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诉人：楚楚
人生的第一场灾难
我生长在刺绣之乡哑柏镇，从小就对手工刺绣有着浓厚的兴趣。
然而,怕影响到我的功课，我的这一爱好是被父母一再明令禁止的。没办法，我只好让一切活动转入地下，常常躲在被窝中、厕所里搞“创作”。
大人们刺绣都有样图可以拓，由于不具备“光明正大”的条件，我只好自己独创，绣出来的东西完全是凭自己想像。布片，彩线、绷子都是从搞机器刺绣的姐姐那里“偷”来的。
那时候，我只有10岁。
16岁那一年，我莫明其妙喜欢上了班里的美术老师。他叫陈德，是刚分来不久的大学生。我常被他睿智的谈吐和博学的知识所倾倒，更主要的是，他似乎特别欣赏我的每一幅美术作品，总夸我的作品有灵性。而在此之前，从来没有人这样高地评价过我，我简直将他视为了自己生命中的第一伯乐。
一次，偶尔与陈德说起刺绣，竟然也有许多共同语言，我简直惊喜过火，当天便将自己私绣私藏的一厚摞“大作”取出来拿给陈德看。在这些皱巴巴脏兮兮的烂布片上，我绣的大都是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人鱼公主、柳树伯伯、蚂蚁妹妹……我无一例外地全给这些人间生灵安上了人的外形，这符合我爱幻想的个性。
陈德很意外。出于对我的鼓励，他将这些刺绣在一次家长会中逐一作了展示，并在会上对我大加赞赏。
可是，父亲看它们的眼光却有些愕然和气极败坏。
果然，一回到家里，还没等我放下书包，父亲一记重重的耳光就打在了我的脸颊上，我下意识地一闪，第二记耳光就很响地落在了我的右耳上。
顿时，“嗡”地一声，眼前似乎有无数蜜峰飞过……
沉默的人用爱说话
我的右耳严重失聪，自此，各科学习成绩更是一落千丈。父亲后悔不迭，只好劝我辍学，像姐姐那样搞机器刺绣。但是，为了能时常见到自己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即使在课堂上常常会呆如雕塑，我也不愿意离开学校。
自从看过了我的刺绣品，陈德对我更为器重了。每当站在讲台上，他温和的目光总会有意无意看向我，似乎每一句话都是为我而说，每一个动作都是为我而做。虽然听不太清楚，但是，他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我都会用心去体会。我慢慢陷入他深邃的柔情里，难以自拔。
我学会了写日记，试着将我少女的朦胧爱意偷偷留露。
初二上学期的期中考试又考“焦”了！当成绩和名次无情地再次公布于黑板报上之后，面对同学和老师投来的鄙视的目光，我简直没有勇气在教室呆下去了。下午放学后我从陈德的办公室窗外经过，将陪伴了自己许久的日记本留在他的窗台上，然后，我一个人愣愣地朝操场的池塘边走去——我想要在这小小的池塘里结束自己不值一钱的生命。
当我像落汤鸡一样被陈德从池塘里“捞”上来之后，我忽然间发现自己竟然躺在他的怀里，而他，正用充满了怜惜与心痛的眼神看着我——这是我曾多少次梦寐以求的场景啊！难道，我已经身处人间天堂？来到另一个有爱的世界了？
“楚楚，你为什么要做这种傻事呢？你就忍心抛下父母、老师和同学？”陈德在我左耳边轻声问。
“我唯一抛不下的人只有你！”我在心里回答他，却并不吭声。自从听力减退后，我就已经习惯不说话了。
陈德将我背起来朝前走，我乖乖地伏在他肩上不哭也不闹，我知道他在将我背向幸福的殿堂，我闭上眼睛，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脖子。
突然，陈德停了下来，他将我放在地上，急切地与另一个人说着什么，我转头去看，这才发现初一年级的语文老师刘小红正柳眉倒竖地站在我们面前嚷着什么。她的手里，正拿着我刚才放在陈德窗口的那本日记本。
顿时，我犹如五雷轰顶！原来我的噩梦仍然如影相随！
寂寞“春蚕”的期待
第二天，我送给陈德的那首诗《春蚕》就被班主任老师贴到了黑板报的批判栏里。这宗“桃色新闻”简直轰动了整个学校。无论我在什么地方，总会有同学挤眉弄眼地嘻笑着“春蚕，春蚕”地叫，学校，是没有办法再呆下去了。
令我没有想到的是，陈德竟然敢顶着各种压力来看我了。他送给我一副崭新的刺绣用的绷子，一大把彩线，一块粉色的布料，除此之外他还送我一本印制精美的日记本。他仍然用充满磁性的、温和的声音趴在我耳边说：“楚楚，以后好好学习，有空了就练习刺绣、写日记。要充实自己，你不能总是孤立生活在虚幻的世界里。你还小，应该有欢乐，有朋友！你要知道，老师始终是爱你的！”
爱，陈德说的是“爱”？我真有些怀疑听力又在期骗我。我不信任地盯着陈德，他用力地点了点头。
