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古时的月亮     

              “月出皎兮”，高天明月，就从《诗经》中升起来了。月亮，这个离人类最近的行星，被人们寄托了太多的感情。它高高在上，俯视人寰；它皎洁明亮，清白如洗；它清静悠远，引人遐思。古时的诗人，没有吟咏过月亮的就不叫诗人。何止古时，今天，对着月亮，你我不还都曾经浮想联翩，或感叹，或悲怜，或低吟，或幽思......这个古老的意象太容易让人动情了。 


    小时候在乡村，月亮是最忠诚的伙伴，庭院里捉迷藏，月亮看着我；旷野里奔跑，月亮跟着我；孤独一人坐在窗下，月亮陪着我。月光下的少年，迷茫浪漫，不和那月亮一样吗？那么明亮，那么纯洁，又那么迷离，那么恍惚。长大了，世事无数变迁，月亮清辉依旧，照出每一个皎洁的夜晚。圆了缺，缺了圆，凝光悠悠，年复一年。月出月落，流传着多少诱人的传说；月盈月亏，讲述着多少动人的故事。月下桂香，楼里人愁，月影移墙，水里行舟，不管体验了多少美丽的情愫，依然怀念的，还是儿时的月亮，并固执地认为，儿时的月亮最美，所以我还固执地认为李白的《古朗月行》才写出了我心中的月亮：“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仙人垂两足，桂树何团团。白兔捣药成，问言与谁餐？蟾蜍蚀圆影，大明夜已残。羿昔落九乌，天人清且安。阴精此沦惑，去去不足观。忧来其如何？凄怆摧心肝。”也许真是只有懵懂无知的青涩少年，才能安然享有这样的一派天真。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弯月亮，从少年到壮年到老年，从新月到圆月到落月。梁朝刘缓把新月比作玉帘钩：“仙宫云波卷，露出玉帘钩。”杜甫则这样写初月：“光细弦欲上，影斜轮未安。微升古塞外，已隐暮云端。”刘缓看到的月亮已经升起了，虽然弯弯如钩般细小，却是清晰明亮，而杜甫笔下的这轮月亮，将升未生，将亮未亮，还没让人看清楚，又被云朵遮住了。一轮明月爬上来，皓月当空，人们可能会用很多形容词来描述它，罗隐看着这轮月亮，看到了月亮的里面：“蟾向静中矜爪距，兔偎明月弄精神。”李商隐还想到了里面的嫦娥：“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长河渐落晓星沉”，月亮升起来，就要落下去，月亮落下的时候什么样子？“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景东头？是天外，空汗漫，但长风浩浩送中秋？飞镜无根谁系？姮娥不嫁谁留？    谓经海底问无由，恍惚使人愁。怕万里长鲸，纵横触破，玉殿琼楼。虾蟆故堪浴水，问云何玉兔解沉浮？若道都齐无恙，云何渐渐如钩？”写月落的诗歌不多，有境界的更少，辛弃疾的这一首《木兰花慢》堪称绝品。 


    春夏秋冬都有月亮。“春庭月午，摇荡香醪光欲舞。步转回廊，半落梅花婉娩香。”这是苏东坡咏春月。 张镃在一个夏夜观月：“望舒宫殿玉峥嵘。桂千层。宝香凝。”诗一开头，张镃写道：“飞来冰雪冷无声。可中庭。骨毛清。”月光从九天泄了下来，就象冰雪飞来一样，在赤日炎炎的夏季，看见月光，倒有了一种清凉感觉，何止清凉啊，还有点寒意呢。秋天的月亮是文人墨客抒情的重点，在月亮家族中，秋月永远是老大哥。柳宗元被贬谪永州，夜半时分，万籁无声，夜不成寐，来到西园，随景寓情，即事成咏：“觉闻繁露坠，开户临西园。寒月上东岭，泠泠疏竹根。石泉远逾响，山鸟时一喧。倚楹遂至旦，寂寞将何言。” 冬季也有月亮，其实，在我的记忆里，冬月比秋月景更幽，情更远。不知为何，直接来感抒冬月的诗词很少很少，即便有也是不露痕迹。也许，冬季本来就是一个万木肃杀，凄冷荒凉的季节，而冬月的存在让这个季节显得更加凄冷，诗人不愿让人们更伤心吧！


