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灯照离席(上篇 二)
作者 林大为
云草并没有马上去见钟春,她想静下来调整一下思绪。尽管她渴望见到钟春,而且已经来到他所在的这座城市。她不想这么快就作出决定。 云草漫步在人行道上,都市的浪漫包围着她,使她越发感到自惭形秽。尽管她比过去更注重打扮,烫发的次数增多了,编织及购买的衣服也增加了,而且不停地变换着流行的化妆品,但内地工薪阶层的收入毕竟有限。钟春会怎么感觉呢?已经六年了。云草跨进了一家百货商场。 是自己当初的抉择导致了这桩婚姻还是这桩婚姻导致了现在的抉择?尽管余力思也伤害过自己,然而是自己首先伤害了余力思。不知不觉,云草走进了一家旅馆。自己这么多年来一直在心中残存而又不断积聚的想往很快就要实现了,为什么现在才想到反思?然而,如果掉头回去,今后也许再也不会有勇气了。于是云草拿起了电话。
余力思整天昏昏沉沉,心绪乱得要命,虽然他早已淡漠了对云草的眷注,但内心仍无法平静。 他曾经用各种善意的揣恻去设想云草与钟春的关系,但接二连三的事实还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直到那封该死的信无意落入他的手中。尽管信的内容宛如两位久别的密友在倾心交谈,余力思仍然不能无动于衷。他仔细回顾了与云草的恋爱过程及婚后的日子,同时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初次发生关系带给他的阴影,但最终他否定了所有令人担忧的设想。作为一名出色的医生,他懂得这种刺激对于一个性格内向的女人意味着什么。于是他想方设法,将信复原,然后交给云草的同事……但最终于事无补。云草因此而越来越郁郁寡欢、心事重重,最后发展到“单次抑郁发作”。从那以后,余力思明白,他对云草的爱已径转化成了一名具有高度责任心的医生对一名特殊病人的同情。他期盼着病人能早日康复。 有一段时期,余力思一直躲着护士小毋,她和他在同一个科室。 “余大夫,晚上有空吗?” “干什么?” “我有月票,跳舞去吧?大家一起去。” “我不会跳。” “我教你嘛!” “对不起,我真的不行,还是免了吧。” 毋红是那种青春气息十分浓厚的女孩儿,活泼好动,整天笑个不停。工作之余还时常把一些小情绪摆弄进诗歌和散文里。在她读了余力思的作品之后,这只百灵鸟一下子闭上了嘴巴,随后就缠着余力思要底稿先睹为快。她总有许多理由寻找许多机会靠近余力思,多半毫不掩饰。 毋红曾对余力思说:你的眼睛很够味,眼眶那么高,有点像外国人。余力思笑着说:单眼皮,深眼窝,别讽刺我了!毋红说:它们看起来特别忧郁,好象藏着无限哀愁,我特别喜欢男人的这种眼睛。余力思想不到,会有人对他的眼睛感兴趣,而且是个青春活泼的女孩。但余力思并没有对这个“看上”自己眼睛的女孩产生多大兴趣。他明白,小毋对于他来说,就像一扇虚掩着的门,只要他轻轻一推就会开,但他不愿去推,也不想去推,那里面不一定有他想要的东西。他总是用一种嘻嘻哈哈的态度打发毋红。可越是这样对待她,她反而越和他接近。 中午,余力思胡乱在外边吃些东西就到病房去值班。他先查看了一下病人,然后取出日记本,想发泄一下情绪,却又不知从何写起。多年来,不把心中的隐忧写下来,总是寝食不安。余力思曾经通宵达旦地记下很多日记,借以发泄痛苦。他无法知道云草与钟春到底是什么关系,总是在各种揣测和推理中过日子,以至于日记中的某些篇什几乎成了推理小说。而事实却又总是朝着他所期望的相反方向发展,终于,他提起了那个双方都十分敏感的话题,云草说得极其轻描淡写。
