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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伤关山............张志荣

发表日期:2007年1月20日  出处:http://lxiaoz.2000y.net 本站原创  作者:张志荣  本页面已被访问

                         一 

    在中国文人的心目中,翻越关山如同西出阳关、路过火焰山一样,凝滞,沉重,盈满泪水,充满悲伤。 
一出阳关,就会有一种别情离绪袭上心头,“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阳关三叠的惆怅之声,浸润着我们的血液。火焰山横亘在新疆吐鲁番盆地中部,在古代诗人眼里,火焰山突兀、赤焰、酷热,地处荒蛮,望而生畏。尤其是一部不朽名著《西游记》,给火焰山披上了层层神秘色彩。 
   关山,横亘在我的家乡张家川回族自治县东北部,是一个不朽的存在。它的不朽,不在于拥有精致的庙宇,而在于它总承载悲伤的诗文,承载古老驿道的腥风血雨,承载一个民族的生命进程。在老辈人的眼里,关山似乎是一个遥远而可怕的梦。那时候,在闭塞的村子里,敢于走出去闯天下的人是最勇敢有本事的,他们的第一站是翻越关山,到关中做点小本买卖,抑或为陕西人割麦子,凭自己的力气,流血流汗,换来养家糊口血汗钱。 
   在这里,关山已成为地理上的极限,过了关山,便意味着一种人生意义的翻越,意味着背井离乡的凄惨。 


二 

1994年夏天,我回故乡探亲,几天时间,足迹踏遍了关山。这里恰好是陇人进入关中的必经之地,改写中国历史的秦始皇的祖先正是从这里进入陕西的,其后在不远的凤翔崛起,东进中原统一了六国。这次探访为我探究这座蕴涵神秘色彩的大山,提供了一个广阔的视野。 
我是坐着出租车上关山的。在上关山之前,我时常关注有关这座大山的事迹。关山又叫陇山,形如长龙,首伏宁夏,尾落甘陕,自北向东南逶迤而下。关山横阻于甘陕间,在北段称为六盘山,南段古称为陇山。陇山又叫陇坂,是张家川与陇县的交界处,也叫陇坻,因山上古代设关隘,今通称为关山。 
其实,关山是华夏民族的脊梁,伏羲、女娲、炎帝、轩辕先后在这座大山的两边诞生、繁衍生息,他们举行盛大的庆典,祭祀关山,以至于关山为成为国山。关山当时为吴山、吴岳,只是后世东方的四岳、五岳之名渐起,关山逐渐被遗忘了。这里自古以来,一直是关中通往陇上的枢纽孔道,元鼎五年十月,汉武帝刘彻在凤翔祭祀五帝,之后在大臣的提议下翻越陇坂视察民情。汉武帝乘着华贵的马车西巡,随行的千乘马骑,前呼后拥,好不威风。不久在陇坂地界,遇到了雷雨天气,霎时电闪雷鸣,风雨交加,因此,陇坂被称为“大震关”。过了关山,来到了张家川。伟大的司马迁将此事记载于史册之后,这座大山就开始了它的大震荡、大悲伤历程。 
陕甘之间,“驻步皆山,崎岖逼仄”,“山川复沓,歧路纷纭”。魏晋南北朝时期,战云纷飘,四海震荡,是中国古代历史社会的大动荡、大争斗时期。攘争、掠夺、变乱是这一时期社会政治生活的主旋律。统治集团内部篡弑频仍,政权更迭繁复,战乱连年不断,社会急剧动荡,黎民百姓痛苦不堪。在北朝社会,每次战争人口争夺转徒道路,因而在北朝民歌中出现了不少反映流亡生活的怀土思乡之作。山峰入云,九折盘旋,山间流水如泣似诉,往日东南旅行者至此,山高难越,水声呜咽,几乎肝肠欲断。晋魏有“陇头歌辞”三首传世。 
《陇头流水歌》写到了流离道路的苦况: 

西上陇坂,羊肠九回。 
山高谷深,不觉脚酸。 
手攀弱枝,足愉弱泥。 

写得最悲壮动人的是《陇头歌》三首: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朝发欣城,暮宿陇头。寒不能语,舌卷入喉。 
陇头流水,呜声幽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 