    人类早就登上了月球，然后传来的消息是月亮上边一片荒凉，沟壑、岩石、灰尘，这些灰色的东西构成了月亮的表面，它早晚巨大的温差也明显不适合人的居住，哪里有琼楼玉宇，也不见桂树飘香，不知道古代的诗人听到这些讯息会有怎样的失望？月亮，这个被中国人给予了太多情感的精灵，在我们的文化中早已不是一个事物，而是一种象征，一种情趣，一种人生。中国古代关于月亮的传说中，嫦娥奔月是最浪漫深情的一个，可是谁不知道人是不会平地飞升羽化成仙的？我们对月亮的热爱是来源于心弦的颤动，月亮存在于浩淼星河，也存在于梦幻和憧憬之中。


    天上人间，我们对月亮的咏叹已悠悠几千年，只要天上还有月亮，只要地上还有人间，我们的情感就不会枯竭。


    而无疑，中秋月是我们民族的骄子，也是诗人的宠儿。


    中秋节，这是中国最浪漫最深情的一个节日了吧？不管是文人雅士，还是乡村野老，这一天谁的心中没有波澜，又有谁的眼前没有一片风景？有人在月光下把酒言欢，有人在月光下赶路回家，有人窗下独坐倾诉着思念，有人抬头望月期盼着团圆......庐山赏月、黄山邀月、长江追月、石湖串月、峨眉抱月......中秋月升在树梢，生在峰顶，生在湖面，生在每一个角落，生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吟咏中秋月的诗词，宋人朱弁在《曲洧旧闻》中说：“考古人赋诗，则始于杜子美。” 朱弁所言可能是指杜甫的《八月十五夜月》一诗：“满月飞明镜，归心折大刀。转蓬行地远，攀桂仰天高。水路疑霜雪，林栖见羽毛。此时瞻白兔，直欲数秋毫。”杜甫此诗写得好，但却不能算是最早的中秋诗词，汉朝的班婕妤《怨歌行》一诗就是写中秋月：“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飚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在唐朝，比杜甫早的李峤也写过多首《中秋月》，其中一首：“圆魄上寒空，皆言四海同。安知千里外，不有雨兼风。”这首诗不加粉饰，清新自然，其义自宣，其情自泄，一样是中秋诗词的精品。我还固执地认为张九龄《望月怀远》一诗也是写在中秋：“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这是中秋佳节被我们想起得最多的一句了吧？这也是我们最浪漫的情怀，还是我们最深刻的向往。王建《十五夜望月》一诗也写得非常好：“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中秋月圆，抬头仰望，凝想入神，那感秋之意，怀人之情，就伴着丝丝寒意，轻轻袭来，由圆月想到分离，由自家想到人家，把读者带进一个月明人远、思深情长的动人境界。


    中秋赏月，中秋吟月，是我们这个民族的传统。唐朝欧阳詹《长安玩月诗序》载：“秋之于时，后夏先冬；八月于秋，季始孟终；十五之夜，又月之中。稽于天道，则寒暑均，取于月数，则蟾魄圆。”可见在唐朝，中秋赏月、玩月已颇为盛行。《东京梦华录》对北宋京都赏月盛况有这样的描写：“中秋夕，贵家结饰台榭，民家争占酒楼，玩月笙歌，远闻千里，嬉我连坐至晓。”《新编醉翁谈录》记载： “倾城人家子女不以贫富能自行至十二三，皆以成人之服服饰之，登楼或于中庭拜月，各有所期：男则愿早步蟾宫，高攀仙桂；女则愿貌似嫦娥，圆如皓月。” 


