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文学原创 >> 北 方 的 狼
 双击自动滚屏 
北 方 的 狼

发表日期:2007年3月21日  出处:http://xuexiao.2000y.net 原创  作者:李永勤  本页面已被访问

 

 
                       一
 
 几支猫头草在他的呼吸里一松一驰。猫头草的头部毛茸茸的,象小鸡刚生出的柔软细密的绒毛。天空空旷而瓦蓝,红黄相间的太阳,正把那份热一览无余地献给群山兀突的大地。
 他的身下便是返阳回春的土地。莽莽苍苍的黄土带,一嘟噜一嘟噜的堆迭在一起,厚重而凝固。他真切地感受到了来自那深邃泥土之下的勃勃阳气。一股一股地冲击着他的身体,在他的五脏六腑与骨肉缝隙间到处游荡冲撞。他的体内渐渐汹涌起一股欲望的臊动,强烈而有节律,似乎所有的力量都集中了,而其余的地方却散了架,象剔了骨的酥烤鸡。
 今年的春事来得早。正月刚尽,太阳便旺起来,荒山野外,河滩茅丛里,房前屋后,兀然鲜眼地多了些杂色班驳的狗,满山满野的疯跑。肥硕而臃肿的母狗,耷拉着尾巴,条瘦而精悍的公狗,鼻息异常的灵敏。它们碰到一起,便互相闻屁股。然后又一起追逐、撒奔。一只母狗后面往往牵着一群公狗,公狗们互相撕咬、打斗,妄图维护人类社会才可能有的一夫一妻制。它们的爱充满暴力,原始而雄健,野兽般风采。
 他慢慢闭上了眼。他看到了光秃秃的树杈、蓝蓝的天,苍黛坳黑的大山,山顶上盘桓的兀摆子,还有那吐出绿幽幽死亡之光的贪婪的眼睛。它的皮毛柔密浓重,用它才足以抵御北方的严寒。
 他跟踪那东西两天了。它的脚印只有他才辨认得出来,他仿佛嗅到了那股热烘烘的气息,带着薰人的奇臭,象放酸了臭肉。翻过了几道圪梁,沿着那淌有冰凌的阴沟,他走得精疲力竭。
 看清了。那个苍色的脑袋已被定格于一点,乌铳枪一声怒吼,他似乎看见了红色的浆液喷涌出来。那家伙重重地到在地上。
 他长吐了一口气,按了一锅子旱烟,然后起身沉重地走过去。
 突地眼前一片尘土,模糊了他的视线。锐利的牙齿与钢齿般的爪子已伸到他的胸前。随即液体萝卜汁一样流出来。
 他只失败过这么一次,他的脸上至今还留有两道深深的棱状的疤痕。然而他却实实地胜利了,超过了以往任何一次,他成了村人眼中的英雄。
 想到这些,他脸上不禁浮出一丝的笑意。恍惚间他看到了地平线上的一个黑影,慢慢放大。是一个女人。慢慢地向他走来,凹凸不平,起伏跌宕,丰满而朴实。走近了,走近了。那女人就倚靠在她身旁。他转过身去……
 叭。叭。叭。
 狗则猛地睁开眼。
 枪声。
 鬼子来了。
 