民歌是民间的呼吸。本该天道酬勤,民心向上,激昂奋发是民歌的主旋律,哀叹诉苦向来处于次流。但政治斗争的残酷性,鲜血淋漓的连续战争,造成百姓在生命形态和生活方式上都以悲伤垫底。在历史上,南朝文人的地位看起来很高,只要诗文写得好,便可加官晋爵,平步直云。他们主要陪皇帝、王子谈论学问,诗文唱和,写一些娱乐性、歌德性的文字。南朝的皇帝如宋文帝、齐高帝、梁武帝、梁间文帝、梁元帝、陈后主等,都十分爱好文学,文化修养也比较高,这是南朝文人的幸运。如梁元帝《陇头水》:“衔悲别陇头,关路漫悠悠。故乡迷远近,征人分去留。沙飞晓成幕,海气旦如楼。欲识秦川处,陇水向东流。”陈后主关于陇水共写了好几首:“陇头征戍客,寒多不识春。惊风起嘶马,苦雾杂飞尘。”“塞外飞蓬征,陇头流水鸣。漠处扬沙暗,波中燥叶轻。地风冰易厚,寒深溜转清。登山一回顾,幽咽动边情。高陇多悲风,寒声起夜丛。禽飞暗识路,鸟转逐征蓬。落叶时惊沫,移沙屡拥空。回头不见望,流水玉门东。”陈徐陵的《关山月》写的很悲伤:“关山三五月,客子忆秦川。思妇高楼上,当窗应未眠。星旗映疏勒,云阵上祁连。战气今如此,从军复几年!” 
流离失所,从故乡来到异乡,不仅仅是一种生存空间的移位,更是心灵归属感的转换。刘昶是南朝宋文帝刘义隆的第九子,一直在政局动荡中长大。宋文帝被他的长子所弑,长子又被三弟所杀,以致民间流传开了歌谣:“遥望建康城,小江逆流萦;前见子杀父,后见弟杀兄。”这个三弟就是刘昶的三哥。三哥疑神疑鬼,以为九弟要夺他的王位。刘昶为了保全性命,急忙投靠北魏。身份的不同和政治斗争的需要,使得北魏待他不薄,先后为他嫁给了三个公主,还封了一连串的官衔。为了排遣忧愁,他纵马奔关山,触景生情,便有了《断句》诗:“白云满鄣来,黄尘暗天起。关山四面绝,故乡几千里。” 
流亡生活的怀土思乡之情,流露着一种绝望的悲哀和愤激。公元550年,庾信以萧梁右卫将军的身份出使西魏。孰料这是与故乡的永别。到达西魏首都长安不久,他被告知萧梁国已经灭亡了。庾信是南朝的大诗人,社会名流,他15岁做了昭明太子萧统的讲读,19岁升为简文帝的抄写学士,西魏要留他在长安。祸不单行,西魏灭亡后,继之的北周还是不让他走,授予他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在远离故乡二十多年期间,庾信偶尔也来到关山,排遣思乡之情,写下了《咏怀》一首:日色临平乐,风光满上兰。南国美人去,东家枣树完。抱松伤别鹤,向镜绝孤鸾。不言登陇首,唯得望长安。 
一座山脉,不仅引起了古人无尽的凭吊和感慨,还会留下一连串的文化思考。关山是历史的积淀,蕴藏着中国千百年来的活动痕迹和悲剧的体验,关山是演绎历史悲喜剧的大舞台,存在着永远发掘不尽的文化底蕴,值得我们去追思和体味。相对于山川,中国历代的大诗人走过的地方很多,他们总会附山水以人的感情,评点谈笑,寄一片赞语,是古来的雅兴。但是,他们只要到关山,忧郁与悲伤、焦虑与挂念,种种伤感情绪纠结在心头,心情异常沉重。虽然他们身处不同的时代,却留下了相同的诗文,这种整体性的哀叹在中国文学史上是极为罕见的。 
汉唐盛世,丝绸之路,是华夏由西北通向“外国”的唯一大道,驿骑追逐,犹如闪闪的星星飘过天河。“驰命走驿,不绝于时月”,“使者相望于道”,这些稀稀疏疏的记载,是关山畅通繁忙的形象写照。唐天宝八年,诗人岑参第一次出使西域,激动极了,过陇山途中,他写道: 

