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8月22日，星期四，农历七月初九。早晨，在病房里护理了父亲一整夜的我，早早就起了床，先搀扶着父亲去了次卫生间，把暖瓶装满了开水，帮助他吃了药，又给他擦洗了脸、手、脚和后背。一切都忙完了，看看腕上的表，6点半，急切地盼望着来替换我的家人能快点到来。当天，正是新学期新生报到的第一天，我作为一所中学主管新生报到具体工作的领导，还有许多重要的工作等待着处理和完成。坐在病床上的父亲，似乎看 出了我当时焦急的心事，他安慰着我说自己不会有事的，还一次次地催促着我赶快上班去。快到7点了，家人还是没有到，我急忙找到大夫，再仔细地询问了一次父亲的病情。医生告诉我说，父亲所患的这种病，一般在白天病情比较稳定，担心的是在晚间，特别是在凌晨。是啊，自从父亲在患上了这可恶的疾病后一年多的时间里，曾先后经历过七、八次的复发，时间几乎都是在夜间，这对于我们这些作儿女的，都早已是再清楚不过了。在那一段时间里，最感到担心、恐惧的事，莫过于半夜响起的急切电话铃声，甚至有时朋友、同事间正常的晚间电话，也能把我们惊吓出一身的冷汗。

母亲急匆匆地赶来了。我急忙向二老话别。父亲执意要下床送送，被我阻止。我走到病房门口，不由得心情起来沉重，情不自禁地回过头来凝望着两位老人家，父亲那张慈祥、平和、望着我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对儿子恋恋不舍的神情。他看到我在犹豫，便慢慢地抬起左手，向我示意着：放心吧，上班工作去吧……

当我走到走廊尽头、刚要下楼梯时，却忽然又犹豫了起来，便停住了脚步，下意识地又回过头来向父亲张望，发现他老人家正拄着拐杖，在母亲的搀扶下，倚靠在病房门边目送着他的儿子渐渐远去。我急忙转身，快步地走到父母面前，拉住父亲的手，问他想吃点什幺，我晚间给买回来。父亲温和地摇摇头。在儿子的再三肯求下，父亲却问我：能买到荞麦面做的面条吗……

我再一次地话别了父母。当走到楼梯口又情不自禁地回过头向父母张望时，还见母亲搀扶着父亲的右臂正慢慢地移动着脚步、向我这边的方向慢慢地走着。我再一次停住了脚步，还想再转回去，可父亲又一次慢慢地抬起了他的左手，示意着我：快走吧……在我们父子俩深情凝望、依依难舍的目光中，我慢慢地下了楼梯……

可我万万没有想到，就是父子俩这次难分难舍的目送，竟然是我们生命中最后一次情感真挚的交流啊！

整个一上午的繁忙工作，心里始终都在惦记着父亲早晨提到的荞麦面面条。下班后，我利用中午短暂的休息时间，急忙骑着自行车跑遍了附近市场，但都未能如愿。但着颓丧、懊恼、又不甘心，只好返回学校上班，准备第二天继续寻找。晚上因为有个临时应酬，我便电话通知了二哥，由他晚间去医院病房护理着父亲。在酒桌上，我无心“潇洒”，多日来的疲劳，感觉神情恍惚、烦躁不安、坐卧不宁，便歉意地提前离开了酒席，回到家中休息。刚躺下不久约晚间九点半钟，又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把我从还处在半睡状态中惊醒，在恐惧中已经不难预感到----定是父亲的病情又严重了……

病房里，二哥正与医护人员一起，全力抢救着垂危的父亲，他实在脱不开身，只好委托一位同病房的病人家属用电话通知了我。母亲和爱人也都被这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我神情木然地我放下了电话，立即安排母亲作好我们俩先到医院的必要准备，让爱人赶快用电话通知其他的兄弟姐妹，安顿好两个孩子在家等候电话通知。迅速搀扶着母亲，出门搭上一辆出租车，向着医院的方向快速地驶去……

一路上，我边安慰着悲伤的母亲，边催着司机把车开得快些、再快些……几分钟后便赶到了医院……

当我急忙推开病房的门，看到早已被残酷、可恶的病魔缠身、折磨得十几年的老父亲，正静静地仰面躺在那张陪伴他一年多的病床上，前几天二姐夫刚刚给他理好的头发整整齐齐，那苍白、憔悴的脸上显得十分的安详，任凭医生们在他的身边全力抢救、家人们的声声呼唤，父亲的那双曾经多幺既锐利又和蔼的双眼，始终在紧紧地闭着，没有睁开……

