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到西华,心早已在平原跑马。
西华之名,早有耳闻。早先是听一块坐车的陌生人说起,才知道离石还有这么一个地方。后来是听朋友说,说他听他的朋友说某年某月相邀三五人去西华游玩，有一个人在林子里走失了，眼瞭不到,声喊不到，手机也没信号，老半天才找着,把导游都吓出几身汗。听着听着，已然勾起一些轻撩面纱、一睹芳容的欲望。这欲望象一粒丢在土地里的种子，一遇到合适的气候,便要顶破土层,蓬勃而出.再后,是看见过一些宣传报道之类的东西,言西华为华北第二大草原。可以喝酥油茶,睡蒙古包，骑马跨驼,雕弓射箭,更是心痒痒的。西华之神秘,西华之广袤，是各种信息在头脑筛选后剩下的最初而强烈的印象。
草原其实是去过的,而且是货真价实的大草原----内蒙古大草原。时间已是初秋,天空水洗一般，纤尘不染,正是那个蓝格英英的蓝。透过转瞬而过的车窗,看到了铺在大地上金黄的毡子,一格一格，整齐的镶嵌在平展的田畴上。那是油菜,正是开花时节，以生命中最美的形式展现在你的眼前。象画师在画布上重笔写下的一抹黄,纯正,浓密,稠的要有流动的姿态.那种美,象欣赏到一幅大师的油画,足以震撼心灵，令人如痴如醉。果然是一望无际,天因为空旷而显得遥不可及，全然不象家乡的吕梁山,天低的使人喘不过气来。没有草!没有想象中的那种随风倒伏的大草。只有些不知名但绝对好看的花，或淡或紫,三五成群,星罗棋布,簇拥着,摇曳着，招蜂惹蝶.那景象,使人怎么也想不到这是秋季-----一个水草丰茂的季节。而是一派“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的初春景色。浅草一指高,刚能遮住砂石裸露的地皮。那个“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现牛羊”的大草原哪去了?那个成吉思汗般粗kuang,充满血性与野性的大草原哪去可？只有驯化得没了野性与灵性的瘦马,驮着失落与寂寞的我们，木然地走在缓缓的铺满碎石的山坡上。勉强打个“V”形手势,照张像,算是曾经到此的留念,那神情却与胯下萎靡困顿的瘦马无有二致。至今回味起来,除了那大盘方块的羔羊肉,肥而不腻,膻而不臊,还算有点嚼头外,其余都味同嚼醋。
去西华那天,天阴沉沉的,厚厚的云层摇摇欲坠。但日子是定好的。人已全部通知,就象孩子过十二岁生日一样,那日子是不能再“择吉”了。由文联文协牵头组织的二十余位文友,也陆续到场。大家兴致很高,谁也没有另选行程的意思,有的还先知先觉的带了伞.在大家看来，下不下雨都无关紧要,要紧的是有一份好心情.如果真的有雨,那不是更有诗意吗?多少感人至深的爱情故事不正是在雨中发生的吗?伞真是个造物弄人的好道具,看到伞，就使人想到了身负书囊、行色匆匆的的张生。想到了魂断石桥、怅然若失的许仙----都是那要命的伞。牵发了一连串丝网般的情愫 ,也害苦了许公子。甚至想到了康桥上的徐志摩。一代才子当年打伞否?我可是宁愿想象他当年打着红油纸伞,与钟情的女子在桥上缠绵悱恻,十里相送,一步三回头。至于风靡一时的美国电影<<雨中即景>>,那简直就是伞的舞蹈,那飞溅的雨花,整齐划一的跳动的伞,夸张而幽默的肢体,把雨中的感觉，表达的淋漓酣畅,成为一种经典。当然我相信人人心中都有一把伞,或遮雨防晒,或相携散步,或成为一种渐行渐远背影的记忆。
未到西华，已是烟雾迷蒙。正是朱志清<<春>>中的那种雨,象牛毛,象细丝,象花针。车窗外迷雾一片,但路还是识得的。上山的路全是新开辟的,清一色的土路,还有些被雨水冲涮出的沟沟岔岔。弯多,弯急,路虚,被城市的柏油马路惯坏了的大客车,走在这种盘山土路上,还真有些力不从心,甚至比不上驴车的信心十足。一个钢铁制成的宠然大物，竟然在死灰驴子面前失去自信，也真是什么藤结什么瓜，什么蔓结什么荚,什么样的土壤适合什么样的种群生存。大客车重重地喘着粗气,深一脚浅一脚地爬着,象喝高了的醉汉。我们还真有些担心，不时探头看看车窗外的路。心想,这样的路,要是雨下的再大些,路一泥泞那就全完了，非在山上呆几天不可.浓雾包裹着车身,在密林间左穿右梭,车顶不时碰着带水露的枝叶,有那么两滴、三滴飘进来，沾在肌肤上，凉丝丝的。
车停下来时,导游说西华到了。下得车来,立时懵了:大雾铺天盖地,把天地都粘合在一起了,数米开外,便什么也看不见。根本看不清西华之大概。黑暗可以吞噬一切,天地万物,在天边黑暗中可以全归于无。迷雾也可以吞噬一切.目之所及,除了浓稠的雾，还是浓稠的雾。如影随形,无论走到哪里,都拽不脱,扯不掉,就象飞蛾粘在蛛网上,竭尽全力的挣扎是徒劳无益的,只能是手脚越缚越紧。茫茫雾海,不知何处是岸?掉进迷雾里的黑洞里,耳目好象失聪,脚也不敢迈步,只能试探着前行。本来是想好了要在草原上撒野的,可现在谁也不敢独行,只能规规矩矩的排成一排。听着导游的指令,慢慢摸索行进。射箭场与跑马场本数草之隔,但导游都给大雾弄懵了。在马场停留了一会后,却怎么也找不着射箭场.无奈只能告诉大家就地游玩吧。
