又一个甲士说。

    “什么话儿?”

    “我们巴国的土地多么丰饶啊,生活多么恬适啊,国人多么勇敢良

善啊,就是所有这些种感觉。”

    “哦,还真是的,我也有那种掏着心的感觉了。”

    “怪道将军要喜欢《巴国谣》了。”

    “别说了,好好听听,听孺人唱歌,难得啊。”

    他们静下来听,听见远处传来一阵得得的马蹄声。

    “一定是江州有信使来了。”子冲说。

    一骑快马在说话间冲入谷口。

 

                            

 

    盐江城里,关于梁郡治内鱼复、朐忍、盐江三城即将割楚的消息像

长了翅膀。

    紧挨西城门一家叫“天作”的旅店,因店主畚待人诚恳,店舍整洁,

所以无论东出西上或是从黔中、商于过来的商贾,一般都喜到此投宿,

每天客房都住得满满的。这些客人洗漱毕,就来坐在店堂里聊天。因此,

这里自然便成了一个各种消息的集散地。

    店堂西头一堆人,先是谈生意。

    一个上水下来的客人说:“嗨,那些楚商的脚才叫长,简直一个江

州城里都是他们的脚印。”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有利可图呗。你没

见齐国都临淄,因齐王定了驾一车入城,招待饭;驾两车入城,免费食

宿;驾四车入城,找四个美女陪侍。嗨,去那里的商贾那才叫多啊。你

会以为全楚的商人都到齐国去了泥。”搭话的人既卖弄又饶舌。

    “别扯淡,那些楚商去江州做什么生意,是不是收蚕丝、丹漆?”

    “我到过郢都,官宦之家穿的才叫个好,就是普通国人,家里几子

也都是漆的发光锃亮的。那该要多少丝,多少漆?”饶舌者接嘴。

    上水客人连连摇头。

    “丝也收,漆也收,但主要还不是,主要是收桐油。”

    “桐油,我记起了,在郢西门水码头,我看见他们一船船往岸上起

桐油呢。”又是饶舌者。

    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加入进来。

    他们收那么多桐油干什么?”

    “转手买到北方去,价就高出好几倍呢。”

    “这些楚蛮子,真是蛮精啊。”

    “我看,还有个生意也做得。”上水下来的客人说。

    “啥?”

    “灯草。”他望了眼桐油灯上结着灯花的灯草,说。

    “好是好,就这东西不能用船运,没听说前两天,一个灯草客挑一

挑灯草正出峡口,一阵风起得怪,一下将灯草客抬起,左盘右舞一阵,

飞下了悬崖,直直坠入江中。全得那灯草,灯草客没沉下去,给一条上

来的楚船捞起来了。”

    “嗨!嗨嗨!听说救起灯草客的船到盐江就没上走了。”

    “是些什么人,他们到盐江来干什么?”

    “不知道,这些人到了就住进了传舍,没露面。”

    “是不是为割城的事?”

    “割城的事该去江州,跑盐江来干什么?”

    “还有件事,江州下来的使者之舟也到盐江了。”

    “啊,有这事?”

    “千真万确,来的官儿听说叫相丙,好多人都见过了。”

    “相丙是个什么官?”

    “上大夫,了不得的很呢。”

    “不就是原来宫里的那个司败,他怎么当上上大夫了?”

    “他跟着大王出亡。据说途中在一个山洞里,大家围坐在火边,一

块垒灶的石头突然爆开了。热灰溅了大王一身。那块石头正巧是相丙寻

来支在那里的。如果是在宫里,这事就该杀头了。相丙沉得住气,一头

在大王前跪下,连声说,恭喜大王!大王还拿眼睛瞪他呢,相丙指着炸

开石头上的裂纹说,大王,此神龟也,今为大王自为灼契。臣细案其直

横诸象,其身平直,其首高昂,其足飘扬,无不大吉啊。大王经相丙这

么一指点,果然在石头蛛网一样裂纹上看出了诸吉象。于是也欢喜起来。

全得那石龟保佑,才使大王得重新坐回廪君的位子。”

    “石龟呢?”

    “先是带到猪牙寨,后来带回江州,如今就供在祖庙里。相丙因有

了这个大功,当上上大夫就是情理中事了。”

    “可知相丙来干什么?”

    “来宣王命。”

    “如此说,割城是真的了?”

    “大王就同意割城了?”

    “大王是儿卖爷田不肉痛。”

    “来割城,哼,只怕没那么便宜。”

    “问题是,听说相丙带来的王命,是把割城的事交使君办了。”

    “什么,让圻父将军来办?大王也真有他的。”

    “这下可难为圻父将军了。”

    “我看圻父将军不会同意的,他叫咱们夜以继日缮城干什么,不明

摆着吗?”

    “说大王开始也并不情愿,可楚使威胁说,如再不履约,就不惜再

战。”

    一个下水上来的客人说:“怪说,上来沿途都见楚在向捍关增派军

队。摆出这架势,原来就是想动粗啊。”

    “有圻父将军,有板盾蛮,还怕不成?”

    “我们是巴人,凭什么要咱们去做楚人。”

    “他娘的,这楚狗还真敢欺人啊!”

    客店内群情汹汹。

 

    “老板,来两觚酒。”

    店堂东头,一位郢商将手伸进一位盐江商人衣袖里摸指头。摸着了,

眼瞪着对方,摇头;对方将指头减少一根,又摇头;两人这么摸了一阵,

终于眼睛盯着眼睛,眉眼挂出笑意。于是一笔桐油生意成交。

    老畚扯着满脸笑过来给两人斟上酒。两人举起觚,正要说彼此感谢

的话,这时楚商听见有人在骂楚狗,就将觚从唇边移开,硬梆梆一句顶

过去:

    “巴蛮子才是忘恩负义的家伙!”