一驿过一驿,驿骑如星流。 
平明发咸阳,暮及陇山头。 
陇水不可听,鸣咽令人愁。 
沙尘扑马汗,雾露凝貂裘。 

这是岑参翻越关山时写给宇文判官的一首诗。他满怀报国壮志,到安西节度使高仙芝幕府中掌书记,投身于边塞军旅之中。 
杜甫是中国家喻户晓的大诗人,自20岁起走出书斋生涯,开始在全国各地壮游,先南游吴越,后北游齐赵。唐天宝三年,他先后和李白、高适相遇,三位大诗人一同畅游开封、济南等地,结下了深厚的友谊:“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他们时而呼鹰逐兽,打猎取乐,时而登高怀古,饮酒赋诗。天宝十四年,安史乱起,长安沦陷,不幸被俘,历尽艰辛,逃到凤翔,谒见肃宗,他被任为左拾遗。长安收复后,随肃宗回到京城。在任谏官左拾遗这个从八品时,他曾频频上疏,痛陈时弊,以致上任不到半个月,就因抗疏营救房倌而触怒了肃宗皇帝。房倌为玄宗朝旧臣,原在清洗之列。而杜甫却不明白个中底细,不懂得“一朝天子一朝臣”的事体,硬是坚持任人为贤、惟才是用的标准,书生气十足地和皇上辩论“罪细不宜免大臣”的道理,最后险致杀身之祸,被贬为华州司功参军。乾元二年,关内大旱,人民流离失所,再加上残酷的官场斗争无情地粉碎了他的幻想,杜甫感到万分绝望。秋天到了,杜甫毅然弃官举家向西,踏上了崎岖的山间小道,他来不及停留,风餐露宿,历尽千辛万苦,翻过巍巍关山,寓居秦州,开始了他的又一次失意生涯。 
对于杜甫为何要翻越关山,千百年来人们十分关注其中原由。有人说杜甫当时在华阴四顾,见北有朔漠,东有叛军,南有秦岭,只有西边比较清静,只好向西逃难;有人又说杜甫当时有亲戚在秦州,于是前来投奔。在我看来,在他之前,岑参、骆宾王、高适、王昌龄他们翻越关山,有咏怀的诗句,让杜甫的心理砰然心动。为何不亲自去呢?他不怕关山难越,不怕长途苦旅,在关山间周旋,写出布满悲伤的诗句,在朋友间传观吟唱。这是理性的思考与选择,是文人的禀性与重塑。他叹息道: 

满目悲生事,因人作远游。 
迟回度陇怯,浩荡及关愁。 
水落鱼龙夜,山空鸟鼠秋。 
西征问烽火,心折此淹留。 

关山重重,水声呜咽,道路险峻,曲折盘旋,是历史上有名的难越之山。关山明月依旧,世事全非,战争笼罩了整个关山,杜甫是最敏感的诗人,是沦落天涯的诗人,他感叹世事沧桑,生不逢世,才不济世,全诗意境苍凉,沉郁悲壮。 
壮志难酬,怀才不遇,杜甫陷入了无边的苦闷与激愤的感情旋涡里。尽管杜甫每天徜徉秦州的山山水水之间,使他内心的煎熬有所缓解。但时局的艰难与贫病的变故使他更想念昔日挚友,关山把他们隔绝的太久了。他想起了李白、高适,他们在关山的东面做什么。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在秦州,杜甫连续几个晚上梦见李白。每当噩梦惊醒,心中悲伤不能入眠,他点上灯,翻开发黄的书页,读起了李白的诗来:“秦水别陇首,幽咽多悲声。胡马顾朔雪,躞蹀长嘶鸣。”“肠断非关陇头水。泪下不为雍门琴。旌旗缤纷两河道。战鼓惊山欲倾倒。”夜深人静,寒气逼人,无边的怅惘与孤独,杜甫随口吟出了《梦李白》: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 
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 
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 

窗外秋风瑟瑟,阴雨绵绵,眼前的战乱和凋敝,杜甫浑浊的老泪流了下来,泣不成声。读罢李白的诗,他又吟起了高适的《登陇诗》: 