我的父亲就这样静静地走了，在亲人们的一声声撕肝裂肺的哭喊声中，安详地带着对与自己患难近五十载的老伴儿、儿孙们的深深眷恋……

在短短的一百四十多天内，我的家父和岳父两位老人，先后离亲人们而去，我的精神几乎要崩溃，感觉天在旋，地在转……

我用呆滞的目光望的父亲，我拖着僵直的双腿走到了父亲的病床前，麻木的双手轻轻地抚摸着父亲的脸，紧紧地握住了父亲那双依然温暖的双手……

父亲啊，您老人家难道真的就这样匆匆地走了吗？您还没有来得急与您的亲人们说上一句告别的话，您早晨才让儿子给您买的荞麦面条还未来得及品尝一口，您不是曾对隔壁的L叔说过还想继续再和您的儿孙们一起过上几个温情的春节吗？

在殡仪馆，父亲安详地躺在由鲜花簇拥着的透明玻璃棺内，老人家的生前友好、领导同事都来为父亲送行。在那另人肝胆俱裂的哀乐声中，您的儿女们痛断肝肠，多想让眼里的泪水慢点流，别遮住儿女们的视线；多想让眼前的时光慢点走，好把父亲那慈祥的面容再看个够……

晚间回到家里，爱人和孩子已经睡着了，我的脑海里始终浮现着父亲的音容笑貌，身不由己地来到厨房，望着窗外天空繁星点点，情不自禁嚎啕痛哭……

我静静地坐在台灯前，仰望着父亲的遗像，看着当天的台历——1996年8月22日（农历甲子年七月初九），提笔写下了“永远的父亲”，并撕下来作为永久的怀念，至今依然珍藏着……

父亲啊，您老人家曾拥有多么健壮、潇洒的身材，但却为了我们这个家，您全身心地在撑着、在扛着，您把自己全部的生命都毫无保留地给予了这个家、您的儿女们，而留给您自己的却是满头银发、病魔缠身，直至年仅69岁的生命。当您的儿女们都一个个分别地成家立业、离开您的时候，您在心中的欣喜之余，还是那幺的舍不得与自己朝夕相处二十多年、却就要离开您身边的儿女们；尽管您那缠身十几年的多种病魔曾十几次复发，全家人早已经有所心理上的几分准备，可当您老人家此刻突然真的永远地离开了您的亲人们、永别了您曾深深眷恋着并为之拼搏奋斗一生的这个大家庭时，您的老伴儿、您的儿孙们也是万分地对您舍不得啊……

在这个世界上，怎幺会有如此这幺多让人与人彼此间的牵肠挂肚、撕肝裂肺般的舍不得啊……

记得童年时，有一段时间，父亲需要到离家三十多里外乡下“送书”。他早晨骑着一辆破自行车走，晚上再骑着那辆破自行车回。每天中午拥有属于他的两个包子就是他的午餐，是母亲每天天不亮为父亲包的。管那叫包子，其实完全是降低了包子标准，里面没有一丝的肉沫，只是两滴猪油和外加白菜帮子沫而已。

那时家里已经能吃上白面了，只是吃得还不太多，童年的我对于顿顿是窝窝头、地瓜干和破白菜帮子总是充满了厌恶。于是，父亲的包子，就成了我惟一的期盼。为了能吃到包子，我每天到了傍晚，总是会跑到父亲下班回来的路上站在路旁迎接着他。当见到父亲的身影时，便立即跑过去，跟在父亲的身后帮助推着自行车，其实内心里是在惦记着能快些吃上包子。这时，父亲就会微笑着从他的上衣兜里，掏出了本属于他午饭“剩余”的一个包子放到我的手里。

包子的味道虽然并不是特别可口，但仍然可以让嘴馋的我得到很大的满足。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期间我不敢对母亲说，父亲也从未把这事告诉过母亲。母亲仍然天不亮就起来为父亲包起那两个包子，而实际上其中的一个已经成了我当时的零食。后来家里终于可以顿顿吃上白面了，我逐渐也对那个包子失去了兴趣。而这时，那两个包子才重新真正能属于我父亲的午饭。