    “你骂谁?”盐江商人问。

    楚商又把三角眼转过来瞪盐江商人。

    “喝酒喝酒。”见两人一副要打架的样子,斟了酒还没走开的老畚

忙满脸堆起笑劝止。

    “你走开。”楚商仰头瞪老畚,嘴里继续骂咧,“巴蛮子都他妈的

是忘恩负义的家伙。”

    “客人,说话可别一竿子横着扫,咱们巴人谁忘恩负义了?”一辈

子因为职业关系,客人错了也是对,陪小心惯了的老畚,听楚商如此诬

蔑巴人,腮帮子上的肌肉一阵抽搐,有些吃不住了。

    “谁?哼!你们大王,你们那个圻父将军!想想,如果不是我们大

楚出师,你们那廪君今天会在哪里?也许还在猪牙寨磨猪牙吧。还口血

未干呢,怎么,就想赖帐了。”

    “你!你!”老畚肚里寻不出回敬的词儿,只得拼命将气往肚里咽,

弄得肚子好一阵大起大落,提起酒尊抽身就走。

    “这桐油我不要了!”楚商的怒气又转向盐江商人。

    “不要,,笑话,我还不卖给你呢,让你拿去造船好来打老子呀?

盐江商人“砰”地将觚搁回几上。

    郢商将一觚酒“嚯”地泼向盐江商人,但鼻子上立刻挨了重重的一

拳,血糊糊的成了个大花脸。

    “打,打死这条楚狗!”气得脸色发青的老畚脸上露出了凶像,大

叫大嚷着。

    巴人楚人之间立刻爆发一场混战。

    有人抓起面前的几子乱抡。

    有人肩塌了,有人头破了,有人倒在地上打滚,有人抱头窜出店门。

    狂吼声,惨叫声,奔跑声,立刻将整个盐江城都搅动了。

 

                             

 

    庭院内座北朝南一幢五开间两边厢的房屋,正屋前是一个宽敞的院

坝。用鹅卵石铺成的两条甬道,在大门处合拢成马蹄铁形。

    更鼓敲过二更。

    门房里,监门和一个打更人悄声说着话。

    “早些时候,天作客店里客人打起来了,还有人去向楚使下榻的传

舍扔石头。里尹报告后,老爷派人去招呼住了,没将那些闹事的抓起来

示惩。”

    “老爷理解城里国人的心情啊。”打更人说。停了停,又问,“你

说,老爷会执行王命,将三城割出去吗?”

    监门摇头。沉默。

    “那么老爷会不听大王的?”

    摇头。沉默。

    两人首次感到大院子里好静,夜好漫长。

    回头处,看见上房里灯火仍在窗上荧荧地照着。

    “老爷一夜没睡觉,在想什么?”

    摇头。仍不吭声。

    “你今天怎么了,是得了哑喉症了,问你这么多次都不说话?”

    “我说什么呢。老爷的心思你摸不透,我就能摸透吗?再说,如果

你是老爷,你坐在老爷的位置,你该怎么来回答,你说呀?”

    这下轮到打更人摇头了。

    “我也想不出该怎么办,不割吧,答应了人家的,总得讲个信

义吧;割吧,感情上还真受不了。你想想,当了几百年的巴人,眨个眼

睛,就是楚人了,你说说,这个弯子好转吗?”

    两人都沉默了。

    风从院落上刮过。

    晨鸡叫了。

    庭院井台上,有女佣在汲水。

    “阿旦。”上房里传出蔓子的声音。

    阿旦走进房中,看见几案上摊开一卷写满字的竹简。散乱地搁置着

墨和写颓的笔。

    “蔓子,你怎么一宿没睡?”阿旦心痛地问。

    “给大王写信。”

    “用得着熬一个通霄?”

    “我得把心里想到的都写出来。”

    “以后就没时间了么?”阿旦嗔怪道。

    “咳。”蔓子轻喟一声,表情很奇特。

    “你都写了些什么?”

    “写了希望大王能像当年越国的勾践一样。具体建议是,要鼓励农

耕,改变刀耕火种,使用铁制农具;要鼓励各国商贾到巴国来做生意,

把好的东西都带到咱们这里来;要鼓励巴人走出去,不仅仅是去学赵的

舞蹈,楚的烹饪,还应该把他们冶铁的技术、农耕的技术带回来。这样,

咱们巴国就能很快强大起来。”

    “可大王能听你的吗?”

    “我尽一个臣子的心罢了。”

    “还有,你为什么要辛苦的写,你尽可到江州去,直接向大王面秉

啊。”

    “原来我是这么想过,可是,阿旦,你知道,大王已同意将三城割

让了,昨天,大王的诏书你是看到的。”

    阿旦记起那封诏书,短短的不到二十个字,“割城之事,由梁郡守

全权处理,望不负国人之意。”措辞非常的狡猾,等于是把一颗烫手的

山芋硬塞来蔓子的手中。

    “大王为什么把这样讨骂的事交你?”

    “总有人得担起责任。”

    婢女送了热水进来。阿旦将面巾绞好递给蔓子,又问:

    “楚使上午就要来吗?”

    “是。”

    蔓子梳洗结束,开始更衣。阿旦给蔓子系好发冠,将一面铜镜递过

去。蔓子照镜时,阿旦吁了口气说:

    “也好,你把这事完后,这郡守你也不要当了,你给大王做的事也

够多的了。”

    “阿旦。”蔓子放下铜镜。

    “啥?”

    “阿旦。今天,我不会答应割城的。”

    “可是,这事大王答应了,你怎么能制止,况且,你去郢借兵时,

也答应了。”阿旦迷惑不解地说。

    “是的。大王答应了,我当时也这么承诺了。”

    “既然如此,你怎么说呢?还有,楚已在捍关摆好了架势,如果不

割城,楚也许会不惜一战,你准备跟楚打仗吗?”

    “仗?如果再打一仗,又会有多少家破人亡?我不想让巴国的百姓

再经受一场战争了。”蔓子摇头。

    阿旦不解地望着蔓子。

    “阿旦,我想好了。我不会失信,但我也不会割城。”

    “你是有主意了?”阿旦满怀希望。

    “我会向楚使提出,看可否有其它折衷的办法。”

    “如果人家坚持呢?”