陇头远行客,陇上分流水。 
流水无尽期,行人去未已。 
浅水登一命,孤剑通万里。 
岂不思故乡,从来感知已。 

关山上的烽火台突兀林立,狼烟四起,金戈铁马,刀剑辉映,旌旗猎猎。与杜甫同时代的王维,是多才多艺的诗人。开元二十五年,出使西域,登上关山,回头望望一马平川的关中,不禁落下了眼泪,无限伤感地端起酒杯吟就了《陇头吟》一首:“长安少年游侠客,夜上戍楼看太白。陇头明月迥临关,陇上行人夜吹笛。关西老将不胜愁,驻马听之双泪流。身经大小百馀战,麾下偏裨万户侯。苏武才为典属国,节旄空尽海西头。” 
日落关山,沸腾的关山平息下来,星罗棋布的军营前篝火丝丝,映照着士兵的脸庞,烤肉的氤弥满了整个关山,士兵们正痛快地大块吃肉,大碗喝酒,那荡气回肠、悠扬凄怆的羌笛声,接踵而至的诗人、大词人万俟咏、黄公度、柳永,他们匆匆来到了关山,面对关山北风吹雁,黯然神伤地写下了令人魂悸魄动的诗词。金代著名诗人元好问,二十一岁时,叔父元格在陇城病逝,他扶柩回到秀容老家。跋涉坎坷的关山路,写下了“岐阳西望无来信,陇水东流闻哭声。” 的诗句。 
这就是中国古代文人翻越关山的心理历程。他们承受了那个时代所有的灾难,最优秀的诗人写的不是民族的自豪,而是民族的耻辱。因此,关山可以证明,中国文人的悲伤不是一种痛苦的呻吟,而是历史的回音。关山与其说是文人的伤心处,还不如说是历代文人压抑低沉的倾诉处。于是,李白、杜甫等不远千里,风尘仆仆来到了关山,体会人间的种种哀愁和悲伤,倾诉自己的种种不平和孤寂。他们对关山的问询,就是对历史的问询,也是对现实和未来的问询。 
关山,冲破岁月的尘埃,渗透着文人的精神世界,成为中国文化突出的标志和特殊产物,构成中国人文地理独有的景观。关山透射出文明的光华,折射出历史的背影。 
关山,是一部整个西部历史的缩影。 