                          二
 
 村子里弥漫着湿漉漉的柴烟。偶尔夹杂一股烧糊的高粱饭味道。
 清水河哗啦啦地淌。河底水草如锦如缎。蛙卵如丝如缕。阳光清晰地照着河底班驳陆离的碎石。它从厚重的黄土带上缓缓流过,却一尘不染,清澈透亮而玉洁冰清。它无疑有一段令人激动不已的传说。就这样日夜不息,一直流入那条因浑浊而显凝固的大河。
 一群女人在河滩石块上搓衣服。乒乒乓乓的捣衣声响成一片,碱面子起沫少但很驳潮,搓下的污水泡泡顺水漂流,渐行渐远,直到消失。
 铜头睡在枣树桩下,草帽子半遮着脸,鼻子里打着很响的呼噜。嘴里叼着半截麦秸,那涎水正顺着麦秸往下淌,表情安静祥和。
 蔫瓜瘦弱而个高,挑着个空粪桶,咣里咣当,手里拿几枝圪针柴,裤管上涂着黄色的人类排泄的稀状物,正从窄木板的桥上往回走。
 那几枪便是这时响的。
 与此同时,三外婆正端着黑瓷粗碗往嘴里送窝头,那嘴因缺少牙齿而软成一滩,菜帮子常是嚼半天,再拉出来,仍是藕断丝连,一拉一串;克林的沾腥故事刚到节骨眼;铁头的父亲还骂铁头懒;铜头的女人正用刀切着老南瓜,一刀劈成两半;村长的酒壶刚沾到唇边;程事务正用小铲搅着大锅里的高粱粥;王老三屁股撅起老高,正用土疙瘩使劲地揩着;院墙土窝里的老母鸡刚下完蛋,正伏身从草窝里挪开,咯蛋咯蛋的叫着。
 那枪声都是在这时响的。
 人便炸了。由呆呆地站着到慌乱地嘶叫只是一瞬间的事。女人们丢开衣裳抱起孩子跌跌撞撞往玉米地里跑,铜头呼地一下站起,懵懂懂看着柴烟弥漫的村庄,克林的两个手指伸在空中成为空格,铜头的女人撩起门帘伸长脖子往外瞭,村长仰起的脖子没往下送酒,粗硬的喉结重重地蠕动了一下;王老三没揩净屁股便慌乱地勒裤子,蔫瓜妈呀爹呀的疯跑,瘦刀条脸如窗纸般煞白,两只空粪桶顺着土坡呼里隆咚翻飞。
 人们早就知道鬼子要来的,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村子里顿时砸锅了。鸡飞架,狗上梁,牛横冲直闯。大人拉着小孩,牵一个,抱一个,不知南北,还要甚东西。鬼子在堡梁上架起一挺机枪,枪口黑洞洞的,不时喷闪出鬼火,枪子壳弹得老高,又嘣嘣脆响的掉在石块上,泥地上。
 有几个朝南面桑树沟里跑的老乡,被鬼子吧哒哒一溜小扫,全仰倒在土坡上,紫黑的血从胸间冒出来。人群立住脚,惊魂未定,气喘余余,,被一个带雪白手套的胖鬼子牵着狼狗,扑咬着追过来,人群只得往村里走。
 铁头的老爹叫喊全家钻在自家的牛圈里。铁头的婆娘小脚踉跄走不大动,,被铁头爹狠狠骂着。牛圈木梁上挂着的杈镢锄耙全叮儿啷当的掉下来。铜头的女人忙乱中坐在一个锋利的钉齿耙上。扑哧一声,陷进屁股一关节深,臀上的血就立刻冒染了蓝裤子。铁头的爹一巴掌掩死她的嘴,另一只大手拽下耙儿,便五指大张的盖在她的屁股上。
 人群被集合起来。一个头目模样的鬼子叽哩哇啦,长长的东洋刀斜挂在腰间。胖墩墩的翻译官眼骨碌碌的暴突,鬼子  带血的刺刀雪白血红。
 男人们被留下了。小头目的鬼子走到王老三老汉跟前,一手压着洋刀,一手比划着说:
 “椒子霉的有?”
 “有,有有………”
 王老汉立刻一溜小跑,连滚带爬的从自家土墙壁上取下一挂干辣椒,头上的汗珠象吃了两捆干辣椒般涔涔冒出。
 鬼子迅捷的抬手两个军用巴掌,铿锵作响,王老汉立时懵了,只摸着火辣辣的腮帮子,辨别哪是北方,忽然抱着头朝鸡窝跑。头已进去,只露干瘦的屁股朝天。
 一个鬼子端起枪托就要砸,被小头目摆手制住。矮翻译官过去抓小鸡似的把老汉抓起来说:“太君要红枣,不中用的!”
 鬼子把红枣串挂在脖子上,把鸡窝里的鸡拿刺刀挑了,鬼子又挨家挨户的翻,把毛驴、骡子都牵来,临走时又顺手拿走了王老汉院墙上放着的黑瓷尿盆,男人们连同牲畜被送往老远老远的地方修公路。
 起伏连绵的黄土带上,有一线隐约曲折的公路线,密麻麻的黑点在蠕动。鬼子的叽哩哇啦声,骡马的悲叫声,人们的吭唷声,铁锤砸石声,连同黄土沫子扬起的灰尘,交混在一起,喧响蒙蔽着整个工地。
 夜来了。鬼子用山上砍的树木歪歪斜斜的圈几个木栅栏。外面再密麻的拉些带倒刺的铁丝网。山窝里不透风,又是大夏天,天闷得人慌。栅栏又在骡马圈的旁边。马尿的奇臭一股一股熏蒸起来,直往人的鼻口钻。长着细长腿的大蚊子不声不响地叮在你的身上饱吸,直到你感到痒痒时,已肿起了一大片。
 每个栅栏里圈六七十号人。大热的天,臭汗是抹一把摔一把,蚊虫叮咬使人无法睡觉。人们横七竖八地杂乱躺着,有几个困顿至极的直挺挺象没有生命的一截截枯树桩,鼻鼾风箱般的唿唿啦啦,其余的人没法入睡。外面电杆上挂着的昏灯,模模糊糊地映着每个人菜色的脸。
 克林按了一锅子旱烟。微弱的红光一闪一熄。
 人们谁也不说话。心情都是沉而又沉的。唯有蔫瓜在抽泣.
 “哭个球?熊包!”铜头低低吼.
 “狗日的们把咱当牲灵使唤”克林说.
 “操他八辈子祖宗.犯了哪个法了,受他的欺侮.铜头嫂子屁股被扎出五个血窟窿。“”铁头咕哝着。
 铜头火爆爆地摔过手,别说了。
 王老汉神情呆滞。他老人家还在体味那两个巴掌。那两个巴掌使他付出了两颗牙齿的代价。他一手拖着腮帮子,含混不清地说:“我前辈子遭了孽了,干了缺德事,报应。”
 一片沉默。
 铜头忽然觉得身子底下猛地被针扎一样钻心地痛。忽地坐起,拿两根手指使劲一捻,手指上湿漉漉的。他知道,是山里的土蝎子,奇毒。
 一个鬼子端着刺刀过来。鬼子说八格响亮而干脆,象打机关枪那样逼真。众人全不作声。
 狗则头枕在双手上,仰面朝天。昏暗中看不清他的面孔,只听见“扑”的一声,他吐出嘴里嚼了好久的麦秸。他实在饿急了,回村弄点吃的,不想被鬼子逮个正着。幸好,那支鸟铳藏在山圪梁的羊圈里。
 宿营地离水井有一段长长的山路 。克林衣衫裤子全裹在身体上。放下水桶时用手扯扯。但不久便又裹在身上,象一只水葫芦。
   房门口站两个穿白衬衫的鬼子。到门口时把水桶放下,那两个鬼子一左一右站着,手里拿着不知从谁家抄来的喂马用的木勺子,左桶舀一勺子,放在克林嘴上,右面的鬼子再从右桶里舀一勺子送到克林嘴里边。他奶奶的,简直是在惩罚一头不听话的叫驴,克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多亏汗如雨出;不然,挑一天水,非让鬼子左右开弓的两大勺子憋死不可。克林清晰地听见肚里的水在咕哩咕隆地荡漾。
 大晌午时,鬼子放令原地休息。一个精悍的小队长走过来,他面部绝棱绝角,鼻唇上的一撮小胡子浓得要流下来。
 鬼子要摔跤。
 那伙人疲惫不堪,当然不能与营养过剩的鬼子相比 。
 小队长得意地笑着。走了两圈后到铜头跟前站住。小队长一手指着铜头结实的胸脯,撇着嘴说:“你的,大大的棒!”
 铜头和小队长较着劲。脸都涨着赤色。铜头突地猛一发力,鬼子便重重地摔在地上。
 众人都捏着一把汗。
 鬼子一下窜起,脸部霎时严重变形,牛筋皮鞭立刻使铜头宽阔的脊背爬上两条青蛇。
 狗子眼睛冒血,手指攥得叭叭响,他没有动。
 接下来几次,铜头都被摔倒在地。
 鬼子狎意地笑着,肥硕的头部只剩两颗排列不太规则的大板门牙。连说:“你的,棒!”
 公路曲曲折折的在向前延伸。修到这个村子里时,已是秋天。
 
