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当老师
师范三年级真是多事之秋,一会儿四处盛传我们这届师范生毕业不分配工作,一会儿又说通通要去读高职,一个都不能少,弄得师范里的老师和同学晕头转向,不知所措。俗话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在老师的“威逼利诱”之下,大伙儿纷纷放下师范里的专业课本,四处挪借高职教材。正当大家读个天昏地暗愁云惨淡日月无光的时候又传言说可以分配,不必再读什么高职了。但因为一阵忙乎把实习时间给搁了(此时已是炎炎六月,泉州各小学都在总复习,谁愿意让你去做实验,拿学生的期末成绩开玩笑),没有实习成绩是不能毕业的。最后师范里的领导急中生智,发一张实习鉴定表让想趁早毕业出去的学生自己去找“婆家”鉴定。还想读高职的继续留在学校。
像我,最容易让人感到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事实上读了十几年的书我早厌倦了,巴不得早日脱离苦海。所以一听到这个好消息不禁欣喜若狂,把高职的书全扔了,乐颠颠地邀了位同宿舍的同学杰红一起到本家乡的小学实习去了。
6月5日晨,我俩骑着一辆破摩托晃悠悠地到本村的三合小学——我们将要实习的学校报到。一番客套,我们一边津津有味地品着香茗,一边与三合小学诸位老师商量着关于我俩听课的重大事宜。我们也来得太突然,像六月天的急雨,以至于那些老师都有些措手不及;又好像两块出其不意掷了过去的石头,为了不被砸个脑袋开花,他们纷纷躲避:“我上的是复习课,你还是听别的老师的吧。”但别的老师上的也是复习课,我们只好作罢。最后还是校长大人深谋远虑,叫我们先回去,明天他再另作安排。跨上那辆破摩托,我俩一边倾听着各种各样的车声,呼呼而过的风声,行人丰富多彩的说话声,一边研究着三合小学诸位老师的表情和动作,透过现象看本质,我们得出了结论:他们高估了我们,以至不敢让我们听他们的课,怕贻笑于我等大方之家。其实那是若干年以后的事,如今我俩还是毛头小子,岂有从鸡蛋里挑出鱼骨头的眼力哉?两人互相谦虚了一阵,其实心里很以自己为然,又洋洋得意了一番,笑声像仲夏的阳光洒得一路都是。
第二天总算给我们听了两节语文课。在这里我俩从头到脚都是新的,于是坐在后面听课,就免不了有贼亮的眼睛兴趣盎然地探照过来。尤其前面有个小男孩,对我仿佛情有独钟,或者想从我的脸上找块伤疤从我的衣裤上找个破洞,以便下课有向其他伙伴炫耀的资本。但我自信完美无瑕,无可挑剔,本不加于理会;但转眼又想,回避总有些胆怯或心虚的嫌疑。于是乃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直穿镜片的犀利的目光刚好落在那个小鬼的眼皮上。那小家伙正遍寻吾之伤疤(抑或破洞)而不着,猛地发现我在赏鉴他,大吃一惊,电光石火般地缩了回去。我暗笑不已,但视线没有离开他的后脑勺。那小家伙大概又忍不住心中的好奇或者以为我方向已移,又偷偷地瞄了过来,撞上我炯炯的目光,不由得又吓了一跳,慌慌张张躲闪不迭。过了一会,又忍不住,如此反复,终以屡转屡败告终。
5月7日晨要我上课。自以为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哄哄几十个无知毛童,岂在话下?与杰红看教参5分钟聊天50分钟轻轻松松平平安安地度过了5月6日的筹备之夜,把老毛的“在战略上藐视它,在战术上重视它”的至理名言全然忘却。第二天还没做好心理准备上课的铃便响了,自己竟也胸有成竹地步入教室。第一眼便撞到后面黑压压的好几个听课的老师黑压压的脑袋,心里一惊,大脑遂一片空白,仿佛录音机被按错了键,把仅有的一点点内容也给洗掉了。望着台下一张张傻得可爱又可恶的面孔,我不由得心生怨气:好家伙,你们可以这样傻乎乎地望着我,我却不能心安理得地傻望着天花板。后面一只只眼睛像一台台摄像机正瞄向黑板,而我,只是个蹩脚的演员。
信口开河不着边际地瞎讲了一阵,突然发现台下一片寂然。以前的教育学老师有言,学习要以学生为主体,而我竟只顾“夫子自道”,这还了得。后面我颇看不起的一位老师嘴角旁仿佛已经开出了鄙夷之花,我更心慌了。好在我的反应奇快,马上想到要请几个学生起来回答回答以制造一番课堂活跃的假象。可叫谁呢?用眼睛费力地搜寻着举着的小手,像搜寻茫茫碧海的一张帆,漫漫大漠的一株树,萧萧子夜的一盏灯。一旦发现便像溺水者突然抓到了救命草,即使他的小手由于某种还不清楚的原因又垂下来也不错过,更不放过。
在请学生用“不像……而像……”“不是……而是……”造句时,有个学生说:“小明长得不像小狗,而像一只瘦猴子。”另一个学生说“小花不是唐老鸭,而是我家的那只整天乱跑乱叫的大白鹅。”这两个学生边造着不伦不类的句子边转过头来,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我,仿佛我即是“小明”“小花”之类。我虽素有君子之雅量,也不由得恼羞成怒,但又虑及小不忍则乱大谋,胆边生出的怒火烧到唇边竟都化作了甜甜的微笑,差点让那两位该死的学生受宠若惊,高呼万岁了。
