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过,血缘是一种暴力.我曾经深深这么以为. 并不喜欢一个人,爱好性格价值观念完全不能等同.仅仅只是因为从出生就同住在一个屋檐下,被他或者她赋予了生命,就偏要注定是一辈子的亲人,彼此抱成一团直至死亡的到来才可以分开. 即使他们曾粗暴地对待你,但是丝毫不可以选择或者反抗,在法律上在道德上在血型上你都必须尊重并且永远地热爱他们. 这是一个有点冷血的开头. 但事实如此. 我已经不大喜欢那种在雕塑刀上裹着棉花的感觉.你安心的伸手过去,只有当棉花猛然脱落时才会发现原来自己握住的是对准心脏的一把刀. 我们的爱,就是那样一把锐利的刀. 这个世界,近距离看总会发现它离我们儿时允诺的蓝图太远,血淋淋的生活会迅速变脸现形,然后阳光普照一切灰飞烟灭.可是,不断迷路的我们却还是要在这缤纷的黑暗里努力睁大眼睛. 他,是一个严厉得甚至不允许自己衰老的人. 我们之间的战争旷日持久,天使可以做证. 从很早的记忆,他就永远背对着我,无论我如何呼喊,也不会回头.世界上有很多种背影,这种背影最为冷漠. 因为声音好听,小时候老师经常让我朗诵课文,在念到背影那一课时我也总会不自觉流泪.大家都以为我是被感动,不,我是在嫉妒,我嫉妒有人曾经看到过像月光那么温暖的背影. 那时候我想这个可能是我一辈子也见不到的. 想这个的时候我也不过才刚刚十几岁,天真的我自然而然把人生缩水了.现在想起来,机率其实是一半对一半.你能见到的可能性是一半,见不到就是另一半. 我在时光中寂寞的长大,即使是一棵战争里严重缺水的植物. 虽然扎根的土壤不够肥沃,我居然也健健康康,至少我努力维持健康.没有阳光我就让自己尽可能舒展枝叶,天气寒冷也无所畏惧. 唯一的遗憾就是我本来拥有蓝色矢车菊的潜质,却最终在炮火的煎熬里不得不长成了一棵野地里怒放的仙人掌. 但奢侈的是我保留了矢车菊梦幻的心. 时光流转的手总是毫不留情地从万物身上闪过然后笑着呼啸而去,我们的对立也从漫天而来的绿野荒草变成了枝叶繁茂的参天古树. 他的坚固冷酷已经不再是我奔跑的障碍.在一次次尝试的呼喊得不到任何些微的回应后,我真的习惯了这种巨大沉默横亘起来的冷战状态. 我在一步步精心策划为筑起属于自己坚固温暖的城堡而小心翼翼. 我想我以后一定不会再允许任何人把我孤零零丢在黑暗里茫然看着街角人来人往花开花落. 为了实现这个眩目的梦想,我悄悄积蓄起每一分的力量.像一朵敏感的向日葵在橙色阳光普照前紧闭它硕大的花蕊. 我知道不能对任何人说出这个疯狂的梦想.它太难以理解,而我又已经厌倦解释. 暑假了,我执意留在武汉,尽管天气热得离谱.所有听得见听不见的声音都苦苦蜷伏在酷暑里挣扎呐喊. 阳光一寸寸扑到不小心裸露在遮盖体外的皮肤上,有种错觉能够看得见空气里滋滋地冒着青烟.白天我在大太阳下奔走,夜晚就像奴隶一样在打工的地方接受生活的驱赶. 我索性把它当作一本书来读,再苦涩也总有可笑的地方. 偶尔在接近天空的楼顶晒衣服,我会直起腰来侧耳去听盘旋的鸽哨.那种狭长的声线仿佛绷直了再弹入云霄,自由穿梭在晨曦俯射下浅灰色城市温柔缄默的楼群里. 摊开手我小心翼翼把珍藏的梦想高高晒上去,它们就能随着那些鸽子飞翔飞得远一点. 妈一直在打电话催着我回去,担心我吃得好不好会不会中暑.我一如既往地说很好一切不用担心我会照顾自己. 妈迟疑了一下说他最近身体不太好女儿回来吧.