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照离席(下篇 八)
作者 林大为
学术会开得很热烈,易丰穑在大会上宣读了自己的论文,她的学术观点受到了与会专家的好评。尽管易丰穑的内心无法平静,但她强迫自己珍惜这次难得的学习机会,认真做好笔记。然而,一到晚上,余力思的形象总是无法从她的脑海里抹去。随着会期结束时间的迫近,易丰穑心中的紧迫感也越来越强烈。她明白,自己很快就要回到自己原来的生活中去。 刚毕业的时候,易丰穑的美丽让不少同性嫉妒了好一阵子。后来那些过来人便开始为她张罗对象。她们觉得,这样一个美人胚子能通过自己介绍出去是一种荣耀,至少可以在未来的男方家里捞一些自豪的资本。于是争先恐后把易丰穑介绍给自己的亲戚或者单位领导的公子,个个忙得不亦乐乎。易丰穑的拒绝在打击她们的热情的同时也在她们的心中种下了一些东西。渐渐地,易丰穑除了容貌之外在其他方面也超过了她们,原先种下的东西就开始生根、发芽……她们一边飞快地织着毛线活,一边谈论着油盐酱醋、套装布料,外加丈夫孩子的长长短短,尤其讲起男人来不定什么时候露出几句让姑娘们脸红的话。有时和一些男大夫开够份的玩笑,甚至和那些不自重的男人动手动脚。所有这些根本就无意避开易丰穑。因此,很多时候易丰穑不愿与她们为伍。那次全市卫生系统文艺会演之后,医院里有了易丰穑和那位眼镜医生的闲话,她们终于有了津津乐道的可爱话题。令人无法容忍的是,那位眼镜医生发表的文章也成了她们谈话的笑料。 “肯定经历过,要不怎么写得那么真实!”“别看他整天文质彬彬的,也许早就不安分了。”…… 易丰穑知道,她们是有意让自己听到的。没过多久,眼镜医生的妻子就到医院大闹了一番,这场不大不小的风波让易丰穑彻底看到了眼镜医生的懦弱。男人想利用懦弱和委屈求全获得女人的垂爱是不可能的,最终连女人的同情也会损失殆尽。 易丰穑不否认,余力思身上有眼镜医生的影子,但又有很大区别。一个这么有意思的人,只是偶然相遇,短短的相识就与他一起看了一场演出,不就是因为他是张珊的邻居吗?不就是他也写过那样一篇论文吗?这太平常了,世界之大,同样的东西当然很多,偶然的邂逅也许只有一次。可是,自己对余力思的印象的确太深刻了,也许永远也遇不到像他这样的人了。易丰穑清楚地知道,余力思有家,不管那个家怎样,那只是个妻子短短外出的家。她觉得会期过得太慢了,自己应该早早赶回去,静静地度过二十二岁的生日。
云草并不是我们想象中的那种女人。有时,小说中的女人只能停留在小说中,她也许永远难以走进我们的生活。婚后几年来,她给余力思留下的印象使余力思总是想起这么一句话:女人毕竟是女人!这句话是一位刚刚吃了败仗的同病相怜者告诉余力思的。因此,云草很容易就发现钟春还是很乐于跟她在一起,这一发现又一次满足了她的虚荣心理,恰似她八年前的那次满足。女为悦己者荣。女人与生俱来的依附感是男人无法比拟的,有时这种依附感在虚荣心地酿造中变得既可怕又可憎。云草在某种程度上就属于这样一类女人。 当云草对自己身体的每一处细微变化不再感到兴奋和羞怯时,她渐渐隆起的乳峰越来越丰满,脸庞也更加娇美,心情也像身体一样发生着急剧的变化。她决不是那种害怕男人碰一下就会生孩子的女孩。那是个十八岁少女的梦,梦中,他向她走来,却又老是走不到跟前。但是,那男人的气息那么熟悉那么诱人。她羞怯地往后退着。他伸出了男人的大手……她问他:你是谁?一个你所希望的男子汉。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去?一个你所向往的地方。你知道它在哪里?在我心里。他钢铁般的手臂猛得抱住了她。她依偎在他怀里,幸福地闭上眼睛,等待着、等待着…… 尽管余力思对云草很热情,但云草却总是不冷不热,沉浸在过去的梦境里不能自拔,对余力思的拒绝又显得苍白无力。