                          三
 
 狗则蹲在浑圆的青石上,河水照出他骇人的刀疤和满脸的污垢。
 他泡在石圪节滩洗了个痛快澡。
 他很久忘记了的欲望之火又腾起赤红的火苗来。
 村子里凄凄清清。偶尔鸡鸣狗吠。女人们已习惯了用“日本人来了”吓唬正在哭闹的孩子。她们披头散发,满脸污渍,全不象以前那般丰满结实,具有北方女人韵味。
 凤还是那般凹凸不平。
 凤是一个苦命的女人。她的暴烈的父亲擅自作主,把她从大远的后山嫁给蔫瓜,为的是蔫瓜家有两匹骡子和十亩上好坡地。凤死活不同意又奈何不得。他的老爹早已把订亲的五十块袁大头抽了洋烟。
 迎亲那天,阳光冰凉,风尘尘不动。唢呐的声音,在黄土弯里回荡,那声音象锈出绿霉的铜器,带着些许苦涩。枣红骡子在高低不平的石板路上缓缓颠着。泪水,顺着涂了胭脂的美丽的脸庞无声地淌下,冲刷出许多沟痕 ,酷似脚底下被蹂躏得支离破碎的土地。
 昏暗的油灯照着空荡荡的洞房。土墙壁正中贴着一个纸剪的大红“喜”字。印花被子整齐地放在后炕上。凤还在抽泣,蔫瓜表情不辨。谁也不说一句话。
 很久,“扑”的一声,灯灭了。
 没有动静。
 一连三天。蔫瓜的老爹耐不住了。拖二婶子面援机宜。
 蔫瓜明白了就那么回事。
 第四天晚上,透过窗户的麻纸,蔫瓜老爹听到了窸窸唆唆声音。但随后便没了动静。
 蔫瓜啊,你个不中用的东西。
 他是被那个眼睛蓝幽幽的东西吓坏了。
 他那时跟一伙人睡在村头谷场上,他们横七竖八地赤裸着身子,睡得很死。
 身下是厚厚得细软的麦秸堆。
 蔫瓜正做着关于女人的美梦。大腿根热烘烘地饱涨。
 一滴水悠悠地掉在他额上。
 他迷迷糊糊地开合着眼。睡着了。
 又一滴水掉在他额上。
 他懵懵懂懂地睁开眼。模模糊糊看见两珠蓝火合着热烘烘的气息,便哗的一下凉水般浇头清醒。
 狼!
 他大气不敢出。悄悄伸手用力掐了一下身旁的狗则。
 狗则呼的一下坐起。狼也许也在做关于某种好事的美梦,被突如其来的狗则一惊,随即尾巴一拉,箭一般窜去。
 蔫瓜开始稀泥般瘫软。
 凤说不清这究竟是为什么。只是觉得自己命苦。她只是想做一个实实在在的女人。与蔫不拉叽的自家汉子相比,打狼英雄狗则无疑更具令人燃烧的激情。
 刚到黄昏,村子便一片死寂。各家都把门户关得严严实实,门闩叉死,有的用案板顶上。那蓝眼睛的东西影影绰绰,拖着长长的尾巴 ,三两跟随在村子里游荡。
 狗则急急地窜到凤的家里。
 在北方的土地上,有一孔小而又小的土空洞,那里面正发生着黑夜的事。住在正屋的蔫瓜的老爹,耳朵已大不如前,猫吃剩饭打翻碗的事已习以为常。
 铜头们偷偷钻在村对面的破庙里。月光从破了的门窗洞里射进来,斑斑驳驳的映在露出泥坯的破神像和木柱子上,影着泥塑那狰狞的面容。山风在树林梢鸣咽,伴着凄厉的狼嚎,令人毛骨悚然。
 铁头的大腿上仍在流血。铁丝网上的倒刺,活生生钩掉他一块肉。
 克林那一巴掌大的烟斗不离身,又按了一锅子。
 他们心情凝重。中秋十五夜,正是团圆的时候,而他们却有家不能归。
 也正是这个月光摇曳的夜晚,柴扉半掩着,院子中摆着古色的红枣木方桌。。浓烈的舀碗酒飘出醉人的香。桌上摆些月饼和大枣、梨。烧过香,磕过头,铜头便和他的老爹谈一些芝麻黑豆的事。铜头的皮实女人跟铜头一样海量。一小碗一仰脖咕咚咕咚随着喉结上下律动便灌进去。灌进去便有一股火苗在体内激荡燃烧。铜头的女人大咧咧走到铜头跟前,偎依而下。一股女人特有的气息令铜头心旌摇荡。庄稼已然成熟,金黄的玉米棒子挂满树杈,红枣穿成一串一串的,映红了整个墙壁。浑圆晶亮的葡萄,带着灵灵水气,使空气里弥漫着香甜。这是庄户人家最踏实的时节。每逢这时,铜头一定是彻夜饮酒,直到烂醉如泥。而现在,土地早已荒芜,荒野里只有凄厉的狼嚎。铜头的眼圈慢慢润湿。他合上眼。
 稍过一些时,乌云遮住了月儿。
 狗则钻在被窝里,温暖的土炕使他精神大振;暴风骤雨使那间传了几辈的土窑简直难以支撑。
 他想起了昨天晚上的那个鬼子。昏暗的吊灯拖着鬼子瘦长的身影。狗则使命地卡着鬼子的脖子,象捏着鸡脖一样没有丝毫感情,鬼子一声不吭地倒下,优雅而文静。铁丝网咬住了铁头的大腿,蔫瓜还在磨磨蹭蹭。一匹大花骡打着粗重的响鼻 一声啸鸣。大狼狗直扑过来,人群已消失在夜色中。蔫瓜想跑,但腿软得不听使唤,连滚带爬又缩回了栅栏里。
 早晨的阳光温和地透进破庙里来,墙角的破蛛网在晨风中飒飒抖动。一阵噪杂的声音惊醒了铜头。他们站在干裂的大柏树下透过花砖栏口看村子。村中冒起了一股黑烟,东头大槐树下密密拥一堆人。鬼子已把全村人集合起来。
 程事务被大绑着。鬼子的洋刀架在程事务脖颈上。翻译官说:“他杀害了皇军的士兵,死了死了的。”
 程事务的老妈扑的跪在洋刀下。
 程事务他婆娘孩子全扑的跪下。
 接着全村人都扑的跪下。
 村长已跟鬼子厮混熟了。走到跟前说:“太军,他的良民,饶他的不死。”
 “太军,饶了他吧!”程老妈哭着说。
 “太军!”全村人说。
 “太军……”
 太军犹豫片刻,收回了洋刀。他对村长是敬重的。村长干瘦如柴,长须飘胸,七天七夜水米不沾唇而只喝些酒,神爽自如。太军认为他是一个集中国阴阳八卦道学于一身的人,太军对这个感兴趣。
 村子里一片死寂。
 绵亘的北方一片死寂。
 狼在旷野中奔跑,在凄厉的北风中长嚎。人和动物的残骨不时从锐利的牙齿间唾遗出来,成为荒野中一道骇人的景象。
 偶尔,有隐约的炮声传进这片闭塞的土地来。
 