像冲得欢快的水龙头忽然没水了然后许久才坠落下涩涩的一滴.自在的声音一下子变软压得极低我听得出来居然带了哀求的味道. 我看着斑驳的墙壁上白粉旁若无人地脱落,一只脏兮兮的流浪狗木然的为自己觅食在桌缝中挤进挤出.话吧里嘈杂的声浪此起彼伏像暗夜潮汐汹涌澎湃永无止尽然后又被冰冻似的瞬间消失. 一只蹩脚的蟑螂爬过后,我看见的是黑暗中妈苦涩皱褶的脸,像夹心饼干里不堪高温融化的馅.妈尴尬的挤在我和他相对的背影里,竭力伸手去把两条永远也无法靠拢的平行线徒劳地拽在一起. 我揉了一下眼睛说妈他是不是又对你不好了我知道你很为难但现在我不能回来.妈叹了一口气我才觉得咸咸的味道现在到了嘴里,妈说有什么好不好的你回来吧是我想你了. 我固执地沉默. 这个角度看得见大颗飞舞的灰尘匍匐在正午张牙舞爪的阳光里.有个小孩在对街摔倒了,被一个疲惫凌乱面目模糊的女人用力一把扯起来.那孩子哭得很刺耳,她甩了他一巴掌. 妈说你回来至少家里什么都有不用那么辛苦.对,不用那么辛苦,可是,我已经在一步步筑起自己的城堡,我不想再忍受流落别人城堡里那种刺人肺腑永远属于地球两极的冷漠. 有时候我想或许正是因为我找不出需要忍受这种冷漠的理由,我才更加惧怕. 我匆匆挂线.最后一句话我说了,我说妈你等等我好吗我会很快把你接出来大家都不用再忍受. 我熟悉妈就像熟悉自己手心里所有千奇百怪细密结实的纹路.即使闭上眼睛左手对着右手也能毫不犹豫马上就找到它们.妈一直是隐忍在我和他背影或者说城堡之间绝望不能自主的木偶. 如果我和他正式开战,这个无辜的木偶会在最开始就被我们最残忍地撕裂. 我不想那样. 不能忍受的马上排山倒海接踵而至.在炎热的夏季里什么都被一视同仁地蒸发然后开始散发出腐败的味道. 忙着修筑自己城堡的我开始对人生有了新的计划. 先攒点钱,攒够了我就去学自己喜欢的动画设计.我要做中国的宫崎骏.我要把我所有未实现的狂想和色彩艳丽的寂寞用一种干净透明的东西倾泻进所有能够或者不能够做梦人的心里. 妈吞吞吐吐说他让你继续学管理. 我终于像沸腾的水顶破炉上的盖子样坚韧地爆发,我第一次张扬地说出来为什么他让我干什么我就要干什么我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我不再是任何人的附属品. 妈很委屈地做着徒劳的安抚女儿我知道你有了自己的想法可是你就再听他的一回他在家里朝我大发脾气身体也很不好了.声音像小小的火焰在黑暗里坚持着跳跃了几下而后无声无息沿预料的轨道灭了. 我闭了一下眼睛,又来了,又是这种最让人害怕的感觉. 现在的我一点也不害怕和他壁垒森严的战争,但我害怕最后的胜利是要拿战场中间的妈祭旗做我们血红试验的牺牲品. 我全身颤抖着说他从来也没有管过我为什么现在要来干涉. 明亮的灯光一下子被人打灭我又无助地站在汹涌的街角看着人来人往花开花落,大家全都面目模糊匆匆来去却留给我无比清晰的背影. 我觉得很冷像跌落在无人的雪地里.或许,这尽力拖延的最后一战始终是要爆发的,就像火山可以沉寂却不会消失一样. 我想不明白,世界上最温暖的东西为什么常常被现实演绎得异常寒冷. 他高高端坐在城堡里只是给我钱却从不给我钱之外的任何记忆,我继续留在那里也只会永远充当伸手过去情感荒芜的乞丐. 然而,他给我钱. 在现实里,只需要这一点点就足够把我可以恨他的理由全都拿走.我只好说服自己仓皇逃离. 