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腐竹阿婆

发表日期:2007年5月6日  出处:http://lnwx.2000y.net  作者:彭贤光  本页面已被访问

 

几天来,心里老是惦记着这位老婆婆。

从家里度完寒假回到这所山村小学已经三天了。一切应酬往来将告结局,“议事日程”上唯有经济社主任家还没去过。我打算把最后一些年料糕点用尼龙袋装了,打算一齐提到主任家。老实说,真不愿意去。给他多少东西了,几次要求他退回他家占用学校的那块菜地,却黑下脸不同意。从市里回来时塞得鼓囊囊的旅行袋,瘪塌地搁在一旁,我的心反而坦荡轻松了。 桌上还放着一箱“康师傅”速食面,我再也不愿意动用它。那是早就想好要送给李阿婆的。

可是,可是探亲回来就没见她人影。

晚上,社主任拉我去吃饭。待到从主任家脱身出来,月儿从山脊后升起好高了。朦胧的夜色在田野上飘荡,冬耕过的泥土在空气里弥散着熟悉的芬芳气味,比刚才主任亲自给我斟满的米酒还香甜醉人。对面南山黑森森的,象个沉默的老人坐在那儿,环视着月光朗照下的田野村庄。也许多喝了几盅的缘故,头脑里暖溶溶的,漾起许多亲切的记忆。

在这个寒凉的早春之夜,我尤其想念她。同时心里隐隐不安,觉得有什么地方对不住她了。

她叫什么,我不知道。村里人无论长幼 都叫她腐竹阿婆。七十多岁的人了,精瘦苍老,银发飘飘,眉毛如霜染。只是眼瞳黑而又灵活,露出精明慈爱的神色。她早年丧夫,过着单身寡居的生活,仅有的一个女孩,远嫁他乡。她有一手丈夫留下的做腐竹的好本事,方园十里的农家逢时过节,都争着要买她制的腐竹做菜。否则,别人会为你惋惜:“怎么,没买到腐竹阿婆的腐竹?”好像这腐竹比鱼、比肉还要高个等级。

岁尾节前,或者谁家有红白好事的前几日,村里难得见她的影子,平时,她总默默坐在门前的那棵古银杏树下,除非下雨。银杏树下那个石板也被磨得光滑油亮了。老实说,她最初留给我的印象,就是这种静坐的姿态。至多,手里还摇着一把蒲扇,望着隔河的青山。看到她在遐想青年时代风姿迷人的时光,或是思念早逝的丈夫?有趣的是,她丈夫留下的那条狗,好像在尽他未完的责任,终日伴着老阿婆,一身毛色金黄油亮。

对于寡言寡语的人,我是“敬而远之”的,何况一个老阿婆。可有一次,竟无意帮她做了一件好事。

学校菜地的北端,有一丛笋竹,周围杂草丛生,里面是厚厚的竹叶,不是吃笋的季节,难得有人光顾。那个周日,我打算去看看能否挖两根新笋尝尝。拔开草丛钻进竹底,却发现一窝白花花的鸡蛋,数了数共九个。

我拾回鸡蛋,问学生,谁家的鸡在学校菜园生蛋?有个女学生说,阿婆念叨过几次,她那只黄花鸡从不在家生蛋,不知送到哪里去了。

“阿婆?哪个阿婆?”我一时刻把这老太婆忘了。

“腐竹阿婆嘛!”孩子们齐声说,似乎怪我连腐竹阿婆也不知道。

我让学生把蛋还给她。为这事,阿婆来谢过一回,我恰好不在。此后,我经过她门前,发现她老是用慈爱的,欲言又止的眼光默默注视着我。

去年冬天的一个傍晚,同学来玩。拿什么款待呢?正好有个学生家长送给我两斤香菇,想炒个香菇鸡蛋汤将就将就。快过年了,家家舍不得出卖鸡蛋,忽然想到,那老阿婆不至于这样。去一问,果然!她一口应允,似乎还有点高兴的样子,她从盖得紧紧的瓦罐里掏摸出六颗滚圆的鸡蛋塞到我手里,却不肯收钱,说你们老远从城里到这山沟来教书,给几颗鸡蛋是应该的。我执意将钱放在桌上。

她的眼角有些湿润了,硬拉我坐下了,给我泡了缸用来做腐竹的豆浆。

新鲜地朝四下打量了一番。房里简朴整洁,不像一个老婆子的住处。梁上悬着几个铁钩,铁钩下吊着一条腊肉,两只板鸭和一串干辣椒。墙角放着木架,上下三层,上面凉着新起锅的腐竹。“挺会过日子的!”我暗暗作这样的评语,比比自己,有些惭愧了。我向来星期一吃了星期二的粮,不会精打细算。目光忽然扫到墙角,那里挂着一杆猎枪,地上放着一辆小孩的坐车,两样东西都擦得光亮,仿佛不久前还用过一般。我有点疑惑,老寡妇要那东西做啥?阿婆理会了我询问似的目光,嘴唇动了几下,却没出声,只是朝那角落深情地望着。

我猛地记起,曾经听村里人说过,有两件东西是阿婆的宝贝,谁也别想借去用一下,坐车她女儿坐过,猎枪则是她丈夫生前形影不离的东西。人们背后笑话她,“阿婆带那东西一起入土啊?”

我怕引起她伤感,故意拿话岔开去。我说想买点白果回家,过年时煲汤,可是,走了几户人家,那白果都核大肉少,色泽也不鲜,价格也高。阿婆脸上露出不快的神色,用明显鄙夷的口气说:“瞎,去买这村里的白果,真外行!这几户人家哪有心事去管白果,这些白果从不施肥、除虫。他们一门心事搞什么加工厂,那白果还是捡回来的呢,能好?你想吃白果啊?我闺女那里有棵千年的“白果王”,那白果才叫好呢!大、皮薄、肉脆,连外国人都想吃呢。停了一会,她用十分惋惜的口气说:“她要到正月里才来呢,赶不赢啦?”

