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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爷……陈真

发表日期:2006年9月12日  出处:http://hhwx.2000y.net 原创  作者:陈真  本页面已被访问


    爷爷活着的时候,给父亲交待过的话里,在我的印象中最深的也就是:你们大字辈谁都能忘记,就是不能忘了你们的七爷。
    小爷是爷爷辈的老七,今年八十四高龄,是我们家族中,我知道的最长寿的一个。
    小爷还住原来的房子。坐北向南,丈三六的梁,三尺三的檩,两间。从两边山墙上围来的小院仅能盛下小爷年轻时从山里头背来的一背山柴。小的时候我是不大信,那院子打得海似的!小爷的院子虽然在村子里最小,但在我们娃娃的眼睛里,实在是大得很。小爷的一背子拆咋能搁得慢?但父辈们拿小爷的一背子柴在在旁姓人面前荣耀。说起小爷的一背子柴,别人也就只好服气,我也就没有理由不相信。
    我走进小爷家屋里的时候,太阳还离西山尖子一竿子高,猜谋也就七点光景,可是小爷的屋里黑窟窿洞的啥也看不着。大概是外面子太亮的缘故吧。
    有一阵子炕上有了响动:
   “你是谁家的娃,问路哩?磨过来作者喧喧咧了去。”
    我还是啥也看不着,又不敢走动,生怕碰着地上的啥东西。凭直觉说话的是小爷。
    “爷!我是陈真,陈大登的老大!”
    娃娃子的时候,我们一大堆孙娃子,都唤小爷是小爷。我记得一回,我们围着小爷耍,都小爷小爷的叫,我的爷爷唤我,我就屁颠屁颠地跑了去,结果是被爷爷砸给了一顿草绳头。自从那会见了小爷就拗拗地叫爷,有时也叫爷爷。再后来孙娃子们都这样叫,长大成人了再慢慢领会了爷爷们的良苦用心。叫爷爷显得亲切无间,叫小爷显得各了一层子纸,在爷辈、父辈们心中,小也是值得我们尊敬的长者,必沃们的亲爷爷还亲。
    “知道,知道……嗯?”     小爷听觉还灵,只是思维有些跟不上。我自报家门,不知道小爷说了些子啥话,突然反映了过来,我想一定是反应过来了。父亲是他的侄娃子,而且是他最喜欢的一个。小的时候常听他夸父亲;说父亲是个好劳动,不象三叔,是个白肋巴。三叔从小就爱念书,不大帮家里干活,在我们这里把不爱劳动的人叫白肋巴。
    过了好一大阵子,屋梁上的电灯亮了。屋里顿时光亮刺眼,就像煤窝子的掌子面上点了灯。
    屋子是泥巴屋。泥漫得特别光,年陈常了,烟熏火燎,又加上长年的屋里做饭吃,特别是小爷的酽清茶,清赶早起来,太阳从东山尖尖上撒花花就下茶叶子熬,要熬得太阳从窗格子上爬下来,所以,墙面屋顶一片漆黑,向上了釉子的磁。用手摸,还滑手呢。,而且明光发亮。这样的灯光下,几乎看不出灯光的影子。
    小叶歪斜着身子,左胳肘倒灶炕沿上,那架势显然是刚刚拉电灯鞥的样子。眼前的小炕桌子上晾着一大碗炒面茶,灯光下,小爷一脸的恐惑和惊喜,满眼圈皱皱巴巴的纹路古怪的慢慢展开又款款合拢。在这个过程中昏花的老眼细心的瞅了我一阵子后,抖抖索索的伸过很吓人的鸡爪子一样的手。我明白小爷的意思,他是要拉我坐下:
    “像,像,真是陈大登,扯了一张皮!”
    小爷眉眼里开始喜欢起来。
    爷爷弟兄七个,小爷最小。老太奶生小爷的时候,她最小的女儿,也就是小爷的小姐姐,在小爷落下地后底气不足的哭声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饿得皮包骨头,再后来就浮肿。她好像等妈妈肚子里的孩子,一悠悠气老实不断,死得好惨!老太奶抱着小爷和死去的姐姐躺了一夜。第二天用一个破岌岌筐将小爷和姐姐送到了“死娃娃道”里。第三天的晌午,老太奶怀里揣着小爷回到了家。小爷的命是石头的,硬气得很。
    小爷没咋的累赘家里的人就长大了,五岁开始拾烧火;嘎娃娃的小爷胳臂弯里挎一个粪筐,补丁缀补丁的袄袄胸膛,前襟被牛、驴粪、鼻涕、憨水漆的一片肮脏,根本看不出啥颜色的。扣盘也不知道哪个哥哥穿的时候就断了,小爷牙根子就没有扣过扣子。实在冻得很了就是一根草绳子勒在窑里。热了就敞着,露出脏兮兮的肚皮。精脚板子一层垢甲,跟着饮水、放牧的牲口走来走去,指望着能拉一泡粪。小爷就这样长大了。
    小爷小小的时候,就不偷懒,粪筐满了就回家倒掉,到了再拾。没粪了,草根、树枝、反正能引火的东西都拾。听爷爷说:小爷拾开烧火的后,家里的人在谁也没有管过烧柴的事。各忙各的,好像没有烧柴这档子事了。估谋是十岁的时候,家里的人就顾不得家了;扛长工、打短工、逃荒、避债七零八落,小爷一个人在家操持家务。
    在往后的日子了,哥儿们、姐儿们成家的成家,出嫁的出嫁。小叶一个劲的操持家务;吃、喝、拉、撒一应儿的几个哥们都伸手向小爷要。好像小爷是他们的父母,赶头日子过的能喘过气来,几个哥儿们倒梦醒的时候,小爷也三十好几了。几个哥们、姐们急急忙忙张罗着给小爷娶媳妇,小爷就忙忙地说:不急,不急,儿孙满堂呢!