隔壁接电话的女孩子边笑边吃着冰淇淋,燃烧的声音放肆而恣意,年轻的脸上落满炽热的夏季阳光. 妈说我左右为难女儿已经几天几夜没有合眼了我不敢劝他只好来劝你女儿再想一想.仍然是那把委屈的声音. 我慢慢放下听筒,妈絮叨的声音像声控被拧小了越来越远. 我在原地发了会呆.挂掉电话后,街上居然远远传来恩雅飘渺的歌声.天籁的寂静极富穿透力,即使在肮脏杂乱的地方也美丽得无比干净.我想这呼啸的世界原也有许多奇迹. 那天晚上我心烦意乱没去打工,随便找个理由不怎么冠冕堂皇的请了假. 在纷乱的街上一个人走来走去,猜流动车线会在城市脆弱透明的脉络里怎样细枝末节曲折盘旋的延伸,我望见很多的地方灯火通明很多个人来来往往很多的故事不断发生又寂寞地结束. 我问自己要回去吗?我很清楚地摇了摇头. 过了些天下起雨来整个世界就像都被泡在洗脚水里. 壳子说你干脆说是喷薄而出的天使的眼泪那样文学性更强.我没说话只是盯着被墙壁划成四方格的窗外发呆.我看见对面窗口里胖胖卖西瓜的老板骂哭了自己的小孩,然后赶紧挑个最大的西瓜来哄他,红红的瓤像极了剖开的心. 壳子看着我无缘无故的微笑,说你怎么啦.我说看见可爱的东西了. 菜端上来的时候,手机忽然无休无止急促地响起来.我让壳子先吃,看见是妈的号码,想了一下,终于还是没有接.三短一长,妈终于偃旗息鼓表示放弃.我反 而松了一口气. 我拿起筷子,手机又轻轻抖了一下. 我只好低头,这次是名副其实的短消息.妈只是说四个字他住院了,后面紧跟着往上蠕动地是一排触目惊心冷冰冰的医院的地址. 雨还是很大. 壳子在后面喊,你还没吃呢现在要跑去哪里.我说你自己吃吧我去散散步.这个时候我知道我已经语无伦次,心里像破了千万个洞然后听见很多的风声在那里呼啸. 可是我觉得只要一刻不把事情说出来,就多一刻时间拖延不用去面对.我心很乱. 我终于还是去了医院,举着暂时的白旗. 在外面转了一个多小时,找了无数的理由颠来倒去说服自己. 最后我告诉自己,不要紧你就是悄悄进去看看马上就出来,谁也不会知道.医院人真多,如果不是消毒水的味道太浓,还以为钻进了做特价的超市. 我一个门牌一个门牌小心地看. 走廊缩短到了尽头便戛然而止,像绷到最高线的乐符提不提气都上不去了. 往左拐就是那间房. 我也觉得再不到的话,我的心也忽上忽下乱窜悬得太高怕以后永远都放不下来. 我站在紧闭的门口屏气凝神,极力寻找合适的表情.那玻璃窗太高,要透视里面也许只有跳起来才有一秒钟的可能.我试着踮了踮脚,不行. 一个白衣白帽的护士走过来. 看见我仙鹤般奇怪的姿势,忍不住说你是来探病吗几号房啊,我说我不知道.她热情地说哦那你去咨询台查一下吧,说完转身抬起手指着某个模糊的方向划了个顿号. 我点点头.她无声无息端着药盘进去了. 还没来得及关门,我贴着她挤了进去.她一抬眉头看着我,我赶紧笑着说刚刚不知道现在知道了就是这个房. 我恨不得是在电视里,通常她们在这种情况下都能够奇迹般弄到一套护士服,药盘,还有把嘴巴捂得严严实实的白色口罩. 我是凡人,奇迹从来不会砸中我.幸好,他睡着了. 这是间双人房. 我要努力认一下,才看得出来谁是他. 短短半年,他变得太厉害了.医院那窄窄不够翻身的床,他睡上去居然也宽了半截.没有生气的脸陷下去更显得颧骨跟座小山似的,面色蜡黄,脑门也开始秃了. 我有些难过. 隔壁床上躺一老伯,瞪着亮晶晶的眼好奇地瞅着我. 我赶紧礼貌地笑一笑,再转过身来把脸对着他.老伯天真的眼多少看得我有些底气不足. 