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照离席(上篇 四)
作者 林大为
不知道电话号码已升至八位,好半天才拨通。 “找钟处长啊,他可是个大忙人,到他家去找吧。”一个油腔滑调的声音。 “好吧,谢谢您了,他家怎么走?” “你是第一次去吧……”声音变得十分诡秘。 云草记下了钟春家的地址和行走路线。可她的勇气突然不足了。几个月以来不断梦见钟春,然后拿出他的照片仔细端详,一看就是半天,可如今…… 一次与余力思吵架之后,云草回娘家住了几天,拿出余力思的日记细细地读了两天,日记到手以后从未那么认真读过。她发现余力思不但已经用最坏的揣测去看待自己,而且在其他女人面前也不再保持矜持,从内心里渴求第三者的垂爱,自己还难过了好一阵子。以后通过姐姐知道了余力思在医院里的传闻,但更多的情况自己可能不知道,因为一个男人的风流韵事即使被吵得满城风雨,他的妻子仍然被蒙在鼓里。 多年来,云草一直给人们一种洁身自好的感觉。事实上,她也从不与除钟春以外的任何其他男人接近。在钟春和余力思之间,分别进行着精神和现实的接近。云草的“洁身自好”使她感到一种深深的委屈,余力思身边那些女护士近在咫尺,而钟春却与自己相隔千里之遥。于是,她从不平静到痛恨,又从痛恨到厌恶,直至根本不让余力思碰她。余力思对此非常恼火,但她始终无动于衷,并因此而暗暗称快。随着两人矛盾的不断加深,云草的这种情绪越来越浓,对钟春的渴望也越来越强烈。 云草发现,余力思情绪不好的时候同样乐于过来纠缠自己,对此她更加不能容忍,坚信余力思是在外面失意于别的女人才回来从她身上寻找慰藉。每当遇到这种情况时,她从不大发雷霆,她明白,自己的拒绝足以让余力思恼羞成怒。多年来,每次“冷战”的开始大多与此有关,而每次“冷战”的结束也都是靠两个人的生理欲望去实现。当然,云草从未主动过,她明白,男人的冲动是女人的一万倍!云草正是合理而有效地利用了这一冲动才使他们的婚姻在步履维艰中维持到今天。 在后来的争吵中,云草发现余力思总是怒不可遏,他已经厌恶这种“画饼充饥”的生活,渐渐对她的存在越来越不在乎。八年前自己没有同意钟春离婚,并为此而挣扎到现在,而余力思可能早已背叛了自己。 第二天,云草费了很大周折终于敲响了那扇门,好半天,屋里传来熟悉的声音:“谁呀,等一下,来了,来了。”钟春提着裤子打开门,一下子怔在那里。“云草!你怎么来了?也不事先通知一声,我去接你,快进来。” 云草本想一下子扑上去,但看到钟春没那个意思,而且害怕钟春身后会出现他的妻子。 这是一套三居室的豪华套房,宽敞的大厅装修地十分考究。钟春把云草让到沙发上,转身过去冲了一杯咖啡端过来,匆匆洗了一把脸坐下问:“什么时候到的?事先打个电话就好了。” “昨天。”云草没想到自己会说地这么平静。 “那你住哪儿?” “华夏旅馆,就你一个人吗?” 钟春眼珠一转:“还没起床呢。” 一个脸色苍白、眼睑有些浮肿的年轻女人趿着拖鞋从里间走出来。透过薄如蝉翼的睡衣可以看出,她没有穿内衣。女人一边拢着头发,一边对着云草上下打量。 “这是我的老乡,来这里办事。”钟春向女人介绍云草,又对云草说:“这是你嫂子。” 女人略微一怔,朝云草又看一眼,算是打招呼,嘴角一歪小声咕哝一句:“什么时候成你老婆了!”说着朝卫生间走去。 云草满脸疑问,审视着钟春,钟春两手一摊说:“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呢,原来的离了,这是未来的,不过也不一定。” 云草的身子颤了一下,钟春一下子变得十分陌生。一股莫名的屈辱涌上心头,眼泪渐渐开始在眼里打转,模糊了双眼。她开始懊悔这次南国之行,为自己的冒昧而愧怍。 钟春点燃了一根烟,猛抽一口,心里盘算着如何打破这种僵局。 女人从卫生间里走出来,看到眼前的情景,心想,这位动了真情。她有些洋洋得意,对着云草点了点头,脸上挂着轻蔑的表情。钟春转身对她说:“快穿上衣服走吧。”女人“哼”了一声,回卧室去了。 云草的眼泪流出了眼眶,她没有去擦拭。钟春端起咖啡递过来:“喝点咖啡。”云草看着杯子里的咖啡,委屈的泪水喷涌而出。她拿起皮包打开房门。钟春喊了一声“云草”,想出门去追,见自己只穿着衬衣,只好回身去穿衣服。女人正在打扮,冲着梳妆台上的镜子说:“遇上动真格的了吧,看你怎么收场。” 钟春对着她怒吼一声:“快收拾完滚吧!”