在这群可爱又可恶的学生中有一个是我邻居的小儿子,此君全无口德,在我家附近大散谣言说我与杰红一点都不像老师,一定是冒牌货。因此我怀恨在心,伺机报复。在课堂上冷冷地多瞧了他几眼(觉得用“瞪”会超出他所能承受的限度)。那混帐东西竟也做贼心虚,居然把小脑袋给缩到脖子里去了,整节课中更是大气不敢喘一口。这居然也成了我诸多得意事中的一件。
又稀里糊涂地蒙了学生一阵,只觉得“路漫漫其修远兮”。忘了带手表,也不知现在几点几分几秒,离下课好像还有二三十分钟,而预感该讲的不该讲的都讲了,像开着摩托的骑士,离目的地还有好一段路程,而汽油已消耗得所剩无几了。进也不是,退更不能。此时眼巴巴地望着后面的听课老师,好希望他们能“拔刀相救”。但他们屁股稳稳地坐在后面幸灾乐祸地隔岸观火着呢。我想那时我的眼睛里闪烁着的一定是陷入陷井的困兽一般的神色。
正彷徨于无地的时候,一缕阳光悄悄地射进了教室,漫上了我年轻的脸庞,我顿时眼前一亮,想到了笑容与阳光一样灿烂的钱钟书。由钱钟书我想到了《围城》,由《围城》想到了方鸿渐,由方鸿渐想到了他在高松年管辖下的某某大学的课堂上所用的那一手用说九个字的功夫写一个字以拖延时间的绝招。顿时喜之不俊。古人尝说“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为人生四乐,然斯四乐焉有我此时之乐之分毫?于是我忘乎所以地从学生的中间跑到黑板前,检了根粉笔把刚开头由于性急忘记了的板书内容慢条斯理地写了出来,也不理会学生莫名惊诧的眼睛和可以放进一个鸭梨的嘴巴。
写了一阵,居然听到几个学生在背后偷偷地称赞:“这位老师字写得还不错。”乍一听,甚是得意,像一个受惯冷落的孩童突然得到了一块糖的奖赏。但略加考究,我又觉得不大对劲,一个“还”字不正说明赖老师除了字外其余便再无可取之处了吗?但刚冒出的些许不乐意很快便被学生越来越响的称赞的声音吹个灰飞烟灭,差点要“故国神游”了。他们甚至说我的字比他们的老师好看多了,这尤其让我心花怒放!我想他们那位坐在听课席上的科任老师此时一定正用着充满妒意的红眼睛狠瞪着我。你瞪吧,好好瞪吧。我愈想愈得意。但“福兮祸所倚”,我竟因得意而忘了方先生的那手绝活,字越写越快,居然一下子就全部写完了。写完以后那一片空白要用什么来填呢,总不能把字擦掉再表演“方招”吧,一直把老脸贴着黑板不敢直面学生更为不妥。我硬着头皮转了过去,看到学生们的眼睛里分明写着期待、期待、期待!!像迷路的孩子正巴望着大人给他们带路,而现在可怜的我就是他们引路人!
突然,我想到了当代教育家于永正教授在一本杂志上撰文说我们的语文课堂上朗读占的份量远远不够,而我还没叫学生读过呢……我兴奋得满脸红光,浑身来劲,一个健步跨上讲台,大声说道:“同学们(把学生吓了一大跳,整间教室似乎也被吓得瑟瑟发抖,微微颤粟着。)请把课文从头到尾读一遍!”学生一听有事可做,都欢天喜地地翻开书,放开喉咙大声地读了起来,震耳欲聋的声音在教室里淹过来淹过去。我摆出一副为人师表的架式,一路威严地踱过去,心里却是一边琢磨下一步棋咋下,一边大骂这里的铃声怎么像师范的那样遥不可盼。心里正骂得起劲,铃声竟很动听地响了起来。学生都高兴地止住了乱哄哄的读书声,一脸生动地望着我。我自己也仿佛是一个忘记复习的学生突然听到考试取消的通知,简直要欢呼雀跃了。急忙三步并作两步两步并作一步地赶到讲台大声喊下课,让这帮可恶的学生谢谢一下眼前这位成功熬过40分钟还神志清楚的“醋”老师。
下了课,自然要象征地聆听几位听课老师的高见。其中一位老师虚晃一棍泛泛地夸了几句,什么总体把握还清楚,重点抓住了,只是……只是的后面是一大堆钢笔难书的“似可切嗟”的内容;另一位老师则更干脆:“好的我就不说了(我当时一直怀疑他实在想不出我有什么“好的”,说不出来便不说了),只讲讲一点点稍为不妥的细节……”自然,“稍为不妥”的细节是不止“一点点”的。我作洗耳恭听状,却恨不得把耳朵捂了起来。
回家途中两人都不说话,默默地听着破摩托的悍然吼叫。此时依然是阳光普照大地,但我们只觉得气闷。归至家中,谈及上课的情景,两人都释然大笑。其实生平第一节课便能上至此等程度,亦属难得(杰红语),但也因此看到了自己的很多不足,就像一个人不会游泳站在干硬的地上是没人知道的,但一到水中便一目了然了。禁不住地感到教书育人并不像吃饭睡觉那么简单,要不,连猪都可以当教书匠了。
接下去又上了两节课,不过没人监视,上起来随心所欲多了。再接着三合小学的老师给我们俩写鉴定表,写的全是优点,看得我直吐舌头,汗颜不已。把表交上去很快就毕了业,毕业后走上工作岗位弹指间又是五年。现在虽然不敢说自己经验丰富但上起课来至少是得心应手,足以应付。每当别的教师对我说做老师真乏味的时候我会想起第一次走上讲台,第一次面对那么多学生,第一次被人被之为老师,想起那一个个充满趣味的场景,这时我就会觉得:
其实,做老师,有时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该文曾写于师范临近毕业之际。当时是以信的形式写给留在学校的全部同学。今天读来,倍感亲切。就加了头尾几段,改成一篇完整的文章。诸位以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