三 

关山是历史的悠久步履,是丝绸路时空的默默凝思。周秦以来,这座热闹的大山,在无数凄风苦雨中饱经沧桑,几经衰荣。当年在这蛮荒之地,人们为了打破自然地理环境的束缚,实现追求生存、经济交往和心灵沟通的愿望,以难以想象的艰辛和勇气,开辟了这条隐藏于大山深谷和原始森林中的中国最早的国际大通道。 
关山有三条古道和驿道,纵贯张家川县境内。长宁驿、张棉驿、三十甸子、二十里铺等驿站古镇,依山而建。《元和志.秦州》记载:“陇坂九回,不知高几里,每山东人西役,到此瞻望,莫不悲思。陇上有水东西分流,因号驿为分水驿。”山峰入云,九折盘旋,尽是森林草地,连绵百里;山间流水如泣似诉,乌鸦在盘旋,鸟在啼叫,流水潺潺。我仿佛置身历史隧道,聆听来自遥远古老的声息,那声息幽幽如诉,让人心绪浩茫,充满忧伤。 
转眼间,长宁驿道就在眼前了。据《明史》记载,长宁驿道是明英宗正统年间凿山开通的。明清时期,长宁驿是直通陕西凤翔的通道。一条不甚规整的山路,在山坡与森林间时隐时现,延伸向连绵不断的大山深处。 
漫步关山,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我尽量放慢脚步,压住心中阵阵狂跳。此时惊人的声响从身后急奔而来,宛如战马的嘶叫声,含枚疾走,恰似激昂的鼓点,摇旗助阵的呐喊。可能是我惊醒了他们,悲壮的古战场,血染战袍的将士,我索性就地坐下来,静静地聆听着,周围似乎变得模糊起来。我穿着战袍,挥舞着宝剑,带着浑身的血迹骁勇地冲锋陷阵…… 
猛地,所有的一切都被山风卷走,周围又重新变得空旷而沉默。古战场,我急急地寻找,可是没有。我的思绪随着山势起伏,上升,沉降,时而盘旋在亢奋的巅峰,时而陷入情绪的谷底。上坡、下坡,左倾、右倒,我寻觅那战鼓擂擂的方向。累了,坐在一块光滑的青石上,望着起伏蜿蜒的山脊,我恰好看见:一千多年前,有一个疲惫的哨兵也曾坐在这里歇脚,望着绵延的关山,他想起了前方的战将士,催人的鼓声,家乡的妈妈。他粗糙黝黑的笑脸严肃地绷着,手中握着一杆锋锐的长矛,紧闭着干裂的嘴唇,黑亮的眼睛闪着稚气,疲惫而警惕地瞪着,轻轻地哼起粗旷的秦腔曲牌…… 
阵阵山风掠过,听来就像无奈的叹息。我沿着这叹息,走进长风烈烈金戈铁马、旌旗遍野的岁月深处……不远处,我看到了一位老兵,坐在火炉边添柴火,火上架着一口大锅烧着滚烫的热水,冒着袅袅的白烟,噬噬地响着,火苗一舔一舔的,映着老兵褴褛的战衣,映着老兵木刻的皱纹;老兵哼着江南的渔歌,缓慢、顿挫有力,拉长着我的思绪,心突地静默起来。老兵盯着冒出的白烟,火簇跳动在他浑浊的老眼中。老兵,用这锅热水是为凯旋而归的将士烫酒,还是为阵亡的勇士擦去脸上的血迹,抑或是要去滋润战上干裂的嘴唇,还是要去温暖战士冻僵的双脚,悄悄地,我从他身边走过,仰望苍穹,深深地吸了一口清风。 
关山是他们的,他们一直都在这里未曾离开。我慢慢地走着,辨认着他们走过的足迹,隐隐地一种失落。不知何时,一座恰似孕妇模样的烽火台出现在眼前。在这里,他们曾纵情豪饮,对月当歌;在这里,他们曾洒酒祭天,吟唱歌谣;在这里,他们曾唱着家乡的歌,流着思乡的泪……山峰无穷无尽地一个个闪现过去,腿脚像灌了铅似的,还是走着、看着、回想着,抬头一望,眼前有一座荒弃的古城堡。我的心猛烈地激荡起来,我听到前方有熟悉的欢喜的欢呼声,有如释重负的会意的叹息声,我仿佛看到了闪亮的盔甲,猎猎的旌旗。我的脚步越迈越快,我磕磕绊绊地跑着,不顾树枝划破我的皮肤…… 
