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雨过后,阳光又斜斜淡淡地铺在了街面上,深秋的小城又有了点暖意。
又是下班时刻,一阵铃声、笑声、脚步声,同事们走个精光。唯有办公室墙上那座老式的挂钟还不厌其烦地发出浑浊,沉闷的嘀嗒声。
梦维并不急着回家,而是凝目窗外,默默地望着对面阳台上洒落的阳光。此刻,那光影正一点点、一寸寸的爬行着,移动着,仿佛在追逐什么,而在追逐中,又似乎要闲闲地带去些什么。再看天空,仍不很晴朗,被雨浸过的街面,一经阳光的抚摸,即变得有些儿光滑湿闷了……
这是座很少有人光顾的小城,可怜巴巴地蜷缩于大山脚下,城内,除几家不太繁华的商店和几处不太古的古迹外,剩下的便是这些低矮的青砖瓦房了。
五年前,当梦维随丈夫踏上这片满盖荒凉的土地时;当她默默跟在丈夫身后,迎着漫漫风沙,走进那载满历史风霜的城门时;当她偎着丈夫走在碎石砌成的窄窄街面上时,心一下凉了。她晃忽感到,这座饱含原始情味的小城,将把她珍藏了26年的理想与彩梦分隔在永恒。曾经,她抱怨过,然而,丈夫却知冷知热地痛爱着她,金枝玉叶般地侍奉着她……
是的,丈夫待她不错。母亲去世那些年,多亏了他,梦维才少吃了许多苦,断断续续读完大学。丈夫乐意干家务活,特别是炒菜做饭什么的,更是他的拿手好戏。认识梦维的人都知道,她有位好丈夫。
……
落日的余辉终于燃尽了最后一缕烟霞。梦维揉揉有些发涩的眼,环顾一下空荡荡、静寂寂的办公室,合上书,锁上抽屉。
走在街上,迎面投来的皆是些陌生的面孔。也难怪,虽说在这儿生活四、五年了,但在梦维印象中,小城的全部,仅仅是个模糊的概念而已。上班、下班、吃饭、睡觉、生活,活脱脱一杯白开水,无色无味。
到家了。梦维拿出钥匙。准备开门的瞬间,心中突然涌上种落落无归的感觉。丈夫在忙公司的事,自己工作也要很晚回家。家,对于自己和丈夫来说,不过是个空洞的字眼。望着门上那副因风雨浸涤而变得失去颜色的大红对联,她不禁苦笑了,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寂寞时,梦维常遣闷于那片小树林。林子离家不远,沿着门前窄窄小巷慢慢踱过去,不过十分钟。林中,那条长椅上,掠走了她许多难言的惆怅……
<二>
长椅上的梦维,眯眼环顾着暮色中的小树林。毕竟是深秋了,林中染上份破碎与肃瑟。夹杂着缕缕凉意的风戏弄着她短短的卷发。偶尔,几只飞鸟扑闪着翅膀在空中发出倦怠的叽喳声,越发显出林子的空旷寂聊。
一枚黄叶在树梢上颤抖片刻,很不情愿地离开了干枯的母体。最后,轻轻地落在梦维纤细白嫩的手上。
风中的秋叶——飞舞着,抗争着,抱怨着,但最终还得倒在地上,无声无息。那么生命呢?
起雾了。层层迭迭的雾霭萦绕于林子上方,不一会,飘起雨来,牛毛般的雨丝弥漫在空中,轻轻巧巧地嘻戏着梦维白净的脸庞。
……
每当细雨飘萦
我的心便徘徊在你左右……
梦维的心轻轻抖动了一下,抬起俊眼象林中小径深处觅去。
莫道秋风无奈
每个暮色朦胧的时刻
都能打捞起一个金色的希望……
一种不自觉的情思悄然攀上梦维的心窝。怎么说,他来了?他的心来过……
这首诗是他送给她留作纪念的。刚劲有力的字潇洒地印在她笔记本上。但回家的那一天,她就把它撕了。决定把这首小诗藏在她心的最底层。可是,今天?
……
她和他是在一次研讨会上认识的。她为他那渊博出色的才气所倾倒,以致于演讲时,她不敢正视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和棱角分明的脸。
那天,也是这样一个细雨飘萦的傍晚。讨论会结束后,梦维又踱向这片树林。那时,正值早春,刚刚泛青的林子特别妩媚。嫩绿的树叶被雨浸过后,越发娇美可爱,梦维静默于长椅上,脑海里,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叠映倍出。她感觉自己的身心,正随轻风细雨一起飘,飘……
“喂,你好!”随着一声问候,有人站在了长椅的另一端。
一丝愠怒系上梦维眉心。她不情愿地回过脸。
老天!棱角分明的脸。梦维突然有点慌乱,拘谨地站起身,目光顿时温和了:“是,是你……”
“不错,是我”。身着西服的他,两臂交叉搭在胸前:“请问我可以享用这张椅子吗?”一扫演讲时的严肃与认真,深不见底的眼中满是幽默与随和。
梦维低下头,脸角显出两个豆粒大小的酒窝。不知怎么,她竟俏皮地甩甩短发,带着天真的口吻:“当然可以,椅子又不是我的。你有足够的享用权”。
对望些许,俩人同时笑了。自然,平和的气氛笼罩了他们。
“干什么呢?”他问。
“随便坐坐”,梦维抬起密密的睫毛“你呢?干吗?”
“跟你一样,随便走走。这片树林很不错,带着原始的幽静,可又不失自然的美。怎么,这儿,你常来?”
“有空就来转转。在这张椅子上看夕阳怎么沉下去。很有趣。”
“你喜欢落日?”