                        四
 
 程事务跪在坟前。凄厉苦雨扑打着他的脸面,枯黄的老杨树叶纷纷凋落,同纸钱混在一起。他的稀疏的头发贴在额上,纵横在脸上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他的老娘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女人,胆子比脚还小,一辈子也没有跟人脸红过,单薄的身子骨根本经不起折腾。自那次惊吓后没几天便死了。他是一个忠厚而孝敬的儿子。他的白发苍苍的娘跪在太军脚下求饶的耻辱象锥一样刺着他的心。
 他想起那个人模鬼样的王汉奸,因为二亩上好坡地和地界上的三棵碗口粗的榆木树,王汉奸讹过老程家的七块硬咯吧吧的现洋,两家人积怨不浅。正是因为王汉奸的诬告,程事务险些死在鬼子的刺刀下。他咬紧了牙齿。
 王汉奸骑着那条死灰毛驴,得儿悠悠的在新修成的公路上走着。阳光尚温,天空瓦蓝,四野空旷。王汉奸双目微闭,哼唱着《姐夫唤小姨》。吃了点小酒,见风一吹,酒性上涌,微薰欲醉,早舒服得忘了自己姓啥名谁。
 小柱子跑到程事务家说,王歪嘴骑死毛驴在公路上走呢.程事务说真的,小柱子说真的,我亲眼看见的,程事务说好.现手抄了一柄镢头,拿了大破草帽盖在头上,阴着脸,不紧不慢跟在死毛驴后面。
 王汉奸是条癞皮,好吃懒做,敲树打木瓜,羊圈里牵羊,鸡窝子里摸蛋。谁要惹他,明里占不着便宜,暗里使坏,半夜里盖烟囱,月黑时放火烧麦柴垛。鬼子来了,也就咋咋呼呼,抖落起来了。今天他又讨了几个赏钱,灌了几盅,正往县城里走呢。
 听到背后沉闷的一声断喝,王汉奸差点从毛驴上跌下来,酒也醒了一半。程事务摔掉草帽,怒不可遏,眉毛和眼睛早已堆在一起。四下里张望,空无一人。
 王汉奸跌跌撞撞溜下毛驴就想跑,刚立稳脚跟,头上就沉闷得挨了一下。倾刻,冒出了红白相间得浆状杂物,象放臭的西瓜砸在碾石上,红瓤水黑耔粒四下蔓延。王汉奸象一截枯树桩,重重地倒下,粘稠的汁液扑了一地。
 程事务唾了一口。脚跟上倒拉着,拖到路底高粱地里,拖了些秸杆子胡乱掩住。猛 的心抖动得厉害。再看看那张痛苦地扭曲的脸,程事务觉得身体同柿子一样软。
 黄昏里。一条嗅觉灵敏的雌性苍狼嗅着气味找到高粱地,用爪刨开秸杆,鲜红的长舌匝舔着那些红白相间物,然后探爪掏出粉色的肠子。另两只狼也窜过来,它们为争食而厮咬着。旷野里,清晰地回荡着长长的狼嚎。
 狗则找到了那把鸟铳枪,枪管已生锈,他细心用破布擦拭着。铜头的女人往火里添柴,柏树枝劈劈叭叭,火光一明一暗的映着每个人得脸。茫茫四野暗如黑洞,清淡的天宇闪着几颗微弱的星光。
 陆续偷跑的几个男人也不敢回村子,聚在这儿避难。火光慢慢熄灭了,从一圈人的脸上消失。
 “打狗日的吧,”铜头说:“咱不能活,狗日的们也别想活!”
 “让我说,先杀那个鬼队长。割他的鼻,挖他的眼,再拿他的老二喂狗……”铁头说。
 “你要我的心肝,我要你得五脏!”铜头女人急急地说。
 其他人不搭话。只吞吞吐吐的说没武器。
 “没武器,不打紧!”克林说,“咱想办法弄。”
 “要干就痛快些!杀几个开开荤,让狗日的也知道咱不是好惹的。“狗则举枪做了一个瞄准的动作,空扣了一下扳机。
 黑暗中看不清程事务的脸,只听他呐呐地自语:“我犯了人命了,我犯了人命……“
 有几个鬼眨眼的星星在远远近近的移动。他们大概嗅到人的气息了,狗则站起来。
 这天夜里,月黑风高。狗则们悄悄摸到鬼子住的炮楼前。炮楼里挂一盏昏灯,鬼子们的吆喝声嘶力竭,一个鬼子背着刺刀在炮楼前来回走。
 狗则先窜到鬼子后面。双手“咔”的一使劲,鬼子不吭声。铜头上前一刀,温暖的液体便涌流到手上。鬼子慢慢放倒在地上。狗则一脚踹开门板,他们同时扑进去,克林的长镰在鬼子肚上拉开了一道缝,铁头的菜刀鲜血淋淋,铜头的刀向上钝卷,几道鲜红的弧光迸溅,他们几个的头上身上便湿漉漉的。一眨眼间,两个鬼子便五脏散乱,血肉横飞。
 响声惊动了炮楼上层的鬼子,探照灯的黄光刺破了天空,密集的子弹顷刻从楼垛口喷射出来。
 人们转身回撤,迅速消失在无边黑夜里。
 两只狼循着血腥跟了好远。
 鬼子不知什么时候已伏在村子的四面高处,机枪口黑洞洞的,鬼子小队长挥着洋军刀,其它鬼子僵蛇似的持枪伏着。一部分鬼子举着火把,端着雪白的刺刀挨家挨户的搜寻。村东头的院落首先起火了,噼里啪啦冒着浓烟,聋大的一家三口都被刺刀戳透,那个三岁的孩子被刺刀从中间穿过,又被钉在墙上,残忍地抽搐着手脚。火光映红了大半个村子,躲在菜窖里的,鬼子用麦秸垛放些干辣椒,用火点着,活活薰死,怀孕的妇女被鬼子剥光了衣服,刺刀往小腹上一划,便是一滩奔涌的血浆。两个鬼子同时用枪把蔫瓜他爹一挑,扔干草捆似的便送下 几丈深的沟底。惨烈的嘶叫混合着焦糊的尸臭,血腥令人晕眩。一些人不要命的跑,被机枪撂倒,胸洞中冒出紫黑血泥。整个村子都在大火中燃烧。呐喊声,嘶呖声,呻吟声,燃烧声,倒塌声,血腥味,尸臭味,柴烟味,使整个村子暗无天日,鬼哭狼嚎,如同进了地狱。
 根怀老汉和村里的其他男丁共十八人,用麻绳串牵着,排成一溜,鬼子光着上身,鬼头大刀闪着令人怵目的寒光,进行杀人比赛,手起刀落,人便瘫在地上。根怀眼睛紧闭,头皮紧得发麻,被鬼子望脖颈上一刀,便倒了,头颅耷拉着。血水立刻成为一滩。但他老人家没死。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根怀睁开眼。村子里死一般寂静,尸体横七竖八,黄色的浓烟笼罩着整个村子。一只土苍大狼在不远处吞食着尸体。根怀老汉想动一下,但头颅耷拉着,便拼死劲用手扶着前额,不让头掉下来。那只狼大概撑得都走不动了,蹲立着,善意地盯着他。他立刻清醒许多,就是觉得渴,嗓子眼冒火。便在那一堆血周围狠命吮吸,连那成浆状的泥血也吞下去,踉跄着走了几步,便又颓然倒伏在歪脖枣树桩上。
 据县志记载,日本鬼子于一九四三年九月三日进犯石洞村,烧杀抢掠。全村二百零八口人有一百四十五个半人死于屠刀下,造成惨绝人寰的石洞惨案。
 准确些说,根怀属于那半个人之例。他后来剥了鸡皮把颈上缠住,又歪着脖子活了好些年,演释了人类生的奇迹。这种斩不尽杀不绝的极其坚韧的生命,多么象北方到处野生的蒿草,锄不断,烧不尽,斩不绝,淹不死,春风一吹,又爬满山山洼洼。根怀老汉不属于英雄,但他能够残忍地活下来就足够了。他后来颤巍巍地站在土峁上给学校的孩子们讲日本鬼子的暴行时,两滴浑浊的老泪掉在干裂的土地上。他是孩子们心目中的英雄。
 