俯视一下地势,在东西走向的两座小山间,有一峡谷,最窄处不足百米,一条河流缓缓流过。这里正是白起修筑的堡寨。白起,是战国时秦国名将,秦昭王年间,白起西行,上关山,在这里修筑弓门寨城,集兵镇守关山,防范西羌等少数民族东进。白起出奇制胜的战略战术,使羌人望风而逃。白起便屯兵于此,使秦的故土张家川一带平安无事,关山畅通,秦昭王非常赞赏。十三年,白起被提拔任命为左庶长。从此,他开始独立率军征战,到秦昭王四十七年的35年中,白起南征北战,纵横驰骋于黄河长江之间,屡战屡胜,先后夺得韩、魏、赵、楚国土地,攻占城池70多座,致使楚人迁都,赵国震恐,韩、魏割地求和,各诸侯国成了惊弓之鸟,秦国威震华夏大地。 
白起在战争中,施展了料敌合变,出奇无穷的军事才能。公元前279年的秦楚鄢城水战,白起以西山长谷水灌城,并火烧夷陵,一战即胜,歼敌数十万;公元前273年,白起率军战赵、魏,先大败魏军,俘将帅3员,斩首15万,继而攻赵,沉赵卒2万于河中;公元前264年,白起领兵攻韩,连占城池5座,斩敌5万;公元前260年的秦赵长平之战,大胜赵军,射死赵将赵括,坑杀俘虏40万人。自秦孝公到秦始皇13年,秦军在历次战役中杀敌共160多万人,其中白起歼敌92万人。白起功高位显,先后任职左庶长、左更、国尉以至秦最高武官大良造。公元前278年因功被秦昭王封为武安君。 
本来在长平之战后,白起欲借胜利之威,兵分三路,一举灭赵,继而灭韩。赵、韩上下震惊,便派纵横家苏代携带厚礼贿赂秦相范睢。范睢嫉妒白起功高望重,在秦王眼前奏准,下令白起班师休整。白起对失去战机深为遗憾,与范睢矛盾日深。赵王得知白起回到咸阳,急令老将廉颇带领满朝年轻诸将攻打秦军。秦军攻打赵都邯郸,结果连连受挫。看形势,还是白起有用,秦昭王御驾亲临白府要他代兵伐赵。白起称病不出,表示:“臣宁伏受重诛而死,不忍为辱国之将。”昭王刚愎自用,不听白起劝告,反而削去其官职,降为士卒,发配甘肃灵台。白起心中闷怨,因病未能马上起身,三个月后秦军败退,秦昭王恼羞成怒,转而迁怒于白起,勒令立即西行。 
公元前257年冬,北风呼号,日月无光,出生入死40年的老将军白起,强支病体,出秦都咸阳西行。家人号啕大哭,咸阳城的百姓也在路边流泪。白起面对此情此景,叹息说:“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破,谋臣亡。我为秦国攻下70余城,故当烹了。”范睢向秦昭王奏了一本:“白起此行,其心不服,恐投他国为秦国之害。”昭王听后,便赐剑派使者急追,到咸阳西10里追上白起,赐宝剑令其自戕。白起接剑仰天长笑:“吾何罪于天而至此哉!”他面对咸阳,继而转向西面,面对莽莽关山,遥望当年在关山修筑寨城,他说:“我固当死,悔恨长平之战,坑杀赵卒降者数十万,是足以死!”说罢,饮刃而亡。 
这是一个巨大的民族悲剧。他没有战死在疆场上,而是死在奸淫小人之手。白起是在荡气回肠、悠扬凄惨的羌笛声中远离我们,但他为秦统一六国而建立的功勋不可磨灭。当时和后来的许多政治家盛赞白起。秦始皇即位后,十分尊崇白起的功绩,封其子白仲为彻侯,食邑太原。 
黄昏中,我见到一座孤伶伶的石碑。碑上,阐述了一个建碑的经过,史册,讲述了一个英雄的故事。碑文内容是歌颂白起功绩的。这个征战四海的英雄,中国人都比较熟悉、了解,那段故事是一个传奇。天地空旷,小小石碑愈显得清冷,它的身后,是远处农民一片温暖的灯火,独处荒原,舍闹取静。我想起了黄公度《卜算子》的两句词:“陇首流泉不忍闻,月落双溪冷。” 
这碑,使我感受到一种历史的深沉的气韵,不由得肃然起敬。这碑就立在关山上,立在历史的交汇点上。宋哲宗绍圣四年,清水兵马都监魏诚在张家川建祠立庙,四时祭祀。1957年10月,张家川农民在修梯田时在遗址中挖出。清水县主薄刘果文撰写立起了白起祠碑。祠址已毁,但此碑于碑为长方形,碑文324字。 
夜幕降临了,有点凉,我随口吟起了宋代女诗人朱淑真的《断肠词》: 