“不,不全这样。我比较喜欢热烈的东西。落日象火,它常常燃起人对生活的向往……或者说,能给人份贴烫的慰藉。”
“哦……是吗?……”他触触乌黑的剑眉,许久:
“你那首《暮思》写的不错,可惜太沉闷压抑了些。不错,生活中,不能没有热烈的东西。我也喜欢落日,不过,更偏爱日出。”他大胆地直视着她的眼。
被人窥到了心灵,梦维蓦地一阵酸楚。低下头。
……
起风了。绿绿的叶瓣迎风摆动着,发出愠情的哗哗声。新生的枝叶曲曲直直地伸向细雨弥漫的天空,仿佛在呼唤着什么。梦维突然想起了舒婷的《致橡树》
“哎……”梦维回过头。
“什么?”
俩人同时对望着,却都缄默了。他感觉她的眼睛有如风中的飞絮,飘飘忽忽。
暮色缓缓洒下来,天要黑了。
“请别介意,可以告诉我你贵姓吗?”
“我姓陈,陈梦维。”
“我也姓陈。陈凡,平凡的凡。咱们算是本家了,认识你很高兴。”他潇洒地伸出手。
他的手宽厚有力,两手相握的瞬间,一股热流涌上梦维细白的脸颊。她连忙抽回手:
“再见”
“再见!”
他的背影向碎石铺成的小径深处隐去。
梦维感觉,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活象一潭深不可测的清泉,即便是一丘沙漠,也能被他润化。
微雨停了。不多时,遥远的西边天际,渐渐映出一抹诱人的红色。密密的小树林沐浴在一片斑澜的光环中。
……
<三>
夜,终于拉下了帷幕。干枯的树枝上,一只瘦鸟神经质地尖叫着。片片黄叶被风追赶着,到处乱撞。梦维突然感觉很乏味,很冷。于是系上风衣带,离开长椅。
都八点半了,该回去了。
小巷寥无行人,青砖屋顶上又飘起了淡淡炊烟。路灯哗地拨亮。昏黄的光谱把梦维的身影一下子拉的老长,老长……
又到家门口了,这么快?梦维不由回过脸,重新凝望着熟悉的小巷,想:莫非自己生活的路,仅仅是从家门口到小树林以及办公室这么几步?“最是寂寞如影处,此心似沙漠,欲诉又如何?……”谁的词呢?梦维记不起来了。是啊!欲诉又如何呢?梦维再次苦笑了,长舒一口气,拿出钥匙。
<四>
脱去风衣,梦维轻轻打开壁灯。红色的光谱立刻洒满了屋子的各个角落。窗台上,那盆绿绿的文竹,不知何时又长出了新枝,越发显示出了它的文静和秀丽。梦维感觉很累,在沙发上慢慢坐下来,望着丈夫刚刚请人装饰过的房间,置身于这暖暖的红色光泽中,不知怎么,一种滋味复杂的温馨竟丝丝缕缕地包围了她……
快九点了,该吃饭了!梦维站起身,走向厨间。
饭桌上,整齐地搁着她最爱吃的波菜豆腐和蛋炒米饭,一张字条醒目地压在茶杯下:
维,上哪去了?等不回你,我走了。今晚有个洽谈会,我必需去……给你新买件羊毛衫,新上市的,你试试……
是丈夫。捧着字条,梦维无言地跌坐在椅子上。
不知什么时候,丈夫对市场信息颇感兴趣,什么时候畅销什么衣服,他都了如指掌。梦维突然没了食欲,心中怅满满地滋味复杂了。丈夫的来去匆匆,日子的缓慢无奈,除了使人倍感沉寂和疲倦之外,剩下的便是这空空洞洞的家了,一时间,梦维晃晃忽忽,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对门小俩口放肆的歌声又从窗口传进屋中:“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月亮代表我的心……”
爱,到底是何物?从对异性的好奇到相恋钟情?还是相互的感恩和厮守?梦维越来越迷茫了。她曾在季刊上发表过许多诗,其中有这么几句:当我需要你的时候/牵不到你的手……然而,在这个世界上,也只有丈夫一人在无时无刻地关心着自己,深深疼爱着自己。爱,那份折人的爱哟,什么时候,才能在有限的生命里弄它个明明白白?!
镜前,梦维穿上崭新的羊毛衫,平和温暖的柔色灯光下,使她格外娇美。好久没照镜子了,梦维细细地端详着自己,噢!眼角边,前额上,已隐隐布上皱纹……晃忽间,丈夫那有着小兔般温顺,善意的面容也悄悄地系上梦维的心间,梦维的心突地轻轻一抖,是啊!五年的日子,匆匆一瞬,而和丈夫那平淡的近乎安祥的结合中,梦维感到,自己和丈夫似乎久远地已共了一生的岁月。如今,日子的沟壑也早已爬上了丈夫了眼角,而它,也一样会燃尽丈夫的青春。想到此,一股热浪直扑上梦维的眼睛……
放下水杯,关掉电视,拉灭壁灯,梦维把自己紧紧地裹在被子里。哦!一天又去了,睡吧,一觉醒来后,天又亮了,而后,紧接着的又是新的一天。黑暗中,梦维翻个身,轻轻叹口气,竟沉沉地睡了过去!
梦中,美丽灿烂的早晨,阳光四射,一望无际的青青草地,碧绿而清翠,满山遍野的花蕊,绚丽夺目,如洗的鸟声和着升起的朝阳汇成一幅美丽的图画,无限温情地将梦维拥抱了进去……
而此刻,秋意正浓,凉风乍起
帘外,雨又下了起来,潺潺,潺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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