他睡觉时,样子变柔软多了. 褐色的老人斑星星点点落在粗糙的皮肤上,像枯干晒裂的树皮.衰老和天真诡异矛盾地交织在一起,不再是印象中那个面无表情严肃冷漠的他,倒像一个熟睡无知的婴儿. 我突然觉得面前躺着的这个衰老的人是我从来也不认识的. 很长一段时间我老以为我是在看着一个和我毫无关系的老头.多年来积蓄的怨气也因为这种巨大的陌生感突然失去了一贯的支撑力. 我感觉自己无助地被现实愚弄了.一切不应该是这样. 他应该一直拿着他的矛和盾,等待日益强大的我攻城.而我在寂寞的梦想里兜兜转转策划了那么久,甚至还没来得及举起我的武器战争就这样迅速地偃旗息鼓. 它一下子就结束了.从开始直到结尾都没有人通知过我. 我很泄气.这是不公平的. 原来我可以面对他的冷硬甚至是残酷的伤害,我却不可以面对他突然的软化和衰老. 这一些只会动摇我心里那座好不容易垒起的城堡的基石. 护士小姐催那老伯吃了药,看见他还睡着,就把药递给我说你是他亲属吧记得他醒了喂他.我接过来有点为难,我想我还是马上就走吧,实在没有勇气等他醒过来.我把药轻轻放在最容易看见的柜子上. 蹲下来把柜门打开.我把买来的白糖糕放进去.这是二十年来我对他唯一的了解了.他好像喜欢吃这个. 柜子里有些奶粉麦片什么的,还有一大挂香蕉.我皱了皱眉头,那香蕉一看就是放太久,颜色都黑了,软趴趴的耷拉在那里,一碰全都要掉下来.他从来都不喜欢吃水果.那么至少给别人吃掉啊,又浪费了. 我抬头,那老伯还在全神贯注眼睛不眨的盯着我,看样子都在这住久了怕是很少见着生人.他还在无止尽地睡.我把手慢慢朝他的鼻子若有若无的探过去,心里有点害怕. 那老伯忽然张开金口说话了,没事这个病就是喜欢睡他晚上还经常打呼噜呢吵得我都没好睡.我尴尬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老伯说你是他女儿吧常听他说起你. 这句话让我猝不及防,我慌乱地说老伯我有急事要走了等我妈回来你能帮忙告诉她让他让我爸吃药吗.老伯点点头,然后继续热情挽留我丫头留下来吧我们可以一起吃晚饭啊你妈走的时候跟我说你要是来了非留下你她帮你爸买完东西就回来. 我狠狠心笑着说不了改天我再来今天晚上我还要去打工. 我逃跑似的走了. 没忘把那挂烂了的香蕉提出去.我要找个地方扔掉,这样放下去会连柜子都莫名其妙烂掉的. 穿过医院高大的树林时,我发了会呆.散步的人都没怎么说话,鸟叫起来更显得安静. 一个婆婆推着轮椅从我身边过去,椅子里的年轻人翻着白眼在傻呵呵流口水.他已经感觉不到活着人的痛苦.婆婆朝我安静地笑笑,慢慢过去. 我看着婆婆的背影,觉得她什么都知道.到了那个年纪,智慧应该可以解决很多烦恼.一切都洞若观火. 我觉得堵着的气慢慢顺下来,潮湿的眼角开始干燥. 虽然预想中的战争已经有点无迹而终,但我想我还是不能心软就此回去.毕竟在别人的城堡里自己永远也只是个过客免不了偶尔还要做乞丐,我已经不想再有那种日子了. 世界慢慢安静,雨早停了,空气里有着青草的香味. 出了医院门,才发现自己居然还傻傻拎着那挂象征腐烂的香蕉. 我就在门口找个垃圾桶扔了. 上公汽后,我再回头看了一眼暮色里的医院.透过灰蒙蒙粘满污垢的玻璃窗,一个脏乎乎的乞丐在那片潮湿泥泞里积极地翻东西,扯着塑料袋兴高采烈举起被我扔了的香蕉.生活真是永远充满了戏剧化. 我靠着染上霓虹不断摇晃的车窗,意识模糊忽然记起很多遥远消失的感觉.