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晨曦。太阳刚从天边的地平线伸出半个脸,红红的光芒四射,照得河阳畈一畈无垠的稻田金绿相映,奔着太阳而去的东州河,一路欢歌,波光鳞鳞。通往东州市的机耕路上,人影稀少,偶尔只有辆把手扶拖拉机"突突"地往东州市驶去,这是生产队往城里蔬菜公司送菜的车才起这么早。 小东港座落在东州河畔,一马平川的稻田包围着一个房舍鳞次栉比的村落。房屋依然陈旧,黄土筑墙,木质框架,低矮的楼,纵横错落,一幢接一幢。当然也有少数鹤立鸡群的砖木结构的院落,耸立其中,显得分外引人注目,当然这些大都为晚清或民国初期的传统建筑。这就是河阳畈镇的小东港生产队。从村落最西的一幢低矮旧瓦房屋中闪出一个年轻人。他留着平头,闪着一双警惕的眼睛,上身穿着一件粗布的衬衣,下身是自织自染的土兰裤子,足蹬黑布鞋,身背黄挎包,飞快地走上了通往东州市的机耕大路。大路两边一色地耸立着苍翠碧绿的水杉树,一株挨一株,像一个个卫士,手挽手似地枝叶交错,俨然尤如一道绿色的屏障,使上路的青年很快被遮蔽了。
他,肖南浦,今年二十四岁,与已双目失明的母亲柳池风相依为命。今日进城是去完成一件与母子俩人生活相关的使命--上街去卖十来个鸡蛋,然后换回生活必须的盐、酱油、火柴、煤油……等。在那个年代,做这个事必须偷偷摸摸地进行,一旦被本生产队的人发现,或者被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的人碰见,后果就不堪设想了。为了掩盖自己上城卖鸡蛋,他不提篮挎筐,背了一只军用挎包,包上还绣着一个红灿灿的领袖像。他用手在外面托了托里面装着的十六个鸡蛋,生怕走在路上不小心碰破一个。因为这是两只母鸡(一家两口人只能养二只,多养就是走资本主义,要割尾巴)十来天辛劳的产品,关系他家母子俩的生活大事呀!那年月像肖南浦这样的壮实男劳动力,一个标准劳动日才值一毛多钱,两毛多还是高的呀,一年忙到头,除了顾上嘴以外,从生产队很难分到一分钱。十六个鸡蛋可以换回来二斤盐一斤煤油一大包火柴,至于其他的东西大都要票买,因此,两只母鸡按肖南浦母亲的话,简直是他们家的"聚宝盆"。 肖南浦健步疾行,无心环顾仲夏田野的景色,因为他还得赶回来出工,因此十来里平坦之路半个多钟头就赶到了东州城。他没有去叩响老买家之门,因为这家总要压价,收进去后再转卖给其他人,一只鸡蛋才八分钱,可这家一转手就一只卖一毛,一只二分,一百只就是二元,据说这家一天能赚二、三元,比一个吃皇粮的国家干部收入还高呢!所以肖南浦想去一些小街狭巷转转看。他刚走进一个只有二米多宽的小巷,就听到一个纸微的声音:"喂,有鸡蛋吗?"肖南浦转脸一看,看见从门缝中伸出一张老婆婆和善的脸,便连忙点点头,老婆婆赶忙打开门放进肖南浦,环顾一下四周便忙进来关上门,问道:"有几多蛋?""十六个!""好,好!真是难呀!媳妇生了仔,肉要票买,只能买点黑市补身子,我给你一毛一个,行吗?小伙子。""嗯!"肖南浦连忙拿出十六个鸡蛋,放进老婆婆的竹篮里。她一个个摇一下听一下,笑着说:"不差,不差!红皮的,芦花鸡蛋!"买卖很快成交,临出门老婆婆还附耳道:"再有蛋就直接送给我老婆婆!""嗯!" 肖南浦身揣着卖蛋的一元六角钱,心想这可是一个棒劳动力十来个劳动日的价值呀,真应该好好感谢这两只老母鸡呀,创造的价值顶一个男子汉呀。卖蛋顺利,精神自然舒畅,便大步如飞地往家赶着。 这时,红日喷薄而出,透过云彩投下万缕金丝直泻东州河,搞得河水,金波闪耀,衬上点点白帆,分外妖娆。肖南浦站在东州大桥,远眺滚滚东流河水,不竟充满激情,想起了白居易的《忆江南》:"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品悟了一会,转而又想到杜审言的"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苹",仔细推敲,觉得还是杜审言的比白居易要妙、要奇。想到这儿,感到心地一阵凉爽,忽然看见河岸草丛中有一个东西在闪闪发光。 肖南浦快步走去拔开草丛,捡起一支自来水笔。这支笔浑身黑亮,有大拇指粗,比普通的自来水笔要长一些,笔帽呈金黄色,拧开一看,只见笔尖金黄,仔细一看,上面镌刻着"24K",以及"PARK"的英文字母。"呀!"肖南浦高兴得雀跃般返回回家的机耕路,心情特别舒畅,今天进城一举两得,鸡蛋卖了个好价钱,老天爷又送了一支好笔,这下学习写字有笔用了!原先他学习用的墨水,是买的八分钱一包的蓝电粉,用水冲化而用醮水钢笔(用一个笔尖绑在筷子上)写字,只有练字的毛笔是花钱买的。肖南浦是母亲一手拉扯大的,从小就听母亲讲,父亲在他还在母亲肚子里时就死了。因为母亲家是地主兼商业,解放时她也有二十四岁,所以土改时被戴上了地主的帽子;父亲柳怀谷在清匪反霸时被处决,母亲肖翠英接踵病故,丢下柳池风怀着个大肚子被赶到一个破庙栖身。由于这样的家庭出身与社会背景,肖南浦高小毕业后就失去了上初中的机会。一切文化知识都是母亲教的。尽管十年前母亲柳池风因操劳过度而双目失明,仍坚持口传心授,使肖南浦的知识不断长进,为肖南浦打下了结实的人文基础。母亲从《幼学琼林》、《龙文鞭影》起步,然后传授四书、五经、唐诗宋词。尤其在引导儿子学春秋战国时期诸子百家作品时,肖母推崇老子,崇拜道家,经常用《道德经》第五十四章"修之身,其德乃真;修之家,其德有余。"(用道来修身,他的德就会真实;用道来治家,他的德就会充裕)来教育儿子。因此, 肖南浦对母亲是无限崇敬的,这不仅仅是母亲学识渊博,而且还在于母亲人格高尚。因此,对母亲非常孝顺。 肖南浦兴冲冲地回家到,第一件事就是把捡到笔的事告诉了母亲;柳池风从儿子的语调里感受到了儿子的"得意",便叫他把笔交给她摸摸。她接过笔双手抚摸一阵,拧开笔套又摸了一下笔头,"噢!"的一声,脸上不由得流露惊异的表情,在心里说了一句:"终于完璧归赵了!""怎么了?妈……"肖南浦见母亲失态状便问。"没什么?"接着忙问儿子:"南浦,你打算留下它?"说着还晃了晃手中的笔,"浦儿,这是一支美国造的派克金笔呀!24K的纯金笔尖,过去一支笔要十块银元呀!你知不知道它的贵重呀,现在这支笔没处卖呀!"肖南浦深知母亲对自己的教育,要求甚严,她的话意是这支笔来路不明,又这么贵重,要将这支捡来的笔交公。可是,从柳池风的内心来讲这支笔系着她一生的情感,如何割舍得下,历史的镜头一下子展现在她的脑海里。 那是二十四年前的事:东州市解放不久。一个深夜,正躺在床上辗转难以入眠的柳池风被一阵"嘭嘭"的敲门声惊坐而起,紧接着传来了一个那企盼已久而又熟悉的声音:"池风,是我呀!"柳池风赶紧奔去开门,见进来的是他深爱的男人,便一下兴奋得晕倒下去。进来的是肖竹风,着一身军衣,他连忙将柳池风抱到床上,呼唤着她:"池风,池风!我是竹风,我来看你啦!……"柳池风睁开大眼,两颊涌上红云,便一下抱住肖竹风:"表哥……""池风,我是专程来跟你告别的……""什么?你还要走,还要丢下我娘俩个。"说着还指了指自己那凸起的大肚子。"我现在是一名军人,我还要随部队去打仗……""我不让你走……"柳池风接着便呜呜的哭了。这时,柳竹风取出一支笔,"池风,这是我在战场缴获的一支派克金笔,留给你做信物,到时我会来接你和孩子的!"……这时,一阵喊声闯了进来:"南浦哥,你回来啦……"柳池风连忙将笔递给儿子,示意他藏好,别让来人看见。肖南浦刚把笔收好,宋飞梦就来到了他母子俩的面前。"梦梦,你南浦哥哪里都没去,刚才是去河边挑了两担水回来!"柳池风抢在儿子的前面回答,生怕老实的儿子说漏了嘴。"是呀,我刚去挑了两担水……""谁不知南浦哥是上东州城……""梦梦,话可不能乱说呀,乱说乱动,我们黑五类人家可担当不起呀!"本来宋飞梦是一位心直口快的姑娘,教肖母的话一点,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便涨红着脸,摇着柳池风的臂膀:"池风大妈,我是瞎说的,您不用往心里去!""好啦,好啦,大妈是瞎眼瞎说!""大妈,你……"宋飞梦知道刚才的话中带了个"瞎"字又犯了柳池风的忌讳。这时,肖南浦见宋飞梦的尴尬状,两只眼眶里已有水珠在转,便连忙岔开话题:"梦梦,是有什么不懂的来问我妈的吧?""嗯,嗯!"宋飞梦是大队小学的民办老师,经常有不懂的问题来向柳池风母子俩请教。"浦儿,有什么问题你就给梦梦讲讲吧!"柳池风趁机把他俩支走了。 "当,当,当当当……"出工的铃声提醒了柳池风。她自言自语地说:"得去问问他!"一想到宋丹诚从她手里抢走笔的情景,她再也按奈不住了。 她柱着一根手杖摸到了宋丹诚的家。一进门就朝着满脸堆笑的宋丹诚问道:"宋司令,宋司令!""哎!"宋丹诚凑到柳池风的耳边,"我的表姐,有何吩咐!""别嬉皮笑脸,我问你,你把抢去的那支派克笔还给我,已经二十四年过去了,你还拿着它有什么用,……""嘿,嘿!还没有忘记他,""少说废话,把它还给我,把它还给我!"一种护犊的心情使她说这些话,格外有力,格外刚强。她的那副神态,让宋丹诚感到吃惊,"真的不在了……""你给谁了?""嘿,嘿,真的是去年在公社开'抓革命,促生产'动员大会时丢了!""我不信,我不信!"柳池风冲上前去,扔掉手杖,双手抓着宋丹诚的肩膀,"还给我,还给我!"她的吼声惊来了宋胥华、宋飞梦兄妹俩,使得柳池风赶紧松开了手。"池风大妈,怎么啦?""嘿嘿,没什么,快扶你大妈回家吧!"一场柳池风护犊、试探的风波就这么收场了。中午,收工回来,肖南浦问道:"妈,今天早上你到宋司令家发那么大的脾气,为的是啥事?"柳池风回答道:"浦儿呀,你以为捡到那支笔是个好事吗?""……"肖南浦茫茫然,无言以对。"浦儿,你记得《道德经》第五十八章有一句什么发人深省的话吗?""祸,福之所倚;福,祸之所伏。""是的,这就是'道'之所在,道生一,一生二,阴阳两极。世间万物,有阳就有阴,有正必有反;凡事就在这种对立的矛盾中,由道而生德。德有善德恶德之分,因而才有善恶、正邪、真假、美丑之产生。浦儿,我们物欲不要过,安贫乐道,修心养性才行!"母亲谆谆的教诲使肖南浦不断地颔首赞同。 二 柳池风走后,宋丹诚再也坐不住了,便想到他的长子宋胥华的"三·三团"团部去看看。这个"三·三团"是在文革初期由他长子一手建立起来的,与他组织起来的"赤卫军"成犄角之势。"赤卫军"的成员,大都是那些对公社、大队干部不满的农民(当然他不收那些黑五类人员),其实跟他到处蹿的就那么十几个人,什么写大字报、印传单全是他一个人所为。他的目的是要把自己没有得到的,比如刚解放,土地改革中他也积极一阵子,因为他有文化,读过几年私塾,又会打算盘、记帐,当了一阵子农会的文书。但是,河阳畈的人都知道他的底细,原本他的家境比较殷实,有二石多田地,一幢砖木房舍,到了他这一代就开始败落,由于父亲死的早,母亲孀居抚养他,送他读书,靠变卖田地房产度日,母亲只望他读书有成,也吃尽了苦头,最后一石田还是解放前夕被他卖了的。因此,他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田里、地里的工夫他一样不会,"静修斋"的私塾垮了以后,他过的就是游手靠闲的生活,直到解放。原以为土改能捞上什么油水,谁知土改划成份按解放前二年的经济状况计算,他还是一个中农,当时的政策是"依靠贫下中农,团结中农",再加上他好吃懒做,原指望凭自己满腹经伦可以捞个干部当当的愿望便如肥皂泡似地破灭了。