    “那唯一的办法,就是......”

    “就是什么?”

    “我以死相谢。”

    “不!蔓子,不!”阿旦大叫,用手拽牢蔓子前襟。“我不能答应

你,你为巴国平息内乱历尽千辛万苦,末了还要你搭上自己的命。”

    “阿旦,我也不想,可我......”

    “不,这不公平。阿旦打断蔓子的话。蔓子,城就让楚人拿走吧,

你不是答应了我,等这事结束,你要学鸱夷子皮,要带了我从此隐居山

林,从此过一种自由自在的生活么?你看到的,前些天,楚国的漆器、

编钟,还有乐工,就从江上经过去江州了。大王已经在享受生活了,凭

什么要你一个人去死呢?”阿旦泪眼婆娑哀求道。

    “阿旦,没有谁叫我去死,大王也没有,可是巴国的土地不能平白

送人;而我是堂堂巴国将军,也不能失信,让楚人从此认为我们是不讲

信用的。”

    “这不公平。”

    “阿旦,我是郡守。”

    “你可以马上辞去郡守,让他们另外找人,有人会愿的。”

    “阿旦,你别再劝,我的决心已下了。我的想法也已对子冲做了交

代。”

    “他竟然同意你?”

    “他服从我,阿旦,我唯一丢心不下的是你。”

    阿旦嘤嘤啜泣。

    蔓子抬起头,晨曦中,那棵黄桷树开始露出庞大的身影。没有风,

整个树冠静止着。不时这一处那一处有细枝在摇晃,鸟儿在吱叫,仿佛

是村童在捉迷藏。就在昨天,他还在憧憬,待楚巴之间的这场危机过后,

他将抛开一切,从此过一种田园的生活。啊,那有多好啊。可如今,这

一切都不可能了。

    杜鹃在在更远的田野里叫。

    有个传说,巴蜀尽人皆知的传说,杜鹃一声声叫,是远古那个失国

的蜀王杜宇在泣血。蔓子的心也在泣血,他怎么会不留恋生命,何况还

有阿旦。

 

                           

 

    一大早,楚使屈丐到了盐江东门外蔓子的宅邸,在院门外伫足,仰

头望那棵大本臃肿的黄桷树。一树亮绿,有以百计筑巢在上的白鹭来来

回回地在树冠上飞。天空一碧如洗。今天是个好天气,如果能顺利完成

交接,下午就可以从这里启程返郢了。他心里如此盘算。收回目光,已

见身材长大,剑也长大,一袭深衣的蔓子站在院门外,忙趋步上去。

   两人相对一揖,这是一拜;礼让进门, 蔓子走上东边的一条甬路,

屈丐走上西边的一条甬路,到了堂前,又是相对一揖,这是第二拜;上

台阶,再相向转身作揖,这是第三拜;而后登堂,作为主人的蔓子面向

西,屈丐面向东落座。这是当时标准的礼节,两人做得一丝不苟。江州

来的上大夫相丙坐在蔓子侧边,子冲肃立在蔓子身后。

    所有的礼节一丝不苟,已折射出将要进入的程序之庄严重大。

    屈丐酌字酌句:“想必使君已将鱼复、朐忍、盐江三城的地图准备

好了?”

    “当然,只是......”

    “使君,你尽管履行大王交给的职责就行了。何必期期艾艾。”

    上大夫相丙急不可待插话。此时在相丙眼里,这个蔓子简直太傲慢

无礼,对他这个江州的新贵简直就是目中无人。不送礼给他不说,礼节

而外,不到传舍巴结他,甚至不跟他商量割让仪式怎么进行,一切都自

己做主。今晨他比楚使先到半个时辰,可蔓子竟然就将他冷落在客厅里,

也不来和他寒暄,简直太无礼了,所以此时,他决心要显示他的存在不

容忽视。

    蔓子冷冷瞅了相丙一眼,这一瞅,弄得相丙很不自在。蔓子又转而

面对屈丐:

    “大客,我们是否可以重新商量?”蔓子说得尽量委婉。

    “很抱歉,使君,在下只是来执行国君的命令,国君没有令我来与

你们谈判。”屈丐断然拒绝了蔓子的要求。

    “大客,要我巴割城,你很清楚,那是不可能的,因为最终我们并

非依靠的你们的力量。”子冲插话。

    屈丐没搭理子冲,仍然看定蔓子说:“使君,对不起,在下必须履

行国君的命令,更加上作为一个国家,作为君子,是必须要讲诚信的,

这一点想必使君清楚。”

    “不给呢?”子冲挑衅地问。

    “我们国人的感情也是不容许受欺骗的,如果真是如此,我们将不

惜一切以维护自己的尊严。”对子冲的无礼,屈丐回敬的也很坚决。

    子冲高声嚷道:“来吧,你们那些选练之士早已领教过了,那个蛇

巴的精夫说得对,你们楚国君臣不过是一堆狗粪!”

    屈丐的手微微哆嗦,这次他有些按捺不住了。

    “子冲!”蔓子喝止。

    子冲还想说什么,咽下去了,只是拿眼凶狠地瞪着屈丐。

    “你出去。”蔓子坐直身子。

    “请原谅,我本无意侮辱他。”子冲退了出去。

    相丙对眼前的情形一脸张惶:“请使君直接履责。”

    “请上大夫也出去一下。”蔓子平静地对相丙说,“我要单独和大

客谈谈。”

    相丙似乎想提抗议,翻了翻白眼,向屈丐施礼出去了。

    现在室内只剩下蔓子和屈丐两人。

    “好了。”蔓子平静地说。“先喝酒。”