    说是小爷说,个哥们、姐儿们还是绷着个弦一个劲四处打听。给小爷讨不上个媳妇各人心里都不得安生,特别是几个姐儿们,三回鼻子,两回泪;瘸哩、瞎哩,好歹给找一个!
    太爷太奶没了,长子为父哩。大爷三天两头朝外出,无论如何它的给小兄弟弄来个媳妇。颠着来,颠上去,大爷真给小爷弄来个媳妇。买来的,外地口音,说话圪哩圪塔,
    不大听得来。按四奶奶说:话也没说上几句,谁个知道是哪里人,但有人说是河南口音。这话还真着了;到了六三年那年小爷收了一封信:河南发的。这是后话,暂不赘述。还说给小爷买来的媳妇;说是买,实际上是讨口饭吃。二十郎当,咋望咋俊气,就是少脸上的几份血色。小爷见了的时候,先是一脸的惊喜,再后来就是一声叹息。
    隔天结婚,大奶奶张罗操办。兄弟几个总觉得亏了小爷,都想在婚事上办得体面些,使得个人的心里安生些;尽了全家底儿也只是拿出一升榆皮和麸皮面。二奶奶也就是我亲奶奶到娘家死乞白赖借来一升青稞面。在一大家子的笑声中,小爷结了婚。
    晚上有大奶奶串弄来几个奶奶偷听新房。他们可不是吃饱了撑的,完全是为小爷好。在她的眼里,小叶松得很,到就知不知道下手。女人啊,贱骨头!拿下来就拿下来,拿不下来,哼,往后要上头哩。
    里面,先是小爷发脾气的声音,几个奶奶相互点了点头;意思是老小还有两下子!接下来是小奶奶呜呜咽咽的哭声。几个奶奶支楞着耳朵,她们要的是那种声音:如牛的喘气,兽似得呻唤。后来,她们听到的是小叶的咂舌声和唏嘘的鼻声。那声音能把听得人听哭。再往后就是小奶奶咽咽哑哑疙疙瘩瘩的一句话,意思好像是:大哥,我给你磕头了之类的话,三个响头后,几个奶奶唉声叹气地离开了小爷的窗根子。五更天,小爷悄悄领着小奶奶出了村,向小奶奶来家的路走了。
    太阳照着窗台子的时候,小爷一个人回到家,一头栽到炕上,一睡就是三天。此后家里人绝口不提小奶奶的时。都说总有一天小爷会说的。
    再往后的日子里,小爷一如既往的操持家务。直到兄弟们的娃娃都离开手脚了,一下子一大家子化整为零。小爷除拉了一张毛磨得退了半零布拉的羊皮,烂了个大豁口的罗锅,再的一律不要。憨憨的说:“你们娃儿多,过日子不容易!” 几个爷爷只是感激和惭愧,几个奶奶更是心如刀绞;小爷一个大男人,半生半世不要说留根留侯,连个女人味都没有尝过,眼睛都红红的。
    一个人了,没了没怅,闲下来,小爷就爱常常到几个哥哥家转悠一圈。动不动爱管这一大群侄儿子。小叶人软得很,娃娃们都不大听他的话,反而嘻嘻哈哈,小爷也不生气。但几个哥哥就不行,谁不听小爷的话,准要挨一顿打,所以小爷的话还是管用的,特别是小爷在的时候,娃娃们都争抢着给家里干点活,这样小爷就打心眼里喜欢你,就一个劲地夸你是个好劳动。几个哥哥嫂子也就高兴。最惨的是三叔了,打小就是个白肋巴,常挨小爷的骂。爷爷也治不了他,没法子就让念了书,念了使得三叔一直年初乐山洼洼,念得老远老远的地方当大官去了。说来三叔最孝顺,那么远隔个三五年总要来望小爷。三叔都四十好几的人了,那年来望小爷,还让小爷骂了一顿,说他好不的力(干活不出力)。三叔呢,不但不着气还逗着下坡也小爷骂他呢。
    刚解放那几年,生活实在是苦,娃娃子多的人家,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半饥半饱。一月巴布上一月的粮。小爷酒厂轮转这在几个哥哥家搭伙吃,说是搭伙,实际上是送点口粮;来是拿上点子东西,吃一顿饭就走,哥哥嫂子们一味的感激;怎么好人没好报呢?嫂子们有时候碰头了,提起来免不了眼圈子发红。年轻的嫂子们就有着给小爷一点温存的想法:别叫小爷这世上白来一趟。
    后来,老都老了,有人说小爷还是童男子。有的人摇头。但几个奶奶却都把头点得很铁。
    父亲说了,最奇的是小叶那桩子婚事,家里的人把望望的等小爷说。老弟兄们都死完了,小爷还是没有说。一直到,前面我说过了,家里来了一封信。