加之后来政府又搞出个什么改造"二流子"的运动,东州市的宣传队还下乡宣传,到河阳畈演出一个毛主席在延安改造懒汉的秧歌剧,工作组又找他谈过话,并指派农民教他学习田里地里的工夫,加之他那时又占有柳池风,还有老婆、儿子,使他不得不扛上锄头上地、牵头水牛下田了。从此,他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农民。对这种命运安排,宋丹诚总是怨天尤人,拼命抗争。文化革命一开始,他觉得是时来运转,机会难得,"三十年河东转河西"了。在六七年初的"一月风暴"中,他联合儿子的"三·三团"在东州市造反派的支持下,一下子夺了大队的权,当上了大队革委会的主任、公社革委会的委员。这一下宋丹诚又抖擞起来了。从此,河阳畈的农民都改口称他为"宋司令"了。 "三·三团"的团部设在小东港北边的宋氏宗祠。远看去"三·三团"的团旗在祠堂门前的旗杆上飘扬着。这面团旗蓝底,中央由一红眼、白足、黑手的图案构成。按照宋胥华的解释,红眼是指每位"三·三团"成员要有一双孙悟空的火眼金睛,白足是指每位"三·三团"成员要有一双行走轻如云的足,黑手是指每位"三·三团"成员要有一双心狠手辣的手;所谓第一个"三"是指每位"三·三团"成员要有这三样本领,所谓第二个"三"是指每位"三·三团"成员要有第三只眼、第三只脚、第三只手。在文革初期建团时,宋胥华提出的口号是:"三·三"战士勇往直前,改天换地坐江山! 宋氏宗祠门口立着一对高大的石狮子,"三·三团"刚创立时,宋胥华说这对狮子是"四旧"要砸了它,刚好被宋丹诚得知,他问宋胥华:"你知道狮子是兽中之王吗?"儿子点点头。"那就留下吧,正好长你们'三·三团'的志气,灭阶级敌人的威风!"才使这对雕工精致的石狮得以保存下来。远见宋氏宗祠的漆黑大门刷着一对鲜红的"忠"字,跨进大门便是一座照壁,上面有伟大领袖的巨幅画像,绕过照壁便是开阔的院落,继而是两重堂屋及两旁的东西厢房,在两重堂屋中间是一个不小的天井,原先上下堂屋里敬着的宋氏祖先的牌位不见了,取代的是伟大领袖的彩色照片。建团初期的每天的早请示、晚汇报,全小东港生产队的男女老少都在这里举行。那时,上堂屋是宋丹诚领着大队革委会成员与生产队(因为大队部设在小东港生产队,宋丹诚又兼着生产队队长)干部(会计、出纳、记工员)早请示、晚汇报的地方;下堂屋是生产队贫下中农早请示、晚汇报的地方;院子里是生产队地富反坏右跪着早请示、晚汇报的场所。其程序是先三呼"四个伟大"万岁,万岁,万万岁,再三呼"副统帅""永远健康",然后学一条最高指示,大家举起右臂随领读者一句一句地高声诵念,最后是唱忠字歌跳忠字舞。有时早请示还要加点小插曲,批斗一下"阶级斗争新动向",从院子里跪着的黑五类中拉出一个或几个,让他们坐飞机、戴高帽,大人小孩拳打足踢一番,将他们打翻在地,有的衣衫褴褛的老贫农还要上前一边脚踩倒地的黑五类,一边大声喊着"老子叫你永远也不得翻身!"--这才收场,各自扛上家伙前往田间地头修地球去了。 宋丹诚跨进大院,见着一色绿色军服"三·三团"成员分别在院子里、上下堂屋练功。巡视一番他就明白儿子又招了新学员,三处练功人分为三个层次。院子里是初学者在练腿功,他们的腿上绑着铁砂袋,分十斤级、二十斤级、三十斤级。他们沿着院子跑着,一个个气喘吁吁,汗珠布满额头、脸颊,将单军衣都打湿了,以致贴到背脊上。按儿子宋胥华的说法只有练到三十斤时,卸下砂袋,人走路就健步如飞,落地无声,这才能进入到中级班练眼功了。练中级就难多了,按照宋胥华的说法,电影胶片本是一个个固定的画面,当每秒钟通过24张时便会产生连贯的动作,练眼功的目标就是要达到能看清每一秒钟内的24张画面。这个要求往往让初学的人瞠口咋舌,可是只要循序渐进的话,即或没有达到要求,但眼力早已远远超脱于常人。练眼功分两个步骤,即先练半个月静功,离五米远看视力表,能把最下一行看清,看得它每一个符号像上边第一行的一个那么大了就行。第二步是练动功,即由一人靠近墙壁,按抛物线轨迹扔小砂包,砂包经过墙上一条红线时,要用飞镖将砂包击中。最难练的是手功,按照宋胥华的说法:电风扇的叶子起动后越转越快,到最后就看不见叶子了,这就是"快"会使有形的东西变为无形的了。为了说服他的弟子,宋胥华当众表演了"竹筷夹飞蝇"的绝技。要学会这种绝技就要从"火中取栗"练起,只有做到"快"才不会烫着手指头。为了说明眼、足、手的准、轻、快,宋胥华让他的三个徒弟在离地一米远的地方站定,然后问了一句:"你们摸摸身上少了什么东西没有?"三个弟子摸摸,点点头,宋胥华随即从自己的裤口袋掏出了三样东西,"看看,是你们的吧!"三人各自取回自己的钱包、手帕、钥匙串。接着,宋胥华又问其他弟子:"你们看见师父动身、动手没有?"众弟子摇摇头。"这就是眼要准、足要轻、手要快的结果。"众弟子听罢,响起了热烈的欢呼声、鼓掌声。面对满脸带着钦佩表情的弟子,宋胥华摇摇手示意大家安静,"各位'三·三团'的战友,我只能给你们传授训练的方法,能否练成,还得看各位的造化。"稍停片刻,他接着又说:"各位'三·三团"的革命战友,你们来这学习的是防身的本领,是保家卫国的本领,而不是教你们去做坏事,去干偷鸡摸狗的勾当,凡是从这个学习班出去的人如果干坏事,我们就要清理阶级队伍,就要对他实行无产阶级专政。当然学成的话,你们就有可能到无产阶级的专政机关,如安全部门、军事单位从事特种工作。62年苏联修正主义在我国新疆策划边民逃跑,其中就有一名上海女青年。她是一名扒窃高手,逃过去后被苏联克格勃看中,经过培训后被派回国,潜入我国的卫星发射中心,偷盗我国绝密军事文件,幸而被我国反扒窃能手盗回,挽回了国家的特大损失。亲密的战友们,你们学得好、学得成的话,我会向国家举荐你,让你投身到我国反对帝修反的大业之中去,这是一种多么伟大而壮丽的事业呀!"台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宋丹诚站在远处,儿子的演说听得清清楚楚。他觉得经过这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洗礼,儿子宋胥华变得更加成熟,韬略更加老辣。他的宋氏家族后继有人了,可以子子孙孙统治小东港的平头百姓了。 其实,宋胥华知道父亲的到来,刚才这番慷慨激昂的陈辞也包含着说给父亲听的因素在内。对于为期二个月的每一期学员,经过考核后,对那些没有发头的则不收学费,让其回家练;剩下的再练二个月,再考核淘汰一批;最后留下的精英由宋胥华单个训练,单个口授团规暗语,单线联系,由此形成由他一个独掌的名副其实的"三·三团"组织体系。凡违犯宋胥华立下的规矩者,轻则断指,重者打"牙祭"(将人的满口牙齿用榔头敲掉)。 宋胥华走到父亲的跟前问:"爸,不知道你记得中国的一句名言否?"宋丹诚摇摇头。儿子接着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冰融于水而胜于水,老爸,你懂吗?儿子已不是早几年的毛头小子了!""行,行!"宋丹诚拍着儿子的肩膀说。其实他心里正在说着:"儿子,你放心吧,老爸已为你修好了栈道啦!" 三 这天是1973年的6月5日,也是阴历的端午节,生产队决定放假一天,让社员们休息一下。这一天,还是肖南浦的生日;他认为这一天更是母亲的苦日。每当想到母亲孤苦一人把自己拉扯大时,更觉得母恩难报。于是他效仿冯玉祥将军,在这一天不吃饭,并于头天晚上把冯将军的《十月怀胎》文用楷书工正地抄写在一张四开的白纸上,永志不忘。全文是:"娘怀儿一个月不知不觉,娘怀儿两个月才知其情,娘怀儿三个月饮食无味,娘怀儿四个月四肢无力,娘怀儿五个月头晕目眩,娘怀儿六个月提心吊胆,娘怀儿七个月身重如山,娘怀儿八个月不敢笑言,娘怀儿九个月寸步难前,娘怀儿十个月才离娘怀。"正当他把这张《十月怀胎》张贴到墙上时,母亲柳池风摸进了房,"南浦,你在贴啥呀?""妈,我抄写了一张冯玉祥将军的《十月怀胎》文!""嗯,念给我听一下吧!""嗯"肖南浦开始声调锵铿地朗读起来。读着、听着,母亲不禁泪水潸然而下,肖南浦念完见母亲悲戚的样子,噙着泪水说:"妈,南浦不孝,反而伤了您的心呀!""不,浦儿,流水有意,岁月无情;天各一方,全是命运。这正像一曲敦煌曲子词所说的'人生譬朝露,居世多屯蹇'……"柳池风此时几多苦楚,齐涌心头。她哽不成声,叹了一口气,说:"浦儿,娘吃的苦千船万船载不下,全系南浦我儿身。浦儿,在今日晚上我儿生日的前夕,妈送儿几句晏殊的词句,'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浦儿你是如何体味的!"肖南浦沉思片刻说道:"妈,儿子说的肤浅,还望妈指正!""罗嗦什么,快讲吧!""妈是教儿不畏当前的困苦,眼光要看远一些,或许会'柳暗花明又一村'呢!""嗯,浦儿慢慢去品味吧!够你一辈子受用的!"柳池风说完就转身欲走,"妈,好走!"肖南浦跪地朝母亲磕了三个响头。临出门,柳池风回头说:"明天是你的生日,刚才又练了字,就放你一个晚上的假吧,明早还要进东州城呢,早些睡吧!" 次日,肖南浦从水缸舀了二吊子水咕咚咕咚喝了个饱便上路了。这次没有以往出门早,因为是休假,进城的人也多,再加上又是端午节,尽管那时还在号召"过革命化的节日",但人们的传统观念还很难一下子就改过来,所以进城路上人群早已熙熙攘攘的了。各路的人流逐渐汇集到通往东州市的大路上,尽管当时盛行蓝灰黑的色彩,但进城的人们总爱找尽家里库存,全家总是把最新最鲜最靓的衣服让给上街的人穿,使这支滚滚人流中也泛出一片片红的或绿的浪花。他们背着包、提着篮、挽着筐,里面装着农家人从牙齿缝里省下的鸡蛋、鸭蛋、鸽子,胆大的还藏着鸡、鸭,甚至辣椒、茄子、豇豆等等,带着到东州市去换一些食盐、煤油、火柴,有的甚至怀着给孩子扯三尺花布的愿望。肖南浦随着人流大步流星地走着,心里也在盘算着卖了鸡蛋后给母亲买一点什么好吃的才行,因为他总觉得她吃的苦太多了,自己难报慈母养育之恩。 人们快到东州大桥时从前面卷过来一股逆流,肖南浦抬头一看,只见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没命的往回奔跑着,肖南浦赶忙扶住一位头发斑白的老婆婆问:"老婆婆,怎么啦?""是他妈,遇见日本鬼子啦!……"想不到老人竟然这么粗鲁地回答,这时一位中年人对迷惑中的肖南浦说:"傻瓜,前面桥上有打击投机倒把办的呀!你要是带得有东西赶忙回去吧,不然人家在那儿要没收,还要记下名字、单位,回到生产队还要割资本主义尾马、罚款呀!"一席话使肖南浦心里豁然明朗,但是他还是胸有成竹,迳直往着守在桥上的穿着军装戴着红袖套的人走去。"干什么去?"一名"打办"的人恶狠狠地问,手指着他的挎包。"嘿嘿",肖南浦打开挎包从里面拿出一本红宝书,又拿出一个笔记本,接着又拿出那支笔,说道:"到图书馆去读红宝书!放了一天假,图书馆那儿清静,好学习呀!""看你年纪轻轻还真爱学习!"那位"打办"的人态度变得和气多了。"哟!你这支笔真漂亮!"一位身着白色警服的女警察过来从肖南浦手里拿过那支笔,他这才发现这支笔竟然在晨曦中闪闪发光,尤其是那金黄的笔帽更加引人注目。这时,众人都围过来看着。那位女警察就是杜宇春,她今天是来协助"打办"工作的。"嘿,这是一支派克金笔呢?"