心便懊恼起来,暗暗骂着这鬼天气。天地灰蒙蒙一片,什么也看不见,这叫什么西华?白来一躺!昔天地混沌之初，清轻者上浮为云，重浊者下凝为地，欲分未分之际，必定是这番摸样。浸淫在雾的世界里，人作为万物主宰，是何等的渺小，小到可以忽略不计。迷雾使人产生幻觉，分明是近在咫尺，却好似相隔万里。隐约听见有谁在唱《敖包相会》，却只闻其声，难觅其人。等那人走近你身边时，却又象放大了数十倍，从空中腾云驾雾，悄然的，却又是飘然的到来。远远的望见一线白亮亮的公路，沿着半山腰，蜿蜒曲折，时隐时现，走近了，却是一条白色 的塑料水管，随形就势，把水引往山上，令人百思难解。遥想当年羽扇纶巾的诸葛，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一曲荡气回肠的草船借箭，足以流传千古，凭的就是这大雾啊！此雾初若溟蒙，渐而充塞，渺乎苍茫，浩乎天际，以至穹昊无光，朝阳失色。曹操当年一定是看花了眼，疑有神魅出没，急令骤雨飞蝗退之，然后退避三舍，避之惟恐不及。好大一场雾，成就了一代名相，也演绎了一段久传不衰的传说。那神情若定，谈笑风生，一切皆在算中的儒雅形象，在横锁长江的一场大雾中推向极致。
身处重重浓雾，难识西华真面目。使一叶障目，别说森林，就是天地万物，都视为无物，何况四周都是缠得无法抽身的大雾。无奈之下，只好到蒙古包歇歇，吃过午饭再说。西华，依旧和先前听说的各种版本一样，始终没有撩起那神秘的面纱。
早已恹恹欲倦，忽然间听见有人在欢呼雀跃。连忙跑出帐篷外。仿佛天地间悬挂的一幅灰色大幕，呼啦一声被扯开一样，美丽的西华，新娘一样的西华，霎时呈现在眼前。
烟云在流水般退去。看清了起伏的山峦，茂密的森林，看清了敖包和悬挂在绳子上的各色小旗，看清了射箭场、跑马场，一切都看清了。远处的山坡上，白色的是羊群，黄色的是牛群、马群，象一些流动的板块,在巨大天边的绿毡子上飘移.草地是如此的绿,绿得闪着亮光,直逼人的眼.天空是如此的高远,在如此高远的天空下，人依旧是如此的渺小.空气是如此的清新,纤尘不染,纤毫毕现,透明的几乎能看见过去跟未来.登上云顶山庄,放眼远眺.绿色无边，乳白色的雾岚在缓缓流淌,不绝如缕,玉带般飘在山腰.山庄上红墙绿瓦仿古建筑,子然独立的观景亭子,如同梦幻中的空中楼阁.如果说雾中的西华,就象那在水汽缭绕的温泉中洗浴的少女，只嗅其香难见其影，那云开雾散后的西华,简直就是出浴的贵妃.惊世绝俗,肤清脂凝,百媚丛生.西华,再一次以它的神秘和美丽,征服了我们。
西华没必要和鄂尔多斯大草原一决高下,那不是西华的强项,更不是西华的性格。西华就是西华,典型的亚热带高山草甸.西华之美,美在朴实无华,美在纯真不俗，美在独一无二。在它身上,你绝对看不出一点脂粉。不事雕琢,浑然天成，有一种无言的大美.这一点,多么象绵亘的吕梁山上的女子。我们可以感受她的气息 ,我们可以为之怦然心动,但我们无法找到合适的词汇来描述她的美,那种纯朴得透着生命底色的野性之美,令多少男儿血脉喷张!
在西华你可以让心灵一丝不挂,在软软的草地上,在暖暖的阳光下,让灵魂得到净化。在纯净的大自然里,生命最需要赤裸裸，而不是各种光怪陆离服饰下的遮遮掩掩。或卧或立,或唱或跳,随心所欲.在这里，大家都变的单纯,透明，没有人会为你忽然间的一嗓子,或某个怪异的举动惊讶,一切都自然又自然.有两位文友,酒是肯定喝多了,席地而坐,竟然鼾声大作,如入无人之境.坐着坐着,竟然又倒下了,鼾声响处,涎水汾河般流淌.文学就是产生于这样的真性情,产生于自然的真情流露，而不是忸怩作态,矫揉造作.太阳出来,伞就派上用场了,爬在地上造个型,斜肩头留个影.或男女相拥而立,用伞半遮着脸, 模仿电影里的爱情戏特写,虽然假戏假做,但也不枉这天造地设的情境.算是与西华之景致相匹配了。
返程时,特意去看了看西华老街。几排老房子,错落有致.石板铺成的街道,平平仄仄，虽不押韵，但却上口.房屋的墙体砖砌，外面用麦壳和泥裹面,看到它的第一眼，脑子里想起来的词便是“山民”“年代久远”“古朴沧桑”等.惜乎张贤亮、老谋子等大家与西华老街未曾谋面,不然,吕梁山上的一处影视基地横空出世也未必不可信。我对老街的印象就一个字“老”，这种印象来源于它的体内，而与它的真实年龄无关。
时值夏末秋初，山药蛋已成熟，一串串紫花开得正旺。厚重的土地下，蕴藏着巨大的能量，这正是我们的躯体所赖养的。回眸凝视这开满紫花的土地，一丝莫名的激动涌上心头。车行渐远，从车窗凝望西华匆匆远去的身影，挥挥手，算作暂时的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