每次单独相处,她都有意无意地躲避着余力思,使余力思在误解中越来越离不开她——不愿错过这个正派女孩。直到她的梦境变得越来越遥远,她开始主动去找余力思。那天,余力思喝多了酒。 余力思打开酒瓶倒了一杯,又为云草倒了一杯饮料说:“来,干一杯。”“慢慢喝吧。”云草说。余力思碰了碰云草的杯子,一扬脖喝干了,他不停地喝着说:“为你终于能勇敢地接受我的爱,干杯!” 余力思来自一个叫做穷乡僻壤的地方,长年患病的父亲守着一点可怜巴巴的死工资,统购统销的时候,母亲拼命下地劳动,却总也还不清生产队里的统销款,年年吃不到粮食水平线,在别人的白眼中靠地瓜叶子冲饥。作为长子的余力思从小就形成了自卑的性格。他能一直读到大学,同样得益于岁月的磨砺。在大学里,因为父亲的身份他只能享受末等助学金,而且除了父亲的资助之外,他没有一分钱的外援。因此,从中学到大学,多半是伴着咸菜度过的。那时候,父亲的支持除了行动以外多半挂在嘴上,因为爷爷奶奶……还有更多需要花钱的地方已经把他的工资瓜分地所剩无几。长时间的营养不良使感冒成了家常便饭,一次,饭票眼看就要吃光了,助学金还有一个星期才能发下来,突然发起了高烧,一连几天水米不进,终于省下了饭票。以后他不再惧怕患病(就诊免费),在日记中自嘲地写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在搬着指头算计饭票的同时,他还踏破了书店的门槛,一次次在定价和内容之间徘徊。父亲说:书有看的就行了,书店的书多着呢!买多少是够!毕业时,父亲还如数家珍似的给他算了一笔经济帐:小学不算,从初中、高中到大学……说者无意,父亲觉得他的钱花得值,心疼归心疼。听者有心,余力思每次拿到工资后,除了生活费以外悉数交给父亲,他喜欢看父亲那嘴上乐喝喝说不要手却伸出来的神态。当他第一次与云草见面时,从头到脚的寒碜是可想而知的。
余力思望着云草,又喝下一杯酒,喝完继续倒,云草按住了酒瓶。酒瓶里只剩下一少半了。他推开了云草的手。“我过去为了钱苦恼,那么多好书不能买,那时候太便宜了!现在他妈还是为了钱难堪,别人不承认你,看不起你呀……” “别说了,你喝醉了。”云草说。 “我讨厌这么不冷不热的,你知道吗!我讨厌!”余力思真的醉了。 “你应该明白,爱情是需要激情的,而激情是不可以强求的。”云草知道,也许她的话不合适宜。 “说穿了,你们是看不起我们这些穷学生、土包子,我们虽然也像你们一样成了这座城市里的一员,但 你们永远把我们排斥在城市的边缘!可是别忘了,你们那些油头粉面的‘公子哥’、‘大小姐’们,吃着香喷喷的青春饭,外表充实地要命,脑子里空空如也,我就是想跟城里这些嘻皮士们较量较量,但谁给我这个机会呢?你肯吗?”余力思说着继续倒酒。 “你醉了。”云草夺过酒瓶,把酒倒在地上。 “我没醉!你怕了吧?是的,你害怕真理,真理永远是赤裸裸的!” 云草知道,余力思的话在某种程度上不无道理,自己不就是不愿缩短这个距离吗? 后来,余力思吐地一塌糊涂。直到略微清醒后才离开饭店。 夜风中,云草没有躲避余力思的吻。 云草明白,当初她根本不是看不起余力思,现在也没有这样的成分。这一点余力思也渐渐明白了。 不过,如今,云草还是发现钟春依然很可爱,他的幽默、健谈、活泼。余力思也很幽默,有时也活泼、健谈,但她已经不需要了,因为最初的新鲜感不是余力思带给她的,况且,如今的余力思早已幽默不起来了,也活泼不起来了,倒是变得越来越沉默。 她想起了钟春那钢铁般的手臂。但是,她知道,钟春再也不是八年前的钟春了,这种感觉只有来到这里才能得到证实。她想,可望而不可及才是最美妙的感觉,即使钟春没有把她当做他众多女人中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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