杜宇春把笔拧开看了看后交还给肖南浦时又问:"你家是干什么的?""这用着你管吗?"肖南浦说罢瞪了她一眼,便迈开大步走了。杜宇春望着渐渐走远的肖南浦,心里油然升起了一股既神秘而又好奇的感觉。 肖南浦干脆把笔挂在上衣的口袋上,露出那个金黄的笔帽。他匆匆地往前赶着,打心里庆幸的还是母亲想得周到,临出门前还再三叮嘱,要作好思想准备应付"打办"人的检查,因此才准备了书和笔记本,想好了对付的话。其实还是这些进城的农民憨厚老实,当"打办"的人盘问时,就有一位老婆婆把篮子里的东西主动给"打办"的人看,篮子里除了大半篮蛋外还有一只老母鸡,她说是"女儿坐月子了,去看女儿的!""打办"的人无奈何,只好让她过去了。但是,她刚走几步还是有人追上她,把她的地址和女儿的单位记去了。见此状,肖南浦迎过去问道:"老婆婆,你不怕他们查吗?"只见她诡秘地一笑,"我告诉他们的全是假的!"肖南浦心里原先对老婆婆"机灵"的赞美,顿时完全消失了。他想着走着,突然被迎面而来的人碰了一下,他盯了这个人一眼,"怎么搞的,走路……""嘿嘿,对不起,是我不小心",那人点头哈腰地拱着双手赔不是,退了两步转身而走。肖南浦耽心的是鸡蛋,赶忙伸手一摸,觉得挎包里的十五个蛋完整无损,便又迈开大步往前次买蛋的那家走去。 肖南浦很快卖完了蛋,这个老婆婆还给了她一个好价钱,每个一毛二分钱,十五个蛋卖了一元八毛钱,心里盘算着给母亲买点什么好吃的时,忽然觉得有人擦肩而过,敢忙用手去捂上衣袋,生怕那支笔被人偷走,可是当他低头一看时却发现上衣口袋有一张钞票似的,拿出来一看,果真是二元钱。他纳闷了,难道真有天上掉下陷饼的事吗?再一摸裤口袋,又摸出一张一元钞票。他想起来了:在进城不久,被一个人撞了一下……。肖南浦也顾不得想这么多了,一算,已经有了四元八角钱了,这使他坚定了买东西给母亲的心愿。他信步来到一家副食品商店,一看标签,几乎全要票,只有罐头不要票,于是花伍毛钱买了一瓶橘子罐头,心想要有面条该多好呀,便问营业员:"请问同志,面条在哪儿卖?""粮店,要粮票的!"那位女营业员以讥讽的口吻告诉他,那含意是:你有粮票吗。肖南浦摇摇头。在他走出大门时,从身边追上来一位戴墨镜的青年问他:"同志,你要买面条吗?我带你去,我有粮票……" "那怎么行?"肖南浦摆摆手。这时,戴墨镜青年热情地挎着他的肩膀、拉他来到了一家粮店,帮他买了一斤面条付了粮票和钱(二毛三分一斤),转身不见了。肖南浦手捧着面条在粮店门前呆若木鸡,因为今天的事太离谱了,太不可置信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义之财不可得"这是母亲从小的教导,我怎么能得这些不义之钱财呢?退给这些人吧,比兔子还跑的快,交给政府吧,自己出身不好,弄不好要惹来更大的麻烦。正在他百思不解,踟蹰在街头时,又过来一位中年人,双手捧着一张二元钱钞票递到他的面前,那种毕恭毕敬的样子使肖南浦感到害怕,他赶紧拔腿就跑,那个人还在后面追,他大喊一句:"我不要,我不要",这人才停下了脚步。 回到家门口,肖南浦不敢进门,心想怎么向母亲交待。讲实情,又把这个难题交给母亲,会让她寝食不安的;不讲真话,岂不是成了奸诈小人。难呀,真难呀!转而一想,先把今天对付过去再说。他这才进了家门。"浦儿,怎么在门外站了一会才进来呀?""妈,我走快了,便在门口歇了一下,喘喘气。"接下来,肖南浦向母亲作了如下的报帐:一瓶罐头五毛,一斤议价面条也是五毛,并把剩余的八毛钱交给了母亲,其他的钱他就瞒了。如此作法,肖南浦心如万箭穿心,只好强忍着,忙着给母亲下了一碗寿面,自己"咕咚咕咚"喝了一大碗面汤,母亲问他吃了没有,肖南浦回答说:"妈,我已经吃饱了,您放心吧!""妈知道你在饿肚子。浦儿,妈一个人怎么咽得下去呀……"说着柳池风也放下碗筷。"妈,我也在吃面条呀!"肖南浦又舀了一碗面汤,故意用嘴吮得呼呼响,好让母亲听见他在吃面条一样。这样,母亲才又扶起筷子吃寿面。接着,肖南浦又撬开了那瓶橘子罐头,放在母亲的面前,"妈,您吃完了面条就尝尝罐头吧,您生儿养儿吃了万种苦,受了万般罪,尝尝这甜蜜的罐头吧!""是啊,妈有二十多年没吃过罐头了……" 四 这是一间硕大的会议室,天花板上的吊灯将会议室照得如同白昼。围着椭圆的长桌坐满了人,正面的墙壁贴有伟大领袖的标准像,两边的墙上印有"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和"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硕大一个的红字标语。会议室的主持人席位端坐着一位到了知天命年龄的军人。他就是东州市军分区司令员、东州市革命委员会主任杜楚阳。他正亲临东州市公安局军管会主持着一个有关落实中央文件,打击犯罪、整顿社会秩序、抓革命促生产的案情分析会议,正在慷慨激昂地讲着:"……在拿抢的敌人消灭以后,不拿抢的敌人依然存在,当前东州市的阶级斗争形势依然严峻,我们应当时刻警惕,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以中央文件为指针,认真落实,打一场围歼一切反革命犯罪和其他刑事犯罪的人民战争!"讲完,下面响起了热烈的掌声。他呷了一口茶,点燃一支香烟,悠然地抽了一口,往左侧的市公安局军管会主任、市军分区政治部副主任刘东生使了个眼色,他马上开腔:"下面由市公安局同志汇报案情。" 那位市公安局的同志是原公安局局长任宪光,刚恢复工作不久,还没有宣布正式职务。他讲道:"根据省厅转来的简报,近期有一股破坏抓革促生产的反革命势力蠢蠢欲动,刚受到打击的坏头头又转入地下勾结那些社会渣滓,什么惯偷、乞丐、盲流,企图组织一个'五湖四海兵团'。这是一个跨省的组织,已在各地县及省辖城市都设立了联络站,各地前些年出现的乞丐协会,三只手战斗队,侠客分队等,经过打击后又死灰复燃,纷纷前去挂钩。这些组织他们一是有丰富的物质基础;在前些年的武斗中他们也打着造反的旗号,从中趁火打劫,囤积了不少物资。据资料介绍,某市一个乞丐协会储藏的粮食、食油、白糖、布匹、鞋、袜以及被子等,够这个乞丐协会的一百多人十年也受用不完,他们仅变卖打砸抢物资存在银行的钱就达五万多元,这个乞丐协会的一号勤务员还雇人在一个偏僻的地方修了一个地下宫殿,光房子就有20间,供他和他的弟子居住。同志们,算一算,我们一个生产队,甚至一个大队有没有这么多物资和资金。我们人民公社的一个社员一年干到头,一个标准劳动日高的不过四五毛钱,低的只有一毛多钱。一个强劳动力一年干到头,最多的能进多少钱?不过是二百元、三百元,我想不会有五百元的吧!同志们,不劳动者不得食,他们这些社会渣滓侵占的不是我们广大工人、贫下中农的血汗吗?他们不就是新生的剥削阶级吗?为了广大工人、贫下中农不重受二遍苦,我们要坚决击退这股阶级敌人的猖狂进攻,对他们实行无产阶级专政。同志们,据省厅通报,我市有一个偷盗组织,他们从造反一开始就成立了组织,参与了我市的全部造反活动,他们参加各种活动仅是装门面而已,不介入派性斗争,不参与武斗,只在造反派打砸抢时混入其中分散活动,从中渔利捞取财富,按比例上交他们的总勤务组,最后都到了一号勤务员手中。这个组织比较严密,组织系统呈金字塔形,一号头头只管二人,这二人又每人只管二人,由此下去,成几何级数递增。单独活动,单线联系,是这个组织的主要特点……"。 原公安局长任宪光越讲越激昂,听的人也聚精会神,像在听一个传奇故事一样,也有的人在交头接耳,小声议论,好像有些不可置信。任宪光扫了众人一眼,喝了几口水,又接着讲开了:"从66年下半年这个组织建立伊始,至今已七个年头了,跨两头就是八年,我们的抗日战争才打了八年,我们人民军队发展得多么快呀!当然不能这么打比方,看我又说错了话……"他红着脸把话打住了,望着正襟而坐的杜楚阳,杜微微一笑,挥了挥手,"往下说吧,没人给你抓辫子,戴帽子,砸扛子!你是在介绍案情,快接着说吧"。"好,我的意思是说已经近八个年头了,这个组织按2的(n-1)次方发展,不知道有多少人了。如果按已发展到第10代,即'2的9次方'计算即有512人了。如果按12代计算就是1024人,如果按15代计算就是16384人!""噢,这么多人!"坐在其中参加会议的公安局侦察员杜宇春吃惊地说。她是杜楚阳的女儿。 "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同志们,还要更玄的呢?这个组织的一号头头只要是一进东州城,无论走到那儿,说大一点吧,只要是有他的弟子的地方,就有人给他上交贡品,凡偷来的东西或者钱都要按四六给他交四。想想看,一个上交一元,五十个人就是五十元,相当我们在座的人一个月的工资,在行政19级以下的干部一个月还没有这么多收入……"有人插嘴打断:"请问,那么多弟子,人家怎么知道他是总头头呀!""嗨,你不用担心,他们自然有自己的办法,比如说那些旧小说中,什么丐帮的长老就有一根打狗棒为凭。他,也有一个标明身份的信物……""是什么呀?"有人急切地问。"是一根手杖吧!"有人说。"现在谁能用资产阶级的手杖!"有人反驳。"一个领袖像章!""别亵渎伟大领袖,而且人人都带像章……""一朵花……""谁敢拿资产阶级的鲜花呀?" "老任,你快说吧,究竟是以何物为凭?""我也说不清。查找这个身份标识就是我们突破这个案件、抓住主要罪犯、铲除这个偷盗集团的关键!我说完了。"任宪光说完,以问询的目光望着杜楚阳。 杜楚阳附耳向左侧的刘东生讲了几句,然后由刘东生讲话:"同志们,如何侦破这个反革命偷盗集团,根据杜司令的指示从以下两个方面展开:一是排查所有前几年成立的群众造反组织,查清领导人员的身份和成员的政治面貌、经济情况;二是深入区、镇、人民公社,排查所有有偷盗抢劫前科人员的近几年的活动情况,在东州市要派出侦察员在车站、码头、商场蹲点,注意可疑人员的动向。具体人员分工由任宪光同志研究安排,明日就开始行动!"他说完就散了会。 五 在东州市军分区杜楚阳的客厅里,女儿杜宇春对父亲说:"爸,今天我在东州大桥协助'打办'检查进城社员时,有一位青年特别引人注意,他一个乡下人竟有一支派克金笔,面且带着书和笔记本说是进城到市图书馆去学习,读伟大领袖著作的……"女儿发现父亲走了神,便摇着他的肩膀,"爸,您怎么啦?""啊,啊!什么?一支派克金笔,什么颜色的笔杆?""黑亮的笔杆,金黄的笔帽,24K的纯金笔尖,与众不同的活塞抽水笔。""啊!……"杜楚阳一只手拍着脑袋思考着。"怎么啦?爸!""没什么?宇春,这事你没跟别人说吧!"杜宇春摇摇头。"宇春,听你说的这个青年爱学习,是个难得的人材呀!从明天起你的任务是注意他,有什么情况直接向我报告。""是,司令员同志!"女儿转身进了自己的房。 杜楚阳,知天命的年龄,酱黑的脸堂,一双犀利的眼睛炯炯有神,一双飞扬的浓眉更加增添了他军人的威武。不过,此时的双目正凝思着,眉宇上流溢出一股难抑的回忆。 二十四年前的五月份东州解放了。杜楚阳在清理战场时发现了一名国民党的青年工兵军官,当这名上尉军官掏出手枪、钱包、军官身份证件时,杜楚阳看见他的胸口还挂着一支闪闪发亮的笔,便一把上前取下,"这是什么?""解放军长官,是一支派克牌钢笔!"杜楚阳仔细端祥一阵后说:"这个也得上缴。""长官,长官,这支笔是个人财物,你们政策……""少废话!""长官,这支笔我不要了,我叫宋志杰,请问长官大德呀!""