    两人各饮下一爵。

    “割城的事,请问使君?”屈丐再次试探着问。他为自己担任的角

色感到尴尬,朐忍城下惨败,若非蔓子在豹子垭口及时出手相救,很可

能今天他就不会坐在这里了。他欠着蔓子的情。

    “喝了酒告诉你。”蔓子说。

    屈丐只好喝酒,心里一点不踏实。

    室内很沉闷。有一只鸟儿在绕着窗下开满白花的辛夷树飞,在叫,

阳光在翅膀上一闪一闪。

    饮下第二爵,蔓子将手伸向剑柄,缓缓拔出剑,如一泓寒沏的秋水。

    屈丐一眼看出,是把好剑。剑身好长,剑刃好宽,纹饰好精致。屈

丐知道今天不会顺利,却没料到蔓子会有这个举动。拔剑干什么?像曹

沫要挟齐桓公那样,要用剑来逼他放弃要求?没用的,他屈丐没那权利。

屈丐沉住气,不动声色观察。

    蔓子用食指尖扣了扣剑身,立刻发出清脆的刚音;又用右手拇指去

试了试剑锋,似乎很满意剑的锋利。他这么做的时候,脸色出奇的沉静。

    蔓子把剑看了一回,横着置在几上,又劝屈丐喝酒。

    饮下第三爵。蔓子抬头往院外望去。风中,大黄桷树沙沙地响。风

停下来,四周也一下安静下来。他内心里发出一阵深深的叹息。

    这次巴国平定内乱,内心十分感谢楚国,在下誓不负楚。”蔓子

说。

    “在下知道使君是个守信之人。”屈丐及时搭上话。

    “可城也不会从在下手里割让的。”蔓子说。

    “这是什么话?”屈丐心里急了。

    “在下没有其它办法,只好把这颗人头交给大客,请大客代吾向楚

王陪罪。”蔓子说,向屈丐稽首行礼。

    哼,就这么逼我松口吗?我没那权利,可也经得住吓。屈丐稳稳坐

着,话只在肚里转辘轳。

    蔓子从几上抓起剑,将身跽起,左手紧握执剑的右手腕,将剑刃切

在颈动脉处。屈丐开始感觉蔓子不像做戏。忙长起身做了一个请住手的

手势。“别!”晚了。蔓子手里的剑已贴着脖切下去了。“卟!”一股

鲜血像小河水一样铺涌而出。

    蔓子的唇咬得死紧,眼睁得溜圆,没吭一声,但扔掉剑,倒在席上。

    “咚!”倒下的声音山响。

    “将军!”

    子冲听到动静,大叫着冲进来,膝行到蔓子身边。

    阿旦跑出来,抚尸痛哭。

    屈丐俯身向着尸体拜了三拜,静静退了出去。

    仆人力多进来,在蔓子身下垫上用蒲叶编织的席子。

    阿旦忍泪,从铜盆里醮起淘稷的水仔细去拭蔓子脸上的血污。

    子冲拿来白帛的被面覆在蔓子已渐冰凉的尸身上。

    突然起了阵风。大黄桷树巨大的树冠摇摆着,发出“嚯嚯”的水流

一样的声响。

 

                第十七章  葬以卿礼

                         

    蔓子的尸身敛好,暂厝在蔓氏家庙里。

    第二天一大早,屈丐将回楚复命,函有蔓子首级的漆盒由子冲护送。

盐江的国人不知什么时候得到了消息,全换上了丧服,倾城出来肃立在

从蔓氏家庙一直到江边渡口的道傍,为他们的郡守送行。

    头晚下了场雨,雨云靉叇,远山近树一片湿漉漉的。

    白色的丧幛在风里飘扬。

    哭声盖过了江涛。

    有人领头唱起了《巴国谣》,立刻有成千的国人大声应和:

 

     川崖维平,

     其稼多黍。

     旨酒嘉谷,

     可以养父。

 

     野惟阜丘,

     彼稷多有。

     嘉谷旨酒,

     可以养母。

 

    他们用《巴国谣》为蔓子送行。

    到渡口,屈丐转身对阿旦施礼,说:

    “孺人,告辞了。”

    子冲捧着漆盒登上使船,岸上突然静下来。唯有江涛拍岸的声响。

子冲转身朝岸,让蔓子跟盐江作最后的告别。

    送行的国人在岸滩上黑鸦鸦跪了一片。

    船夫开始在舷边装桨。一个船夫跳到沙滩上,准备将跳板抽回船上。

    阿旦肝肠寸断。一想到蔓子的头就要孤单地去到那么远的地方,就

受不了。“我要去!”她突然嘶声哭出来,凄凄哀哀地说,“蔓子,我不

能让你一个人孤独去到楚国,贱妾侍奉你去楚吧。”说着不顾一切奔上

跳板。

 

    傍着南岸,上水方向下来一条独木舟。

    舟上坐着两男两女。他们是突、蛮牛、秋和春。

    庄决跟田成子合军,突就产生了离开的想法。就在这时,他碰上了

蛮牛和春。他俩告诉他,被田成子掳去的秋还活着。田成子是他们不共

戴天的仇人。为了向田成子复仇,突留了下来。

    在往南去的征途上,田成子手下不断有人给杀死在路途。田成子怀

疑是庄决手下人干的;庄决手下也不断有人给杀死在路途。庄决怀疑是

田成子手下人干的。两支队伍间的冲突开始了。

    两支队伍中都生出了足以动摇军心的流言,备极往南路途的艰难。

    事实也是如此。沿途山高水险,都是他们从来没有遇见过的。随便

一座大山,向上攀爬一整天,傍晚才及山半。上顶一望,前面的山更高

了。而这样的高山,似乎没有尽头。

    山上古木参天,遮天蔽日。山林里飘浮着可怕的瘴气。许多人吸入

后,就倒在地上死去。还有大蟒,十几丈长的大蟒,盘蜷着挡在前行的

路上,在昏暗的林子里,眼睛像火星一样亮着。田成子手下的两个士卒,

直到踩着巨蟒的尾巴,才惊觉;可是晚了,巨蟒一尾扫过来,噼噼啪啪,

将周围的小树尽数扫断,打倒了那两个倒霉蛋,然后生生吞了下去。

    最先是田成子遇到了麻烦。在癞狼煽动下,他的部从再也不愿往前

走了,死活嚷着要回江南去。田成子动摇了。这令庄决非常恼怒,因为

他已骑虎难下。他能像田成子一样,窜伏在江南的山里当暴客么?