                         五
 
 秋天。枯黄的叶子纷纷落下,一片片红黄杂驳,在如血的残阳中悠悠晃荡,又被秋风随心所欲地吹落在任何地方。玉米、高粱、谷子的 杆枯黄地立着,象失去了生命,枯叶耷拉着,在秋风中竦竦发抖。田野已没有了果实,没有了让人激动得手舞足蹈的狂欢之夜,没有了云大爷。云大爷的尊容使人想起传说中的仙人。他须眉皆白,白胡子齐刷刷地挂在胸前。拜神时,他神情肃穆,在缕缕香烟中,缓缓走到香案跟前,插上两柱香,叩首在地,五谷酒清冽飘香,高高地举过头顶。男女老少便一齐跪下,匍伏在地。跟着云大爷一齐祈祷,求神灵保佑,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之类。祭毕,云大爷便把一海碗五谷酒绕香案一圈倒了,众人便一人倒一碗。五谷酒便醉透了心。彩条布搭成的五彩棚前,人们脸色泛红,疯了似地扭着旱秧歌,一直到深夜。米粒的清香和谷酒的芳醇阵阵汹涌激荡。云大爷胡子飘飘,把酒的碗抖个不停,碗里酒的波纹一圈圈荡漾。他对这片土地了解最深,也最能把握这片土地的心情。他能准确地预测年景,让乡亲们获得最好的收成。
 衰草一寸一寸地迅速枯黄。这黄色象流行的瘟疫一般,渲染了这片土地,一只羽毛残损的野斑鸠,木楞楞地站在秃枝横亘的老槐树上,用呆滞的眼光看着这个家园,它也许至死也弄不清这片土地上究竟发生了什么。那股腐烂焦臭的气息,从老远的地方传来,浸透在空气里。那野斑鸠悲叫一声,用残损的羽翼划着歪斜的轨迹,逐渐消失在苍黄色的背景中,直到永远。
 狼在秋风中奔突,在黄土上磨砺着锐利的牙齿。
 山圈里住着几个人。铁盒子吊在半空,底下是褐紫的火苗。稀薄的土豆和南瓜在里面翻转沸腾。土地的果实已被强盗夺走。他们是死神的铁蹄和刺刀下的幸存者。没有什么能用眼泪和火焰来表达他们的感情。
 铁头大腿根脓肿,那伤口感染发炎,周围一圈紫色,里面是溃烂的脓血。铜头的女人单腿跪地,一只手使劲地扯着铁头的裤子,直到大腿根处。铁头把破袄子往大腿处移动一下,被铜头女人一把扯掉,一只手拿一把棉花团擦拭着伤处。铁头头上热腾腾的冒气。
 狗则和铜头也回来了,身上是红红绿绿的血。狗则肩上搭一条大黄鼬,一手提鸟铳,铜头拎着苍灰的野兔和几只土驳斑鸠。
 “烧家伙”,狗则说。黄鼬扔在地上。
 “吃饱了准备卖命”铜头说。
 克林端起自制的土雷,左瞧瞧,右瞧瞧。蔫瓜颠着屁股拾柴禾去了。
 蔫瓜拾柴禾的那块地还是自家的豆地。豆地平展舒缓,是上好的阳坡地。那时正是绿色生命蓬勃旺盛的时候,一垅垅豆苗延伸到远处。蔫瓜的女人正一手摔汗,一手往怀里的竹篮里摘豆荚。半掩的花夹袄里,远比豆荚鲜嫩、水灵。
 天空湛蓝,四野寂静,风尘尘不动。一只野兔从那豆荚地里一窜而过。凤还没来得及惊吓出声,那野物便在视线里消失,只剩一种轮廓,一种印象。
 四野寂静,风尘尘不动,两个人。
 狗则眼里冒火,凤的胸脯起伏的厉害。
 狗则,别…………
 凤,没人。
 狗则……
 凤……
 地塄上半吊着的老南瓜可以作证,那时那片土地在剧烈震颤,绿叶哗哗的豆苗在痛苦地呻吟。而今,深厚的雪已掩盖了一切,包括早已僵死化作泥土的南瓜蔓,唯一可以作证的,只有那永恒不变的泥土。
 蔫瓜很快拾了一堆。
 这年的冬天奇寒。凛冽的北风刀子似的搜刮着旷野。白茅草一扫而光,野狼在寒风中凄厉哀号。地冻如铁,不时听见河滩的野枣树发出沉闷的爆裂声,树枝冻裂开一条条长口子,露出桔红的木质。山圈窑里,弥漫着寒气,透人骨髓。
 他们用高粱杆穿成一排,再裹块破毯子,挂在门口挡风。然而,寒风总是象钢针,疼疼地扎在人的手脸上。每天晚上,倾听着北风兹兹地啃噬着圈门口的高粱  。