什么?还问我的名,告诉你吧,你也翻不了天,我就叫杜--楚--阳?"然后,押走了这名国发党上尉宋志杰。这时,杜楚阳的耳边响起了自己对姑表妹柳池凤说过的话"表妹,我以后一定要送一支世界上最好的笔给你!"终于可以实现而脸上露出了笑容。那是杜楚阳在"静修斋"私塾开办不久的承诺。起因是:柳池风作为柳家的千金小姐,自然条件优裕。她有一支关勒铭牌的自来水笔,令其他七名同学羡慕不已,尤其是杜楚阳,有一次借来试试,竟把笔尖弄断了,使得柳池风大哭了一场。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这种承诺渐渐由物质的补偿变为情感的欠债,情感的补偿,使他长期以来为此闷闷忧忧,直到今天才如原以偿。 "爸,您怎么啦?"女儿杜宇春出现在面前,打断了杜楚阳深沉的回忆。"爸没有什么,只是想一个人静一下。宇春,你快去休息吧。"他赶走了女儿后,继而又陷入回忆之中:杜楚阳手持那支派克金笔,对表妹柳池风说:"池风,这是我在战场缴获的一支派克金笔,留给你做信物,到时我会来接你和孩子的!"…… "儿子,儿子,我找到了我的儿子!" "……爸,您怎么啦?"女儿杜宇春又出现在面前,打断了杜楚阳深沉的回忆,使他回到了现实。"爸没有什么。宇春,你快去睡觉吧!爸一个人呆一会儿就会去休息的。" 女儿走后,杜楚阳继续在回忆着。 解放前的柳家大院。大门前耸立着一座巍巍的箭楼,箭楼前立着三根旗杆,上面飘着三面柳字旗,柳字是红颜色的,三面旗子的底色分别是黄、蓝、白三种。柳家大院门前除了一对高大的石狮外,那大门顶上的"进士及第"匾,黑底金字格外引人注目。进门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照壁,穿过前院便是一进三重的砖木楼房,两边是东西厢房,后院是花园。花园里,假山屹立,林木锦绣,池塘莲艳,水榭楼台。其间绿树掩映着一所私塾,大门上挂着一块"静修斋"的牌匾。进得静修斋,穿过堂屋往右一拐便是一间课堂,里边摆着四张书桌,坐着八名弟子,正北端坐着一位年过花甲、带着老花眼镜的老夫子。这八名学生中有柳家大小姐柳池凤、柳家姑侄子肖竹风(后来的杜楚阳)、柳家的姨侄子宋丹诚,其余五人匀是与柳家沾亲带故的。教书的师傅是肖竹风的父亲肖亚夫即柳池凤的大舅。 教书先生颇有学问,曾是前清宣统最后一科的秀才,由于清朝帝制的消失与民国的兴起,肖夫子的家道也便衰落,他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坐吃山空,便沦为柳家的食客,妹妹肖翠英念兄可怜,便蹿着丈夫办了这所私塾,使肖夫子的衣食有了着落。肖亚夫教书从不闲怠,颇为敬业,从启蒙读物《三字经》、《千字文》伊始,四书五经、唐诗宋词,在五年时间内已悉数教完;接着开始教授诸子百家、汉赋元曲、话本小说,可以说基本开全国学经典的课业。尤其是肖夫子融通书画琴棋,每日课余还耳提面授,使死板的书斋变得其乐陶陶。 八名弟子中,肖夫子最得意的是柳池凤。她聪慧内秀,学业一点就通,尤其工诗画,一幅"映日荷花图",画面清丽隽永,一只欲跳的青蛙,配上五言绝句的诗,让师傅肖亚夫,不断地捻须称赞。柳池凤还练就了一手好的琴艺,她的琵琶弹得非常优雅,真是达到了白居易《琵琶行》所描写的境地。那时的孩子进学堂读书都年纪不小,静修斋开办时,八名学子,大的有十五六岁,小的也有十二三岁,到1948年下半年时,大的如肖竹风已是一个二十多的壮汉子,柳池风已亭亭玉立,貌如仙女下凡,宋丹诚正是一位血气方刚的小青年了。一天,肖夫子喝了几口酒,不竟脸色红润,他叫住儿子肖竹凤,外甥女柳池凤以及宋丹诚问道:"你们的名字是何意,你们知道吗?"肖竹凤恭敬地说道:"请师傅赐教!"肖夫子又呷了一口酒,指着儿子道:"你的名字源于五代诗人和凝的诗句,他十九岁登进士第,曾写词《江城子》一首,其中写道'竹里风生月上门,理秦筝,对云屏。'你解解是么意思?"肖竹风摇摇头。"孺子不可教也,我知道你不会。让我告诉你吧。风吹竹叶好像竹里刮过来风,新生的月亮照上门庭,我独自弹拔琴瑟,依靠着画有彩云的屏风。你说说,写这一个场境是为的什么?""是在等他的情人。"肖夫子横眉倒立,"骂你个不成器的东西。这只是表也表也,和凝写这首词是表达了他在等待着美好的前程,等待着相识他才华的人来。"肖夫子呷了一口酒转而问宋丹诚:"你说说,你'丹诚'的来由?"宋丹诚摇摇头。"好吧,这首诗来自全唐诗,其中第三联为'丹诚空有梦,肠断不禁春',那意思是作者怀着赤诚,空梦无回音,忧伤断肠空度春光。写的是作者功成名就,建功立业前应忍受的煎熬。懂吗?"宋丹诚似是而非地:"嗯"了一声。继而又问柳池风:"你自会相说的!"柳池风未曾开言就蹙眉暗淡,丹凤滚下两行珠泪,"师傅,我的名字缘自宋代晏殊的一首词,其中吟道'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师傅,想我一弱女子与功名利禄无缘,我的命苦蹇,像梨花和月,柳絮与风只能在水中相缝,随水飘萍,由水浮沉。"肖夫子睁大着双目端望着眼前这位扶风弱柳般的女弟子,不由得拍着自己的脑门,"师之过,师之过耶!"又呷了一口酒,"散学,散学!" 众学子散去,大都在园子里各自觅玩处。惟柳池风独自一人,悠抱琵琶在一水榭亭子痴望着池水与水上荷叶。她凝神片刻蹙眉舒展,玉指拔动丝弦,弹起了琵琶。这琴声悠扬,像蜻蜓戏水掠过水面,像燕子比翼双飞蓝天;似细雨丝丝,如说如诉,似管竹呜呜,如怨如泣。接着她便在细风拂柳中低声和唱起来。她唱的晏殊的诗《寓意》:"油壁香车不再逢,峡云无迹任西东。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几日寂寞伤酒后,一番萧索禁烟中。鱼书欲寄何由达?水远山长处处同。" 柳池风吟唱罢,众人翘道挠耳、张口结舌,余音绕耳,气氛融人,使众师生都沉浸在这凄谩的歌中。过了好一阵,人们才回过神。"好,神律雅韵绝唱!"肖夫子翘着大拇指夸着。这时,肖竹风拿着一幅画,呈现在柳池风的面前,"请表妹雅正。"柳池风转明眸一看,原来画的是一幅《柳絮留春图》,只见画上柳絮随风袅袅,燕子衔泥双双,春水东流滚滚。上面录有朱淑真词《蝶恋花》的上阕:"楼外垂杨千万缕,欲系青春,少住春还去。犹自风前柳絮,随春且看归何处?"看罢画与诗,柳池风自明表哥所待,心中自有无限感激之情在荡漾,然而却强压着自己的心意,朝他抿嘴一笑,轻声地说:"表哥,自有大江东滚,且看落花向何处。"说罢便轻盈地走了,让肖竹风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这时,宋丹诚跑过来笑着道:"大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哈哈,哈哈!"肖竹风被刺激得满脸通红,他仰着头大声喊道:"不到长城非好汉!" "不到长城非好汉!"杜楚阳的喊声引来了女儿杜宇春,"爸,看您是怎么神经兮兮的……"说着还用手在父亲的额头摸了摸。杜楚阳旋即拔开女儿的手,"别烦我好不好,我要一个人呆一会儿,行吗?"说罢竟站起来赶着女儿。 杜楚阳接着抽了一支烟,在袅袅的烟雾中他又进入回忆。1948年初冬,还是在这个水榭凉亭,柳池风约见了肖竹风,她羞涩地对他说:"表哥,我……有了……""什么?"她红着脸低着头指了指自己的肚子。这时,宋丹诚从亭子边的石头后伸出个头,作了一个鬼脸,转身跑了。这边,肖竹风抱着娇若天仙的表妹正热烈地亲着,只听一声大吼:"不知羞耻的东西!"--柳池风的父亲柳怀谷和母亲肖翠英正怒气冲天地站在他俩的面前,吓得俩人赶紧跪下低头不语。过了好一阵,柳池风站起来哭着对母亲说:"妈,您让女儿去死吧!"说着就要往水中跑,被父亲一把抓住,骂道:"你这孽障,多不懂事,为父是怕你以后受苦受罪呀!"肖竹风扯着柳怀谷的衣袖,"姑父,我一定会对得起池风表妹!""你对得起谁,到时只怕你六亲不认!"说着把手一挥,"你快滚吧,滚得越远越好!" 自此,私塾散了,八名学生各自东西,肖竹风的父亲被儿子气得一命呜呼。他草草埋了父亲便连夜摸了八十里山路,赶到一个小车站,乘北上火车,改名杜楚阳参加了解放军,于是出现了前述的从战俘身上搜笔以及给肖池风送笔的一幕幕。杜楚阳送笔后即随部队参加了解放四川、进军云南等战役。在每场战斗中他都表现英勇,加之有文化,因而很快得到提升,到解放云南的最后一仗时他就成了副团长。这时,他认识了一位在军文工团当演员的军长女儿范云婷,在师政委的撮合下,他与范云婷结了婚,后来生下了杜宇春。更主要的是,当他得知肖池风的父亲柳怀谷在清匪反霸中被处决,土改时又被划成地主兼商业时,他担心与柳池风的结合不会得到领导的批准,因为土改时柳池风的年龄已超过了十八周岁,肯定会被戴上地主分子的帽子。……这种命运的安排,他是无法抗拒的,只得听之任之。但是,在平静的表面下,掩盖着他内心的不安,就这一直折磨了他二十四年。
六 近几天,肖南浦为端午节这天进东州城卖蛋意外得到来路不明的钱,没有向母亲讲明的事而折磨得寝食不安,他反省自问:这究竟是为了什么?他觉得自己的行为有悖于道德,他深记《道德经》第六十四章是这么说的:"其安也,易持也。其未兆也,易谋也。其脆易判,其微易散。为之乎其未有,治之乎其未乱。"意即:事物在稳定时,容易保持;在未出现迹象时,容易克服;在脆弱时,容易分化;在微小时,容易消除。因此在要事物没有发生时处理它,要在形势没有发生变化时处置它。因此自己的行为将危及自己的道德修养,应当及时查明原委,在自己的行为没有引发大的变化之前清除它。当前首要查清的是这些人为什么无缘无故地给我钱。 这天,他向生产队请了一天假,说是要进东州城去给母亲买药。他还是背着黄挎包,把那支笔放在包里,一路快马加鞭地进了东州城。他大摇大摆,凡是人多的地方都要凑过去看热闹,到过车站,进过百货公司,还到电影院门前转悠了两圈。最后在新华书店看了一会儿书,他得出一个结论:没人给钱。于是,在出书店大门时他从挎包里拿出那支黑亮亮的派克金笔,朝着阳光照了照,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觉得上衣口袋多了一张2元钞票。于是,他朝四边喊:"是谁,是谁?"没人答应,他只好把笔往上衣口袋里一插,便打算往回走,这时又发觉上衣口袋多了一张一元的钞票,他全然明白了:钱,是这支派克金笔带来的,那些给钱的人冲的就是这支笔。这使他有些接受不了,于是,他举起笔大声喊着:"来吧,来吧!我在这里等着呢?"冷不防,他手中的笔被人一把夺过去,"南浦表弟,你不想要这支笔,把它卖给我吧!"肖南浦一看,见眼前站着的是宋胥华,"不卖!"肖南浦一把夺回。宋胥华便伸手过去抓,这时躲在远处宋胥华的左膀右臂宋铁牛、刘佛送也扑了过来。"住手!"一声厉喝镇住了抢笔的三个人,"我是公安局的!"杜宇春亮出了工作证,接着便朝三人说:"宋胥华,原来是你们一伙呀,光天化日竟敢抢人家的东西!"说着指了指肖南浦,"宋胥华,别忘了你曾经在公安局挂过号呀!""同志,他们没抢,只是他们想买我的笔,我不卖。"肖南浦对杜宇春说。"嘿嘿,嘿嘿!"那三个人随声附和着。"你为什么不卖?"杜宇春问着。"我妈不让卖!""你们家是干什么的?"宋胥华抢着回答:"他家是东州市的大恶霸地主。嘿嘿,我们是一个生产队的,这么好的笔只有他们这样的财主家才买得起!""