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照离席(上篇 六)
作者 林大为
云草没有离开旅馆。她开始讨厌起这个城市来了,这里一下子变得如此可憎。多年来,钟春的信并不像她希望的那么及时、主动,总是只给她回信,而自己竟对信中那些滚烫的话语感动不已,尤其是最近的几次长途电话,钟春的三寸不烂之舌确实如弹簧般灵活。可每当云草向钟春的妻子问好时,钟春总是不置一词,他为什么要隐瞒呢?如果不是钟春的电话,云草不会决定此行。 但是,又能责怪钟春什么呢?离不离婚完全是他自己的事。八年前,当钟春告诉自己想离婚时,是自己劝止了他。以后双方根本就没有过任何承诺,何况自己连钟春离婚的原因还一概不知呢!既然如此,又有什么权利怨恨人家跟别人上床呢!也许正是自己的原因才导致钟春的离婚独居,而自己却仍然与余力思保持着夫妻关系。 她不想再见到钟春,同时,也不愿尽快回到余力思身边,她想独处一段时间,然后实实在在地去联系调动,最后为余力思做点什么。 云草和衣躺在床上,楼下传来哀怨凄惋的歌声,夹杂着此起彼伏的汽车喇叭声。即使在G市,低档旅馆的环境也只能如此,云草只隐约听清了几句歌词:如果你的生命注定无法停止追逐/我也只能为你祝福/如果你决定将这段感情结束/又何必管我在不在乎/如果我的存在只是增加你的痛苦/为何你不对我说清楚/莫非我早该知道我将会孤独…… 电话响了,云草知道是钟春打来的,她不得不佩服钟春的“侦察”能力,自己并没有告诉他地址和电话。她毫不犹豫地拿起来重新放下,第二次响起时,云草依然如此对待。 半个小时以后,钟春出现在门口。 “还真生气了?”钟春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不想再见到你,你走吧。”云草余怒未消。 钟春满脸自信,似乎没有听到云草的话,径直坐在对面的床上,云草只好折起身子。 “不要摆谱了,我的云小姐。”钟春一副调侃的语调,不顾云草如何反应。 云草仍然将头扭向一边,不理钟春。 钟春站起来说:“走吧,我请客。”说着伸手去拉云草。 “少碰我!”云草一动不动。但是,最终她还是乖乖地跟着钟春出了旅馆。 女人多数情况下总是这样善于妥协,这真可以算作女人之所以伟大的一种美德之一,却又注定了她们天经地义的悲哀。许多男人就是合理地利用了女人的这种美德才使女人受骗上当的。
路上,钟春说下午公司里有重要事情,先对付点快餐,晚上再好好请她。
演出并不十分成功,多半是一些三流歌手的学步之作,不是歇斯底里的大喊大叫就是肆意卖弄的蹩脚模仿,人们之所以怀着极大的忍耐等下去,无非是想一睹毛阿敏和那英的风采,但又迟迟不见二人出场。 余力思和易丰穑并排坐在右侧后排的座位上,但他们看得并不专注。这地方光线较为暗淡,周围的不少青年男女原本就不是为了观看演出而来,他们只专注于窃窃私语,还夹杂着许多旁若无人的动作,咂咂有声。 余力思从来就不喜欢这类演出,他知道百分之九十的时间将被那些三流歌手浪费掉。他的务实精神使他更愿意通过电视去欣赏,独自静静地理解和品味音乐的意境,甚至将音量开到最大,借以宣泄内心的积怨和郁闷。 易丰穑很喜欢这些青春热烈的歌曲,但她却无法平静地欣赏。不知不觉地,自己就和这个陌生男人坐在了一起,从他的房间陈设可以明确知道他已经结婚,眼前的经历未免太奇特了,周围又是一片感情交流的声音。尽管自己并不拘谨,但不自然的感觉开始明显起来,她担心自己可能会给这个男人带来某种影响。她手里拿着食品,半天不往嘴里送,仿佛那些东西只是玩具。 前边的两位实在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余力思努力保持着平静,假装什么也没有看见,但那种久违的冲动还是不知不觉地冒了出来。他从易丰穑手中接过食品袋时,无意间触到了易丰穑的手,第一次有了切肤之交,心中蓦然颤栗了一下,这种感觉同样也是久违的。他马上意识到,自己可能要伤害一个女孩了,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深深的罪恶感。他想极力遏制自己,但他感到难以成功。冲动对于人乃至动物来说,决不是轻易能够被遏制的。 “余老师,这样做会影响你吗?”易丰穑的声音很小,她开始羞怯了。 “不要叫我老师,直呼其名吧。”余力思想到自己刚才的想法。 易丰穑说:“我觉得你是个洁身自好的人,这样做对你不好。” “不要这么说,相反,受影响的应该是你,真的!”