阿婆要留我吃饭。说是他炒了面。我推辞说朋友等着我呢。她塞给我几张腐竹说:“不吃也好,这面难吃,又黑又粗,还有不少细砂你也吃不惯。”我知道,附近商店,全是从赣南私家批发商手里进的劣等面。老人想吃面只好这样的面。我望着她瘦削焦黄的脸,暗暗想道:回家后无论如何要带箱好面给她吃。

村头传来狗犬声,抬头看,已走到阿婆家那棵银杏树下。如水的月光浸浴着阿婆那面石灰刷白的砖墙,那个高高的门坎孤零零横在那里。堂屋的门敞开着,里面黑黝黝的什么也看不清,只有左面厢房格子窗里,依稀透出一缕昏暗的灯光。她还没睡!我真想进去看看,待要跨上台阶,想想又退了下来。唉!我对自己都感到失望。那箱“康师傅”想好 要送给她,最后都送给了别人。

刚才临去主任家,打点包裹时,治安主任闯了进来,“小彭,回来开学啦,有什么好东西给我们山里人开开眼?”

我很尴尬,这家伙嘴上像抹了油一样溜滑,平素我最讨厌他,压根没想着送他东西。想想学校还有不少事要求他,只好装做很平静的样子,仿佛早就准备好似的,把这箱“康师傅”递给他,“这点东西小意思,就省嫂子几天做早饭的麻烦吧!”东西出手,心里却后悔了。

明晃晃的月光底下,有一团金黄色的东西绊住脚,吓我一跳。原来是条狗,阿婆的那条狗。它亲热地朝我摇头摆尾,用嘴磨蹭我的裤脚,好象高兴地认出我是熟人。它抬头用奇怪的凄惶不定的眼睛看着我,教人好不自在。我忽地在它面前也感到羞愧得无地自容,又不敢久留,恐怕老人听出声来,于是打发似的用手抚摩一下它的脑袋,轻轻地说:“听话,歇几天再来看你们。”我抽身走了,狗委屈地在后面凄凉地呜呜叫了几声。真不该把“康师傅”送给治安主任!我一脚踢飞了一块石子,石子掉进池塘,发出清亮的落水声,犹如是谁一声窃笑。

回到学校,心情总不能平静,阿婆的身影一直浮现在眼前。

在别人眼里,她并不慷慨大方。有人偷摘她园里的瓜果,抽走她码在屋檐下的柴禾,她也会骂骂咧咧。有一回,镇计生委的工作人员到村里追交超生罚款,社主任张罗着办酒席,到她那里捉鸡,她一口回绝,还抢白说:“罚款就是为了吃鸡呀?”

可她待我并不如此。从山上菜园回村,遇上学生,总叫学生说:“给你们老师带点菜去。”

多好的阿婆,真心诚意想给她一箱面却没有办到。过几天到镇里领课本给她带一箱面送去吧!

正要解衣上床,“笃笃”,有人轻轻敲门,这么晚了,谁呢?

一个陌生的中年妇女立在门外,脸色苍悴僬白,一脸忧伤神情。看似面熟,却又不认识。她手提一袋沉沉的白果,还有两扎腐竹。我随便问了一句:“找谁啊?”

“你是彭老师?”她迟疑地问。

“啊,是是……”我惊诧了,莫非是学生的家长?

她跨进房,将东西往桌上一搁,“来了好几回,校门都锁了,今晚见房里有光,才又来……”她谦意浅笑,企图解释今晚来的原因,一笑之后,忧伤重回脸上。

我惊异地望着那袋东西,告诉她,学校就我一个老师,这几天趁没开学,串亲访友去了,所以校门锁了。

“这点子白果我妈……留给你的。”说到“妈”字她微微打颤。

“你妈?……”我努力搜索她妈是谁。

忽然我发现在她脚边的黄狗和袋里的两扎腐竹

噢,原来是腐竹阿婆……”

我惶恐不安,连忙推拒,她硬不肯收回,用不容至辩的口气说:

“莫推了。你不能却了我妈这点意!她说你要喝白果汤,径催我送来。”

满心的愧疚,令我狼狈不堪。给东家送礼,往西家东西,却没能把箱面送给她,而老人早就打发女儿来了。

“我妈夸你蛮通人情的。”

心如针扎,苦笑着望着桌上的白果和腐竹。那些白果也像瞪着讥嘲的眼睛。

“走,看看你妈去。”我欲往外走。

“不,不必,她……去了,”她神情凄婉地说。

“哪里去了?”我困惑地望着她。

“她,她……”她喉咙里像被什么梗住了,头一低,用手掌抹着眼睛。我突然明白,心猛一沉:阿婆默默去了,永远地去了,临死前还记挂着我这个山村小学教师,记挂着我想吃白果汤!

“几久?”

“半个月了。”她似乎不愿提及此事。

呵!我还没听人说起,也许阿婆的存在对人们太无关紧要了。

我呆望着老人留下的礼物,感到异常的空虚惆怅。这些年来,我送过多少礼物!凡是能给我的生活带来影响、或在我困苦之际帮助过我的,我都没有忘记她们。然而,又有哪次像要送老人一箱面一样真心诚意,却没能送成呢?

阿婆却把最后一点东西给了我。

蓦然记起她的双眼,注视我时,流露出的深沉含蓄的目光,多么像母亲那隐含着无限的深情和爱怜的目光!

我后悔平时想到阿婆的时候太少!

阿婆的女儿告辞走了。她送来的阿婆给我的礼物却永远无法报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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