衔悲上陇首,肠断不见君。 
流水若有情,幽哀从此分。 

回去罢,朋友们还在等我。 


四 

山水还在,遗址犹存,只是关山一直没有一个完整的文章。或许居住大山两边的人们为了生计,只顾忙碌,忘记了书写;或许是大山横跨县份太多,不好揽到自己身上,只好作罢。经受过火与血洗礼的关山,以它无言的宽容,把过去的一切或泯没于草莽或淹埋于地下,或在浩如烟海的史册中留下几行、几页,让后人记起曾发生过的故事。这里且要记述的是: 
商周时期,秦人在这里放歌牧马,而后越关山东进,开辟了通道; 
周桓王十四年,“秦武公伐邽戎取其人置邽县”; 
秦昭王间,“命大将白起筑弓门寨城,白起曾在这里集兵镇压西羌”,后因“拒命名见忌而卒”; 
秦始皇二十七年,秦始皇翻过关山,出巡陇西、北地,至鸡头山,察看地形,构筑防御工事; 
汉武帝元狩二年(前121年),汉王朝派骠骑将军霍去病率万骑,出陇西,渡黄河,北却匈奴,西逐诸羌,河西走廊遂纳入中央王朝的版图; 
元鼎五年十月,汉武帝刘彻在凤翔祭祀五帝,之后翻越关山视察张家川民情; 
东汉建武八年春,光武帝刘秀派遣中郎将来歙率兵2000人,越过关山,伐山开道,奇袭略阳郡,在张家川龙山镇击败隗嚣; 
东汉献帝建安十六年,曹操击败马超、韩遂,同大将夏侯渊、朱灵联兵平定陇右; 
公元五二四年,关陇起义,北魏与起义军你来我往,在关山之间拼死争夺,几番轮回,征战七年之久; 
隋大业五年三月,隋炀帝翻过关山西巡; 
唐太宗贞观二十年八月,太宗李世民西巡,翻越关山,视察张家川牧马。李世民即兴赋诗一首,名曰《琵琶》:半月无双影,全花有四时。摧藏千里态,掩抑几重悲。促节萦红袖,清音满翠帷。驶弹风响急,缓曲钏声迟。空馀关陇恨,因此代相思。 
唐太宗贞观元年,高僧玄奘西去天竺取经,十五年,文成公主远嫁西藏,代宗大历三年,凤翔帅李晟出兵西进,在临洮一带大破吐蕃,均翻越于关山; 
明思宗崇祯五年,农民起义军红军友属部,在关山与明军激战; 
明崇祯八年,高迎祥、张献忠、马守应与官军多次以关山为主战场,进行了惨烈的战斗; 
清嘉庆三年,钦差大臣那彦成,率军翻越关山,在龙山镇与白莲教军激战; 
关山成为最大的战场是在是在清朝同治年间,西北回民起义军在此与清兵厮杀,进进退退,烧烧杀杀; 
•••••• 
当年,文成公主入藏,唐、蕃使节往来,商旅、驿道传输,翻越的都是这座大山。尽管今天已经建成了简易公路,而且有汽车代步,但山高路险,地形复杂,气候恶劣,大部分都是穿越人烟稀少的大山。环境之艰苦,行迈之艰难,仍然是难越之山。想当年,担负着发展唐蕃友好关系、增进汉藏民族友谊的重任而穿行其间文成公主一行,该是多么艰难。 
我以为,在广袤无垠的神州大地上,关山是最具特殊的魅力。关山之所以能给古人一种悲伤感,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它山峰环立,地势险要,地处是陕甘交通要冲,控制两省的咽喉所在。一方面,关山是用武之地,是中原王朝与少数民族之间进行战争的重要战场。少数民族侵入中原王朝,常常先要占领关山,越过关山顺势东进。一方面,关山也是一条捷径,既伤心又不得不走,这种险要又便利的条件,致使历代王朝重视对关山的经营,在这里构筑关隘,储备军粮,屯驻精兵。总而言之,在交往频繁中,关山比其他大山要不幸得多,不间断的战火几乎摧毁了每一座寺院和楼台,留下了一条山路,在寂静中蜿蜒。 
在这里,关山不仅是交通要道,更是一步政治险棋。秦人依靠这座大山,来往于关陇,逐步发展壮大。诸葛亮不远千里,不辞辛苦地向关山进军。所有发生在关山的明争暗斗似乎总是与这座山脉有不解之缘。说起来,不过是座山,是一条山路,但别处的山何时曾担负了这般繁缛的恩恩怨怨。 
百里关山,边关要塞,并没有能够隔绝文化的相互交流与融合吸收。从这个意义上讲,残酷的战争与和平的边贸都曾是文明之间的磨合与对话。关山,到底没有成为永远的天堑,而最终变成了中华民族大融合的一条纽带。 
关山,白天鸣铃,夜间火炬,令群山俯首、松柏含泪。 