    按四奶奶的说法,从时间上我做了细细的推敲,小奶奶可能是从河南来的。河南前夕大西北的历史大都源于一九三八年那次有名的水灾之后。成批成批地和男人纷纷从黄泛区逃出来,一路西行,穿越河西走廊,踪迹直至新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小奶奶就是那次大迁徙的一个。
     提起那封信,那故事真是惨。
     一天晌午,乡邮员推着自行车,手里捏着一封信,在村子里转悠了个把时辰才找到了小爷。我很纳闷,村子屁大个地方,个把时辰工作效率也实在太低了。谁知,我四奶奶说:害苦了那乡邮员,见人就问,满村子没一个人知道小爷的官名。就连她也不知道小爷叫什么名字。后来乡邮员专找老人问,还把头摇得像货郎鼓。邮递员走远了小爷忽然像醒了过来,信才到小爷手里。听乡邮员说信是从河南寄出来的。围上看热闹的人都傻傻呆呆的。小爷却一脸的惊愕,目愣愣地站在那里,乡邮员嘟囔了一句走了。
     那以后的好长一段时间里,年近六十的小爷佝偻着像虾一样的身子,手里捏着几页信纸片子,满村子里跑,村子里找不上一个能给他念念信的人。村上有小学,不知为啥,她不找老师念。后来,我想大概是老师都太年轻,小爷不好意思,这就越发证实着信是小奶奶来的。后来,好容易把识文断字的村文书找上了,信纸片子瓦烂了,炕席子下熏黄了。小爷还是不知道信上说了些子啥。不知把三叔骂了多少遍,三叔就是不回来。其实三叔走了还不满年呢,再说三叔是侄儿子,就是在,我想如果是小奶奶的信,小爷也不好给念的。
     在后来的一两年里,小爷酒傻傻兮兮地常到村东头漾坝嘎楞上的沙枣树下,面朝东一站就是大半天。特别是昏昏惨惨的夕阳下,一个半拉子老汉惨兮兮地站在那里,叫人看了心里委实不是滋味。这时候的小爷,没人叫就不知道回家。四奶奶探们就常到嘎楞上领小爷回家。
    这就使小爷的爱情。
    至于那封信和小奶奶的事,至今,小爷也没有露半个句。只是听老辈子人只零半爪的猜测。这几乎成了我们家族的一个谜,不光是老辈子想解,就我们这些孙娃子谁个不想解?只是一提过去,小爷就只是几句话:好好念书,好好念书,识下字了好,识下字了好,识下字了能念信哩!这是堂兄弟们给我学的小爷,每每听到这几句话,我心里就不是滋味。我就坚信那信一定是小奶奶来的。
    我很想试试,咋的八爷也弄喜欢了,兴许会给我说。说了,我相信我能写一篇好小说。那故事一定很凄楚,一定美丽,美丽的叫人心颤;一个三十好几的光棍,得一个心地善良的媳妇,洞房花烛夜送走,一纸书信,牵肠挂肚的半世情缘,更有从先前见不得念书人,到见娃娃就说好好念书,我想想都激动得按耐不住。
    小爷的屋里,墙壁屋顶黑得发亮,但是屋里却是干净的如同神仙洞府。早先的泥头锅台(灶),早没了,听父亲说:早些年,他们几个侄儿子商量,给小爷落个落脚点,养老院谁也说不出口,相继死去的爷爷们谁得嘱咐都是照顾好小爷,几乎是无一例外。再一个,他们谁能忍心把小爷送到养老院!接到谁家?小爷又不去,只好这么着;小爷的吃喝拉撒,半年换一家,十几家子人盯着,谁家管待得不好,就不让他管。不让管小爷的饭,在我们家族里是一件丢人的事。其实,一家比一家管待得好。再加上一大把子小娃娃子,在大人的言传身教下,一个赶以尊重小爷。小爷一口一个丽丽、晓晓,倩倩,大拇指翘了一下又一下。这些小娃娃们,我大都不认得,有的认得也对不上号。他们都是爷爷辈的重孙子,有的已是再重孙辈了。他们经常给小爷收拾屋子、送饭。小爷人随和,有时一大群娃娃子故意来逗小爷玩,小爷瘪瘪的嘴就笑。临了叮嘱好好念书。娃儿们雀儿一样的飞来飞去,小爷的老年倒是比青壮年活得滋润幸福。
    我想这也是小爷的积淀,也是对九泉下的爷辈及父辈的安慰。

    注:陈真,男,汉族。63年生,在省市级报刊、杂志发表小说、散文十多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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