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辆带棚的卡车风一样开进了村,风一样吹醒了山村亘古的沉寂。从车上跳下几十个钻探工,他们说,村子底下有煤,他们来是探明煤的储量和品质的。
后晌,村长挨家串户做动员,说:村里得给钻探队提供三十多间空房,好安置队员;当然人家也不白住,一间房一月出八块钱。捆儿他娘不等村长说完,很麻利地把捆儿以前住的西厢房腾了出来。
住进西厢房的,是个脸白发长,穿一条紧绷绷牛仔裤的年轻后生,说话的腔调跟话匣子里一个样。后生嘴很甜还,一进门大娘长,大娘短不停地叫,叫得捆儿他娘眉开眼笑:“咦!瞅瞅,还是人家城里人……”后生还像子弟兵一样哼着歌儿打扫院子,只是见到俊俏涩讷的桐花,腼腼腆腆地叫不出一声嫂子或妹子。
捆儿依旧是一月两趟,带着一身蛮力而来,揣着一肚子兴致而去,留给桐花的是一夜长长的梦魇……
夏夜觉浅,深夜偶尔的悲泣和着虫叫,不时惊醒西厢房梦中的人。第二天清早,桐花一脸戚容,后生两眼通红。
三
西天一片琥珀红。后生伴着牧归的牛铃早早收工回来,他拿起扁担要替桐花挑水。桐花赶忙从后生肩上夺下扁担,低声说:“咋让你挑哩 。累了一天,快歇着吧!”“没事儿。你整天忙里忙外,怪不容易的,我有的是劲儿!”后生说着,又要从桐花手里夺扁担。争抢间,两人手碰在了一起,桐花赶紧躲开。眼尖的婆婆走过来,对后生说:“您城里人,肩上搁不住扁担,还是让桐花去吧。”又对桐花说:“人家住咱房子,给咱有钱,咱可不能叫人家干这干那……”
挑水回来的路上,桐花小腹突然一阵坠疼,接着感觉一条黏热的东西顺腿流下。放下水桶看时,鞋袜上已殷红一片……
从没有生养过的桐花,第一次怀胎便小产了,心疼得捆儿他娘拍着腿骂:“你咋都恁金贵哩!担挑水就把俺孙儿掉了,你是纸儿糊哩还是篾儿扎哩,嗯?没用哩东西!”
四
五六天后,麦收开镰了,捆儿请了几天假回来。人手不够,捆儿他娘硬把桐花也叫到地里,顶着毒日头,跟男人一样割麦、扎捆、打垛。当桐花把最后一捆麦背进场时,她两眼一黑,一头栽到麦垛上……
天擦黑儿时,后生抱着两盒牛肉罐头和两袋麦乳精,走到东厢房桐花的床边。看着面无血色,气若游丝的桐花,后生气愤地说:“怎么能这样摧残人呢?太不人道啦!”
桐花眼里沁出一串泪花,长舒一口气,声音低弱地说:“俺,就这命……”
后生说:“别迷信,命是自己的!——这些营养品,你把它吃了,好好补补身子!”
桐花泪眼望着后生,感激地点点头,心里生出一种难言的思绪……
五
后生在队上干活碰破了手,歇在家里。桐花见队上照顾不到,便打了一碗荷包蛋,端给后生,柔声地安慰几句,随手拿起后生换下的工衣,坐在院里搓洗。正在喂鸡的捆儿他娘,把鸡食槽敲的当当响:“嗷——哧,你这不下蛋哩鸡,自己有食儿还非吃人家哩,浪货!”
西厢房里“啪”的一声,后生手里的碗“掉”在了地上……
这天后晌,桐花在地里薅草,突然晕倒。当村民们把她抬到家时,桐花已面色乌青,不省人事。捆儿他娘说:“肯定是在野地里撞见啥啦!快把她小麦婶儿请来。”小麦婶儿是个半仙儿,一进屋便焚香化纸,耷蒙着眼皮请神;接着手执法器,摇头晃脑跳起神儿来。喝汤时,桐花仍不见起色,小麦婶儿便大施法术,一会阴、一会阳,出入两界,上下斡旋……这时,后生下工了,他拨开众人,见床上的桐花已奄奄一息,便背起桐花,甩开一片撕扯和责骂声,急匆匆向队医的住处跑去。
队医卷起桐花的裤腿,只见脚踝处一片黑紫,转身对众人说:“她被毒蛇咬啦!幸亏送来的还不晚,要不,可就没命啦!”
六
夏日午间,蝉声如潮。桐花坐在院门外的花嗒凉荫儿里纳鞋底。纳了一会儿,粗长的麻绳儿勒得她手生疼,几滴泪水无声地滴落在鞋底上,洇出几朵湿湿的桐花。村街里,猪粪鸡屎的气味在八月的阳光下显得格外的浓重。四近斑驳的土墙和灰色的瓦房,围成一个密不透风的“井”,使桐花感到一阵阵压抑和窒息。谁家老牛的一声长哞儿把苦涩的乡间岁月拖得无望而悠长。远处的蓝天下,白云飞走,鸟鸣啁啾;高耸的钻塔仍在日夜不停地轰鸣,城市的后生用他们的“现代化”,给这片荒昧的土地和土地上的人,播种着生活的希望……
七夕之夜,星河耿耿,月华如梦。村西头干渠旁的豆架下,一对人儿相依相偎。溜溜儿的夜风簌簌地轻拂着满架的豆叶,渠沟儿里细水潺潺,像天河上洒下的絮絮情话……
桐花有生以来第一次得到了一个男人的绵绵温情……
日子像是忽然有了姿彩,桐花的脸润展了,脚步也轻快多了。
七
四天后,捆儿回来了,娘说:“桐花说想她娘啦,回家住两天。”
六天后,捆儿再次回来时,娘说:“她爹那老龟孙耙地闪了腰,伺候去啦!”
七天后,捆儿又回来了,娘恨恨地说:“鳖妮儿,又呃玻〕岳锱劳猓±Χ愕霉芄埽 ?BR> 气急败坏的捆儿晚上汤也不喝,连夜跑到八里外的桐树沟,把桐花硬拽了回来。
这夜,东厢房里男人的打骂声不断,却少了女人的哭声……
这夜,西厢房里,灯光彻夜。
八
半月后的一个黎明,完成任务的钻探队开拔了。他们走后,村里随即传出一条新闻:捆儿的媳妇——桐花不见了……
九
两年后,村里锢漏锅的如意儿说,在外地见到一个女子,好像是桐花:“穿戴时兴儿,洋气气哩,跟换了个人儿样!”
捆儿的四舅保印说,在省城里见到过桐花:“穿着打扮儿没有城里人体面,脸上黄皮儿寡瘦,日子过得肯定不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