    到了且兰,他们不得不停下来。庄决将营扎在夜山,田成子将营扎

在郎山。

    一天夜里,田成子营垒里帐蓬突然烧起来了。火是蛮牛暗中放的。

这把火,也将田成子部下对楚人的积怨点燃,火并发生了。

    趁乱,突和蛮牛救出了秋,然后踏上了返乡的路。

    在猪牙寨,他们得到巴王已返回江州的消息。

    赶到江州,他们知道蔓子留在了盐江。

    又匆匆往盐江赶,于是刚好目睹了江岸上悲壮的一幕。

    他们将独木舟划过江,直奔使船。

    “孺人!”突和秋齐声大叫。

    阿旦回头,看见了仿佛从天而降的突。

    “啊,突,是你,你回来了?”阿旦又悲又喜。

    “孺人,我要跟你去。我要去送将军。”突不顾一切。

    “我也要去,孺人,让我一路陪你。”秋哭声哀切。

    屈丐深受感染,点头答应了两人的要求。

    船夫用力撑篙,船缓缓离岸,进入中流。

    岸上再次唱起了《巴国谣》。

    二十个船夫一齐发力划桨,船迅速向下游驶去。

 

    江州。

    巴王宫。

    众多乐工正在布置刚从楚郢运回的编钟。巴王亲自在殿内指挥悬挂。

    “今晚,寡人终于又可以听到美妙的编钟了。”巴王开心地说。

    “跟大王一样,我就喜欢楚国的服饰和楚国的音乐。”影子一样跟

在巴王身边的推乙说。

    甬钟挂好。

    巴王凑上去读甬钟钲部上的铭文:

 

     唯王六祀,楚王熊槐,返自阳台,作巴子寅宗彝, 置之于江州,其永持用享。

 

    巴王一字字读完,对楚怀王在铭文上称他为巴子,心里隐然的不痛

快。但这种不快很快过去。现在,编钟在架上已经各自就位。巴王来来

回回走着,满足地欣赏着靠壁头刚布置起来的一架架编钟和编磬。不时

用乐正跪呈的一个丁字形槌这里那里敲击,于是编钟发出清越的乐音,

穿越宫室,飞进江州城中的千家万户。

    寺人披进殿:“启秉大王。”

    “什么事?”兴致正高的巴王见披神色慌张,怫然不悦。

    “楚使到盐江索要三城......”

    “寡人知道。蔓使君已割付了吗?”

    “蔓使君对楚使说,城是巴国的,他只能以头谢楚王。”

    “他这么说了?”巴王感到意外。

    “他这么说了,就拔剑自刭了。”

    “什么,自刭了?”巴王一时无法理解。

    “是的,蔓使君这么说了,就自刭了。”

    “那楚使呢?”

    “楚使返郢去了。”

    “不要城了?”

    “蔓使君使楚使深受感动,就带上蔓使君的头回郢复命去了。”

    “咳,这蔓子。”巴王说。三座城不用割了,对蔓子如何封赏这个

棘手的问题不用再考虑了,当然更不用担心蔓子功高盖主了。巴王心头

突然感到一块石头落地的轻松。

    乐正问:“大王,调音的事暂停吗?”

    “为什么停?哦。”巴王反问,突然反应过来。按照《礼经》上严

格的规定,国君对于卿大夫之丧,不到葬毕不吃肉,不到卒哭是不可举

乐的。只得叹了口气说,“停吧。咳,这蔓子。”

    “你这消息启秉的也太不是时候了。”推乙瞪着披,气恼地咕噜了

一句。

 

                           

 

    聘巴楚使屈丐返郢,带回的不是割让三城的地图,而是一颗虬髯戟

张的人头。

    政事殿里,怀王听屈丐秉报那一刻,内心的感受复杂至极,他不知

是该怒还是该笑,好半晌一句话也说不出。

    “咱楚兴师数万,费钱百万,保廪君三十复辟,不想就赖皮了。天

下不讲信义有至此乎?”景鲤道。

    “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请准微臣率师伐巴,就此把巴灭了。”

司马翦怒吼。

    “战!我大楚岂能受此捉弄!”昭华怒形于色。

    “战!”

    “战!”

    朝堂上一片喧嚣。

    怀王情绪跌宕起伏。

    在北方,又发生了几起与楚息息相关的重大事件。首先是魏惠王死;

接着惠施又神秘死去。一直有传说是遭到亲秦派的暗杀。幸好是犀首公

孙衍坐上了相国的位置。公孙衍在秦时跟张仪势同水火,任相后也欲借

韩、赵、燕、楚诸国之力合纵攻秦。他已说服其余诸国,共推怀王为纵

长。如其父威王“好用兵而甚务名”的怀王,也欲借此弱秦。近段时间,

韩、赵、魏、燕诸国使者频繁往来于郢,合纵伐秦之事正处在关键时刻。

中原各国君臣可不是任你牵线的玩偶,谁知张仪又会玩出什么花样;那

些国君和大臣又会起什么心思?在这纵横捭阖中,全都得小心翼翼对付。

而如今,犹如一把算筹冷丁给人搅乱。他痴愣愣地望着面前的匣子,有

一种给匣子里那颗人头狠狠拿捏了一把的感觉,产生着立刻进行报复的

冲动。

    “启秉大王,臣以为伐巴之事当特别谨慎。”屈原态度冷静地说。

    “为什么,你以为我楚可以忍受这种侮辱吗?”昭常一脸愠色。

    “否,我楚之大敌乃虎狼之秦,合纵乃国之大计;此时伐巴,不但

会促使巴倒向秦,还得将合纵攻秦之事暂缓下来。一箭不能射两兔子,

明矣。”