我没问你,谁要你替他回答!"杜宇春杏眼圆瞪朝着三个人喝道:"还不快走!"见三人走远,杜宇春才对肖南浦说道:"同志,有个人想见你,请跟我去一下!""不,不!我不想见!""是去见一位解放军领导干部,他住在军分区呀!"她很和善拉了拉他,"一个男子汉还怕见人,又不是小姑娘!""好,去就去吧!"肖南浦觉得自己比这个女警察年纪大,再说对自己还这么和气,心想:去就去吧! 肖南浦随着杜宇春进了军分区,来到杜楚阳家的大客厅,那架式、神态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一样,目不暇接,处处新鲜。"爸,人给您请来了,我的任务完成啦!"杜宇春说罢就走了。大客厅只剩下肖南浦与杜楚阳二人,肖南浦放眼望去,只见这位身着军服的陌生军官面色慈祥,眯缝着眼笑容可掬地正望着自己。"孩子,你随便坐吧,请吃点水果吧!"说着站起来剥了一只香蕉递了过来,肖南浦只好接过,仍呆望着这位陌生的军官。"吃吧,吃吧!坐下吃吧!"随着他热情的邀请肖南浦只得坐下,并且咬了一口香蕉,嚼着嚼着顿时一股香甜融入心中。接着杜楚阳又问了他的姓名、年龄及住在哪里,他都一一作了回答。杜楚阳笑着说:"孩子,我也是河阳畈的人,说不定你家的人我还认得啦!"一下子缩近了距离,顿时他对这位长辈军官产生了好感。"你妈叫什么名?"杜楚阳问。"柳池风!""果真是她!"杜楚阳差一点喊出来,只在心里说着,"那你外公叫柳怀谷!孩子,我说得对不对!""对!"肖南浦点点头。"听说你家有一支名贵的金笔,是不是……""是的,听我妈说是家里流传下来的!"肖南浦说罢就从挎包里取出那支派克金笔,双手恭敬地递给杜楚阳。杜楚阳见他拿出笔心里一惊,接着一喜,接过笔手抚着又是一阵悲戚,百感交集,打心底念叨着"真是难为你!"。紧接又想起了给柳池风送笔时的信誓旦旦,更是深感歉疚。良心的自责,使他心里升腾起一个念头,想补偿一下心灵欠帐,便转而问道:"读书没有?""只读了个小学,后来都是妈教给我的!""都学了些什么?""四书五经,唐诗宋词以及诸子百家作品和汉赋、元曲、白话小说等。""啊,学得不少!"杜楚阳在心里说着:"足可抵得上文革前的中文专科生!""南浦",杜楚阳激动得站起,打量着眼前的亲生儿子,他心里交织着无限感慨、无限悔恨,充满着对柳池风的无比感激,便问道:"南浦,想不想读大学?""什么?"肖南浦睁大着双眼,"我说解放军伯伯,你是不是拿我开玩笑?""我是认真的!"杜楚阳拍了拍胸脯,"南浦,凭我是一位军分区的司令员,还会骗你吗?"肖南浦心想:这么大的司令,说话肯定一言九鼎,转而又想到"可能他不知我家的阶级成份吧!"马上又像霜打的茄子似地耷拉着脑袋。杜楚阳见状心里就明白了,"孩子,出身不由已,道路可选择呀!你这么爱学习,真是难能可贵呀!"杜楚阳说罢扭过脸去揩了一把泪水,"南浦,好孩子,请相信我,我会帮你的,你回家去就静候佳音吧!"说罢起身喊道:"宇春!"杜宇春应声而出,杜楚阳又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对女儿说:"去送送这位肖南浦同志吧!"女儿惊异地望着父亲。"带上票给这位哥哥,他比你年龄大些,买点东西吧!"说罢迳直走进自己的卧室。 一会儿杜宇春走进卧室,望着仰躺在床上的父亲问道:"爸,您怎么啦!"杜楚阳翻身坐起:"爸只是有些累!"稍停一下又问:"给肖南浦买了糖果点心吗?""我要买,他不要,倔得很!""宇春,这样吧,你明天买上东西到河阳畈小东港去看看这一家人!"女儿杜宇春莫名其妙地问道:"爸,你怎么无缘无故关心起一家陌生人起来。再说他家又是……""不许这么说人家。女儿,你知道吗,这一家人与我们有着渊源呀!肖南浦的外婆是我嫡亲的姑妈、你爷爷的亲妹子呀!我从小在他们家长大,在他们的私塾读书,一读就是六年呀,你爸这些文化打那儿来的呀!要不是你爸有这么些文化怎么能到今天的地步!""爸,您不要激动,我明天去就是!"说罢正欲出门,又被叫住:"等等,去他家只是看看,不要攀亲!" "嗯!"杜宇春点点头。 肖南浦离开杜家回到自己家,见到母亲便"咕咚"双膝跪地,把今天所发生的事会告诉了她。柳池风深思一会儿后说:"浦儿,凡事都被老子言中,祸,福之所倚;福,祸之所伏。你捡到笔,祸害就潜之而至;今天,认识那位什么杜司令员说不定……孩子,我们母子俩怎么这么苦命呀!"说罢低声哭泣起来。肖南浦是个坚强的人,连她双目失明时也没哭过,便安慰起母亲:"妈,你什么苦没吃过,什么罪没受过,这点事算得了什么?……"谁知肖南浦的话却打翻了母亲的苦水罐子,往日的苦楚像开闸的库水一样倾泻而出。 那是49年的夏天,柳池风的父亲柳怀谷在清匪反霸中被枪决在东州河的沙滩,母亲肖翠英也跟着撒手离开人寰,只剩下孤苦零丁的柳池风腆着个大肚子,被一位民兵押到一座破庙里安身。宋丹诚帮她挑着生活用品一齐来到这间破庙。这时的柳池风,只是一个劲地流泪,还是宋丹诚帮她找了一间厢房,安置好床铺。好在破庙还有一间厨房,后面还有一块菜地。这样,柳池风总算有了个栖身之地。后来,由于破庙要垮,才拆了砖瓦、木料,在现在的地方盖了三间低矮的砖瓦房。当然,这些少不了宋丹诚的帮助。 这天夜里,柳池风腹痛难忍,在床上翻来覆去,额头上豆大的汗珠直流。她咬紧牙关,望着一闪一闪的挂在墙上的一盏油灯,心里在祈求着苍天有眼,保护她母子平安。她知道自己临产在即,又无法去找接生婆,再说人家会不会来呢?只得听由老天的安排,当然她曾经想过轻生,那才是一了百了,早登极乐。可是,腹中的孩子是无辜的呀,他要来到这个世界上,你怎么可以不让他来呢?想到这儿不由联想到了他,于是朝墙上挂着的那幅《柳絮留春图》,尽管上面的题词看不清,但都字字在心:"楼外垂柳千万缕,欲系青春,少往春还在。犹自风前柳絮,随春且看归何处?"想到这儿她信心、勇气倍增,心里喊着:"表哥,我在替你生孩子呀!"憋足了劲,大喊着:"孩子,你快出来吧!"只听"哇"的一声啼哭,一个新的生命便降生了,弄得床上满是血水。她抓过孩子,一看是个带把的,不由高兴起来,什么困苦全都抛到九宵去外。她麻利地用事先用火消毒过的剪刀剪断脐带,迅速包裹好儿子。自己随即喝了一碗事先准备好的党参红枣汤,然后下地洗净身上的污血,换过床单,这才感到浑身乏力,抱着儿子一躺进被窝便睡着了。 "表姐、表姐!池风表姐……"柳池风睁开眼睛一看,见宋丹诚正在呼唤着自己。"醒过来就好,醒过来就好!"说着拉过一位年轻女子,柳池风知道,她就是宋丹诚的妻子楼晓月。"表姐,月子里就由晓月来招扶你,需要什么尽管说。"宋丹诚指着妻子说。"表弟,真谢谢你呀!"柳池风欲起身,但被楼晓月摁住了,便以感激的目光望着他夫妻俩。这时,宋丹诚开了腔:"表姐,还是表弟在你最困难的时候关心你吧!那肖竹风早已忘了你,说不定已寻了新欢啦!""表弟,你和竹风都是我现在在世上的两个亲人,都要好好活着,不要相互猜疑!""表姐,你都到了这地步还向着他,我真不明白,他害你害得还不苦吗?""不是苦,是人生譬朝露,居世多屯蹇;不是难,是世道多险途,人有旦夕祸福。" 柳池风月子里在楼晓月的照顾下还算过得去,谁知在小南浦满月的那一天晚上,宋丹诚终于露出了他的真面目。这天深夜,柳池风躺在床上刚入睡,觉得有人压在身上,使她动弹不得。一看,原来是宋丹诚,"表弟,别这样……我求求你,放过我吧!……""不行,表姐,早在读私塾时我就喜欢上了你。可是,那时,你和肖竹风谈得火热,你弹琴他作画,真是才子佳人一对呀!可是他一走了之,这些年还不是我在照顾你吗?……""表弟,……"柳池风拼命反抗,可是一个柔弱的女子怎么抵挡得住一个身强力壮的男子呢! 事后,柳池风成天以泪洗面,几番欲死却又割舍不下自己身上落下的血肉,按她自己的话说是"忍辱屈从为儿子,苟且偷生望那天",并把这一句写在纸上、贴在墙壁上。按宋丹诚的话说是"池风难离宋丹诚,老天作合命注定",因此,宋丹诚白天派妻子帮助做家务,晚上便三天两宿在柳池风这儿。农田里的工夫也是宋丹诚一手帮着做的。因为他们是姨表亲的姐弟关系,旁人也没有什么闲言碎语,只有宋丹诚的妻子楼晓月知道得一清二楚。 这天是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日子,柳池风心地格外怆凉,遥想心中人不知在何方,看儿子日日渐长,红唇大眼真像那个负心郎。便拿出那支笔抚摸一番,信手而笺,竟自流出晏殊的那着《清平乐》:"红笺小字,说尽平生意。鸿雁在云鱼在水,惆怅此情难寄。 斜阳独倚西楼,遥山恰对帘钩。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写毕,珠泪两行,湿透纸笺。正在这时,宋丹诚匆匆而进,一看眼前的影像,不禁勃然大怒:"养着你,思他人;我颜面,何处存。古人云,滴水恩,涌泉报!表姐呀,你心似铁也该化了吧!可你依然是旧情难忘,对我的痴心爱意淡如水。当年你被赶出家门,到一座破庙安身,是我请人替你修好房,是我给你安置床帐家具;你,生子又是我照看你,帮你种田地,难道你就是铁石心肠吗?"说罢走过去一把夺过那支派克笔,"看你还睹物思情凭什么?"正欲把笔摔烂,被柳池风扑过来抱住了他那高举的手,"表弟,请你不要摔了,这是一支很值钱的笔!""好,那我替你保管着,可你不要成天痴迷那个负心人,弄坏了身子骨怎么办?""好,表弟,只要你不弄坏笔就行。"稍停一下又对宋丹诚说:"丹诚,又是你造的孽呀,我的肚里已经有了你的……""啊!这可……"宋丹诚一拍脑袋:"有啦!……"便如此这般对柳池风讲了一遍。 从此,柳池风大门不出,宋丹诚的妻子经常到东州城去给柳池风拈药,使人们都以为柳池风生了大病。同时,在人们中流传起"宋丹诚的妻子楼晓月怀孕了"的说法。当足不出户的柳池风肚子一天一天大起来时,楼晓月的肚子也一天一天挺起来。到足月时,楼晓月果然生下了一个女儿,就是宋飞梦。这样,柳池风、宋丹诚的面子都保住了。 "妈,妈呀!"肖南浦的呼喊惊醒了母亲,她手抚摸着儿子的头,"浦儿,妈受的苦呀,真是东州河水向东流,日日夜夜诉不尽……""妈,不孝儿子知道您都是为了儿子,是为了我而活着。""对,对!"母亲一下抱着儿子,"母子亲情浓于血,再大苦楚化为零!"稍停一会,柳池风又讲述开了。 "浦儿,妈刚生下你时有你表叔丹诚照顾还勉强过得去,到农业合作化时,妈就犯难了。上山地下水田,割麦插禾,样样都干,收工回来还要照看你。那时,你已四岁多,妈怕你到处乱玩,有时出去做工夫只好把你绑在背上,有一次妈累得昏倒在水田里,妈浑身泥水不算,还差一点把你给淹死呀!……" "妈,妈呀!我还记得我11岁那年,那时没有吃的,你把饭都给儿子吃了,自己饿得二只腿都浮肿了……" "都是妈没有用,10年前妈这双眼睛不行了,儿子,那时你才14岁呀,什么扶梨掌耙,栽禾割麦的重担就挑上了,可人家的孩子都在上学堂,我的儿子却挑上了家庭负担的重荷……" "可是,妈,你却教会了儿子做人,教会了儿子读书。您教儿子学了我国传统文化的国萃,使儿铭心刻骨,使儿衔环难报呀!……" "咚咚",敲门声打断了母子俩的对话。肖南浦赶忙开门,见来的杜宇春。其实,杜宇春早已站在门外,听到他们母子俩谈得正热火不便打扰,便等了一会才敲的门。母子俩的情深意切的话使她深受感动。杜宇春,才22岁,着一身洁白的警服,加上警帽,闪灼一对机灵的大眼,使她显得格外"飒爽英姿"。肖南浦连忙附耳向母亲说:"是那位杜司令的女儿!""阿姨,我来看您啦!"