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遥远的碾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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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日期:2006年7月27日 出处:http://kafeixin.2000y.net 原创 作者:伊人独酌 本页面已被访问 次 |
那遥远的碾房
文/伊人独酌

也许是人生思幼日,无论是在天涯,还是在海角,夜深月高时,常会有一座低矮的泥坯碾房清晰入梦。 那时,在乡下。一间简陋的乡村学校,黄泥地操场的一角,泥坯砖砌起一道女墙,把操场和住房隔成了两个天地,一扇简陋的木门,轻轻虚掩;房间靠一条小路,小路曲曲折折延伸到一座拱桥上。倚窗而望,常常能看到几个老农挑着担子或赶着老牛来来往往,偶尔见穿着朴素却脸庞清秀的农家姑娘,挽着高高的袖子,挎着竹篮子,从小河边洗衣归来,步履轻盈。 母亲是乡村民办教师,一个高瘦的中年妇女。因为她的善良,因为她的敬业,在乡里颇有些威信。那年月,民办教师是吃不上国家粮的,粮食由大队分配到某个乡村去领,然后,母亲便总要带上我,挑上箩筐,跨过那道弯弯的拱桥,沿着九曲十八弯的田间小路,到一个叫林屋的小村去挑粮食。善良的村民,总要往母亲的箩筐里再装进多一点谷子。沉沉的担子压在母亲瘦削的肩上,小小的我,担着小小的心一路跟着小跑回家。 然后,便要到碾房去,把黄灿灿的稻谷,变成白花花的大米。母亲每月付出的心血所得,便是那不多的黄灿灿的稻谷,或同样不多的白花花的大米,另加少得可怜的一点薪水。熬一点清粥,拌几根木薯,偶尔买上面粉,和着一只鸡蛋煎成薄饼,一家人日子过得清苦而温馨。 碾房建在泱泱的河边,依坡而建,房子的一小半伸出在河面上,几根粗大的木柱子深深扎进河里,托着整间小屋。房子非常简陋,灰瓦顶,黄砖墙,伸出河面的那一块地上,铺着厚厚的木板,透过木板缝,甚至能看到河里的流水,蹲在地上看河里的水草飘过或小鱼游过,是童年的一大乐事;方而简陋的的木窗,透过那圆而疏落的木窗棂子,可以看到一个大大的水车在河上咿咿呀呀地转,唱千年谙熟绵长的歌谣。母亲把稻谷倒进一个大大的木斗,金灿灿的谷子就沿斜斜的斗徐徐滑落到碾槽里,然后,在水车咿咿呀呀的吟唱中,巨大的石碾,便发出痛快的轰响。一时间,碾房里,洋溢着欢乐。 我无比虔诚地看着金灿灿的谷子一点一点地变成白花花的大米,抽动着细细的鼻子使劲地嗅带着泥土气息的浊浊的谷糠味,似乎是可以嗅到大米饭的清香了。看母亲脸上紧锁的眉舒展开来,我便可以放肆地把手伸进碾槽中,拨弄着谷子,感受谷子厚实的粗糙和大米爽滑的细腻,待看到巨大的石碾滚来,便急急地跳开,然后,待石碾滚去,又急急地把手伸进槽里去。 母亲怕我危险,便总要在我玩在兴头上时把我吆喝到碾房外头玩。坐在静寂的河边,听呀呀的水车吟唱,也是妙不可言的。但贪玩的我,是不会闲坐听水车的,总要想着法子寻乐子。 碾房靠路的一侧,因长年累月受马路上飞尘的侵扰,黄泥砖上蒙上了一层灰濛濛的尘,墙色斑驳;而其余的三侧,却因为遮掩在一片高高的艾篙里,又时不时受河中水气的滋润,仍然是清朗的砖黄,用手摸去,润润凉凉,从指尖上直传至全身,再把脸贴上去,便几乎要陶醉。碾房主的小巴孩,也是贪玩的野小子,上学没心思,整天逃学在碾房里看村里的人出出进进,听大人们闲扯张家长李家短,也学得油嘴滑舌。每每看我独自在碾房四周闲玩,便总要过来瞪眼吓唬,看我不惧不怕的回瞪他,又很快软了下来,带着我在碾房四周墙脚底下趴在地上寻虫子。只要发现在浮泥上有一个旋涡形的小洞,拨开浮泥,就可以寻到一种身体细细扁扁的、有着软软触须的小虫子,用小木棍去拨弄,拦截,待它终于成功逃脱时,又去寻找新的目标。小巴孩说,碾房是俺爹建的,俺爹老了,俺就接他的班。说这话的时候,眼里满是崇拜和自豪,仿佛他爹建的不是一间破碾房,而是一幢雄伟的大楼。 母亲碾完谷子,再簸筛了米,然后用两只箩筐一头装白花花的大米,一头装碾成了粉状的谷糠,待沉沉地挑上了肩头,才会想起我。于是急忙走出碾房,长长地唤“雨儿”。我便赶紧从屋角的艾篙丛中钻出,身上带着浓浓的艾篙味儿,脸上常常是横一道竖一道的脏着。母亲假装生气地嗔怪着,拉我下到河边去,用手舀着清凉的河水,帮我把大花脸洗得干干净净。