    屈原的提醒很及时,怀王记起了另一件令他头痛的事:

    北部边界的宋国,有人在国都相城墙角里意外地发现有只麻雀孵出

了一只猛颤。宋康王令太史占卜,结果是,小鸟而生大鸟,主霸天下。

这大大刺激了宋康王的野心。于是连续的发兵灭藤伐薛,进而攻占楚淮

北之地。对宋用兵的事也正在拟议之中。

    “三闾大夫言之有理。刚结束的纳巴之战,臣以为已足以让我们充

分认识,在崇山峻岭里对巴这样民风强悍的小国进行征伐,弄不好就有

可能给拖进旷日持久的战争泥潭。”鄂君启见怀王对屈原的意见已有首

肯之意,立刻表示了支持。

    “众卿勿噪,伐巴的事缓议吧。”怀王道,他已经完全冷静下来。

    “这蔓子简直就是无赖,大王,即使不伐巴,臣请也要把这颗臭头

下鼎烹了,还有聘巴使者,也应问罪。”范环梗着粗红脖子愤愤地说。

    “对,烹了!”

    朝堂又起一片汹汹。

    “葬了吧。”怀王说,他变得更加宽宏大量起来。

    “什么,葬了,就这么给捉弄了,城不要了,还算了?”靳尚和景

舍同时抗声反对。

    “使吾得臣若巴蔓子,用城何为。”怀王说,言下显然含有对诸臣

极为不满之意。

    众人立刻相觑无语。

    “启秉大王,对蔓子以何种礼葬?”职丧尹跪奏。

    人死了,以什么礼葬,从国君到一般国人,都有非常严格的规定,

是一点含糊不得的。怀王想了想,抬头去问刚从江州出使返回的史举。

    “史大夫,可知江州是怎样对待的?”

    “启秉大王,蔓子的尸身仍厝在盐江家庙里。据说,廪君三十得到

蔓子自刭消息的时候,正在宫内调试大王赠送的编钟。三十说,咳,这

蔓子。”史举道。

    “然后呢?”

    “然后,什么都没说。”

    “众卿以为当何种礼葬?”怀王左顾右盼,心里甚至有些得意了。

    “蔓子为梁郡守,职同中大夫,臣以为当用大夫之礼。”子椒说。

    “令尹所言极是,臣亦以为当用大夫之礼。”昭鼠附和。

    怀王转向昭阳。

    “以大夫之礼。”昭阳稽首。

    “以上卿之礼。”怀王说。

    殿内一片肃然。这意外加于蔓子的隆礼,又引起大臣的一阵骇怪。

    “大王,臣以为应以大夫之礼为妥。”子椒坚持。

    “用上卿之礼。”怀王提高音量。

 

    屈原心里空得慌,堵得难受。从朝堂下来,就直去了一处叫玄圃的

酒楼。

    酒楼在王宫北面挨龙桥河的一条小街上。街面麻石铺砌,是一个又

洁净又雅致的地方。

    “可笑世人有眼无珠,他们以为像我黄缭这样的人,十个百个也抵

不上一个狗屁将军,看将军多威风啊,八面威风。在将军眼里,我黄缭

连一个百夫长也不如。可他们不知道,十个百个将军,也抵不过我黄缭

一个啊。将军算什么?狗屎!只知道杀人!”

    屈原走到楼前,闻楼上大声嚷嚷。一听而知是“倚人”黄缭又在那

里牢骚,笑了。楼上,临河一间房里,三张几子摆成品字形,谁也挡不

了谁的视线,都可尽览河上风景。果见黄缭箕踞于上首几子,正把着爵

仰脖灌酒;同样以善辩著称的蔡鸠坐在斜过的一张几前相陪。

    “举目朝中,群臣相妒以功,谄谀用事,良臣斥疏,吾去矣乎?”

仍然是黄缭忿懑的声音。看得出,已有三分醉意。

    叮咚的环佩引起了两人的注意。

    “哟,三闾大夫,什么风把你吹来了?请。”蔡鸠招呼。

    屈原在余下一张几前坐下。

    “好长时间没见黄先生了。”屈原跟蔡鸠见礼,又来招呼黄缭。

    黄缭:“在下正为去北方做些准备。”

    屈原:“去北方干什么?”

    蔡鸠:“三闾大夫没听说,齐宣王广招文学游说之士,比黄先生等

而下之的去了,都赐列第为上大夫。黄先生在这里,怀抱不能舒展,郁

结苦恼,所以才想到去北方发展。”

    “哦,是这样吗?”屈原转问黄缭。

    黄缭:“听他瞎说。咱老黄是要到稷下去,去找惠施、公孙龙那帮

人打口水仗去。让他们知道南方有个黄缭,可别让把咱南方人看轻了。

你记得上次惠施来,在章华宫跟大家的辩论吗?惠施的那张嘴真厉害。

哦,你没在,又出使去了,可惜了。下来,我才想到,我为啥不拿‘天

何所沓?日月安属,列星安陈,风雨安至’这样的话难他?”

    “惠施不已辞世了?”屈原提醒。

    黄缭:“还有桓团、公孙龙呢。”

    “来鼎肥牛脯怎样?给三闾大夫来鼎肥牛脯。”蔡鸠先咨询屈原,

然后呼店小。

    很快,一个锃亮的铜鼎、一只爵、一双箸子摆在了屈原面前的几上。

    蔡鸠:“上朝了?”

    屈原:“上朝了。”

    蔡鸠:“议了什么?”

    屈原:“大司马屈丐聘巴回来复命。”

    蔡鸠:“妥了?”

    屈原:“他将蔓使君的头带回来了。”

    “啊,带颗人头回来?好好!”黄缭插进来说。

    蔡鸠:“三闾大夫,你有心事?”

    “为蔓子。”屈原承认。

    “为你带回那颗人头,为那个从西僻的巴国来楚请师的巴国将军?