 降雪了。圈窑里稍暖和些,湿湿的温凉。他们断炊已两天了。天空铅灰,偶尔有苍鹰飘忽而过。旷野一片死寂,没有野物踪迹。他们决定分头寻找可食之物。
 山垭口风好大,割得脸生生的疼。雪花大片飞扬,灌在领口里的每片雪花都是一把钢针。身体便急剧地开始麻木,连同表情。脚里已灌进好些雪,然而唯有脚是温的,便又化作雪水,顺着脚底钻进骨髓里。
 走了好远,好远,雪地里白的耀眼,偶尔有一条僵硬的蛇,和一两只瘦的只剩骨头的兔子。他们都以铁质的形式存在着。在刻薄无情的寒风里,他们的生命是如此的脆弱不堪,掉在地上便玻璃般碎成几截!
 积雪深浅不一,有的地方已露出地面,可走着走着却突然陷到膝盖上。深深的积雪下面却有冬眠的动物。是这厚土挡住了奇寒,使它们脆弱的生命在温凉的泥土中得以艰难的延伸。
 雪地上是再也找不到食物了,哪怕是一粒从鸟嘴里遗弃的草籽。敲开这铁质的冻土寻找冬眠的食物。刨开积雪,循着窝洞踪迹。一镢下去只是个小白点…………半天只刨开个鸡窝窝。
 终于看到食物了。这是一只大青蛙。它微闭着双眼,两腿蹲着,一动不动,仿佛铁铸一般,在生死的边缘线上,冷酷而傲岸。在白雪皑皑的阳光下毕露无遗,象一尊优美而动人的大理石雕像。在它地质层般粗糙坚硬的皮质下面,有一线温热的生命流程,顽强地显示着一种信息。
 蔫瓜和铜头女人走得精疲力竭。
 雪地里忽然冒出一只狼。那是一只饿红了眼的狼,沉重的爪子在雪地里拉下清晰的印痕。蔫瓜说:“狼……狼狼”铜头女人说“别动”。他们就这样三只骷髅六只眼的对视着。那只狼突然长嚎一声,身子往后一缩,箭一般疯扑向铜头女人,扑起一阵雪尘。蔫瓜突然飞也似的撒奔了,他喊救命的声音比狼还凄厉、阴森。
 影射在铜头他们眼里的,是残酷的景致:狼籍的雪地和两个美丽凄迷的生命,是极烈的动感和静态的坚韧的揉和。那几抹红多么象泼在糖葫芦上的糖稀,带着金属的质感和光泽。
 铜头一把扶起那柔软而坚硬的躯体,急切地唤着她的小名。许久,她悄无声息地睁开眼,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坚贞笑容。
 晚饭时,窑圈里昏黄,反映着铜的暗淡光泽,这是一种颓废的颜色,众人的心都沉着。铁头在为她嫂子喂着蛙汤,程事务把碗放成一圈,盛好,最后一个碗,拿起,又放下,丢在一边。
 蔫瓜卷缩在墙角,许久才伸手慢慢地去拿碗。
 “还有脸吃?”程事务阴沉沉的,不看他的脸。
 “喊个屁,过了就算了,以后别孬”狗则说。
 大雪过后,天气更冷,树木的枝身都裂爆开一个个口子。奇寒使那条清水河冰凌横亘堆迭,盖满河滩,漫过土堤,覆住田野,坚硬的冰块直逼进村子。
 他们决定去炸开那条冰封已久的河。
 狗则在坚硬的冰盖断层上砸出一个洞,克林把自制的土雷小心地放在冰洞里,将引线一点一点牵出,点燃。寂静的冰带上,忽然几声沉闷的轰响。冰碴在美丽的阳光下舞蹈,潜藏在冰带下的温暖的水流,带着腾腾的热气奔涌而出。许多日后,那条冰带空荡荡的象一个巨大的透明的空房子,在铺满积雪的滩涂里,宁静地伫立着。
 若干年后,一群光屁股的孩子就在这卵石滚滚的河滩,重演了上辈英雄的一幕。他们把拾到的土地雷放在河滩上一个弃废的石灰窑里,给地雷上垒了火炉形的卵石蛋。拿葫芦蔓一条一条结了,远远地躲在枣树根头,一拉,便惊天动地般轰响。河卵石霎时布满河滩上空,又啪啪啪的砸在滩上、河里、埂上,把田地的西红柿架打得七横八歪,他们乐得屁股直颠颠。一颗浑圆的卵石当头掉下,幸而枣树杈挡住。这场石雨使他们的母亲后怕得直跺脚:“不要命的小祖宗呀!”多少天后还心有余悸。那个拉蔓的孩子,便是我的父亲。
 