“决不可能!人家已经是个老头了,孩子都上大学了!” “你们是不是经常通信?” “哪儿呀!好几年了,就来这一封信!”云草不得不承认几天前邻居捎回来的一封信。事实给余力思的印象却是,这决不是第一封,也不会是最后一封。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能不能给我介绍一下,成为我们共同的朋友?” “有这个必要吗?我们是山西老乡,他是单身,和我们家的人都很熟,有时在我家吃饭。可他早就调到G市去了,好多年不知道地址。那封信已经丢了,再来信时给你看看不就得了!再说,难道你就没有秘密? ……”后来,云草真地在她看过之后,给余力思出示过一封信。 云草是从那两本日记中了解余力思的。上次搬家时,余力思丢了两本日记,反复解释那只是“创作素材”,最终云草答应替他保存,至今没有还给他。又是两年过去了,谁也没有再提钟春的事,似乎他已从地球上消失了,但他们的生活再也没有回到刚结婚时的甜蜜情调中去。以后,无意中偶尔再提起来,云草总是一概否认。 生活变得越来越乏味,云草对性生活也越来越冷淡,并有意躲避,余力思也因此而兴味索然。以后,余力思只好在对浪漫的性体验的憧憬中勉强从事着一种纯生理的自然活动。他觉得那与手淫没有本质的区别,除了说明云草还是他的妻子,他还可以在乞求之后“肆无忌惮”地从形式上占有她之外,其他的感觉越来越少。对于这种无可明状的隐忧,余力思只有靠越来越投入的写作去冲淡。 然而,事实上,云草的情绪变化及种种迹象表明,她和钟春的通信并未中断。欺骗使余力思的矛盾心理与日俱增,有时,为了一些生活小事,他会大发雷霆。云草则用从日记中断章取义得来的句子回敬他。后来,与毋红的事传进了云草的耳朵,云草便如获至宝。在云草刻薄而又严厉的嘲弄、挖苦中,余力思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 下午上班的时间很快就到了,楼下陆续有人走过。今天是三八节,女同胞们都扬眉吐气地到澡堂免费“过节”去了。余力思苦笑了一下,那些叱咤风云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们竟为此而沾沾自喜!已经有了半边天,还要闹个“阴盛阳衰”,即使把整个天下都交给女人,又能怎么样呢?死要面子的男人仍然死要面子,斤斤计较的女人依旧斤斤计较……余力思所在的科室女人居多,因此是非就多,排班、分奖金、分病床、门诊轮换……都必须先考虑女人有没有意见。真不知道她们自己是怎么想的,是感到光荣呢还是觉得可悲。 “还没走啊?该下班了。”文小金推门走进办公室。 余力思“嗯”了一声,将日记本放进抽屉,顺手拿起一张报纸。 文小金坐在他的对面,也拉过一张《健康报》。他和余力思一样,也来自农村,毕业于同一所学校,只比余力思晚一届。 余力思无心看报,看到文小金,想起他前年那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文妻是搞财务的,很会算经济帐。产假期满上班时,女儿太小,送托儿所怕遭罪,休长假、雇保姆又不合算,便接来文的母亲。等女儿大了,文父已撒手而去,老太太怕受那份冷清,“乐不思蜀”,可文妻却嫌她碍手碍脚。老人几次执意要走都被小金拦住,只好忍气吞声。但文妻竟侮老人偷吃东西,发展到当面指责,文母打起小包袱就要下楼。小金一怒之下打了妻子一巴掌,文母见状只好停下来劝解,谁知文妻一勺子下去不偏不斜,文母成了“乌眼鸡”。想走也走不成了。回去没脸见人。事后文妻久住娘家不回,条件是老人必须离开。双方相持不下,大有分道扬镳之势,直到文母伤愈离开为止。余力思觉得,与文小金相比,自己还算幸运,云草对父母虽然不冷不热,但长住短住从无怨言。