    碧空如洗，旷野如烟，一轮明月缓缓从海涯升起，月色撒向人间，世界如同镀上一层银色的光泽。月光、灯光、湖光交相辉映，月影、山影、云影融成一片。文人墨客当然不能放过这个一抒胸臆的大好时机，中秋诗也就和着月圆月缺不断演绎。多年前的一个中秋，几位朋友聚在一起，不知谁提议，每人背出一句中秋诗词来，我说我写一首吧，大家叫好，遂戏谑：“李白对影三人有，东坡兄弟婵娟否？明月中秋天上挂，诗人一人咬一口。”


  咏月诗词，写得最多的要数李白，有人统计，《全唐诗》录李白1044首诗歌，有320首写到明月。而李白对月亮的感情也最丰富，“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可以说，中国的月亮，如果没有李白的擦拭，肯定没有现在这么光洁明亮，光彩照人。


    咏月诗词，对读者影响最大的是不是要数苏东坡呢？那首《水调歌头 · 明月几时有》是后人谁也无法跨越的高山。“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昔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时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借用闻一多评《春江花月夜》一诗的话：“在这种诗面前，一切的赞叹是饶舌，几乎是亵渎。”


    《水调歌头 · 明月几时有》作于宋神宗熙宁九年，时作者正被贬密州通判，催生此诗的除了千古明月，还有苏轼对弟弟子由的思念。据说八年后，宋神宗读到此诗，想起苏东坡毕竟人才，就把他调到了离京城较近的汝州。二百年后，宋人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中写道：“中秋词，自东坡《水调歌头》一出，全词尽废。”八百年后，清人程洪在《词洁》中说：“此词前半自是天仙化人之笔。”一千年后，“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祈望还在月光的伴奏下轻轻击打着我们的心灵。我想，一万年后，在那个皎洁的银盘上一定永久地刻上了这一百零一个汉字。 


    中秋月是用情感编制的，中秋月是用心灵描绘的，每个人都有自己心中的中秋，每个人都有自己心中的明月。我没有按捺住内心的冲动，跟在苏子后面，用我幼稚笨拙的笔也学了一首呢，不知苏子风闻，会不会嘲笑我的浅薄：“水浸碧天时，明月出青原。空蒙光华万顷，夜气如春烟。素面莲花摇曳，寒池清波渺漫，玉露洗红残。万物都成雪，清色照人间。    想姮娥，广寒殿，正凭栏。浮云散了，分明挂在碧宵边。为谁披得初凉，为谁偏挹桂酒，今夜离人还。皓色几千里，上下共一天。”


    尽管胡仔说：“中秋词，自东坡《水调歌头》一出，全词尽废。”但后来者并没有背上包袱，每个人都还在用自己的生花妙笔，各吟中秋，也各有千秋。汪莘在宋宁宗嘉定元年中秋没有看到月亮，他却在那一年的中秋为我们留下了一首完全可以和苏轼的《水调歌头》相媲美的吟月绝唱：“听说古时月，皎洁胜今时。今人但见今月，也道似琉璃。君看少年眸子，那比婴儿神彩，投老又堪悲。明月不再盛，玉斧亦何为？    约东坡，招太白，试寻思，凭谁斫却，里面桂影数千枝。忆在无怀天上，仍向有虞宫殿，看月到陈隋。别有一轮月，万古没成亏。” 汪莘懂一点唯物辩证法，他知道事物都是在发展变化的，月亮也和人一样有幼少壮老，今天的月亮和古时的月亮是有变化的。那么人们为什么还在对月亮情有独钟呢？“别有一轮月，万古没成亏。”那一轮月，是人们心中的，是人类的精神，是你我的感觉。汪莘在唐宋诗人中并不出名，但是，他的这一首《水调歌头·听说昔时月》却完全可以和东坡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并立于山之巅峰，与明月永恒。 


    是的! 于山之巅峰，与明月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