五 

千多年来,关山历经战争的洗礼、地震的考验、风雨的剥蚀,仍巍巍屹立天地间。这些古碉堡,有的散落在田地间,有的横挡在要隘处,有的矗立在荒无人烟的山尖,这阵仗,这气势,使人想起烽烟遍地、号角连声、杀声震天的古战场,使人想起那响彻云霄的沉重而古老的劳动号子,也让人想起许多美妙、神奇的传说。 
关山,满山是景,景景迷人,盛产木材、中药材和多种矿产,还有珍禽婴鹉,甲称天下。遥想当年,著名药王孙思邈在关山采药制药时,大批的山民闻讯前来排队诊断,得到回报的山民们在农闲之余帮他挖关山药材,或为他提供线索。皮日休也来了,可能是他来掠捕关山鹦鹉的,要不然他特意描写了山民捕捉鹦鹉充当贡物的艰辛与危险,并赋《哀陇民》诗一首: 

陇山千万仞,鹦鹉巢其巅。 
穷危又极险,其山犹不全。 
蚩蚩陇之民,悬度如登天。 
空中觇其巢,堕者争纷然。 
百禽不得一,十人九死焉。 
陇山有戍卒,戍卒亦不闲。 
将命提雕笼,直到金台前。 

鹦鹉在皮日休的调教下,学说人的语言,吟唱他的诗文。 
关山是个不靖的地方,到处有土匪出没,抢劫过往客商。在关山古道上,人们习惯于将赶马人叫马脚子。路途险恶,道路盘折,山岭重叠,溪河密布,山高谷深,坡陡地薄。随着一阵阵颇有节奏感的马蹄声,一队队马帮出现在关山路途上。川大山高,路途险恶,土匪出没,危及生命,商号不得不在这里设了点,派人住守,负责交通安全。马脚子们大多出生贫寒,为生计所迫走上了赶马的路。走关山虽然很艰苦,但毕竟还能得到一点钱。于是许多人穿起马褂,抬起脚板,走上关山漫长的路途。这些出卖苦力的人,驮载着金钱,驮载着风险,驮载着九州的风俗和方言,换来了中国南来北往经济血脉的大流畅。在望不断的崎岖山路上,终年有走不尽的队队马帮,马帮驮来了商品,驮来了文化,交流了友谊,创造了独具特色的马帮文化。尽管有占山为王的官兵、土匪和有时难以预防的猛兽,但随着一阵颇有节奏感的马蹄声,手提猎枪、牵着猎狗的马帮出现在关山古道上。 
悲伤的关山,有它神奇的自然环境和特异的自然风光,这里的山峰,有的独成一峰、无依无托,有的并肩相靠、亲亲热热,有的象高楼,有的象麦垛,有的象奔跑的猛兽,有的象俯冲的雄鹰,有的象翩翩起舞的仙女。这里的山形乍一看是一体的悬崖陡壁,随着游人的移动,又在不断变化。从谷底仰望惊险绝奇,从山顶俯视,更是层层叠叠,多姿多彩,好似绽开的绿色花瓣。 
这里的水,也是秀美奇妙的,岩壁上挂着水珠,石缝间渗着水珠,草尖上捧着水珠,迎着阳光,晶莹闪亮。山顶端一处冷泉,从悬崖上飞扬而下,垂成千尺白练。峡谷里欢跃的浅溪,汇成湍急的小河,从两崖空间奔来,飞跌而下,旋成明镜般的深潭,清彻见底,泛绿映蓝,五彩缤纷,令人目不暇接,美不胜收,依依恋恋,流连忘返。 


六 

百里关山,绵绵而遥遥,耸立亿万斯年,占据着如此广阔的空间,又凝聚和延续了更加漫长的时间。节奏徐缓,韵律悠长,在厚重着的固态中,分明感受到了它的流动美。 
我的父亲曾四次翻越关山。记得最为真切的一次是1976年,父亲积极响应号召,进关山在三股水、石漕沟育林半年之久。我父亲十五岁时,翻越关山,找寻并领回了我的爷爷抚养长大的两个堂哥,找到了被人贩卖到陕西为他人稼穑的我的姑姑,还在陕西充当了一回麦客,挣了一些血汗钱。以致于在陕西做了一点小本买卖,被生产大队、公社先后调查了好几次,发了函,取了证,盖了章。 
时空变迁下的关山早已丧失交通的功能,已成昨日历史,今日的关山以原始森林和草原牧场的自然风光,展现其清新脱俗的面貌,吸引游人至此寻幽访胜。 
关山草原已正式开放了。这里正是秦人牧马的地方,两千多年前的场景又一次出现。 
但愿我的愿望能延续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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