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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黄鸟

发表日期:2007年4月1日  出处:http://wcmx.2000y.net  本页面已被访问

    大人们觉得,如果隔世的亲人对他们有什么要求,就会托梦给他们。比方说很多年前,族中有人梦见祖公爷爷的坟裂开一条缝,一条小蛇钻出来,默不做声。族中人于是诚惶诚恐,集了钱,将原来破败的先祖墓修缮一新,第二年大张旗鼓去祭祖,小孩子们争相舞族旗。我记得自己举着一面写有“九侯”二字的旗帜,走在头里,唢呐鞭炮声中往回看,平日相识不相识的大人小孩浩浩荡荡跟在后面,大家都是亲的,连带觉得天下人都是亲戚,心中欢喜,又在坟堂边列阵,我双手擎了旗帜在最前边,土铳隆隆,惊醒了犹在春日里瞌睡的天和地,纸钱和炮仗的烟火袅袅的上升,一直抵达一种血液的源头,人就像回到很久很久以前,长发长袍的祭官俨然地念着,嗟嗟烈祖,所有人还是一家,活在一个礼乐的世界,于是在此时之外觉得安心。然我当时只有不知何谓的神圣与威风,盼着这样的仪式久长一点。但是终于散了,很快散了,一个庞大的群化整为零,散入天底下瓦屋里,不再聚集。爱热闹的我倍感失落。此后记忆中再也没有过这样的盛会,似乎祖公爷爷给我们这一闹,欠下了很多很多瞌睡,没时间念叨我们,没时间托梦了。
    在古老的中国,一群人的慰藉在宗族,个人则是在家庭。如今即便在农村,宗族观亦近淡漠,年轻一辈天涯海角都有,惟独在村里看不到青壮年。若想聚聚,光托梦就够老祖宗一阵好累。或许,隔得太远,他老人家亦对我们淡忘了,所以迟迟不再化一次小蛇来告诉我们他的孤独。我一直期望再次在这种天下一家似的和睦喜悦中找到温暖和归依。我爱热闹。所以我有时竟十分忘我地去查询先祖的先祖的先祖的……查到没办法继续了为止。于是欣欣然想,原来还有这么多人是和我有关系的,尽管他们没一个晓得。但我还是觉得稍减孤独。亦舒的《喜宝》里有个二小姐勖聪慧,她解脱人生虚无的办法竟然是放弃荣华,回到当时香港看来不可理喻的祖国,谓水惟有归于大海才有归属和幸福。这简直和我一般的有趣。
    我们已经没有祠堂的概念,但是,家总还在那里。如果大人们说的是真的,那么,我的家在想我了。确切地说,是我们家的房子在想我了。因为她已经托了好多梦给我。我觉得惭愧,因为平日里就算再怎么孤独,我也不曾想到她。我想,必定是因为,我的家比我更孤独。我想她了。
    此刻她就在我的眼前。只要我愿意,完全可以看清楚她的每一寸肌肤。但是我不愿意啊。我只敢在她旁边,觉着她的存在,眼光却在她前面的柰李,香樟,柿树,美人蕉等花草树木上徘徊。偶尔看一眼,又飞快地逃开。我见不得家的落寞。见不得家里人的孤独。记得初中时候,一到星期三就回家拿菜,看到阿妈一人在家,她的身影来来往往,却总也填不满偌大个家的空旷凄清。所以每次回学校上晚修就趴在桌子上,什么也别想把我逗乐。我上高中了,同学间流行买单放机,他们都选有重低音效果的,但是只能带上耳塞听。独我的是带外喇叭,没有那种效果,我想的是寒假暑假我回了家,可以放在空旷的房子里,一家人都听得到。尤其想要我阿妈听到。她太寂寞了。