待母亲脸上露出满意的笑,便趁机央求她,到河里去玩上一会。母亲不许我走到太深水的地方,看我卷着裤腿走得远了,总是急得又跳下河去。娘俩儿站在泱泱的河中央,看咿咿呀呀转动的高大水车,再抬头看岸上的碾房,才发觉那碾房,原来是那么渺小,掩映在那片高高的艾篙草中,低矮如一个伛偻的老人。 最欢欣的时候,便是白花花的大米饭飘着饭香端上桌时。从外疯玩回到家,一嗅到满屋的米饭香味儿,便馋得急急忙忙去舀饭,享受着新鲜大米饭的清香。每每碾回新鲜的大米做饭,母亲总习惯买上半斤八两猪肉,拌着大蒜苗儿,外加几根芹菜,炒得香喷喷的惹人直流口水,但常是不待猪肉端上桌,我早已狼吞虎咽了一大碗米饭,肚已半饱,母亲便笑骂我是“米虫子”。等一家人围坐着吃晚饭时,我已几乎吃不进太多米饭了,但不拌米饭光吃肉,又会遭母亲的数落,感觉实在是不过口瘾,于是装模作样地使劲空扒着饭,扒一下便夹一块肉,吃上半口,就把它藏到米饭底下,急急地又去挑拣瘦肉,不一会碗底已藏了好几块。但常常被母亲识破我的那点小伎俩,在她的数落下,讪讪地笑;母亲便教育我,要学会让弟弟,学会孝父母。记忆 中,那个年代,能痛快地吃大米饭,吃香喷喷的炒肉,只有在碾回新大米的时候。于是,低矮的碾房,那时,无疑是最令我神往的圣地。 碾房的主人是一对老夫妻,憨厚善良。母亲去碾米,他们常常是推辞着不愿收下碾米的那几角钱,但母亲总是坚持要他们收下。于是,老夫妻便会在母亲走时塞上几根面包木薯,或一小包自种的落花生。于我而言,这又是意外的惊喜。有时忘了,老夫妻还会叫小巴孩送过来。老夫妻只有小巴孩这个皮儿子,喜欢看起来颇乖巧的我,有时还对母亲开玩笑说,认了你家闺女做女儿了。母亲呵呵地笑,连说好好,小巴孩也在一旁兴奋得合不拢嘴。我吃着老夫妻送的面包木薯或花生,却撇着嘴一脸不情愿,尽管他们拥有那么神圣的碾房。 跟母亲挑稻谷去碾米,来来回回地走了几年那河边小路。我从小屁孩长成了豆蔻少女,小巴孩也长成了高瘦的黑小子,但老夫妻似乎都变矮了,站在身边一比,仿佛他们都比过去矮了一截。小巴孩正式接过了碾房的活,熟练地操作每一道工序,只是眼中没有了从前说起碾房时的自豪和骄傲,吱吱歪歪地插嘴争论不休的习惯似乎也改了,不会再瞪眼吓唬我,见了面居然还腼腆地笑笑。看母亲挑着担子过来,冲着一笑,不说话,便把母亲肩头上的箩筐接下来,娴熟地开始碾米。老夫妻跟母亲闲聊,叹息着说这水碾太费时,村头李家买回了电动碾米机,一会功夫就把米碾好了,现在碾房的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正寻思着是不是要废了这水碾,也换电机的了。母亲说,水碾虽然费时些,但碾出来的米做的饭,特别香,那电动的比不上呢。老夫妻连忙说,就是就是,水碾碾出来的米就是香,但村里人还是越来越不喜欢水碾了,他们都没你有眼光呢。 母亲的待遇渐渐高了,又好不容易得到了一个转正为公办老师的机会,把一家人的户口都转成了吃国家粮的了,于是,一家人的粮食,便每月由国家固定供应了。母亲再也不用挑着大大的箩筐到林屋去挑稻谷,也就再也不用到碾房去碾米了,老夫妻的碾房,就这样慢慢淡出了我们的生活。偶尔母亲还会带我去碾房,但只限于去串串门,去叨叨家常,每每去,还能吃上他们的面包木薯和脆脆的落花生。 小巴孩终于耐不住在碾房机械操作的寂寞,随伙伴到广东打工去了,据说一个月的收入,比在碾房做一年的收入还要强些。老夫妻舍不得关了那碾房,只好又重操旧业,但身体已是每况愈下,于是捎信要小巴孩回来,但小巴孩出过了远门,见了大世面,他无论如何也守不住这破旧的老碾房了。老夫妻叹息,生气,终是无济于事。我们离开乡村小学的时候,小巴孩的水碾房已彻底停工了。破败的泥坯房,大大的水车,已成为河边一道古旧的风景,点缀在泱泱的河边。碾房旁的艾篙,越长越高,有些甚至已超过了那低矮的碾房顶。老夫妻怀念老碾房的日子,日日去听老水车咿咿呀呀地唱着旧歌谣。 告别碾房后的日子,从来不曾为吃不上大米饭而担忧,更不会对一顿大米饭而充满了期待。只是奇怪,那以后,日日吃,餐餐吃,却再也没有吃过像那碾房碾出来的米做的那么香的大米饭了。 定是没有经过石碾碾压,大米饭就没有那浓浓的大米香。直到现在,母亲还是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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