哈哈哈!死一个将军算什么,将军虱子一样,一抓一大把,谁都可以做

将军。有什么值得可惜的?像我,像你,像老蔡,像庄子,惠子,死了

才算可惜啊。”黄缭又是一番激忿的言辞。

    蔡鸠:“哦,忘问蔓将军是为什么死的了?”

    屈原:“上次巴国廪君三十派他来楚请师,秉承廪君意思,承认楚

助巴止乱后以三城为谢。这次大司马去江州索城,巴廪君三十将此事推

给他。他对大司马说,诚不负楚,愿以头为谢,然后就拔剑自刎了。”

    黄缭:“啊,如此说,这个巴国将军是值得钦佩。我黄缭在这里奠他

一奠。”说着,将爵里酒倒在地上。

    蔡鸠:“大王怎么处置的?”

    屈原:“大王决定以上卿之礼葬其头。”

    黄缭:“大王这是要做给巴国的廪君看,更是要做给他自己的臣工

们看。可大王也是太会做戏了。对别国的将军、大臣极尽周致,可对自

己眼皮底下的俊逸之材呢? 大王他要炫耀楚有材时, 想到我黄缭了,

可过后,又把我黄缭忘得一干二净了。下次,大王如果再派人来请我,

我一定要学庄老夫子,说咱老黄宁愿做一只活着曳尾泥涂的乌龟,不愿

做供奉在庙堂上的王八。”

    屈原:“黄先生,我敬你。”屈原将爵向着黄缭捧起。敬了酒,又

道,“去吧。先生的大才,在北方应该是找得到用武之地的。什么时候

走,我一定送送先生。”

    黄缭:“什么时候?让我想想。卿大夫死,三月而葬。这样算来,

蔓使君出殡应该在六月了。那就等到六月蔓使君出殡后再说吧。像蔓使

君这样的人,我黄缭是非得送一送的。”

    “啊,有了。”屈原起身,走向临河走廊。

    河水潺潺,杨柳从风。

    屈原迎风吟哦:

 

     朕幼清以廉洁兮,

     身服义而未沫。

     主此盛德兮,

     牵于俗而芜秽。

     上无所考此盛德兮,

     长离殃而愁苦。

   

     帝告巫阳曰:

     有人在下,

     我欲辅之。

     魂魄离散,

     汝筮予之。

 

    蔡鸠:“三闾大夫,你这是在为谁招魂啊?”

    屈原:“明日蔓使君小敛,在下想为蔓使君招魂,可不能用一般的

招魂辞,就寻思着写一篇新的。”

    “哦,这么快你就想出来了?佩服。”黄缭说时,又灌下一爵酒。

    屈原接着吟哦:

 

     魂兮归来,

     东方不可以托些!

     长人千仞,

     惟魂是索些。

     彼皆习之,

     魂往必释些。

     归来归来,

     不可以托些!

 

    “北方,还有北方。”已有七分醉意的黄缭大声提醒,同时用箸在

几上为屈原击节。

 

     魂兮归来

     北方不可以止些!

     增冰峨峨,

     飞雪千里些。

     归来归来,

     不可以久些!

 

    “酒保,有简,有笔否?”屈原停下来,问店小。

    “抱歉得很,三闾大夫,敝店没有备下。”

    “蔡先生,黄先生,失敬。在下得赶回去记下来。”屈原说。回首

处,看到黄缭已歪着头,发出鼾声。

 

                           

 

    出殡头一天,电闪雷鸣,下了一宿的雨。天明雨霁,四野的景物凄

清寒沏,秋天似乎提早降临了。

    丧幡在蜿蜒的山道上像一条涌动的河。

    走在出殡队伍最前面的,是四个狂夫率领的四十个男隶。他们头蒙

熊皮,脸戴面具,上穿玄衣,下着朱裳,一手挥戈,一手扬盾。那面具

是金黄色的,除了两只眼孔以外,又在额部画上了两只眼睛。因为比常

人多了两只眼睛,他们好象能够看到出丧地区可能有的凶邪。为了把凶

邪驱走,他们合着鼓点,有节奏地跳跃着,挥戈扬盾,高声怪叫。

    接着是两辆鼓车。车的四角,都树着白旗。每辆车上,一面大鼓,

四个服丧的击鼓人。鼓声节奏沉徐单调。

    而后是装运灵柩的柩车,也叫辁车。遮覆在棺木上,画着云气,画

着火文和“己”字四方连续图案的帷幔,由结实的竹架撑着。这辆像一

幢房子的辁车,由分成两队的三百个役夫,用引绋牵引。两队役夫的前

面,是一个乡师。乡师右手举着一束白茅,侧身倒退着,用白茅指挥牵

引辁车的役夫。辁车两边,各有四个腰扎葛带,手执铃铎的人;随后是

四个持盾执戈的甲士。辁车在引绋牵拽下,合着鼓点艰难向前。

    紧随其后是三辆遣车。上面搁置着乐器、兵器、食器、盛器、亵器

以及五谷、象人等殉葬物品。所有的物品都用苇席覆盖着。

    遣车后,是由四十个手持素幡的徒步行走者组成的素幡方队。送丧

队伍的洪流就接在这个素幡方队后面。

    蔓子葬地选在郢东门外雨台山上。因丧车只能从北门出,送丧队伍

遂在城内沿通衢北行。缟素的人从各个闾巷涌出,源源不断汇入进来。

    送丧的队伍里,屈原举目四望。好象一个城的人都加入到送丧的队

伍里来了。他知道,他们中的大多数,是出于对蔓子人格的敬重,而自

发加入到这送丧的队伍里来的。这使他心里充满了感动。很快,他看见

了上柱国昭阳,看见了上官大夫靳尚,也在送丧的队伍中,并且在一辆

车上。两人不断地交头接耳,做出妇人样很亲密的样子。

    黄缭徒行在送丧者队伍中。他一再问他身边的国人:“呶,这个巴

国将军捉弄了我们楚人,你们为什么还要来给他送丧?”