杜宇春亲切地说。"承蒙错爱,不敢当,不敢当!"柳池风说。 杜宇春开始打量这间陋室,除了一张木板床、一张二屉书桌外,二面墙壁上的简易书厨,放的都是书,有的还是线装版的。那书厨,只是一层层的横置隔板构成,每一块隔板都是靠二至四个钉在墙壁上的木桩支撑着。还有一面墙壁上贴着四幅国画,看去技法娴熟,颇有风骨。杜宇春指着那四张画问肖南浦:"这些画是你画的吗?""是我妈画的!"观了这画,听了这话,使杜宇春对柳池风肃然起敬。她又一次环视了一遍陋室,指着那些书问:"这些书你都读过了?""都是我妈教的!"这使杜宇春更加打心里崇敬这位才华不菲的母亲,当然遵照父亲的意见目前还不能认这门子亲戚,但已铁下心,要帮助这相依为命的母子俩。这时,她对柳池风说:"阿姨,我爸让我告诉您,让南浦哥准备一下去上大学,还要考试,日子在六月二十八号,地点在市教育院。至于那些报考手续等我们会办好的。""什么……"柳池风母子惊异得不约而同地问。"这是天上降喜讯吧!"柳池风自言自语后转而问:"同志,您爸凭么事对我们家这么好?再说我们非亲非故,而且我们又是阶级敌人,你们不怕受株连吗?……""妈,您怎么这样说话呢?"杜宇春紧接解释道:"阿姨,我爸知道南浦哥是一位爱学习的好青年,他想不让荒废了这样的人才,他说别看现在这么搞,以后国家还要搞建设,国家现在恢复大学招生,不正是在挑选人才吗?至于说出身不好,我爸说过表现好的'可以教育好子女'也同样可以推荐上大学!""好,真是苍天有眼呀!"柳池风说罢拉着儿子一齐跪地朝西方行三叩三拜之礼,然后对杜宇春说:"姑娘,你若不嫌弃的话,我画一幅画相送,我们暂时无以相报,你又带来这么多东西,只能如此,万望鉴谅。浦儿,还不快向姑娘行礼致谢!"肖南浦马上向杜宇春行揖手致谢之礼。 这时,柳池风从书桌旁的一只木箱里拿出一小卷宣纸,取出一张摊开,对儿子说:"笔墨伺候!",俨然如命令的口吻。肖南浦赶忙磨墨、洗笔。杜宇春感到纳闷,不禁而问肖南浦:"阿姨她……""姑娘,感到奇怪吧!我眼瞎了,可我心明亮。你知道,大音乐家贝多芬他两耳失聪后还创作、指挥了英雄交响诗。知道吗?他是在用心创作,用心指挥呀!作画也是如此,读书也是如此,农民种田、工人做工均是如此!"只见她先用手指在画纸上比了比,然后挥毫作了一幅《牡丹迎春图》,短瞬时间,一挥而就,令杜宇春顿开眼界,惊异不已。待画墨干后,柳池风卷好,双手交给杜宇春:"请转交恩人!"并对她作了揖手之礼。 肖南浦送杜宇春出门,在门口遇见了宋飞梦。他看了杜宇春一眼然后问道:"来了客人吗?"肖南浦点了点头。杜宇春回眸瞥了宋飞梦一眼,对肖南浦甜甜一笑,说道:"我走了,你在家要好好准备准备!"说罢蹬蹬地走了。宋飞梦望着她远走的身影,问道:"南浦哥,她要你准备啥?"肖南浦低着头不做声。这一举动使得宋飞梦更加想知道,便摇着他的肩膀,"告诉我吧,南浦哥!"这时,从屋里传来了柳池风的话:"梦梦,别缠着你南浦哥,这事过几天你就会知道!" 七 宋丹诚家。他正在批评着儿子:"……你这只不开边的猪,你怎么能在大庭广众中抢他的笔呀,弄得公安都插手了。你细细想想看,要不是肖南浦已被公安注意上,怎么你们三个一动手,那位女警察就立马出现了……"宋胥华拍着后脑壳,"我怎么没想到……"这时,宋飞梦突然插上话:"你们不要光欺负南浦哥,人家那名女警察今天还上了他家的门!"原来她早在偷听刚才的谈话。"上他家的门。还不是查他的事情吗?"宋胥华说。"查他的事,人家女警察还带去一大包礼品,糖果、饼干、罐头一大包,起码有五六十元钱的东西!"宋飞梦反驳哥哥的话后转而又劝告他说:"哥,爸!你俩个再也不要欺辱人家孤儿寡母呀!人家南浦哥那么爱学习,说不定哪一天会有大出息的。再说,我们两家还是亲戚呀!""梦梦,女孩子不要多嘴!"宋丹诚和颜悦色地说,"梦梦,你爸怎么会欺负他们。你想想,那些年南浦年幼时,是你爸帮他家做事,他妈生他时是你妈去服侍他母子俩。他,肖南浦有出息,难道我这个表叔不光彩吗?"宋胥华接着数落妹妹,"梦梦,看你那说话样子,真像是人家的亲生女儿一样!""是又怎么样?"宋飞梦气冲冲地走了。望着走出的女儿,宋丹诚对儿子说:"你呀,这些年没什么长进,头脑简单,还得向你爸多学学哟!" 是的,宋胥华的确像他父亲。成天东游西逛不爱劳动,而且喜欢沾花惹草。为了应付入出酒馆,他"自学成材",学会了一套扒窃的本事,为此被劳动教养了二年。在劳教所他的思想没得到改造,相反"技术"得到了提高,如果原先的偷盗手法是初级水平的话,通过二年的劳动教养达到了一个中级水平,再加他解除教养以后的刻苦钻研,现在已到达炉火纯青、登峰造极的程度。原来,他在劳教所结识了一位高手。为了攀上这位高手,他把父亲捎给的钱、衣服全孝敬了他。于是这个高手便传授他眼、足、手准、轻、快的功夫。经过他的勤学苦练,终于练出了"竹筷夹飞蝇"、"火中取栗"的功夫;他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拿走放在桌子上的钞票,其速度快到让人眼睛看不到。解除劳动教养后他就作了一件大案。他跟踪一个单位的财会人员到银行取工资款时,趁那人在数钱时,他从一码的钞票中拿走了一札(一千元)竟没人看见,最后取款人竟怀疑银行出纳少给了一札,幸好银行经过了会计、出纳、复核三道手续,致使两个部门之间争执了许久,最后不了了之。从此,宋胥华旧貌换新颜,一身蓝咔叽干部服,皮鞋擦得铮亮,头发梳得灵光,出入餐馆。三乡四邻的人见到他就避之三舍,都心明肚知,明白他是那号子人,但是谁也没有证据,奈何他不得。然而,另一类人呢!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虫亲虫,虾亲虾,王八认的鳖亲家",东州市的那些好逸恶劳之徒大都投到他的麾下,正当他想收拢到帐前号令时,其父亲宋丹诚发话了,"树大招风,这些货色都是和尚头上顶着虱子,一个也不要来往!"从此,他谢门不出,收徒只收没前科的,面且只带两个;并且每徒也只能带两个,单线联系。他很快从农村物色到两个父母双无的小青年,也就是后来成了他的左膀右臂的宋铁牛、刘佛送。他安排他俩住在宋氏宗祠,传授眼、足、手准、轻、快的功夫,并编了一套行话暗语,如小偷行为叫"杀皮子",大盗活动叫"割肉",入室行窃叫"赶集",更大的行窃叫"开荒",踩点叫"照像",一万元叫"一方",一千元叫"一窝",一百元叫"一把",十元叫"十指",一元叫"一指",成功叫"东方红",失败叫"慷慨就义",并按《千字文》的"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确定师徒之辈分,如宋胥华本人就是"天"字辈,他的二大弟子就是"地"字辈,由此类推,每个弟子都有一个辈派的字号。总之,宋胥华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自认为比父亲要强。 在宋飞梦走了以后,宋丹诚要儿子立即解散"三·三团",遭到宋胥华的反对;相反,宋胥华与二大弟子商量后,提出个行动计划:一是搞一次大的"开荒",目标是东州市的大商店,打击一下公安局的气焰,因为他自认为这些训练有素的弟子是不会出差错的;二是在"开荒"的第二天即让给肖南浦送过钱的那几个弟子到热闹场合"杀皮子"。"开荒"的日子,定在工农兵大学生笔试的头一天,"杀皮子"在"开荒"的第二天。 杜宇春一路春风回到家,见到父亲第一件事,就是把柳池风画的那幅丹青双手交给收画人。"爸,我的使命完了。"随即赞叹地说,"真是一个受尽人间苦,才华出众的巾帼奇才呀!爸,你知道,他一个妇道人家,守寡带大儿子,而且成份又不好,受了很多欺辱不说,她竟能在双目失明的情况下画出这么好的画,真让女儿这样四肢发达,身体健全的人感到惭愧!""怎么?她的眼睛真的……""爸,你快看画吧!"杜楚阳迅速展开,见是一幅《牡丹迎春图》,只见:两朵牡丹,艳丽无比,迎着朝阳,充满活力;笔法娟秀,收笔之势,蕴含着默默期盼。看着,看着,"真是苦了她",他从心里说着,不禁落下了两滴豆大的泪珠,落在那两朵充满活力的牡丹上。"她本应像这牡丹一样娇艳开放,可是却蛰伏在那么一个地方……"杜楚阳叹息着。"爸,你怎么这样看柳阿姨?她像那莲花一样出污泥而不染,保持高风亮节,身体力行,教育子女,其人品不正如这画上美丽的牡丹吗?""啊,宇春,想不到你有如此见地,真是一语击醒梦中人!都是爸不好,我欠她的太多了……""爸,你欠他什么?是不是你欠他的感情帐……""宇春儿,你瞎说什么?你想,爸能有今天,读那么多之夫者也,还不是在他家读的吗?当时,你爷爷虽然是一名前清秀才,读书读得小麦韭菜分不清,那岁月一家人还不是靠他们家周济的吗?……""爸,您越说越离谱啦,他们家可是剥削阶级,那些钱财都是剥削劳动人民的血汗呀!""啊,孩子,这只是理论上这么说,要不是你爷爷卖田卖房读书,我们家也一定是个大地主哟!""爸,您还是品赏画吧!" 于是,杜楚阳又重新观赏着《牡丹迎春图》,忽然灵犀豁通,一首诗脱口而出:"牡丹缘 迎春图/两相思 一样愁/此情如雨点点滴/载不下舴舸万艘",吟罢提笔书于画之右上方。女儿看了惋尔一笑:"爸,您题的是一首情诗呀!""傻孩子,牡丹盼春风,春风思牡丹,表面是恋情,实则是对一种美的向往与追求!""嗯,说得也有理!""当然罗,就说你的名字吧,是缘于苏轼的《西红月》词'解鞍倚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这里是积极意义的;可是在朱淑真的《蝶恋花》中却是'绿满山川闻杜宇,便做无情,莫也愁人苦',又是悲凉的气氛。品赏诗词,站的角度不同,理解也是同诗殊途呀!""那爸您的名讳是何含意呢?"杜楚阳没有作答,因为此时他心中一亮,不竟想起了元代诗人徐再思的《春思二首》,其中第一首上阕中的"芳草思南浦,行云梦楚阳,流水恨潇湘。"将南浦的名字与自己现在的名字对偶连句,真神啦,是偶然吗?难道冥冥中真有主宰在预示着、安排着,这就是命运吗?联想一下"流水恨潇湘",便把那有情无缘这人满腹思念、百般惆怅尽寓其间,真乃老天安排也!真乃命也,运也!"爸,您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那是你那老夫子爷爷起的,我也不清楚!""那我去请教柳阿姨、南浦哥!""不可造次,问得不好会被人家看不起的!"这时,女儿杜宇春端详了一会父亲题的诗,便像想起什么似地说:"爸,我在柳阿姨那儿也看到一幅题为《柳絮留春图》,上面题了一首诗,那字好像是你的!""啊!"杜楚阳又一惊,心里在说着"她还惦记着我",便不正面回答:"怎么会有我题的诗呢?不可能,不可能!小女子勿打妄语也!""哈哈,哈哈!"望着父亲如此沉缅于往夕的回顾之中,那种如痴如醉的神态不禁大笑起来,这笑声像杜鹃一样清丽,但在杜楚阳听来,却带着一股怆凉,使他也情不自禁地讪笑起来,像在嘲讽自己,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给自己以慰藉。 八 这天是考试的日子,肖南浦一早就被母亲喊起来了。等他穿好衣服走到厨房时,见母亲正在忙着给他做早饭。她给儿子下了一大碗面,还特地打了两个荷包蛋。肖南浦端起碗怎么也吃不下,他找来一只小碗把两个鸡蛋夹出来,双手端给母亲:"这两个蛋,您吃了吧!