我想是不是在很小很小的时候也有一次他牵着我的手送我去上学,从路边往天际燃烧的是缠绵不尽的红花,可惜我已经不记得也不认识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花. 梦偶尔可以做一下. 世界却始终还是要在自欺欺人的幻象里一寸寸咬牙切齿地清醒. 壳子笑着说你怎么又来迟啦害我刚刚还被经理狂骂.我说不好意思连累你了以后再也不会. 换工作服的时候我忽然问她壳子你怎么也不回家,她看了我一眼然后说我不知道要回哪个家我爸的还是我妈的它们都是家但都不是我的家.我看着她瞬间暗淡的背影沉默了. 接下来一整晚都在帐单音乐里辗转挣扎. 台上的歌手无奈地唱让我怎么忘记你我再也忘不了你.我有点头昏目眩,掏出手机来看,居然有三个未接来电和两个短消息.全是妈打过来的. 因为上班,我就把声音全关了,但是就算不关也听不见. 按下按钮,一个消息是妈四点半发来的说女儿是你来过了吗,另一个是六点钟左右短短三个字他醒了. 我想了一下,从正要走开的壳子手里抢过托盘,大叠待洗的杯子蜷缩在阴暗的壁灯里叮叮当当闪着幽光.我快速地说我帮你去洗杯子这里就麻烦你帮我撑一下给我五分钟谢啦. 壳子目瞪口呆. 我躲进灯火通明无人的盥洗室,把门一关,就像瞬间移动去了另一个世界,喧哗听起来像远远穿过树梢的风声. 我给妈发消息妈记得给他吃药我下午留在柜子上了.然后又补上一句,我把那些烂的香蕉给扔了记得以后别再买免得浪费. 我挽起工作服的衣袖开始安心而卖力地洗杯子,时间已经不够.他们找不到我,又会大叫. 手机响了一下. 妈说药已吃.三个字下面是一排空白. 后面跟着往上缓慢移动的是----女儿香蕉没有买是送的你爸坚持留着要给你.我仿佛被重物狠狠击中,一瞬间四分五裂失去表情. 腐烂的香蕉,已经被我扔了. 心里有个地方一下子变得很空,好象失落了一直以来想要的东西.我冲到门口,才想起来. 丢掉的往往再也找不回来. 我回到洗手台,随手抓住一个透明的杯子.明亮的灯光下水哗啦啦流得很快. 我仿佛只听得到世界淹水的声音.我慢慢把身子匍匐下去,手和旋转的杯子泡在水里一起颤抖.水珠跳起来欢快地溅了我一身. 你怎么还在这里外面到处在找你壳子大声嚷着气急败坏地闯进来. 看见我的样子被狠狠吓了一跳,声线一下子低起来.她按住我的肩膀你怎么啦,我放声哭着说没有事刚刚摔倒了身上很痛.她笑起来怎么跟孩子似的这么不小心. 我吸了一下鼻子直起身来再用手把脸一擦. 说我没什么了我这就去做事抱歉杯子还没有洗干净.外面那些嚣张的鞭子们又在大叫追赶我这个无故逃跑的陀螺了,陀螺没有办法消失就只好微笑着走出去. 假期没完的时候,我终于选择回家.爸也跟着决定要转回家附近的医院调养. 妈异常高兴. 其实那挂腐烂的香蕉真正说起来,不过是整个故事里一个微不足道的契机.只是,它让我突然发现,也许我一直以来真正期待的并不是和爸如期打响那场预料中的战争. 事实不到最后一刻就往往会被某些东西蒙蔽.我这样告诉来送我的壳子. 一天上午妈让我陪爸走去医院打针. 吊瓶快完的时候我去喊护士来换药.医院里一色的白,县城人少长长的走廊就只响着空寂的回音. 空气中微微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我的幻觉里出现了许多自由的天使,他们都在寂静透过阳光的长窗后隐遁翻飞. 我想起我很喜欢的一个故事.我忘记了也要把它告诉壳子. 