    我和我弟弟小时形影不离,但是他又格外调皮任性,我就不想理他,他自有办法,望地上一赖,劈劈啪啪两只小脚打着地面哭。有时我们又打架,但一会又比先前更好,亲亲地搂在一起,吵架的泪痕还没干。九奶奶看到,总笑着说,真真的没见过你们两个这样的弟兄,才打了架,又这样伤心巴哩。我们乡下把极为亲爱叫做伤心巴哩。她不知道她自己也是一种伤心巴哩的语气,是无可奈何似的宠爱。我现在想起我读寄宿的第一个晚上,本来还睡得着,但是忽然想起,弟弟第一次没和我睡一起,他一个人睡得着睡不着?想着就像是自己狠心抛下了弟弟,恨不得马上回去陪他。分别前一天晚上,我小小的调皮任性的弟弟变得很听话,很安静,也不吵不闹了,只悄悄的问我,哥哥你哪天回来。我现在一想起就泪流不止。从那天起,我和弟弟相处的时间就越来越少。大一时他来看我,再也不是那时在我面前任意撒娇的他,忧郁与孤独衣服一般明显地穿在他的身上。我又心痛又自责,他走后,第一次觉着了无法消化的苦,似乎一切手段都难以排遣,忍不住去和WISDON说,虽是在线上,她的好言好语亦让我解脱不少。这样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而诉诸他人,在我其实也是第一次。
    我不害怕自己的孤独,但家里的风雨是还未成形就觉出黑云压城的难过。我记得家里很少有爽朗的晴天。我的家本是国之野外,不必多少华丽的情绪,只是平常人家的哀愁,细碎漫长,说束缚道不出个束缚所在,欲伸展却没个伸展处。我此时无法改变,又不胜激烈的情感,所以我不想家。但是我的家想我了。
    她怎能不想我?以前至少还有母亲和她做伴,可如今连母亲也出去打工,一个人在外面为她不争气的儿子赚学费。一家人,现没一个人在家里,庭前的柰李开花了,结果了,但是没有骄傲的弟弟对小屁孩们宣告,这是我家的。它静静的,果子还没成熟,就被无顾忌的小孩子们捋完了。弟弟曾经惊喜地告诉我去看的那只珍禽无声的停在上面,依然拖着绮丽的长尾,一身流光异彩。凤仙花和美人蕉也失望地开了,寂寞地谢了,秋风吹着庭前荒芜的野草……月圆时她会否想起一夜乡心五处同的古诗?如今连空荡荡的房子算在一起,家里可不就是乡心五处。旅途上的人可以不回头,她却不能装作低头不望他。所以她频繁地想我,频繁地走进我的梦里。
    下雨的时候,她湿淋淋地跑进我的梦里,水都齐到楼上了。怎么会有这么多水呢?她定是想要我紧张她,所以不惜用了夸张的手法。有时她又做出起火的样子,让我在梦里好生着急。她就像个没有人爱护的小孩,宁愿自己摔一跤来引起大人的一瞬的疼爱。可是,有时我也是一个企望自别处拣得在乎而不得的小孩呵。
    我有时走在湖边路上,说不出的疑惑。天上有鸟飞过,它的影子却看也看不见。我暗自想,难道,我是某一只神鸟飞过尘世时遗落的影子吗?为什么,我常常觉得自己如此不真实,常常走着走着,就走成了一个飘渺的影子,一个抽象的符号。是谁飞过了这片湖,却将我落在了湖里。一千年过去了,一千只神鸟飞过去了,一千个影子留下来了。没有谁看得见我们,没有谁听得见我们,带我们来的那些鸟儿已消失在天边。我们沉浸在湖里,痛苦的沉默,盼不来救赎,终不能麻木。一千年过去了,那将我遗失的神鸟再也回不来了吗?我在这湖里漂泊着,没有人听得见我的绝望和哭泣,没有人看得见我的独舞和身体。笑语盈盈经过湖边的人可曾看到过,在湖岸上,一只寂寞的小猪高举着木牌,面朝浩瀚的星空,那么安静地等着,让人心碎的等着,它在木牌上轻轻地说,求求你,和我说说话好吗?天地都安静,却没有一颗星星回应。
    有时也会参加热闹。但那热闹是一堆拥挤的麦子皮,干瘪瘪的,只有麦芒还在,坐在上面,怎样都不自在,也只在这样的热闹里边,才知道真有个词语叫做荒凉。四下看看,一切都和自己没有干系,我像是来去都无痕迹的风,在我来前,在我走后,这片喧哗的树林都是喧哗的,没有哪片叶子认得我,没有哪棵树会记得我。

    孟庭苇唱过一首歌,两个人的寒冷,靠在一起就是微温。寒冷的我却不能暖暖我寒冷的家。所以我不想念。