余力思试图加重语气。 易丰穑说:“你可能不理解,我无所谓的,你千万不要这么想。” “我知道会影响你的!你应该明白我已经结婚。” “不要谈婚姻,我最讨厌‘婚姻’两个字。中国有多少人的婚姻完全是建立在感情基础之上的!离开金钱、地位等等本来与爱情毫无关系的所谓条件,还有几个人肯去结婚呢?在中国,婚姻永远是爱情的坟墓!” 余力思断定易丰穑没有结婚,却对婚姻大发感慨。难道一个未婚女孩比一个已婚男人对婚姻会有更深的感悟?有一段时间,余力思百思不得其解,他觉得自己在努力爱云草,云草也明确表示说她爱自己,可事实上,彼此都感觉不到对方的爱。他为此茫然了很长时间,今天才终于感到问题其实非常简单。 “我们不谈这个,我也不想讨论这个问题,能告诉你的年龄吗?”余力思换了个方式。 易丰穑沉思了一会儿说:“再过三天就是我的生日,75年的。” “22岁,值得庆贺。”易丰穑的年轻无疑增加了余力思对她的好感。 这时,台上传来一男一女模仿林子祥、叶倩文的声音:你慢慢走来/走进我的世界/多少年过去/心情是否依旧……
云草带着愠怒同钟春去吃饭,她的情绪仍然没有完全稳定下来。两个人都没有多少食欲,饭局显得有些冷清。尽管钟春试图利用他的健谈活跃一下气氛,但没有获得预期的成功。两个人草草吃了一点菜,钟春就把云草送回旅馆,嘱咐她不要离开,晚上再来找她。钟春知道,云草一时半会儿离不开G市,商品交易会即将结束,云草不可能买到车票。 云草躺在旅馆里,依然在为这次缺乏自信的南国之行感到后悔。多年来,虽然心中总怀着某种越来越强烈的渴望,但真正付诸行动却是蓦然之间的事情。曾经认为是余力思逼出来的,其实,跟余力思毫无关系。现在已经见到了钟春,钟春的离婚似乎为自己的行动赋于了更加精彩的戏剧效果。如果八年前自己能冲破世俗嫁给钟春,结局又能怎么样呢?然而,事实却是,自己在这八年里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云草收拾了一下简单的行装,退掉房间,直奔火车站。 她意识到自己是个十足的失败者,面对钟春,面对余力思。 演出结束的时候,已经晚上十点多了,外面的雨早已停了,马路上湿漉漉的。 易丰穑和余力思在剧场里坐了两个小时,都没有疲劳的感觉。出了剧场,余力思说:“咱们就这样走走吧,雨后的空气还勉强可以呼吸。”说着接过易丰穑手中的皮包,易丰穑则替他拿着那把雨伞。余力思发现易丰穑已经不再拘谨了。他们边走边谈,两个人都没有了陌生感,仿佛相识已久的朋友。 “易丰穑,”余力思第一次叫了她的名字,“你说今后咱们还能再见面吗?” “我不知道,不过像现在这样不是挺好吗?” “你说得对,这样是挺好。”余力思分明不愿接受这种稍纵即逝的邂逅。 他们经过一家卡拉OK厅,里面传来一位男士模仿张学友《吻别》的蹩脚声音,余力思停下了脚步,他听得十分投入,眼睛有些湿润。易丰穑也停下来,静静地听着,两眼定定地望着余力思。
“你喜欢谁的歌?能不能唱一首,用歌声道别可以留下更多的记忆。”余力思鼓励道。 易丰穑说她最喜欢叶倩文的《潇洒走一回》,而不喜欢梁雁翎的《像雾像风又像雨》,情调太虚幻、渺茫。她毫无拘束地唱起了叶倩文的《潇洒走一回》,音色竟非常接近,几可乱真。余力思沉浸在歌声中,望着易丰穑,想到这声音很快就要远去了,也许再也听不到了,心中不免有些惆怅,等易丰穑唱完,说:“你该回去了。” 易丰穑脸上很快换了另一副表情,默默地点点头。余力思伸手打了一辆面的。路上,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到了会议安排的旅馆门口,余力思默默地递上易丰穑的皮包,易丰穑接过皮包,同时默默地把雨伞还给余力思。一切都是默默地,彼此都目不转睛地望着对方。 “再见了。”余力思首先打破了沉默。 易丰穑并没有转身,两个人仍默默地站在那里,互相盯着对方,力图把对方脸上的所有细节都记忆下来,储存在大脑的最深处。 “小易,我可不可以……吻你一下?” 易丰穑依然默默地望着余力思。她慢慢地靠前一步,闭上了眼睛……两人很优雅地吻在一起。余力思扔掉雨伞,易丰穑的皮包从肩膀上滑了下来,彼此紧紧地抱住了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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