当我们兄弟姐妹六个孩子都长大成家了多年以后，有一次，父亲对我们说：其实，当时他每次中午仅仅吃一个包子，再到附近的小铺子买一碗玉米粥就可以对付了。记得有一次，父亲错过了吃午饭时间，已经买不到玉米粥了。他真的饿极了，就吃掉了本来准备给我----最小的儿子留下、原本就属于他自己的那两个包子。傍晚父亲回到了家，当他看到我照例站在路旁迎接着他时，他搓着自己的双手----因为自己无法满足小儿子的期望而感到很内疚……

说心里话，这件事我早已经忘记了，或者说当时我确实是很失望，但后来也确实记的得了。我只记得自己年幼无知，或者我并不真的需要那个包子了。然而，我的父亲，他为了那仅有的一次未能满足自己的儿子愿望，自己却足足内疚了几十年……

听了父亲的述说，在场的所有儿女都留泪了……是的，做儿女的我们真的无法不流泪……

社会已经进入了“WWW”时代，书信也许就象农家田地里的庄稼，未必能让人看得起眼，但它却能滋育着人的生命，维系着人的情感，支撑着人们走过风雨，磨砺人生。记得在1981年我刚参加工作的那年冬天，天下了一场多年不遇的暴风雪。已“花甲”退了休的老父亲，每天依然闲不住，还要坚持骑着那辆曾陪伴着他老人家多年的破旧自行车到单位里干点“杂活”……

我在一封家书中对父亲写了一句“天寒路滑，万望父亲多注意身体和安全……”后来，听父亲的一位同事告诉我，就是这句儿子在家书中微不足道的问候，却让老人家的心里十分的激动、欣慰。感慨了良久……天下父母们的心啊，你们已经把自己的全部都让儿女们所占据了，而你们在自己的心里，却几乎无丁点的立锥之地，这难道是儿女们的几封家书就能报答了的吗？

父亲走后，一天，当我正帮着母亲清理着父亲的遗物时，偶然发现一叠被用小黄皮筋扎得十分整齐的旧信封，我拿起来一看，禁不住热泪盈框----父亲把我们兄弟姐妹们这些年寄给父母的家信，都整齐地叠放好，一直珍藏在抽屉里……此时，我才真正地明白，一封在儿女们看来是极为普通的家书，可在父母们的心里，竟然承载着父母对儿女们的那份如此深沉、厚重、真挚、朴实的情感啊……

两年后，1998年7月27日上午，当我决定在第二天就起程南下、告别家乡亲人时，再一次来到了殡仪馆。面对着父亲遗像，我百感交集，黯然泪下。我在遗像前，恭恭敬敬地为父亲摆放了香烟……那离愁别绪，那感慨万千，不得不让儿子急忙到隔壁的殡仪馆办公室借来了纸笔，满怀深情地给父亲写下了一封短“信”，放在了遗像旁----

……儿经反复斟酌，终横下心，决定明天不得不违背您老曾经意愿，毅然弃公职冒险南下。儿所以如此，只为寻求一多年梦，让生活更好一些。今是虎年，又是儿本命年，儿生命中第三个年轮。父亲啊，您像儿今天这般年龄儿来到人世，可今天您已却匆匆永别，叫儿怎不万分伤感。今后路，必定坎坷、崎岖、险峻，儿之选择，对？错？儿不知。但儿会始终遵循您老曾给予儿之嘱托：勤俭，独立，善待别人，善待自己……

儿这一走，会长时不能来看您老，只好托哥、嫂和姐、姐夫们替孩儿孝敬……

……

记得在父亲度过的最后一个春节----1996年春节，他曾对家人们说：“等我到了那一天呀，你们不用为我搞得那幺隆重，到商店里买一个陶瓦罐，把我的那么一点点骨灰用一块红布给包装好，放进一个罐子里，再用块塑料布给扎紧口，送到老家的坟地埋起来就行了，去陪伴你们的爷爷奶奶……如果你们大家工作都很忙，没有时间，也不用安排在什幺特殊的日子里，就让小儿子利用他的寒、暑假期时间，把我送去埋上就可以了……”