   我不想家,也有逃避歉疚的意思。今日我已堕落至此,再做到最好,也是无法如自己意了。何况自己如此惫懒,更加是大无可如何之日了。才来读书的时候我对自己说,堕落,就是你有翅膀,但是收起不用,沉醉于自由落体的痛快,这样下去,有一天你就会真的忘记自己还有翅膀这回事了。可是很快我就先忘了自己的劝戒。杨飞扈有诗云,倾尽流年天地冷,问谁堪醒睡蛟龙?他是有志之人,对自己有不甘心的愤懑,而我读了他的诗,竟也悚然心惊,默默无语言。其实我更像个荡子,觉着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有些事不必在乎,然惟独对家中的期望切切难放。
    我的家本应该矜持地站在最寂寞的天宇下,等着我们去想她,去见她,从她那里取得暂时的安定,都只怪我太无情意,为怕多情苦,长作无情游。她竟放下矜持来找我了。原来,家比我们更寂寞的。她并不责备我的不上进,似乎很信任我,似乎更在乎我是否在乎她。我也只好尽量拿出所有的热度来暖她。这一次,我梦见和弟弟回到家里,家里竟然被别人占据了。我很恼怒,随手拿起锄头朝他们一顿乱打,他们纷纷跳楼遁去,而且还回头看看,很是惊异这人怎么如此疯狂。
    我站在劫后的楼上流下泪来。我的孤独的家,你是说你受了委屈吗?你是觉得没有人保护你吗?不会的,我们是行到何方都会护惜你的。你,不要再觉得孤独好吗?
    因为种种,想起家总会分外寂寞。可毕竟还是有美好与欢乐。我是站在多风的岳阳,次次把天气和家里相比。想起家中三春日色,好似蜜糖般浓艳,从天上涟涟地往下流,是一种立体的存在,充满了天地,风从那边挤过来,身段都软了,变得粘起人来,花儿鸟儿都在里面甜蜜的腻歪着。可是眼前的阳光却像一层薄得抽象了的明丽的煎饼,在地面意思意思样地摊开来,空中则没有,冰凉的风没有一点阻力的来去自如,把稀薄的阳光吹得更成了白日梦似的实在又虚幻,吹得人鼻子酸酸的,手都不晓得放到哪里去才好。
    又前几天和老妹在电话里说起生日礼物,她问我想要什么,我笑说哪有这样送礼的,只问你想送什么给我。两个人把这两句话笑笑的竟然说了半天,像是两个小孩子坐在门前白云下,比赛着绕口令,说着说着却又忘了前面,把胜负远远丢了,只管兴致盎然到别的故事上去,有这样一种无心的事事可喜。禅宗云山河大地皆是空,我此际才知道原来不是混说的,如此时我和老妹在说话,却全不觉得两人之间千万里的距离有何干系,外物有无都无可无不可,只两个人无间相对是真的。我和老妹就是有这样的亲爱。
   上学期学了诗经。诗经里的句子稚气而悠远,总使我想起小时游戏时念的歌谣:“张打铁,李打铁,打把剪刀送姐姐,姐姐留我歇,我不歇。”可是如今我的姐姐已嫁到遥远的地方,我从没去过她的家里。姐姐每次打电话来,我却觉得她还是我家里的人,与我还那么亲近。

   今早偶翻诗经,正看到这里,云:黄鸟黄鸟,无集于谷,无啄我粟。此邦之人,不我肯谷。言旋言归,复我邦族。
   我虽然能感觉得到他对故土的思恋与恩情,但是连没有他那么多的想法,我只是共和国野外的普通分子,行走在未可拣择的路上的行人,连何日能回到家乡亦是没有想法,没有定准。我而今的感想毋宁说更近于室友薛薛溅的诗,云:长天落下纷纷叶,散入江湖点点萍。万种风情遗孟婆,百般无奈守巴陵。有缘自不误倾城,无米如何奉世情。一场风中心似水,未知何日转成冰。颔联想来道出了多少人的心事。
    而我只想有一日把亏欠的欢声笑语还给家中,把经年的寂寞解散了,好转身去做自己的事。诗经里云,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现代里的人熙熙攘攘得没有悲哀的时间,只有孤独是真的。一个人的孤独如何能消除?我杜老师在课堂上引卢梭的话,讲不能寄托于宗族,只能寄托于自由。按我想来是不能够的。尽管这样,我亦只有看见他们都繁华照眼地快乐了,才能够安心地沉入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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