  
                         六
 
 凤回来时,是开过春的一场雪之后。她不大的脚在雪地上踩下一串细碎柔软的花纹。她在鬼子的炮楼里呆了四个多月。据风言说,是猪头小队长看中了她这个花姑娘。当初鬼子抢她时她又踢又咬,死活不从;后来鬼子撵她时,她又撅着屁股死活不走。大概是鬼子那儿有吃有喝的缘故吧!有个故事叫“乐不思归”还是“饱不思家”,反正就是这个意思。谁知是真是假,没有一个知情人,大家都只是猜测。但有一点是真的,她的婆母,蔫瓜他妈——现在看来是有民族正义感的——狠心的女人,为此破了她的相,脸被火柱烫成七沟八岔,替她解除了罪恶之根源,用实际行动诠释了“红颜命薄”的真正含义。她的脸象一朵被揉碎的馒头花,但仍可以从凋残的花瓣中嗅出昔日的风韵来。她从此大彻大悟,几十年如一日地守望着那片遥远的豆地,从静静的时空中木然地领悟关于人生的真谛。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圈在她周围揪头发、吐鼻涕、扔土粒,她全然不顾,大概是那呆滞的目光里已经没有了人的缘故吧。有记得的人说,她临死的时候,口齿不清地吐出“苦——”还是“土——”,灵魂便飘飘冉冉升向温暖的天国,作为大苦大难之后的大幸福归宿。
 那场大雪之后的一个日子,寒风凛冽,凤的老爹腰别一把板斧和两个瘦弱的兄弟做娘家来了。老爹一脚踹在歪斜的老门板上,门板便吱牛哐啷倒下,蔫瓜老妈吓得缩在后炕,嘴皮子嗑磕碰碰在打架,声音颤颤得说他亲家。屌!老爹把板斧丢在破红漆八仙桌上,一手按在桌上,又指挥两个兄弟抬了一桶大粪,非让蔫瓜老妈说下个初一十五不可。
 蔫瓜老妈口齿不清唠唠叨叨,从民国十年说到老夫老妻在热炕上滚了二十年才务弄起一个蔫瓜儿来,灯没少点,油没少费。老爹说放你娘的屁,干脆些。又从民国二十五年蔫瓜娶亲到日本鬼子进村抢掠奸淫,以及枝枝节节瓜长蔓短。末了也挤出两滴值得可疑的老泪来。
 老爹松开手腕,两个弟兄呆若木鸡。他转身问凤,可有此事。凤嚅嗫不清地说我女人家有什么办法。老爹说什么,你真跟鬼子混了,鬼子那是蜜罐儿吗?你这个狗杂种!尽给老子丢脸。随即啪的一巴掌打在桌子上,桌子的一条腿便顺势歪在一边。蔫瓜他妈一惊一乍,忽而开窍,急忙溜下炕,颠着小脚,从杨木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包来,塞到老爹手里,说老亲家别火,凤也真是命苦。老爹眼睛一亮,烟瘾大发。遂朝两个弟兄一摆头,对凤说:就算老子把你扔进火坑了,以后好好跟人家过。大步走了,头也不回。从此再也没有踏进过女儿的门。
 尽管如此,凤的老爹还是因此蒙羞。他没有让鬼子的狼狗扯碎,也没有让血淋林的刺刀戳死。因为饿得实在要命,他摸黑偷过队里的几个南瓜,却被看田的愣头青捉住了。被游街批斗,脖子上挂着那几个南瓜,用麻绳串着,脖子被勒得暴涨,瘦皮耷拉得脸憋的没了血色。人们在背后指点,说那就是凤的老爹。一个前世没有修好的女人的爹。这些事,都是听上辈人说的,我并不记得,因为那是六几年的事。
 