儿子知道您一年到头那怕是发头晕也没吃过一个蛋……""浦儿,你今天是去考试,要用脑筋,得补补身子……"正在母子俩推让时,宋飞梦端着一碗豆浆过来了,"南浦哥,这是我昨夜泡的豆子,一早磨的浆,里面还有二张豆皮,快吃了吧……"话还没说完,只听门外响起了铃声,女警察杜宇春也骑着自行车来了,提着一个保温饭罐,进屋后连忙打开,从里面拿出了十来个小笼包子,倒出了一大碗牛奶,"南浦哥,这是我爸叫我送来的!……"使得肖南浦不知所措,让柳池风乐得不可开交。这时,还是杜宇春打破了僵局,"我也没吃早饭,这么多东西大家一块吃,南浦哥随便吃!"说着她迳直找来了碗筷,给柳池风倒了一小碗牛奶,"柳阿姨,您喝点牛奶、吃几个小笼包吧!"接着又倒了一小碗牛奶、一小碗豆浆给南浦,自己与宋飞梦分了那碗面。吃饭时,柳池风再三叮嘱儿子:"浦儿,考试时不要慌张,要细心地做文章,这可跟前清的乡试一样,当年你外公高中秀才还打马游街哩!""妈,儿子谨记母亲教诲!" 出门时,宋飞梦挽着肖南浦的膀子说:"南浦哥,我送你去!"顿时,气得杜宇春拍着自行车座说:"是走路快,还是自行车快,我要用自行车带南浦哥去考试!""不行,不行!有人要抢南浦哥的笔,让他考不成!""噢,那这样吧!我把车子放在这儿,我们三个人一块走去!""行!"宋飞梦点点头。"你怎么知道的?他们有多少人?""这个我不好讲,他们起码在三个人以上!"原来昨天下午,哥哥与宋铁牛、刘佛送策划时被她听到了,急得她一夜没睡好,便打算陪肖南浦一块去考试,心想有她在场,想必哥哥也不好下手了。 三人一块上路了。肖南浦背着那只挎包走在中间,女警察在左,宋飞梦在右,一路上引来许多行人羡慕的眼光,认识的说:"肖南浦这下可熬到头了!"不认识的则说:"这小子艳福不浅呀!"过了东州大桥,杜宇春叫肖南浦一个人走在前面,她与宋飞梦尾随在后边,这样才能引蛇出动,抓住他们。他们就这样保持三十多米远的距离朝考试的地方走着。开始还没什么动静,只是在快到教育学院时,突然横过来两个人,其中一人伸着手说:"拿出来!"肖南浦开始一楞,但一想到有保驾的人走在后边便也硬了起来:"不给,其实你们的阴谋我早就知道,我劝你们还是回头是岸吧!不要再为非作歹了!""什么,你这个地主羔子竟然教训你爷爷起来!"说着便一把抓住肖南浦的胸口叫另外一个人"搜!"说时迟那时快,杜宇春见状便一跃而至,抓住那个抓肖南浦人的左手往后一扭就反到背上,只听"咔嚓"一声,一把锃亮的手铐已铐住了左手,再返回来顺手把这人的右手也铐上了。另一人见此只好灰溜溜地跑了。这时,宋飞梦赶过来刮了被捉这人一个耳光,"宋铁牛,要想人不知,除非已莫为,这下可舒服了吧!"杜宇春转过身对宋飞梦说:"梦梦,我先把宋铁牛押去审问,你陪南浦哥去吧!"继而又对肖南浦说:"南浦哥,好好考试,不要怕!什么事有我还有我老爸!"说罢把手腕上的"上海牌"手表取下来,交给他,"给,掌握时间用"。肖南浦只好接过,顿时不由得脸也红了。 肖南浦进了考场,找到了自己的座位,把卷子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是四道数学题一道作文题,数学题目一道是解一元一次方程,一道是解二元一次方程组,他手到擒来,一下就做完;还有一道应用题,肖南浦用算术法解出来了,一道几何题是证明二个三解形全等的,也不难。做完这几道题,一看杜宇春给他用的上海牌手表,才花了二十六分钟。心想要不是宋飞梦表妹给他找来初中数学,辅导他自学,这四道数学题肯定做不出来的,不由得从心里感激起来。作文题目是:谈谈你对教育革命的看法,这个题目使他为难了……。肖南浦聚精会神地思考着,把大脑里储存的所有信息都搜索了一遍:党的教育方针、毛主席论教育革命……等,他终于以党的教育方针为中心论点,按照教育革命提出的必要,具体的作法以及教育革命的远景……来阐述。这样他花了一个半小时来写作文。这篇作文他是用工整的楷书一笔一划来写的,当他交卷时,收卷的老师竟用惊奇的目光望着他。 他走出考场,这时宋飞梦欢快地奔过来迎着。她知道:南浦哥一定考得很好!他俩等了一会儿,还不见杜宇春的踪影,便只好二人肩并肩亲热地往回走了。 东州市公安局的审讯室里,杜宇春正在审问着宋铁牛。问:"你为什么要抢肖南浦的笔?"答:"他是地主羔子,不能上大学!"问:"你知道你这种抢夺行为犯法吗?"答:"不知道,我的这种行为是革命行为!"问:"宋铁牛,你知道党的政策是什么吗?"答:"知道,'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气得杜宇春站起来,"宋铁牛,何去何从,只有把你们策划的真正目的讲出来,我们可以从宽发落,如果你能检举揭发他人的犯罪行为,我们可以免予处罚!""谢谢"! 隔壁的会议室正在开着案情分析会议。会议由市公安局军管会主任刘东生主持,市公安局原局长任宪光正在介绍案情,"……同志们,昨天夜里我们东州市的六家大的百货公司、副食品公司、粮店遭偷窃,被盗现金一千三百元、粮票五百二十三斤、香烟六条、白糖四十二斤,损失价值达二千一百五十元。这是一场有预谋的盗窃作案,是那个偷盗组织所为。奇怪的是今天上午我们蹲点的同志又抓获了六名扒窃的罪犯,经审讯供出他们的头子就是河阳畈小东港的地主崽仔肖南浦……"众人听罢哗然。"那六名扒手交代,他们扒窃的钱财都按四六分成上交四份给肖南浦,凭的就是他胸前挂着的那支美国造的派克金笔……"众从交头接耳议论。"我提议立即逮捕反革命偷盗集团首犯肖南浦!""慢着,慢着!"刘东生站起来,扫视了会场一遍,深沉地说:"同志们,我觉得这中间有些蹊跷,任宪光同志,昨夜刚发生了六起入室盗窃大案,今早又出现六名小扒手被抓,而且一致指认他们的主子是肖南浦,很明显这是在诱导我们的破案方向……","对,今天那伙乞丐协会的人也倾巢出动,在全市的大小饮食店乞讨,不给就在地上打滚耍无懒!"一名侦察员补充说。"同志们,听我说!"任宪光异常激动地说,"现在案情已明朗,肖南浦就是这个在文化革命中趁火打劫团伙的头头,应予立即逮捕!"这时,杜宇春闯了进来,"任原局长,既然肖南浦是头头,为什么他上午来参加考试时,竟有人抢他的那支派克金笔呢?""那是他们内部狗咬狗!"任宪光说完对身旁一名警察说:"等下带上二十个人与我一起去抓捕罪犯肖南浦。""任原局长!"杜宇春讥讽地喊道:"告诉你吧!肖南浦那支笔是他捡到的!"转而向大家说:"据我了解,肖南浦的外祖父是地主,可他本人生在红旗下,长在新中国,没有参加剥削。他靠一个双目失明的母亲抚养大,非常老实孝顺,是他母亲教他的文化。平日里除了出工就是读书,四门不出,与外界没有什么接触。任原局长,你凭什么就这么武断认定肖南浦就是头头呢?要是有人作了工作,让几个扒手说你是头头,你将怎么办?"任宪光被说得哑口无言,稍停一下便辩解道:"杜宇春,我知道你最近与肖南浦打得火热……""任原局长,请放尊重些,不要对我进行人身攻击,别忘了你的'原'字还未取消!"说得任宪光无言以对,胀红着脸坐下。这时,刘东生说道:"关于这个案子还要继续侦查,对肖南浦的问题由杜宇春同志去询问,请老任同志千万不要对肖南浦贸然行动,因为他是作为我市'可以教育好子女'的代表人物推荐上大学的,这是经过杜司令提名,市革委会全体通过了的!是党对'可以教育好子女'政策的体现!""好,我服从组织的意见!"任宪光口服心不服地说。接着刘东生宣布散会。 九 六月三十日夜,东州市又发生了一起六所商店、粮店被盗案,损失价值达五千余元,好像是在向东州市的公安干警示威,任宪光又一次提出了逮捕肖南浦的意见,却被军管会刘东生以任宪光提不出新证据所否决。七月一日中午,任宪光一回到家就遇到了宋丹诚的造访。俩人相互寒暄之后便直奔主题。宋丹诚说:"任局长,想当年您在东州市可是一位说一不二的老公安、老革命……""可不是嘛,最近为了一个偷盗集团的案子,明摆着是你们小东港以肖南浦为首的团伙作案,我二次提出逮捕肖南浦,都遭到了军管会那个刘东生的否决……""嘿,别说了老局长,您这是'凤凰落水不如鸡,虎落平阳被犬欺'!"继而神秘地说,"您知道吗,你们公安局的那个杜宇春的父亲,也就是军分区的那个司令员与肖南浦的妈是亲戚,他们是姑表亲呀!"任宪光追问着:"是真的吗?""还能骗您吗,我与那位杜司令解放前还同窗六载,只不过那时他叫肖竹风……""好,有你这么说我就胸中有数啦。"任宪光一拍大腿,"只要是这样案件就好结了!"宋丹诚只是一个农民,此时也不过才是担任一个大队的革委会主任,本难攀上任宪光的。原因就在于他俩是前一段"革命斗争中"的战友,在文革的风暴中,任宪光率先站出来支持造反派夺权,在一月夺权中认识了宋丹诚。正由于任宪光错误地将公安队伍卷入那场夺权风暴,所以招致公安局被军事管制,其本人也受到了省厅的通报批评。 宋丹诚走时,任宪光一直把他送到门外,临分手时对宋丹诚说了一句:"放心吧!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好,静候佳音!" 正在此时,杜宇春带着宋飞梦进了东州市公安局,与军管会主任刘东生一块提审了宋铁牛。这是宋飞梦在杜宇春找她了解情况、得知肖南浦面临牢狱之灾时,作出的大义灭亲的选择,她将宋胥华组织"三·三团",发展成员,培训骨干,参与打砸抢,以及设计陷害肖南浦的情况悉数告诉了杜宇春,并写了详细的检举材料。刘东生看过材料后,决定提审宋铁牛,让宋飞梦当面对证。 一会儿,公安战士带进来了宋铁牛,刘东生问道:"宋铁牛,现在看你说不说,宋胥华的亲妹妹已经主动揭发了宋胥华组织偷盗团伙'三·三团'的全部情况。你如果主动交待,我们把你做为从犯,若有立功表现,更能大大减轻刑罚。如果像你说的'坦白从宽,牢底坐穿'的话,你不交待就有可能牢底坐穿!"宋铁牛望了望宋飞梦,一望那双充满正气与怒火的眼时,就赶快避过她那火辣的目光。"宋铁牛,要不要让宋飞梦说说宋胥华你们三人在厢房里设计陷害肖南浦的经过!"杜宇春大声喝道。"好,我说!"宋铁牛"扑通"一声双膝跪地,"我全招了吧!"一公安战士过去扶起宋铁牛,另一战士给他端了一杯水,他"咕咚""咕咚"喝完,便像竹筒倒豆子一样将宋胥华的所有犯罪勾当和盘托出。审讯席上一台录音机在录着音,二名书记员在做着笔录。宋铁牛不仅交待了以宋胥华为首的"三·三团"的犯罪事实,而且还交待了赃物及成员名册的藏匿地点。 这时,一阵悲惨的"哎哟!"呼声引起了刘东生他们的注意,当即叫一名公安战士过去看看并示意另二名战士押走宋铁牛。一会儿,那名公安战士回来向刘东生附耳说道:"任局长在那边审肖南浦……""啊!"众人急忙赶过去。 刘东生对任宪光冷冷地质问:"任宪光同志,这是你在审案吗?""对!对这种顽固不化的家伙就得让他尝尝我们无产阶级专政铁拳的厉害!"原来,肖南浦已被剥光衣服只穿一条短裤,上身布满一条条的皮鞭血印;他被两个人架着跪在地上,一根木棍正压在小腿上,两个人站在木棍上,扶着墙在一闪一闪地加压。见状,宋飞梦、杜宇春俩人不约而同的奔去推开那两个压杠子的人,抱着肖南浦痛哭起来!"这,这……"任宪光正欲往下说,被刘东生打断了:"任宪光同志,你这是刑讯逼供!"转脸追问,"你去抓肖南浦经过批准没有?""这……这……""你这是非法拘禁!至于案子,你看看这份笔录吧!"说罢交给他一份审讯笔录。任宪光匆匆读了几页笔录,便像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椅子上。