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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10月19日是鲁迅逝世70周年纪念)
世上有一棵叫鲁迅的树
沈东子
为了摸透这个世界的心思，起先你读了许多东方的书，东方人嘛，当然要多读些东方的书。从孔孟先辈，到当代同辈，你都读过，眼睛也经历了从混沌到明亮，又由明亮到混沌的过程，读到最后你不得不同意鲁迅的说法，觉得无非是“吃人”二字罢了。看多了还真感到自己有时像阿Q，有时像孔乙己，有时自言自语的样子，甚至像祥林嫂。你越看东方的书，越觉得鲁迅是棵怪树，怎么会在这块土地上生长出来呢。
谁都知道两千多年来的中国文人，个个都想垂立皇帝旁侧，为皇帝治国安邦出谋划策，那叫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要是皇帝不理睬，或者不但不理睬，还喝令打屁股，打得皮开肉绽，那叫昏君当道，报国无门。文人的命运无非两种，要么得志，要么不得志。得志自不用说，春风马蹄，阅尽春色，不得志就惨了，满腹经纶无人识，喝酒行令逛窑子，最后蓬头垢面死在破庙里，跟丧家犬也没什么区别。所以在老百姓看来，做文人实在是一种赌博，跟做太监、宫女也差不多。
可是那位绍兴人是例外，他就如同自己的名字所暗示的那样，明明是一个人，却又像一棵树，跟皇帝并排生长着，从来也没有靠着。不但不靠，还时常透过窗户，用叶子一般犀利的眼睛，看透皇帝的内心。当然那些眼睛也不是天生就那么犀利的，在北平教育部做佥事，一定是他一生中最沉闷的日子，差点就被魏碑给活埋了，后来他明白无政府只是一个梦想，做自由作家才是惟一的现实。他在年满四十岁那年说道：一个人到四十岁，还有什么可畏惧的呢？那其中一层意思无非是说，自己已经无所求，后半生看浊世，大可横眉冷对。
我们在胡适、郭沫若脸上可以看见谄笑，但是在他脸上找不到。胡和郭分别被国与共拿来做了政治遮羞布。这位叫周树人又叫鲁迅的男人，是一位精神上的鲁滨逊，他的灵魂始终在暴风雨中飘泊，无论处境多么险恶，也不愿依附任何权势的海岸，宁可独自经受浪涛的撞击。他有一张无欲的脸。也正因为有过那样的经历，郁闷的种子才会在沉默中爆发，长成大树。皇帝死了很多了，这棵树还活着，而且还在继续生长。
要是他活下来，活到五十年代、六十年代甚至七十年代，他会是什么样呢？这是许多中国人都设想过的问题。乐观的人认为他会对专制形成制约，悲观者则觉得他逃不掉所有文人的命运，也会成为一只应声虫。1949年以后，有个叫柳亚子的党外老头一度感到被冷落，上书毛泽东表达自己的郁闷，希望毛看在数十年革命交情的份上，将颐和园内的益寿堂赐给他安度晚年。
这个要求是很有意味的。益寿堂并不大，不过是慈禧住过的一幢庭院，可那毕竟是皇家园林里一处独立的场所，住在里面, 既拥有了体面的身份，又回避了世俗的争斗，同时还意味着一种自由的思想空间。
毛当然很明白柳的意思，他是不可能让哪个文人获得与他平等的地位的。他以人民的名义拒绝了柳，说共和国的一切都属于人民，谁也无权居为己有，从而打碎了文人既想依附又不甘于依附的梦想。要是鲁迅活下来，他能得到益寿堂吗？不能。
这一点毛泽东很清楚，毛说过，要是鲁迅还活着，要么沉默，要么坐牢。这是权力所决定的。鲁迅自己则更清楚，早在1916年，他就看清楚了自己的命运。你查过年谱，1916年，鲁迅35岁。你40多岁才读懂鲁迅30多岁就已经想透的东西，这让你不免有些沮丧。要知道鲁迅死后将近30年你才出生，可智慧一点儿也没增长。
不过想到有的人比你早出生一两千年，脑子还比你好用，你又有些欣慰，这毕竟说明所谓人类文明一代胜过一代的说法，永远只是后人的精神自慰罢了。你不相信后人比前人聪明，但是你相信没钱的比有钱的聪明，没钱的想变成有钱的，当然要勤于动脑筋，有钱的呢，除了吃螃蟹，就是玩女人，不必再去想什么，所以罗马人很有钱，可思想家都来自贫穷的希腊，孔子的许多智慧，更是在没肉吃的路上产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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