他们说每个人的身后都会站着属于自己的守护天使,不过不是每个人都看得到.我曾经以为我的身后没有天使,但其实只是因为他们合拢了翅膀. 固执的我一直没有看到. 回来时爸忽然说我们走小路吧. 满山茂密的野草丛里偶而会探出一两张可爱的粉色脸庞,我认得出那是夏末所常见的最后盛放的小花. 他是真的老了居然让我一再走慢一些. 从侧面看上去的他背伛偻的厉害似一只脱水的干虾。步子迈得极慢极小稍微走快些就喘息不止,我不得不一再放缓本来就慢的步速. 他已经跟不上我的脚步了.那些像石块一样的冷硬顽固曾经是紧紧束缚着我的锁链,现在它们已经无能为力并且严重生锈. 我还在想我的机会来临了吗,要挣脱眼前这个几乎全部依赖我的扶持每走几步就剧烈喘息的瘦弱躯体,要摆脱掉他的钳制在今天已经是易于反掌不再那么遥不可及了. 爸停住了.我以为他又要休息. 我悄悄松开了手.或者是我仍然在犹豫吧. 他慢慢慢慢弯下伛偻的身体,手恰好垂到了路边的草丛. 神情专注。 我看着他重复奇怪的姿势只好说你要找什么让我来吧.他已经直起了身子脸上居然满是孩子气羞涩的笑容.手一直碰到我的胳膊我才注意到,爸的手里,握着的,正是我们刚刚看到的那些草丛里夹杂着的娇艳的花,粉色花. 他说是不是很好看. 我的眼泪又要流出来了.真是不知所措.爸赶紧也转过身去,向前挪动着细碎的步子. 风把他的身体吹得歪歪的.我忽然觉得这一次他留给我的背影不那么冷漠了.我想我毕竟还是看到了另一半. 时光总是周而复始,然后又把一切悄悄的改变. 我跟着那背影走在风声里问自己真的要继续战争并且策划逃离吗,天使的耳语忽然让我明白了一切. 血缘的确是很暴力的东西,它不会给你任何的选择机会. 即使是再亲密的情侣或者夫妻也可以通过分手或者离婚来解决掉彼此的关系,可是不相爱的亲人哪怕是用尽最极端的方式也抛弃不了对于对方的回忆. 一开始就没有选择,可是到了最后放不开的其实不是任何外物只是你自己.因为它已经随着岁月成为了你身体的一部分.如果你坚持要打响这场战争,只可能是在不断地与现在的自己作战而这样的纠缠是毫无意义的. 一下子看清楚这个事实,我反而获得了从来也没有过的平静. 风把草丛里的苇花吹得跟拂尘一样潇洒苇絮像碎雪一样纷纷扬扬,它们自由地奔跑着卷上半空又落到肩旁. 我在那个瞬间里想通一切决定跟上帝跟自己桀骜的过去跟所有未完成的战争忧伤地握手.我们一笑抿恩仇. 我正视自己与生俱来的血液烙印. 既然不能转过身,我想我要跟爸我们一起接受这个心平气和的事实.学会握住彼此的刀然后再慢慢寻找雕刻的技巧. 一切并不太晚我把粉色花小心翼翼收了起来. 爸仍然在前面斜斜地走,有些碎石很滑他似乎不大适应可是他迈出去丝毫也不拐弯.顽固的爸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低下头迅速调整着自己的表情然后疾走几步追上他沉默的背影,我用力扶起他因为生病而急剧瘦弱的手臂. 那一刻开始我们父女重新贴近. 是旋转的守护天使在绿色阴影里安静地问我,你真的不准备继续战争了吗? 我迅速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说是的. 然后,我听见了天使欣慰地叹息.化成了雪白的苇花随着风的气息在空中向着夏季黄昏的更深处静静弥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