这时,刘东生迅速作出了破案的安排:一是先派杜宇春送肖南浦去医院检查治疗,医药费由公安局支付;二是派出二支人马,一支由任宪光带领去密秘抓捕宋胥华和刘佛送,另一支由刘东生自己带领公安战士押解宋铁牛去取赃。 医院。肖南浦躺在病床上,一只手臂上扎着针头,正在打着点滴,床两边一边一个坐着杜宇春和宋飞梦。此时的肖南浦已恢复正常,他心里惦记着母亲,当时任宪光带走他的场面不禁浮上脑海。 任宪光不用手铐,专门带了一根食指粗的麻绳来抓肖南浦。他打了一个扣,分出二个绳头,使劲缚住肖南浦的双臂膀,然后将双臂反至后背,将二根绳头从死扣中穿过,便用一只膝盖顶着肖南浦的腰,便劲地抽着绳头,把肖南浦的双手勒到后背、快到肩胛骨部。肖南浦忍住双臂的麻痛,生怕让母亲听到伤心。其实柳池风凭着护犊的直觉早已心疼得如刀割一般,他没有哭泣,没有乞求,生怕儿子伤心,凛然地送儿子上路。这时,任宪光望着被他缚得缩了一截的肖南浦,笑着对柳池风说:"你还记得吗?二十多年前我就是这样捆绑你父亲,拉去枪决的!"这时,肖南浦家门口围满了看热闹的人。宋丹诚走近柳池风得意地说:"表妹,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没想到平日老实巴交的南浦是个这样奸诈之人!""呸!"柳池风啐了他一口。宋胥华则从人群中挤过来,用手拍着肖南浦的脑袋,"还想上大学,做梦吧!去东州监狱上劳改大学吧!"肖南浦吃力地抬着头瞪了他一眼。接着,宋胥华拿出一张1973年7月2日的《东州日报》展现在肖南浦面前,只见头版头条通栏的大标题:一张发人深省的答卷。"好好看看吧,就你肖南浦再有文化,考了一百分也上不了大学!人家辽宁张铁生交白卷照样读大学!这报纸把他在白卷上写给领导的信都登出来了!"说着宋胥华把报纸举过头顶向围观的人炫耀着,"贫下中农阶级兄弟们,没有文化照样干革命!"引得任宪光也上前夸他:"小同志,你讲得真好,当年我们没有文化,不照样打江山吗……"引发人群"喔,喔!"欢呼声,不知道含意是褒是贬?谁也说不清。想到这里,肖南浦两眼滚出泪珠,继而朝身边的二个女人说:"也不知我妈怎么样了,她一定很难过的!" 是的,在肖南浦被押走后,柳池风回到屋里,关上门痛哭了一场。她从心里呼喊着:"天呀,你为什么这么不公;地呀,你为什么这么不平。为什么苦命的人总是屋漏又遭连绵雨,为什么奸恶之人总是驾舟又逢顺帆风。世态多坎坷,路途尽陷井;人生如落叶,倍遭恶风凌。我儿命屯蹇,何日得元亨……"她呼天号地,竟然昏厥过去,不省人事。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肖南浦喊叫着,惊来了医生、护士。这时,杜宇春按着他,朝宋飞梦说:"梦梦,你在医院看着南浦哥,我去看看柳阿姨!""行",宋飞梦点点头,其实她心里巴不得杜春宇走,好让自己一人来照料南浦哥。她俯下身,温柔地说:"南浦哥,你不要耍小孩子脾气哟!" 杜宇春迳直找到父亲杜楚阳的办公室,见他正在接着电话。是刘东生向他汇报情况,一开始他心里就惦记着二个人,一是肖南浦,二是柳池风;刘东生汇报完,他对肖南浦的担心才算放下,然而柳池风泥?他真担心她想不开做傻事呢?正在这时,女儿进来了。她拍了一下父亲的肩膀,"爸,现在该看你的呀?""看我的什么?"杜楚阳纵了纵肩膀。杜宇春着急地说:"你还装什么呀!现在南浦哥住在医院里,你应该去安慰一下你表妹呀","这……这……""这有什么不妥,柳阿姨母子俩受这么大的苦难,你是他们唯一的亲人,只有你出面才行!""好,好!就依女儿的!"继而杜楚阳又冒出一句:"宇春,看来你挺关心南浦呀!""爸,看你扯到哪里去了!"女儿撒娇地说。 正如杜楚阳所料,他父女俩坐吉普车赶到柳池风家时,见门已栓死,便撞门而进,见她已一索悬梁,吊在上面。杜楚阳连忙抱住,这才由杜宇春与小车司机七手八脚放下柳池风,杜宇春一摸鼻孔,气息尚无,人像睡着了一样,带着一丝苦笑。"快,快送医院!宇春,你先去,我随后就到!"待他俩抬着柳池风上车,吉普车开走后,杜楚阳开始打量这间陋室,只见在一张二屉桌上放着一幅画,画面是:白雪原野,一枝残梅,凋零枯死;上面题着:人生苦旅/世间屯蹇/梦里阳关/西去佛果。傍边还有一纸绝命书:"肖竹风:南浦是你儿,飞梦是我女。望你关照,死而无憾! 柳池风绝笔一九七三年七月二日"杜楚阳看罢,不禁潸然,泪如雨注,心里说着:"表妹,是我的罪过,是我害了你!是我该死,我该死!"不禁捶胸顿足地大哭起来!"嘿,真是猫哭耗子!"宋丹诚走了进来,"既知今日,何必当初呢?""你,你是谁?"杜楚阳惊奇地问。"哈哈,你真是贵人多忘事,不认识老同学,我就是与你同窗六载的宋丹诚!""是你,是你害死了她……""其实是你背信弃义害死了她!二十五年前你信誓旦旦,可是你一走了之,让她母子俩受尽了苦楚……""别说了……""我要说,我要说,是我照顾了她母子俩二十四年……""这我倒要感谢你!"杜楚阳拾起那纸绝命书,"请问你,'飞梦是我女'又是怎么回事?""好,我告诉你,就只准你喜欢她吗!其实,在你们俩相好时我就爱上了她。你想,一个多才多艺的美女哪个不爱;你抛弃了她,就不能让我占有她吗?……""好既然你喜欢她,你为什么要害她儿子,你不知道儿子是她的命吗?……""儿子!那个儿子肖南浦是你的种,他要是姓宋我就不会害他。告诉你吧,当年你们私订终身、柳池风怀孕的消息是我告的密,我就是为了赶走你而得到她才这么做的。还有你送她的那支派克金笔,也是我从她手中抢走的,给了我儿子,谁知这孽子不思上进,我怕儿子的事败露,便从他手里偷走那支笔,故意放在你儿子进城必经的路上,让他捡走……""你真是坏透了,你个奸诈歹毒的宋丹诚!"说罢就扑过来抓宋丹诚,致使俩人扭打起来了。"住手,宋丹诚!"正在这时杜宇春赶回,她拿出一副铮亮的手铐,正欲铐宋丹诚,被父亲制止了,"宇春,放他一码吧,看在他照顾了她母子俩二十四年的份上,再说他又没有直接介入宋胥华的犯罪活动,让他自己去反省吧!""行",这时,杜楚阳才想起重要的事没问:"她怎么样?""不行了,已经停在太平间了!""表姐呀,表姐呀!"宋丹诚伤心地哭喊着跑出。杜宇春望着悲痛走出的宋丹诚,"看他人品坏极,可情感真诚!""正是这种情感萌生的邪念而又害人害已呀!"杜楚阳说罢递过那张绝命书,"你看过就明白了,做好宋飞梦的工作,告诉她,这也是你柳阿姨的意思,如果她愿意,就让她做我的女儿……""爸,只是她正深深爱着南浦哥,正是为了爱,她才大义灭亲,指证她的弟弟宋胥华的!""正是这样,你才要做好她的工作,还有自己的工作!""我没有什么!爸,这都是你们上一辈人造的孽,给下一辈人带来的苦果","是呀,我们只有从自身的困惑中走出来,真正地去面对未来的生活才行!" 十 小东港的南面的山丘,一个山包接一个山包蜿蜒而过。在一个山窝里,正在举行着柳池风的安葬仪式。随一阵鞭炮过后,丧夫将漆黑的棺木安厝在墓穴里。墓旁插着一支白皮棉纸剪成的引灵幡。肖南浦、宋飞梦披麻戴孝在墓前奠酒,随着引领礼生之"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而磕着头。杜宇春、杜楚阳胸前佩白花,袖戴黑套在低着头默哀,周围站满了看热闹的人。随着一阵哀乐与鞭炮再起,墓穴两旁的丧夫正往墓穴里用铁锹铲土时,杜楚阳一声"慢!",使丧夫的掩埋停止。只见他拿出那张由柳池风画的、杜楚阳题诗的《牡丹迎春图》,他跳下墓穴将那画展开铺在棺木上,那画上牡丹在夏日的阳光下分外妖娆,那诗"牡丹缘 迎春图/两相思 一样愁/此情如雨点点滴/载不下舴舸万艘"在金色的光芒下熠熠闪光。他爬出墓穴,对着棺木连连深深鞠了三躬,在心里祈祷着:"池风表妹,走好!"接着掏出那支派克金笔,正欲往墓穴中扔,传来了他小车司机的喊声:"杜司令,等等!……"把众人的目光引向喘着粗气、满身汗水的小车司机。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司……司令……员,刚才市外事办来电话,说有一位从美国回来的侨胞要见您,为的就是这支派克金笔……""什么?"杜楚阳眯缝着眼思索着,寻找着往日的记忆,不禁自言自语道:"难道是他……"转身向众丧夫说:"大家快动手",哀乐声、鞭炮声、哭泣声顿起,黄土飞奔,一层层像雨点一样落在棺木上,落在《牡丹迎春图》上。不一会儿,一座新坟就堆成了;它座北朝南,览广阔的小东港的田野,览在河阳畈转了一个曲尺弯的东州河。有人说:柳池风享福去了,葬了一块"金鸡报晓"的宝地。但愿如此吧,受了一辈子苦的肖南浦他妈!正当人们转身离开时,一个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人跌跌撞撞拔开众人,跪到新坟前,双拳捶着胸膛,放声大哭起来,"表姐呀,是我害了你,让我去死吧!……"不断地用头往坟上砸个不止。宋飞梦赶忙跑过去拉住他,"爸,爸,您怎么啦!"宋丹诚转头一看,便骂道:"你个贱人,为了野男人,竟然出卖你亲哥……"一边骂着一边抓住女儿的头就打。"宋丹诚,住手!"杜宇春奔过去,掏出了一副手铐,吓得宋丹诚连忙住手,飞快地跑了,一边跑着一边喊着:"胥华,胥华!胥华乃梦境呀!胥华乃梦境耶!我为什么给你取个这么的名字,要不然你会成功的……"有人说:宋丹诚疯了,有人说,报应。 在东州市革委会一间会客室里,杜楚阳一身军装接见了那位造访的美国归侨,陪同还有省市外事办、侨办的领导。当他俩一互相握手时,双方都喊出了对方的名字:"宋志杰""杜楚阳"。"已经二十四年了,当时我就想到总有一天我们会见面的",宋志杰说。"对!"杜楚阳掏出那支派克金笔,宋志杰接过去,"杜司令,有些话当时我不好说,也不敢说,应当谢谢您保管了这支名贵的笔,其实这支笔里有个机关,里面装有东西呀!要是我带走了它,落到那些人手里,我真会对国家对人民犯下大罪!"说罢,他拧下笔帽,从里面取出一个微型小胶卷,众人围过来惊奇地望着。只见他朝着日光灯慢慢展开胶卷,自言自语地说着:"还好,还好!"接着说:"这个胶卷记录着二个大型军火仓库的分布图。这二个军火库原本是日本鬼子建造的,留下的,是国民党撤退前为日后反攻大陆的游击队、回乡团、救国军准备的。当年我在国民党工兵部队当作战参谋,后来到了台湾,为了这支藏图的派克金笔使我在台湾混不下去了,只好到了美国。二十多年来,我一直担心这些军火库,害怕遇上地震等灾害,引起这二个军火库发生爆炸,一直寝食不安……"。"这些军火库位于哪里?……"杜楚阳迫不及待地打断问道。"大致在河阳畈小东港那一带的丘陵山里。只有把胶卷冲洗出来,具体的分布及每一军火库的情况就一清二楚了!""谢谢你,宋先生。"杜楚阳及众人都上前握手致谢。 杜楚阳当即将胶卷交司令部作训科,派专人送至省军区,由上级派来了工程兵部队,花了一个月时间将二个仓库打开,运走了那些深藏了二十八年的枪炮、弹药,据说,足足可以武装一个师。至于那支派克金笔,杜楚阳要物归原主交还宋志杰,宋志杰说什么也不收下,最后还是由杜楚阳作主把它交给了东州市博物馆。 这支派克金笔有了它应有的归宿,主人公肖南浦自然苦尽甘来,上了东州大学中文系。"三·三团"倾巢覆灭,宋胥华等人受到了应有刑罚,至于那位对肖南浦刑讯逼供的任宪光则受到了党纪的处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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