    “我们敬重他的人格。”一个国人答。

    “大王敬重他,我们也敬重他。”又一个答。

    朝堂上的高官也差不多都来了,他们都在前面的车阵中。

    山路斗折而进。前方官员的车队刚好横陈在徒步送丧队伍的面前。

一辆辆漆得精美的高车,鬃毛剪得齐整,毛色光鲜的辕马。让这些普通

国人大饱了眼福。

    “前面那些人死了,你们也会来送丧吗?”黄缭指着稳稳坐在前面

高车上的昭阳,以他作为那些人的指代。

    “嘻。给他们送丧,为什么?”

    “巴国的蔓将军可没他们有钱。从他孺人坐的车就看得出来。”

    “给他,给那个画蛇添足者吗?”一人反问。

    “当然,如果强迫的话。”另一人如是答。

    “你为什么不坐车,像前边那些人?车马可是你们的脸面啊。你看,

他们多得意啊。”有人打量黄缭的服饰,一看而知也是个当官的。

    “我的车坏了,我的马死了。”黄缭回答得很实在。

    “为什么不买新的?”

    “我没钱。”

    “谁信。现今当官的能没有钱?做生意啊,盘剥我们国人啊。像那

个上柱国,那个上官大夫,不就是那样干的吗?就因为他,还有他,小

的每斗米要多花上百钱。”

    阿旦一身鞠衣立在车上。

    她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她看到的是在心里。在她心里,

好多记忆的碎片在相撞。

    特的脸,漂亮跟丑恶相叠的脸。

    她拼命甩头,像赶走一只苍蝇,挥走了对特的记忆。

    队伍缓慢蠕动。

    鼓声沉稳而悲哀。

    阿旦的眼光茫然地落在前面辁车的帷幕上。辁车在山道上颠得厉害,

帷幕里的竹架不时发出嘎吱的响声,仿佛立刻会倾覆。帷幕摇晃着,在

她眼里变成了屋顶。

    一身玄裳的招魂人从房屋东南面上到屋顶,用竿挑起一件衣服,面

朝北方大声呼喊:

    “根啊-根啊-根啊!”

    声音悠远苍凉。

    玄裳人呼喊结束,将衣服卷在竿上,掷到檐下。就有守在檐下的司

服接着,拿去覆在蔓子用稻草捆扎的假身上。

    玄裳人下到地面,招魂歌起了。

 

     魂兮归来,

     西方之害,

     流沙千里些。

     旋入雷渊,

     糜散而不可止些;

     幸而得脱,

     其外旷宇些。

     赤蚁若象,

     玄蜂若壶些。

     归来归来,

     恐自遗贼些!

 

    招魂的歌辞是三闾大夫屈原特意为蔓子写的。今天,三闾大夫该也

在这送丧的队伍里吧?她回身望。可是她失神的眼睛什么也没有看见。

    招魂后,接下来是小敛。

    小敛后,蔓子的遗体就搁置在堂前供致祭。

    每天都有那么多的人来致祭。

    每天她都得哭。她的身心早已疲惫,她的泪水早已流干了。有好多

天,她都没有真正流过泪了。

    终于等到大敛。

    堂前东阶上,一切准备就绪。

    大敛用的五十套衣服在靠东墙的走廊上陈放,其余的布条、单被、

被子也铺好。

    怀王来了。

    她把深衣的前襟向上反插在带里,光着脚走到门外阶下。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怀王。她感觉怀王长得很俊逸。可是那双眼睛太

奇怪,盯她时怎么老是火辣辣的?她的脸好红。

    山路平缓些了。辁车走得很稳。可是在她耳朵里仍响着玄衣人招魂

时苍凉的吼唱。

    “归来!归来!”

    归哪里呢?要知道,这里也是异乡啊。她茫然四顾,心里无限凄楚

地想。

    对一个人的认识有多难。也许是直到现在她才认识到,蔓子是天下

最好的男人。可如今,这个最好的男人,就要葬在这异乡的山丘上了。

今后没有蔓子的日子该怎么过,她还没想,可不得不想。抬起头,苍天

悠悠,她终于泪下如雨。

    突和子冲都在执绋牵拽柩车的三百役夫里。他俩跟其他人一样流着

汗。不同的是,还有满腮帮子的泪。一步步奋力将辁车牵引向雨台山上

早已掘好的那个窆坑。

 

                             

 

    楚怀王以上卿之礼葬蔓子头的事传回江州,巴王立刻将蔓子尸身从

盐江运回江州,也隆重地以上卿之礼进行了安葬。

    如今,湖北纪郢雨台山上的巴蔓子墓已不可考。唯重庆(古江州城)

的巴蔓子墓尚存。据罗伯通先生《古城重庆》一书中叙述:

    “(蔓子)墓在莲花池旁边,背靠旧城垣定远门内,俗称将军坟。

这个两千多年前的古迹,过去一向得到重视,历代都有修补,才能保存

到现在。清代以前修补的情况,记载已佚。乾隆旧《志》记载:雍正间,

郡守张光鳞修立碑表。乾隆二年,县民周尚义捐修,砌以石,以后又荒

废了。道光十五年,知县杨霈捐俸银三百两,与中营游击马怀谟重修此

墓,派人看守,春秋致祭。”又说,“辛亥以后,一九二二年又加重修,

具备了一定规模,四周有围墙,墓碑为荣县但懋辛所书,题曰:‘东周

巴将军蔓子之墓。’”又说“重庆设市以后,三十年代之初,拆除城垣,

修建马路,中区干路经方家什字、莲花池出城,于是把巴蔓子墓一带填

高,墓便在马路旁的保坎下。解放后彻底翻修这一带马路,加宽再削平,

巴蔓子墓于是埋在马路脚下,用石拱构成一个洞子,人车在上面往来不

绝。墓前仅存一但懋辛所书的碑,此外便一无所有了。”

 

                              2005114日一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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