云草回到旅馆,满脸释然,一切都结束了。自己八年来在心中苦心构筑的摩天大楼顷刻间土崩瓦解。生活就是这样,任何人的自信都是有限的,正如无数作者那样,无论对自己的作品多么满意,都免不了被老编枪毙的可能。难怪余力思面对那么多退稿信依然那么执着。
云草的眼泪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她知道,钟春不过是将自己当做他众多女人中的一个。这么多年的伤心、流泪,闹得不可开交的家庭,余力思那令人心悸的审视……想方设法自圆其说试图说明自己清白的所有努力,如今显得多么苍白无力啊!
易丰穑来到这个城市并非偶然。她心中的伤口是一天一天长上的,那种不肯弥合的反复溢血的疼痛,不是谁想面对就能从容面对的。 易丰穑是那种既聪明又勤奋的女孩,她不满足于日常的护理工作,毕业几年来从未间断过学习,不断地在多种等级的护理技术比武中轻松取胜,而且一连写了几篇论文。尽管易丰穑成为各方面的佼佼者,但她却喜欢孤芳自赏,不愿介入别人的说长道短,更不会整天嘻嘻哈哈。在病人众口一词地夸奖中,与别人渐渐拉开了距离。她能歌善舞,在一次全市卫生系统组织的文艺汇演中,她与一位带眼镜的医生表演了男女声二重唱,为此,院内吵得满城风雨,几乎使她无法工作。渐渐地,她学会了坦然,而且,更加我行我素,甚至带着某种刻意的成分。唯一令她无法面对的是男友没完没了的诘问,无论她怎么解释都无济于事。最后,男友竟要求让她用行动证明自己的清白,执意要和她发生性关系…… 无论如何,失恋总是令人沮丧的,对人的影响之大也是其他事情无法比拟的。如同雕塑家面对自己功亏一篑的作品那样,欲罢不能,而又不得不彻底放弃。 一个善良、单纯而又天资聪颖的女孩是不适合过早接触社会的,这种聪颖容易给自己以成熟的假象,而她的单纯又极易被过度的失望引入歧途,至少,容易导致思想上的混乱。 易丰穑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埋头工作和学习,想以此来冲淡心中的阴影。但是,她觉得有一种无形的东西在时刻包围着自己、制约着自己,令她喘不过气来,她想逃避,却又有无数双无形的手死拽着她。 那位同台演出的眼镜医生也开始躲避易丰穑。他的家庭生活也笼罩上了浓重的阴影。易丰穑发现,他越来越憔悴了,衣着不整,镜片也破裂了,中午总是去营养食堂对付一顿,然后就坐在办公室里看书。晚报副刊上那篇《而立之年好困惑》的文章深深地震撼了易丰穑,尽管署了个“一夫”的笔名,但她知道作者是谁。文章的内容进一步证实了她的揣测,使她无法无动于衷。她忽然发现,离开男友并非偶然。然而那位眼镜医生生性懦弱,明明知道自己的妻子是在贼喊捉贼,却总是忍气吞声,眼镜片就是被他妻子打破的。 易丰穑走在这个城市的大街上,她感到如释重负,周围全是陌生面孔,再也不用谨小慎微地说话、小声哼哼地唱歌了,连走路也无需故作矜持。尽管没有人跟她说话,连问路的都没有,她却很想跟别人打招呼,如果有人跟她谈天说地,她会欣然参与,哪怕是高谈阔论瞎侃乱吹胡说八道她也乐意,她会尽情地笑、无忌地说。 易丰穑承认,自己从内心里喜欢过那位眼镜医生,但更多的是同情和怜悯。她一向谨小慎微,根本算不上一个合格的第三者。可是,那样的环境对她却有一种无形的巨大制约力,这种力量顽强地预置着她的生活,使她的思想和行为受到极大的限制和压抑,使她内心深处的种种躁动还没有完全形成意念之前就被悄悄地销蚀掉了。 然而,走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情况完全不同,这里使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自由,不必顾及任何人的目光,她感到固有的自我在悄悄地还原,实在是一种自我解放的感觉。易丰穑很喜欢这里,因为它的新鲜、它的陌生。她在一个公交站牌下停下来。 易丰穑来到这里,除了开会,顺便还给一位女同学的姐姐带了一些东西,是两包药和孩子的衣服、玩具,后者是作为孩子的生日礼物送来的,必须及早送到。易丰穑登上了开往市人民医院的公共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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