 
                         七
 
 狼在荒野上四处奔突。
 长夜,村周圪梁山洼回荡着凄厉的狼嚎,悠长、深邃而揪人心肺。
 有时,狼把头伸向大地,发出的嚎叫沉闷、嘶哑,传出很远很远,旷野随声音而震颤,就象要崩开一条大口子。
 月亮白得惨人,呆滞地照着荒草丛生的一切。
 风依旧很冷,嗖嗖的直往骨缝里钻。
 山圈里空荡荡的。洞口的高粱秸杆哗啦啦作响,秸杆移开后,黑幽幽的山圈里透进一丝亮光,探进一个蓬乱着发的头来。
 “咋的?有甚情况?”
 “狗日的日本人这阵子躲在垣上的碉堡里,时间长了,不敢出来,明日要去县城运粮,一个小队,十来个人。村长说的。”
 “真的?”
 “真的!”
 “打狗日的!狗熊们一天不走,咱就人不人鬼不鬼的,这叫甚活法?”
 “怕个球!日本熊是甚做的?不是娘养的?他怕死,咱还怕?”
 “几个熊就把咱唬住了?”
 “老祖宗的骨血里也没有屙屎流涕的,到咱手就成草包了?”
 风硬。柳沟的圪梁上,西风嗖嗖的,吹得黄蒿杆呜呜价响。太军公路在这儿有个大弯,上了弯就是盘山路,七弯八拐的通向山垣上的碉堡。
 铜头的手发僵,克林的脚发硬,狗子的鸟铳火药扎得瓷实,枪管黝黑发冷。浑黄的太阳已开始摇摇欲坠。
 鬼子的马车嘎吱嘎吱,马打着响鼻,重重地喘气,马头压得很低,嗒嗒得在路上走着,因为上坡,走得缓慢,坐在车上的几个小鬼子,跳下来牵马头,呜哩哇啦吆喝着,不时拿鞭子抽打在马屁股上。
 天地停止了呼吸,虱子在头上沙拉拉沿。他妈的什么也听不见。头涨得比瓮还大。鬼子得粮车走上石洞桥了。
 躲在圪梁地塄后的克林,慌乱中猛劲一拉。
 “轰……”走在前头的壮实鬼子整个身子便立马飞在半空,在微弱的阳光中摇曳了几下,枯木桩一般从石桥下掉下。那马一惊一乍,猛地一纵,连一车粮食,缓缓摔下三四十米深的石桥,空中的车马造型,多象童年时看过的胶泥疙瘩和牛皮十碴(皮影子)。
 嗵,嗵嗵!
 又一个鬼子刚转过头,迎面便扑过来一窝铁砂子,瞬间便嵌进那张猪屁股般的肉脸,有一颗铁砂正中眉心,一股殷红的血汩汩地顺着鼻尖往下淌,叭嗒叭嗒地摔在地下的石板上,溅起一片红色的水雾。那个猪屁股脸鬼子死时呈跪姿,眼里带着莫名的惊恐和疑惑。
 铜头吼声如雷,就是撵野猪上山的那种。手中黄土飞扬,连土带石砸向公路,土圪梁上一时尘烟滚滚,似有千百人一齐冲杀出来。
 鬼子被这突如其来的阵势惊呆了,刚一缓神,其余的鬼子没头苍蝇的乱跑,马匹乱窜,马车斜歪在公路上,麻袋横七竖八,金黄的玉米撒了一地,闪耀着金色的光芒。
 几十年后,这一幕在黄土梁上重演。那天,铜头在黄土梁锄地,他的婆娘给他送饭。刚端起饭罐喝了两口高粱汤饭,耳便听“叭”的一声脆响,铜头一激灵,看见山底下有七八个人冲上山来,铜头一把按倒婆娘,锄把架在梯田梁上,冲呀杀呀的喊成一片,空中土石乱飞,远远望去,尘土飞扬,草丛露出的锄把和黑瓷的饭罐多么象一把大机枪。其时内斗正酣,铜头用一杆锄把吓退武斗派,成为老槐树下人们茶余饭后的笑谈。
 这一仗,打死鬼子两个,截获粮食五车,马匹三匹,枪数枝。据县志载:一九四三年二月,敌一运粮队在县城西二十公里柳沟遭我村民伏击,毙敌二人,伤一人,缴获粮食、马匹、枪枝等物,长我抗敌志气,尤以毙敌小队长……云。
 被打死的那个猪脸鬼子,竟然就是鬼子驻沙垣碉堡的小队长,名字叫什么小犬纯野郎,翻译成中文就是“狗娘养的”意思。这些都是后来才知道的,老辈人都这么说。
 
                        八
 
 挨过春了。
 阳光暖起来了。
 黄土层又见往日的浑厚轮廓。
 小河的冻层开始冰释。水开始发出汩汩的声响。山垭的枣树,枝干青黑,枝条扭曲,努力地向上伸着,伸着,象被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作不屈的挣扎。
 狗则蹲在河边卵石上,用手捧了一掬,冰凉冰凉的,凉到心府,还带着一丝久违了的甜。
 村子里又冒出了烟,湿漉漉的,带着柴禾味,合着新鲜的黄泥土味。有谁家的面糊又糊在锅上了,那种玉米味,曾伴着多少生命成长或消失。黄土上的生命,多象那满山遍野的黄蒿,秋天一把火,遇春又顶破土层,倔强地从浑厚的土里嘎叭脆响地崩出来。那些从土里长出来的生命,在历经霜风雹雨的洗礼后,连同血肉、毛发,全部融入地下,幻化为生生灭灭、不生不灭的永恒的黄土。
 一声狼嚎划过长空,在空荡荡的山沟间回荡,久久不能停息。
 狗则仰起头来,看见河对面的高山崖畔上,蹲着五六只狼。不,是七只。看不清狼的表情,只听见发自心底的嘶嚎。太阳正圆,狼的仰天长啸的影子,刀子一样从山顶刻到乱石荒芜的沟底,作为一种生命坚韧的象征,成为狗则脑子里挥之不去的永久印象。
 一只雄壮的狼站出来,忽地一个长啸,其它的狼也站起来,迅速消失在沟壑纵横的黄土地里。它们是属于整个黄土地的,它们是永不屈服的黄土上的牲灵。它们的心是冷的,它们的血是热的,它们要在黑暗、寒冷、饥饿和恐惧中穿行,永无休止地穿行,直到生命一点一点融入到这繁衍生息的地下。
 狗则站起来,摸了一把幽黑冰凉的枪管,掸了掸肩膀上的草屑灰土。
 该回家了。


 双击自动滚屏 
  发表评论:    

用 户 名:
电子邮件:
评论内容:
(最多评论字数:5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