云草的这点长处他想过无数遍。 文小金看了一会儿报纸,就和余力思谈上了,态度比平时要亲切得多。余力思知道,他这是想和自己说说心里话。余力思也作出一副亲切的样子,在这种氛围下他不得不如此,其实他很讨厌文小金。这会儿自己无事可做,倒想听听这个窝囊废到底跟自己说些什么。谈话先从一位病人说起,很快就转入到家庭生活。在这个只有雄性存在的办公室里,很自然扯到了性问题上。对于男人来说,这是个具有永久魅力的话题。 “我看你最近心事重重的,跟嫂子闹别扭了?” “没有。”余力思微微苦笑了一下。他觉得“别扭”这个词出自文的口很有个性。 “闹点别扭也很正常嘛!新鲜感一过都这样,不过有个孩子就会好一点,孩子可以调剂家庭生活,冲淡烦恼。你怎么不要个孩子呢?是不是有毛病?” 问题提出来了,嗅觉还真够灵敏的,简直像一条训练有素的猎狗。当然,你的烦恼太容易冲淡了。不是未婚先孕你他妈孩子能有那么大吗!余力思心里骂着,嘴上却说:“不行啊!” “什么不行?” “这事说不出口。” “我明白了,”文压低声音,“是不是那方面有问题?”嗅觉已经超过了警犬。 “哪方面?”余力思故意装糊涂。 “我是说性方面。” “你怎么知道的?你小子真鬼!” 文小金诡秘地一笑,“嘿,这种事我一看就明白,这可是男人的大毛病呀!” “小文,还是你行啊,孩子都那么大了,肯定是个行家,谈谈经验。”
“狗屁经验,”文小金向前凑了凑,小声说:“我他妈现在也不行了!过去白天还要加一次呢!后来说不行就不行了,她倒别烦呀,越烦越不行,这一年多竟跟老子‘分居’,把我逼到另一间房里!”怪不得呢!只有两间房,老太太不走怎么办! “我看是过度了吧?”余力思不冷不热地说。 文小金摇了一下头表示反对,接着说:“刚生完孩子是她不行,现在孩子大了我不行,整天搂着,自己难受不说,她比我更难受,所以分居就分居,谁让自己笨蛋呢!” 余力思听着,心中有几分躁动,但他努力掩饰着,不然,分明是在骗对方。 “哎,你是怎么弄成这样的?”文小金问。 “我好象从小就有毛病,过去不懂,长大了才知道有这回事,挺痛苦的。” “那还用说!那么标致的老婆,不会一朵花没开吧?比我更惨。” 接着文小金就给余力思提供了许多建议,还煞有介事地分析了一些药物的疗效。最后神经兮兮地说: “千万别跟别人说,我的事除了医院的一位老中医之外,只有你知道。” “彼此彼此,我的事你也不能张扬出去啊,我这人脸特小。” “放心吧。”文小金这句话分明口是心非。他有些得意忘形,庆幸自己拥有了对方的一个秘密。 余力思很清楚,这次谈话非常无聊,自己根本没病,功能很正常,文小金也不可能有病,有关他与本院一位女麻醉师的传闻足以令人信服,只是他自己感觉良好,而唯一蒙在鼓里的只剩下他的妻子。有人亲眼看见他大清早从麻醉师家的门洞里出来,不然,麻醉师的丈夫何以对他大打出手呢?那么,两个人在这里煞有介事地大谈阳萎不是非常滑稽可笑吗?余力思又觉得这场谈话很有意思。文小金是一种变相的开脱,根本的目的在于辟谣。那么,余力思与他附和承认自己阳萎,难道仅仅是为了让文对他们至今不要孩子有一个合乎情理的解释吗?然而,他在糟蹋自己的胡说八道中,却得到了一丝快感。为什么丑化自己居然会产生快感呢?既不在于事情原本纯属虚构而不必担心它的真实,也不是为了耍弄对方,让文的探秘心理获得一次虚假的满足。对于余力思来说,这缘于根植在他内心深处的渴望亵渎、堕落的愿望。很多日子以来,这种愿望在他的心中时隐时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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