不久，陈德就被调走了，听说，初一年级的语文老师刘小红也与他分手了，本来他们都已经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了，许多人都为他们感到惋惜。
不用耳朵听、眼睛看我都知道，学校的流言蜚语就要将我淹没了。
从批判栏里撕下那首《春蚕》，我将它继续贴到了陈德送我的日记本扉页。然后，带着一丝孤傲，我正式退学了。
17岁，我就成了职业刺绣女，我可以正大光明地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了。我写信给陈德，向他表达自己喜悦的心情。陈德却并不能体会我犹如出笼鸟般的心境，他严厉地在信中批评我，要求我重新回到学校继续学业，并将我寄给他的那首《春蚕》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只因
总在揣想
想幻化而出时
将会有绚烂的翼
和你永远的等待
今生
我才甘心
做一只寂寞的春蚕
在金色的茧里
期待着一份来世的
许诺……
是的，春蚕如此，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只是，这份期待，它对我而言始终是那么遥远……
逃离“忧愁夫人”的灰翅膀
由于长期处在一种患得患失的心境里，我渐渐诺为得更加孤僻起来，暴躁、易怒、伤感，对什么也提不起兴趣，总是爱一个人默默发愣，还常常会泪流满面。见我如此失常，父母吓坏了，怕我早晚会变成小傻瓜，于是在镇上一家刺绣厂给我找了份不错的工作。
整日生活在无声的世界里，我已经习惯了沉默。我不与任可人交朋友，白天拼命干活，晚上回到宿舍我就看书、写日记，用陈德送我的那些东西搞手工刺绣。
20岁那一年，遵父母之命，我嫁给了一个在镇上做刺绣品生意的商人。但是，随着女儿小敏的降生，我的日子愈来愈不好过了。先是丈夫和公婆怨我生了个丫头，紧接着，又是那些藏到哪儿也不安全的日记惹了祸，疑心极重的丈夫偷看了日记后勃然大怒。从此，家庭暴力开始了，我也变得更加忧郁和冷漠起来。
一次，看苏德曼的《忧愁夫人》。书中说，忧愁夫人有一对灰色的翅膀，故事中的主角常常会在欢乐中，感到忧愁夫人用那对灰色的翅膀轻触她的额角，于是她就陷入忧愁里。
我想，自己如此忧郁，是否也被忧愁夫人轻触了额角呢？当下便灵机一动，对着镜子绘出了一幅《忧愁夫人》图，并连夜飞针走线将图绣了出来。我还别出心裁地在女主角的黑眼珠里绣上了一个朦胧的人影，而只有我明白那代表的是什么。
我想方设法地托人将这幅画辗转送给了陈德——这个被我一直暗恋了6年的人，至今我还是没有办法忘记他。
正如我当初所预料的那样，陈德仍然没有任何回音。
一天傍晚，因为太专心于刺绣，我忘记了时间。刚从外面回来的丈夫看我还开店门不做饭，扑上来就将我按倒在地打——他与当年的父亲如出一辙，怒气一上来打哪儿是哪，挨他耳光对我来说已是家常便饭了，如今，我的左耳早就不怎么管用了。
不知道是哪儿破了，血流下来眯住了我的眼，然后又缓缓流进嘴里，怪怪的味道。
忽然，丈夫挥动的拳头停了下来。我惊讶地睁开眼睛。天哪，我看见什么了——我看见朝思暮想的陈德如一坐大山般挺立在我的面前，他愤怒地盯着倒在地上的丈夫，眼里像是要喷出火来。
陈德抱起我，朝医院的方向奔去。我则下意识地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
一切，恍如昔日再现。
天上人间的幸福生活
这并不是我被打得最重的一次，却是我被打以后第一次住院。陈德忙前忙后地照顾我。我仍然固执地沉默着，热切的眼光始终追随在他的左右。
丈夫拿着我的日记来找陈德，我不知道他们在谈些什么，看情绪，两个人都很冲动。
外伤好了之后，陈德又带我到西安，找来心理医生疏导我。忧愁夫人那对灰色的翅膀渐渐离我远去了。
丈夫以我有了外遇为由提出离婚。除了孩子，我什么也没有得到。但是陈德却耐心地打着手势告诉我：“别怕，你还有我！”
陈德告诉我，他早已经辞去了学校的工作，现在在西安办起了自己的画室。目前还没有成家。
“为什么还不结婚？你今年应该都34岁了？”我惊疑地问他。
陈德笑了，他告诉我说：“那是因为我还没有找到一个可以像你这样灵性而又执着的女孩子。我不愿让你在想起我的时候总是那么忧郁。以后，我会让忧愁夫人的灰色翅膀远离你，我会让幸福伴你一生！”
我由衷地笑了，我明白，自己这一次是真正来到了天上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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