儿女们的内心在酸楚着，都留泪了，被父亲的博大胸怀所强烈地震撼着……

1999年农历七月初九，是父亲去世三周年的祭日。家中的亲人们，把暂时寄存在殡仪馆里父亲的骨灰取出，送到了老家去安葬。当时，我正在万里之遥的深圳，GF房地产开发（集团）公司正处在新项目开发的攻坚阶段，我又是副总经理兼筹备组副组长，工作很难脱身，不能实现父亲生前只对他的小儿子----我所托付的小小遗愿而痛心疾首。上午九点，我把办公室的门反锁上，站在窗前，打开窗户，泪留满面地遥望着东北家乡的方向，将电话打给正在父亲坟前的二姐夫，泣不成声地请他们代我，向九泉之下的老父亲磕几个头，以表达孩儿对父亲的无限怀念和深深愧疚。我让他把手机放在父亲的坟头，通过万里之遥的无线信号，传递的儿子对父亲的怀念，我拿着电话筒，右手拿着陪伴我多年父亲生平最后那张我给拍照的照片，泣不成声地哭喊着：“老爸啊，您的小儿子想您啊，儿子此刻工作太忙，无法脱身，不能亲自把您送回老家，儿子对不起您啊……”

此刻，我敲打键盘的手在抖，心在颤，泪在流……

父亲啊，您老人家尽管已经离开您的亲人们已经九年了，但在儿的心里，您还在家，您依然拖着那双吃力的双腿，坐在门口石登上，盼望着您的儿孙在眼前忽然出现……

有人说父亲是山，我说母亲就是这铸造这山的坚实基石。山如果缺少了石，就不能称其为山；山石的坚实，山就更加厚重。父亲走了，留下了母亲一个人。漂泊在外，我只有在每年一次的春节期间，才能乘机到沈阳，再转乘火车回到家里看望母亲。每当我和爱人，领着两个孩子回到母亲的身边，看到她老人家正在厨房里忙着做饭时，那扑面而来久违了而又熟悉的饭菜香味，让我不知不觉地感受到：鼻子也能够“找”到游子回家的路啊！记忆有很多的源头，鼻子可能就是这脉络中最清晰的一条。

小时侯，尽管家境十分贫寒，但每天当我放学跑回到家门口时，就立即能闻到母亲做饭的“家”的味道，慰藉着我饥饿的肠胃，温暖了我幼小的心田。从18岁踏进大学门槛，到现在这起起落落的二十多年，多是一人在外，打点着只属于我自己的饮食起居，生活着孤身多于同家人团聚的日日夜夜。多年远离了“家”的味道，心里总有一种漂泊不定的感觉。

当我走在异乡的阳光下，心海里常常自然会涌起对家的渴望，对父母的思念。房间里的陈设，凉爽的空调、超大的彩电、立体的音响、快意的淋浴、柔软的地毯、舒适的席梦思、方便的电冰箱……但心依然缺少那种船靠岸、车到站的归依感，因为在这个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孤单的身影……

一个家庭要有人气，要有生活的酸、甜、苦、辣、涩、咸各种各样的味道。家是容器，对漂泊者来说，那些对家的朝思暮想味道就全部装在了这个容器里，一揭开盖子，那些熟悉的家的味道，就会顷刻间飘散出来，使漂泊的人的孤单心灵能够得到无限的抚慰……

有九泉之下敬仰的父亲在我心中时刻的“叮咛”，有慈祥的母亲在我“耳旁”不时地嘱咐，有衷情的妻子在我的“身边”倾心着关爱，有可爱的孩子在我“左右”陶尽天伦，有手足兄弟姐妹们对我的真诚呵护，有友谊的好友在我周围热心帮助……

我漂泊无论到何时，我浪迹无论有多远，都会感觉到自己拥有了一个温和煦暖、朴实无华、真情永远的“家”的味道……

父亲啊，儿子很想您……

那是我小时侯 

常坐在父亲肩头 

父亲是儿登天的梯 

父亲是那拉车的牛 

忘不了粗茶淡饭  将我养大 

忘不了一声长叹  半壶老酒 

等我长大后 

山里的孩子往外走 

想儿时一封家书千里写叮嘱 

盼儿归一袋闷烟 

满天数星斗 

都说养儿能防老 

可儿山高水远他乡留 

都说养儿为防老 

可你再苦再累不张口 

儿只有轻歌一曲 和泪唱 

愿天下父母平安度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